马军海
近些年来,人们对民族文化的兴趣愈发浓厚,弘扬传统文化与重建文化认同的呼声也日渐高涨。习近平总书记在国内外的讲话中多次谈到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之于民族复兴的意义。他特别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是中华民族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中国共产党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在此背景下,深入梳理和反思中国共产党的文化观念特别是传统文化观成为当务之急和重要课题。探讨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观念,其实就是要澄清在中国现代化实现过程中中华民族文化生命的自主性与连续性,批判文化历史上的虚无主义,在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意义上打通传统文化与现代发展的理路,开启中华民族从历史通向未来的道路。
研究中国共产党人的传统文化观,首要的问题就是对中国共产党人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进行历史考察与审视。所谓历史审视,就要立足于中国近代以来的思想史脉络,在民族救亡与文明复兴的视域中审视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简言之,九十多年来,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态度,大致经历了“否定”“肯定”“再否定”到“再肯定”的过程。但这一过程,又为中西方思想文化的冲突以及现实政治势力的较量所裹挟,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及其所蕴涵的深意却并不能直接为人所把握。
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的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受“五四”激进反传统思潮的影响,对儒家思想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视儒家思想为现代化的障碍。在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以《新青年》为阵地对康有为等人掀起的尊孔活动进行了猛烈批判。他认为,要真正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必得打倒孔教,因为孔教所言的礼法、三纲等别尊卑明贵贱之制度实与共和立宪政体不相容。而且,孔子之道亦不可以施行于今世国民之日用生活。“若以孔子教义挽救世风浇漓,振作社会道德,未免南辕北辙也。”[1]188陈独秀以孔教不适于现代社会而排斥孔教。孔教能否适合现代社会是他判定孔教价值的尺度和标准,而且他所批判的孔教实乃意识形态化的孔教。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中,李大钊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较之陈独秀稍显温和,但依然强调传统文化已不能满足当时社会的需求,并以唯物史观批判传统文化。李大钊在《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1920年)一文中就运用唯物史观从经济上分析了孔子学说,探究孔子学说何以能够支配中国数千年,又何以不适应于现代中国。他说:“孔子的学说所以能支配中国人心有二千余年的原故,不是他的学说本身具有绝大的权威,永久不变的真理,配作中国人的‘万世师表’,因他是适应中国二千余年来未曾变动的农业经济组织所反映出来的产物,因他是中国大家族制度上的表层构造,因为经济上有他的基础。”[2]179在李大钊看来,按照唯物史观,那么现在时代变了,经济上生了变动,孔子的学说就根本动摇,“因为他不能适应中国现代的生活,现代的社会。”[2]181不过李大钊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并没有采取彻底打倒的立场,而是主张对传统文化的改良,也并没盲从西方文化,强调东西方文明的融合。
与五四之前士大夫阶层那种保守性与封闭性的精神气质不同,当时五四知识精英极富开放性与批判性,普遍认为救中国的意识形态、思想体系,不能从中国本土的精神源泉中汲取,一定要从外面引进。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多脱胎于五四知识精英,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五四话语与思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直到1937年,中国共产党人受新文化运动这一反传统思潮的影响,仍然主张以“打倒孔家店”的态度对传统文化加以怀疑、掊击,同时不断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对传统文化加以批评的反省与解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已是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其中不乏思想碰撞与争鸣,这些碰撞与争鸣都包含着对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当时关于中国社会性质与社会史问题的论战颇引人注目,争论的焦点在中国历史不同阶段的社会性质。人们对中国社会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新思想、新方法的输入,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辩证唯物论,从经济发展来观察中国社会的变迁。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指出,中国社会发展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分析相一致。如何看待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分期,以及对中国古代社会性质的理解直接影响着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把握与定位。当时人们关于奴隶制何时结束、封建制何时开始的争论,所揭示的并不仅仅是中国历史的分期与性质,而是这些不同的争论背后所预设的社会历史阶段依次渐进的概念框架。如此一来,古代中国及其传统文化被置于古今中外的坐标之中,中外问题被简化为古今问题,古代中国在社会发展阶段落后于现代西方社会,其文化是前现代的劣势文化,应当加以拒斥和批判。
延安时期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则采取了一种温和且睿智的态度,并在一定程度上重建了与传统的联系。他们强调中国共产党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不应当割断历史,主张“批判地继承”,即“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3]533-534当然也有学者指出,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这一态度,批判大于继承,其背后的意理是革命思维、斗争哲学。当时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也有其特定的背景,毛泽东和匡亚明的谈话就点明了这一语境。1942年,匡亚明在延安时曾向毛泽东请教过孔子问题。他说,“毛泽东……强调了孔子生在两千多年以前,确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对于当前革命运动来说,它是属于第二位的东西,第一位的用以指导革命运动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所以他认为当时对孔夫子最好是暂时沉默,既不大搞批判,也不大搞赞扬”[4]492。很显然,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已不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当时,国民党人尊孔,在全国倡导“四维”“八德”,强调道德救国。此时,儒家思想已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毛泽东认为中国共产党人对孔夫子最好是暂时沉默,既不大搞批判,也不大搞赞扬。这一沉默并不是无所作为,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把握,其实还隐含着一种追求,即如何在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的融合中构建一套话语体系、意识形态。尽管毛泽东主张对孔子的态度要暂时沉默,但在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毛泽东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传统文化,按照中国特点用民族形式写下了颇有中国风格的《矛盾论》与《实践论》。
建国后直到1957年,中国共产党人在很大程度上仍延续以往的态度。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建国后三十年国内关于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的讨论一直非常活跃。这一讨论多带有浓厚的政治化色彩,用革命斗争逻辑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用革命话语诠释传统文化,从阶级斗争视角、人民群众作为历史创造者的角度来重新解释中国的历史文化,在一定意义上重构了中国的传统文化。1957年反右扩大化之后,一直到文革结束,中国共产党人评法批儒,批林批孔,对传统文化持激进批判的态度,视儒家思想为旧文化、封建糟粕,主张彻底消除孔夫子的影响。对此,一些海外学者甚至认为中国共产党人这一反传统态度,造成了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中断。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后,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渐趋理性,“文革”式的立场和态度渐行渐远,开始理性分析和深入探索传统文化之于现代中国的影响,但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仍是批判多于肯定。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人对民族文化的态度更加温和、自觉,认为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与重构离不开传统文化。党的十四大明确指出要继承和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这也标志着新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对于传统文化基本价值的进一步肯定。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中国共产党人明确强调,必须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高度评价前所未有。总的来说,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既有否定、批判,又有肯定、传承,而这两种态度在根本上并不矛盾。那么,如何看待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这些态度呢?
纵观中国百年来的历史,现代中国的发展一直处在内外强大压力之下,对救亡图存有着强烈的感受,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现代中国的停滞、缓进,归之于传统文化的阻碍。就中国共产党人而言,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多基于革命斗争与社会建设的需要而提出,其话语与行动难免存在一些矛盾和悖论。所以,应认真审视中国共产党人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与立场,透过他们关于传统文化的表层言说,澄清其心智结构与思维方式,诠释中国共产党人的自我意识与文化自觉,发掘中国现代性得以展开的文化基础与问题根源。
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其中颇值得我们追问和思考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以往曾经大肆批判而如今却又高倡弘扬?这意味着我们首先要回应为何中国共产党人要批判传统文化?这一批判预设与蕴含了怎样的价值与诉求?其次要回应为何中国共产党人在新的历史时期要高倡弘扬传统文化?这一高倡弘扬蕴涵着怎样的智慧?
在如何理解和把握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激进态度的问题上,学界已经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形成了诸多有见地的看法。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激进批判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期,一是建党之后的十余年间,当时“五四”话语、思维弥漫在整个中国思想文化领域,中国共产党人亦受此影响;二是1957年反右扩大化之后的二十年间,当时俄式话语、思维有着很大的影响。这两个时期不仅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激进传统,而且还集中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观。前一时期,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观可以理解为一种以时代性尺度判定文化优劣的文化观。比如,陈独秀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美国学者郭颖颐指出,“陈独秀对传统文明特别是其思想模式和人生观的批判,仍是唯科学论的。他用西方观念作武器来袭击传统思想的基础”[5]56。陈独秀所信奉的科学,蕴含着一种线性的历史进步观,认为精神物质、道德彝伦亦随时而变迁。所以,他以新旧文化来理解和对待中西文化,把中西文化之不同理解为时代之差异。这种决定论的唯科学主义容易抹杀文化的连续性。这一单线性、决定论式的进步文化观带有功利化、工具化色彩。而且近代以来革命时期的急促与现代化时期的近利,使人们对传统文化缺少“分析的肯定”“同情的了解”,常常将其置于功能的坐标中去考量,甚至把一切问题都化约为思想文化的问题,把传统文化作为近代中国社会一切问题的总根源。
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共产党人运用唯物史观重建与传统的联系。他们没有摆脱“反传统”的文化氛围,但明确强调儒家的传统不是中国的传统。因为儒家所代表的仅是某一阶级,即地主阶级。就此而言,中国共产党人“反传统”其实是反“地主传统”“士大夫传统”,要继承和发扬的是“人民传统”。正如列文森所说:“人民的传统是能被重新解释的中国的过去,而以前一直作为中国的过去的儒家传统或地主传统则被完全地否定掉了”[6]118。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传统的重新解释,使传统成为支撑中国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资源。众所周知,文革期间毛泽东批评孔子、赞美秦始皇,甚至在某些场合讲“我就是秦始皇加马克思”。丁耘教授认为,毛泽东“文革”时期批孔,是基于当时形势需要——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和特权阶级变相世袭制的问题,强调大一统,而把孔子作为特权世袭制度以及所谓奴隶主阶级没落文化的维护者加以批判的。[7]71毛泽东在党内批孔孟之道时针对的是党内的政治生活、思想倾向,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学术意义上的探讨。在毛泽东看来,儒家是厚古薄今,主张分封制;法家则是厚今薄古,主张中央集权、郡县制。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厚古薄今、主张分封的孔子并不合时宜。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激进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旨在消除传统文化对中国社会和民众的影响。列文森指出,“共产主义者既排除了封建守旧分子对孔子的过分推崇,又把孔子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全盘否定中解救出来,使他成为一个既不受崇拜,也不遭贬斥的民族历史人物。”[6]340在他看来,中国共产党人试图使孔子成为与现实生活相脱离的历史人物,成为博物馆中的历史收藏物,破除他对当代的影响,取代他所拥有的文化作用。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中国共产党人那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去中心化”,被“博物馆化”,仅作为历史而存在,不具有现实的价值。对此,有些海外学者一度认为1949年以后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已经失去兴趣,不再关心如何重建儒学,而是关心如何彻底解构,甚至认为中国共产党已不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刘述先认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其主导意理是由清末经过民初、五四以来反传统越演越烈的激进思想,共产党的胜利象征了现代中国激进反传统思想的彻底胜利。[8]93,94难道传统文化会由中国共产党人的反传统而中断?甘阳指出,“海外学者常常认为,中国共产党贯彻彻底的反传统路线,从而造成了儒家文化在中国大陆的彻底衰亡。这种看法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区别,即:实际上,中共极左路线时期所摧毁的乃是学术层面上的儒学文化,而非社会层面或行为层面上的儒学文化,特别是儒家伦理。”[9]125在他看来,中国共产党人中断了学术层面上的儒学文化,但社会层面或行为层面的儒学文化仍然延续着。就此而言,中国共产党人所拒斥和批判的传统文化包括儒家文化,需要具体分析和认真审视。余英时认为人们对五四以来的反传统、反儒家,并没有在意识形态和学术思想上加以澄清。“我们在概念上必须把意识形态和学术思想加以区别。儒家意识形态在20世纪已经失效,但儒家本身仍有其源头的活水。尽管儒学和儒家意识形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二者之间终有一道界线在,则是自孔子以来即为儒者所明确意识到的。把学术思想与意识形态混为一谈,使我们始终不能正确地了解五四反传统、反儒家的历史意义。”[10]186(脚注2)就此而言,中国共产党人所批判的儒学,主要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而非学术思想上的。
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并不是孤立现象,它反映的是整个现代中国的思想倾向。金耀基说:“一百年来,中国的精英,不论是政治人士或知识分子,其解救中国危机的方案,几乎都以打倒或清除中国文化为要务”[11]356。而且“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已把民族与文化拆为二橛”[11]357。这就意味着在当时知识精英的意识中,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已经与民族文化脱离开来,两者并无内在的关联。其实,中国传统文化并没有因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否定或肯定而中断,它自有其生命的逻辑。只是相对于激进批判、全盘否定的时期而言,中国共产党人能够积极地从中国道路、中国现实中提撕中华民族的文化生命。换言之,考察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不能以外部反思的方式理解和把握中国共产党人的传统文化观,而是要立足于中国道路的内在反思,从中国共产党人的生命体验、生存境遇和精神追求中体认其传统文化观,澄清中国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的关系。
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把握实际上反映的是古今中西的文化问题,它蕴含着中华民族百年来的价值追求、致思方式与实践体验。就此而言,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包含着中国共产党人重构传统文化、重建民族共同体的实践智慧。这一“具体”表现在中国共产党人都是根据中国革命、建设的实际来选择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并不是独断的。众所周知,中国的革命、建设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党、国家,进而组织和动员全民族力量以应付国内外的局势。这一需要、诉求并不是某个人、单个群体的思想倾向,而是弥漫于整个近现代中国。它反映在思想领域就是强调文化之于社会改造、国家富强的意义,特别注重文化的整合、凝聚与渗透功能。如果文化现有的结构难以达到凝聚与渗透的目的,那么文化自身就要调适甚至受到冲击。梁漱溟先生在《中国建国之路》一文中曾指出,“集团生活在数千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是缺乏的;而今天中国共产党在其团体组织上颇见成功,几乎可说是前所未有的”[12]339。梁漱溟先生认为现代中国需要一种团体生活,而中国共产党引进和促进了团体生活。就此而言,中国共产党人在很大程度上批判和改造了传统文化,扬弃了旧日的伦理生活。那么,中国共产党在建国运动上的成功是否与传统文化毫不相关呢?在梁先生看来,中国文化是“非宗教”的文化,走的是以道德代宗教的道路。“‘非宗教的’文化之了不起,就在它能使人生不落于浅近狭小,同于一般宗教,却完全不用宗教中那些方法(那些方法的共同特点是超离现前知识)。它何以如是?这就为它有见于人心本有的伟大和向上,完全信赖人自己而直接启发其心,更不作他想”[12]404。而且,这一人心本有的伟大和向上远从孔孟以来一直在中国被直接启发着。这是中国共产党形成和巩固为一强大团体的无形的好条件。[12]404梁漱溟先生在思考中国共产党何以成功建国的问题上,既肯定了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的改造与转化,又分析了文化背景之于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可见,面对传统文化,中国共产党人从来不是外在、抽象地谈论,而是在理论实践的意义上继承和发展。
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从外部表现来说呈现为批判、弘扬,但其实质则是一贯的,乃实践的态度。今天,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中国共产党提出传承与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这就是以实践的态度和智慧面对传统文化。实践的态度和智慧,是说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肯定与弘扬是在实践的意义上提出和落实的,不是出于某种单纯的思古怀旧情怀,也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看作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13]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对传统文化有如此的理解,是因为他们深刻地领会当今时代现实。换言之,中国共产党人对待传统文化的实践态度与智慧,源于他们对现代社会的洞察以及对未来文明的筹划与憧憬。
不论是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还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他们绝未彻底摆脱中国文化的影响。国内学者大体上都承认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共产党人的影响,但拒绝承认这是其主要影响。在他们看来,传统文化仅构成中国共产党人意识形态的思想素材,起主导作用的还是马克思主义,他们利用马克思主义来批判和发展传统文化。毫无疑问,中国共产党人对其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汲取了传统文化的思想与智慧。中国传统文化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土壤,参与了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建构。换言之,我们应当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如何参与和渗透到中国共产党人对意识形态的建构中?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在中国共产党人那里得到怎样的调整与转化?
中国传统文化首先构成了中国共产党人接引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想资源。中国传统文化的“变易”观念,以及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三世说”都在无形之中构成了中国人接受唯物史观的思想基础。李泽厚指出,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此一文化心理结构的基本特质是实用理性。[14]155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着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形成了一个新版本。李大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德主义的影响,强调中国社会的改造必须是“物心两面、灵肉一致”的改造。当时人们所理解的唯物史观过于看重物的改造、经济组织的改造,而相对忽视了精神的改造,所以他的社会改造强调要将两者结合起来,试图矫正马克思的生产力决定论,补救过度强调阶级斗争之片面性。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运用无不渗透着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与心智结构。田辰山指出瞿秋白、毛泽东等人按照中国式的互系性思维理解马克思主义,使其成为具有相反相成内涵的中国式辩证法。[15]129有学者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儒家化,强调道德理想主义、伦理中心主义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影响。
目前,学界主要是从思想来源、思想资源的角度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之于中国共产党人的影响,立足于传统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经济思想、伦理观念、教育思想、军事思想阐释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的中国元素。比如,有学者从中国古代的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思想,知行学说,矛盾学说,自强不息精神,大同理想和人生理想等方面疏解中国文化对毛泽东的思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影响。还有学者深入到中国共产党的建国道路中,从革命与执政的正当性去体认两者的联系。在建国之初,梁漱溟先生就分析了老中国与新中国在道统、政统上的联系,把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甚至共产主义理想的成立,归结到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传统中,论证了新中国所具有的传统正当性。近些年来,马克思主义者和理论工作者对传统文化逐渐恢复了兴趣,努力挖掘传统的思想资源。丁耘等青年学者立足于中华文明精神、政治实体与统治教化团体的统一,认为中国共产党人传承和转化了中华文明的学习—自新精神、大一统国家的传统以及儒家士大夫团体的政教使命,从中华文明的整体特点来论证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基础。[16]38-46
在上述分析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关系的模式中,有一种潜在的思想路向与倾向值得反思。即借重西方思想资源阐释中国文化。众所周知,百年来中国人把握传统文化的思路与模式基本上是用西方的范畴体系来对儒家进行重建。冯友兰用他所理解的西方新实在论重建儒学,提出要接着讲宋明理学,后来又提出“抽象继承法”;贺麟则受到德国观念论,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的启发来阐述陆王心学的当代意义,提出“儒体西用说”。从五四迄今,学界一直在试图以西学重建儒学,使之成为中国现代化的思想资源。但是,这一路向似乎并不顺畅。当然,今天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没有完全摆脱西方话语。改革开放以后思想界的理论论争,也多表现为西方传统中不同思想资源之间的冲突与较量。但是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不能也不应当完全依傍西方思想资源。丁耘认为,“儒家传统的历史叙述,是中国现代化实际发生过程中的潜在资源,这个资源彻底地来讲,是不需要西方政治哲学的现代性神话的,而可以在儒家的经典里找到根源。”[7]71-72而且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程来看,无论是革命年代,还是建设时期的各种重大历史行为,所诉诸的思想资源都是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就此而言,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思想资源,也应当来源传统文化。
尽管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把握在一段时间内受五四话语与俄式话语的影响,但是传统文化仍然在文化心理结构的意义上持续影响着中国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并没有完全依傍西方思想,而且中国共产党人在实践智慧的意义上不断地重构中国传统文化。众所周知,一开始中国共产党人是“以马解中”。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思想的解放,中国传统文化的叙述模式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学界已经不再是单纯地以马解中。而且随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念变革,学界已经突破以往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唯心二分法、阶级分析模式、社会“五形态”理论,至此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渐趋多元。进入20世纪以后,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更加温和与肯定。特别是近年来,以习近平总书记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了许多关于传统文化的新表述,强调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是中华民族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中华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因,潜移默化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面对传统文化所未曾有过的肯定,文化保守主义者欢呼雀跃。为此,有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人革命时期批判传统文化,而在夺取政权之后推崇传统文化,其根据是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适用于治国而不适用于革命。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着治国理政的思想智慧,但是中国共产党人绝不是出于传统文化的有用性与实效性而肯定和高扬传统文化。应该说,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这一新解读,在西化与复古、道德乌托邦主义与价值相对主义之间找到一条文明复兴的道路,揭示了民族文化与民族生存、民族复兴的内在关联性,表明了当代中国共产党人的文明国家观念。也就是说,当代中国共产党人不是在博物馆文化的意义上考察中国传统文化,而是着眼于民族文化生命的张力,从文化生命的自我更新与创造中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共振意义上推进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正如上文所指出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传统文化的自觉态度并不是凭空臆想出来的,而是从实践中生发出的。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应当认真思考“韦伯问题”“列文森问题”,真正承继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遗产,使传统文化参与到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中去,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再中国化”,憧憬中国文明的新形态,亦为人类文明带来新理念和新思维。这是当代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观。这一文化观强调文化的自信与自觉,强调文化生命的自作主宰,实现民族文化的自我更新。如何实现民族文化的自我更新?换言之,如何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取决于传统文化能否对当代中国所提出的重大课题作出创建性的回应。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着促进现代化的因素。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进一步探究传统文化哪些因素可以促进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并分析这些因素为何长期以来未曾发生作用而直至今天才显出力量,从而揭示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的界限与可能。其实就是想追问和探索这样一个问题:在现代中国文明秩序的建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与新文明秩序的建构是相干的,还是不相干的?或者说,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的现代化是不是相干?若是,又是如何相干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如何参与中国新文明秩序的建构。在此基础上,从精神生活与精神家园的视域深入思考如何创造性地转化传统文化。通过分析当代中华民族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揭示面对工具理性的张扬与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应在涵养中国人与构建文明国家的意义上开发传统文化的智慧,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确立起某种支撑当代中国的发展及其未来需要的价值观念。当然,这些价值观念必定首先源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会通。两者的会通契机在于中国价值之凝练、共同体伦理精神的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