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传播形式变迁与学术研究范式的嬗变

2018-01-28 20:14
图书馆论坛 2018年12期
关键词:学术研究范式学术

在传统的学术史研究中,传播技术对学术研究范式的影响一直不是主流的问题,一般情况下是放在书籍社会学或文献社会学的范畴中讨论这一问题。西方学术史主要关心的是概念史、新材料的考证史、学派史、学术组织等学术思想、学术材料、学术共同体和学术制度的演变历史。而传统的中国学术史更注重从师承关系去讨论学术思想的发展,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记录了700年的儒学名门正派,对中国学术史影响甚巨。如果说生产者、记录内容、记录方式和传播方式是文献的四大要素,那么传统学术史研究注重前三者的研究,而对文献传播方式变化之于学术研究范式的影响着墨不多,主要原因是书籍文献传播方式主导了人类社会近千年,近代以来虽然出现了报刊这种文献传播形式,但是本质上区别不大,习焉不察,因此认为印刷出版是文献传播的千古不变的形式[1],文献传播和学术研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纸张思维”(paper mind)。随着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普及,21世纪智能手机的平民化,人类社会进入了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时代,一切行为随之改变,学术研究也不例外。在这一背景下,本文要讨论的就是文献传播形式与学术研究范式嬗变的关系。

1 文献生产与传播形式的变迁

文献传播和学术研究范式的变革这个主题涉及文献学、传播学、历史学和学术史等诸多领域。文献传播和学术研究的关系,简而言之,交流和传播技术对学术研究范式的影响就是融合这三个领域的学术方法而建立新范式的基本着眼点,也是今后要大力培育的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

文献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一般意义上的文献学,如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倪波、张志强教授的《文献学概论》,重点讨论的是文献的结构、历史、记录方式和传播方式的技术和变化,是图书情报档案学科的一个下位学科,它更关心文献的一般理论[2]。狭义的文献学是和传统的版本考证学联系在一起的,分门别类研究各领域各学科文献和材料的学科,如北京大学王余光教授的《中国历史文献学》[3]。所谓历史文献学,就是一门研究历史文献的学问。

有的专家不赞成把文献分为历史文献和当代文献两种类型。这个看法有一定道理。任何文献,除了正在起草和没有行文的文献,今天之前已经行世的一切文献都是历史文献,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任何学科体系都有一个成长的历史过程。严格地说,过去的历史文献学是人们研究古代社会的产物[4]。人们在浩如烟海的古代史料中寻找问题的答案,久而久之就逐渐形成了要研究历史就必须首先研究史料的习惯,这是历史文献学产生的一个动因。因此,也就有了现在通常所看到的古代历史研究范围以内的历史文献学。历史研究向下延伸,就产生了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继续向下延伸,就会产生中国当代史史料学。可以把它们完全打通,形成一门中国历史文献学。

所谓传播学,是从新闻学发展而来的。传播学是研究人类社会的传播行为、传播规律及其文明意义的科学,简单地说,是研究人类社会信息交换现象的科学。所谓学术研究,尤其以材料为对象的人文学科,比如历史学,就是运用各种历史资料研究人类过去生活的科学。

总结以上三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方法,研究的侧重点不同,文献学研究文献,传播学研究信息,历史学研究史料。在这里头,文献就是材料。有的专家说,历史文献就是关于历史方面的文字资料和言论资料。历史学研究的史料也就是文献。所谓文献,就是人类在生活过程中所形成的一些原始的要件,它包括各种文字的和实物的材料。传播学研究的信息也是材料,人类的信息包括一切人类精神的、物质的、文字的、心理的表达,而最重要的痕迹则体现为文字和器物的遗存[5]。换一句话说,所有文献学、传播学、历史学所要共同面对的,都是人类生活的副产品,也就是某种特定的历史材料。

现代社会科学强调数据和案例调研,是模拟自然科学的实证研究。在现代社会科学诞生之前,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学就是史料学。文献的数量和质量及其占有程度往往决定了一位学者的研究水平。而文献传播生产方式和学术研究关系极大。

假如承认文献是人们生活的一种介质,承认文献是人们生活的遗存物,承认文献可以简约地归之为一切文字的和器物的材料,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人类学术生活的变动,很重要的物质指标就包括文献传播方式的变动。文献传播从古到今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金石时代的个体传播。自然经济条件下,人们最重要、最奢侈的活动就是信息传播。在很古的时代,官府就把最重要的文告刻成碑,或者铸在铜器上,目的就是让文告可以长久保存下去,甚至公开流传。公元前513年晋国赵鞅“铸刑鼎”、公元前536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鼎”都是为了让民众知道国家的法律。泰山上有秦始皇登山的刻石,动机就是让后代人知道秦始皇曾经巡游过这里。一直到近代,都是有钱人死了才能刻碑,穷人死了是不可能刻碑的。刻碑的意义就是把生命的信息流传下去。历代王朝都要花极大的代价去建立国家的通讯系统。江苏省高邮市迄今还保留有一个始建于秦代的驿站。驿站是王朝时代最重要的信息交通工具,古代所有知名人物的信件都是通过驿站送到的。因此,古典社会的信息传播是通过有关渠道的点对点、面对面、人对人的个体传播,这就造成了社会的极端封闭。信息封闭造成的问题较容易失控。比如,陈胜吴广起义就是一个信息失控的结果。在大泽乡,有人造谣说,我们已经超期了,即使赶过去,也全部要杀头,不如大家造反。这个时候只要有负责任的官员站出来说,大家安心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走,一定没有事。他们也许就不会造反了。这就是信息闭塞造成的恶果。

第二个时代是印刷时代的小众传播。纸和印刷的发明是人类文明进入更高阶段的标志[6]。纸的发明使文字必须刻写在竹片、薄板和丝帛上的时代结束了。文字写在纸上,大大降低了信息产生的代价。而印刷的发明使人类从抄本时代进入印书时代,信息可以批量生产。印刷时代最重要的物质标志有两个:一个是刻经,佛教上的;一个是刻书,教育上的。目前云南丽江的木府保存了一套大藏经,那是明代刻的。当时内地的官府,可能县府、州府都刻不起,因为代价太高了,而丽江的少数民族木府为什么刻得起?因为云南产银。古人讲“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雪花银就是云南的银子,比内地的银子成色要高很多。在今天的文物市场,唯一不能造假的就是古书,因为造古书的代价很高。古画可以造假,古书却很难。今天看到的印刷时代最重要的信息传播成果,首推“百衲本”《二十四史》,这套书1936年出版,商务印书馆花了18年把这套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献出版了,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贡献。但印刷时代的文献传播,仍然是一种小众传播。比如,直到戊戌变法时,中国有4亿多人口,但识字的人大约只有几百万。

第三个时代是媒体时代的大众传播。从1870年代《申报》创刊,到1990年代互联网兴起,可称为媒体时代,时间大约120年。报纸的发明使社会进入公众阅读的阶段,这是一个重大的进步。信息交流,先后通过报纸、杂志、广播、电视实现了无障碍的交流。但是,大众传播的核心范式依然是“中心—大众”模式,中心控制了大众接受什么、何时介绍、如何接受。出版社、杂志社、广播、电视、图书馆等处于文献传播和信息传播的核心和支配性位置。因此,这种所谓的大众传播本质上依然是精英传播[7]。

第四个时代是网络时代的全民传播[8]。1990年代以来,用了不到30年,中国进入网络时代。这是一个全民阅读的时代,信息的复制成为瞬间的、天量的规模。举两个例子:2008年中国发生了一件搞笑的事件——假华南虎事件[9]:陕西省镇坪县一个农民公布了一张假照片,宣称发现了华南虎。在网络时代,这样一个造假行为,几天工夫就被网友揭穿了,他们拿出确实的证据证明照片来自浙江某家图片公司的一张图画。这在古代社会根本做不到,近代社会做不到,前网络时代也做不到。另一个例子是最近有两位教授写了一篇文章,提出放开生育控制、提升生育率的政策建议,其中提到应该建立国家生育基金,40岁以下的男女都要按一定工资比例交钱。这篇文章出来后,被“今日头条”断章取义,遭到网民误会,短短两天内被全民批评,不仅微信刷屏,其中一位教授的邮箱还收到500多封骂他的邮件。我们真正到了一个全民阅读、全民传播、全民发声的时代,这个全民传播的时代是去中心、去权威和去魅化的时代。

应当说明的是,以上划分的四个时代,仅仅是从文献传播的意义上说的,是以文献传播的最重要的载体为基本标志的。这四个时代的传播方式也是叠加的、递进的。比如,金石时代的碑刻方式,直到现在还在使用。再如,印刷时代的印书,无论后来的媒体时代,还是如今的网络时代,都还在大量生产图书。虽然新媒体无纸化阅读来势汹汹,但出版社、杂志社彻底“与纸再见”的时刻[10]也许还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才会真正到来。

2 学术研究范畴中的文献传播基本特点

文献传播方式的变迁对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影响,因此观察文献传播方法变迁的视角也千差万别。从学术研究范畴看,文献传播有五大特征。

第一,信息的生产不同于文献的生产。生活产生信息,学术产生文献。我们研究的文献是从海量的生活信息中提炼出来的,是大浪淘沙的结果。无论文献学、传播学,还是历史学研究,都是从开发材料开始的。就好像大江东去,泥沙俱下,而研究人员则是大江中间的挖沙船,从滔滔江水中间把沙子挖出来,和之以水泥、钢筋,建立起人类文明的精神大厦。

第二,人们生活中的信息是生活化的,我们的研究是学术化的。生活的信息是私人化的,学术研究的成果是社会化的。文献从私人化走向社会化,其合法性的根据在哪里呢?我们认为在于人类生活的公开性与文献研究的公共性的一致。传播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所要还原的,都是人类的生活,因此,可以突破现实社会道德的、法律的允许程度,而把特定人、人群、族群、团体的最隐秘的生活空间披露出来。这是文献研究合法性的依据。

第三,无论社会怎么发展,技术怎么进步,信息的传播,文献的传播,最基本的方法是阅读。司马迁不阅读写不出《史记》。今天信息再爆炸,不阅读仍然是一个愚昧的人。阅读决定个人的思维,阅读决定公众的知识进步,阅读决定文献的受众面,阅读决定社会文明的发展程度。

第四,文献传播的无障碍性是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11]。社会的组织性体现为社会的管理,其中包括信息的管理。人类走向文明的过程,从信息交流的意义来说,就是克服交流、沟通的障碍的过程。文献传播的障碍有生理障碍、文化障碍、语言障碍、认知障碍、技术障碍、制度障碍,等等。生理障碍很容易理解,文化障碍则复杂得多。宗教是一种文化现象,某些不宽容的宗教教义往往会明确规定不得传播某些文献。语言文字是文献的记录方式,比如阅读者不掌握英语,那么绝大部分英文文献就无法阅读理解。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许多语言文字死去了,以这些语言文字记录的文献,除极少数专家外,都无法阅读此类文献。绝大所数专业文献都是写给专业同行看的,外行因为没有知识储备,基本无法阅读。有些文献是以数码形式记录和存储的,如果没有相应的技术装备,则无法被阅读,所以档案馆不仅要保留数字档案,还要保留相应的古董级技术设备,或者不停地以新设备转录那些古老的数字文档。文明社会无不捍卫自由传播的价值,文明社会会创造各种条件克服传播障碍。

第五,对文献传播来说,在生活的意义上,学术研究人员有三重身份:一是个人文献的生产者,二是社会文献的研究者,三是学术文献的鉴赏者。从生活的意义来说,我们自身产生的文献代表了生活的本色,是生命的本体,它反过来又会影响周围的环境。从自身的工作来说,我们的职责就是研究文献,从研究中发现生动的过去。从阅读体验来说,我们不仅阅读现实生活的一切有价值的生活信息,而且阅读学界的研究成果,了解学术变迁的大势,寻找和外界的差距,吸收一切有价值的营养,去获得新的进步。这三种身份,无论哪一种,都能给我们带来快乐,因此,我们要用真诚的、善良的、诗意的生活,去创造诗意的人生。

3 现代文献传播技术颠覆学术研究范式

现代文献传播技术包括信息的记录、组织、存储、展示和传播的技术,信息技术水平是决定人类社会知识生产的关键因素之一[12]。正是造纸和印刷术的发明大大加速了人类知识生产和积累,在纸张作为最主要的传播媒介的近两千年的人类发展史中,人们形成了与之相适应的知识生产方式和学术研究范式。前互联网时代,文献传播主要分三个阶段:图书——报刊——数据库。正如前文所述,在近代以前,图书是稀缺资源,被知识阶层所垄断;近代出现了学术期刊,学术期刊依然是少数专业人士的阅读对象;20世纪出现了大型的专业数据库,这些数据库一般较昂贵,只有大学和公共图书馆等机构能买得起,往往也只有象牙塔内的大学师生背景可以使用。可以说在前互联网时代,文献传播都局限在知识和专业阶层,与之适应的学术研究范式都是围绕纸质文献展开。一切治学的箴言都和书籍有关,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研究的基本范式不外乎是尽可能多地找到相关书籍和报刊文章,尽可能准确地摘录做卡片,理论思维能力强的学者可以据此写出义理、考据、词章俱佳的文章或专著,即便思辨能力薄弱,只要肯下数年坐冷板凳的功夫也能写出言之有据的专题论文。数据库不过是把一部分做卡片的功夫改为利用计算机技术来完成,其正面意义是减轻了学者们知识积累的负担,即使一位受过基本学术训练的研究生,只要善于利用检索技术和数据库,也能对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的研究现状作出相对准确的研究综述。但是,数据库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在于此,传统的学者会持续地跟踪本学科本领域的进展,学术情报的获取是累积性的和历时性的,而现在不少学者是因为要写论文、要报项目才临时抱佛脚,通过数据库了解研究现状。

书籍、报刊、数据库这些文献传播形式的次第变化对学术研究范式都没有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只有互联网的出现才导致学术研究范式的颠覆性变化,这种颠覆性变化体现在九个方面。

第一,学术资源的数字化——学术文献记录、组织、存储、利用形式发生了根本变化,在线的born-digital的数字文献完全战胜了born-paper的纸质文献。大部分重要的纸质文献都被转换成数字文献,纸质学术文献的价值基本上只是文化和文物意义上的,而非信息和内容意义上的。

第二,学术资源获取的经济性——获取学术资源的经济和时间的边际成本趋于零。由于大型数据库都是机构购买的,对远程获取的利用者而言,没有经济成本,不用跑图书馆,也大大节约了时间成本。

第三,学术资源利用的便利性——各种专业的知识服务供应商开发了各式各样的知识管理和文献管理工具,如谷歌学术和百度学术提供各国各地区的引文格式自动生成工具,学者引用文献非常便利,这也导致现在的著作和论文的注释、引文膨胀。

第四,期刊在学术发表中的势力范围受到侵蚀,计算机科学、工程科学等学科会议论文的权威性已经超过期刊论文,图情档学科中iconference会议的发表难度和权威性已经超过很多期刊,医学等学科的部分OA期刊的影响因子已经超过许多纸质期刊。许多科研机构在学术成果认定时已经接受这种变化,给予会议论文和部分OA期刊很高的权重。

第五,社交媒体颠覆了学术社群。传统的学术社团是学术共同体的基本形式,学会的年会以前是学术同行的年度互动盛会,而以微信群为代表的各种学术社群基本取代了学术社团,现在哪怕再细分的小同行都可以自己组成基于社交媒体的学术社群,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传统的学会是靠会费维持的,如果学术人口太少,这种学会是无法存在的;而当下的线上学术社群运行基本是没有成本的,全球线上学术社群24小时运行,各种信息和观点的汇聚极其便捷。

第六,学术影响力塑造受到了社会媒体的严重影响。学者的学术影响力原本主要取决于学术成果的数量和质量,但在社交媒体时代,越来越多的学者重视通过社会化媒体扩大影响,有的财经和文化历史专家甚至组织专业的社会媒体团队运作微信公号、微博和个人网站。TED演讲、慕课、小视频等等便于在网上传播的专题,迅速扩大学者的影响力。很多学者已经不满足于学术圈内的知名度,而是希望通过在社会媒体上的“品牌”建设,获得学术影响力的“溢价”。实际上,由于政府和社会大众都无法鉴别学术影响力的真正含金量,这给了学术影响力“溢价”的二流学者很多变现的机会。

第七,学术评价中匿名同行评价原本是主要方式,互联网的互联互通性使得学术共同体变成了透明的晶体,匿名性消失。每当基金评审季节来临,几通邮件发完,学术同行的邮箱中就塞满了打招呼的邮件。另外,由于学术成果数据很容易在网上获取,基于数据的定量评价影响力逐渐超过了同行评价。主导今日评价体系的是各种“定量+同行评价”的排行榜。

第八,学术批评中的“民科”现象,学术界原本遵循不懂不评价的基本规则,但是社交媒体给了原本没有话语权的、沉默的“民科”开展学术批评的机会,学术批评呈现出众声喧哗的热闹场景,学术下移,社会科学尤其成了民众的思想和文化消费品。

第九,学术产业化。学术成为一种产业,不仅用产业思维组织知识生产,也用市场思维营销学术研究成果,知识付费成为潮流。北京大学经济学某教授通过知识付费一年可以获得近千万收入。

综上,基于互联网和社会媒体的文献传播方式已经完全颠覆学术研究范式,“纸张思维”(paper mind)已经让位于“互联网思维”(Internet mind),纸媒时代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所具备的贵族性、优雅性、古典性、稀缺性、小众性、严肃性、专业性已经被颠覆、被去魅、被产业化、被工业化、被互联网化、被社交化、被大众化、被娱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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