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十七年”文学研究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时代特征的课题之一,对“十七年”之后的中国文学发展影响深远。以题材区分为例,这一概念已经成为“十七年”之后文学普遍采用的类型概括方式,而从20世纪50年代起,文学创作中就已经产生了与时代紧密联系的题材意识。现实题材优于历史题材,“革命历史题材”①“革命历史小说”是黄子平对中国大陆1950-1970年代生产的一大批作品的“文学史”命名。“在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学史中并无统一的称谓。较简洁的,叫‘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或‘革命斗争历史题材’小说。详细点的,曰‘反映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斗争历史’的小说。……尽管称谓不一,从20世纪60年代直到90年代的十来部当代文学史教科书,其所论述的作品群却都大致相同,正好证明了这些作品业已‘正典化’了。”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优于“一般”历史题材,写重大斗争生活优于写日常生活:这为“题材”划定了重大与不重大的分别——它既成为评定作品价值的重要尺度,也规范了作家的言说范围。最具“当代性”的是,出现了“农业题材”(或“农村题材”)、“工业题材”、“革命历史题材”(或“革命斗争历史题材”,或“反映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斗争历史”)等特定概念[1]。虽然这一系列新型题材作品颇为丰富,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视野中,“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②关于“革命历史小说”与“革命历史叙事”之间的关系,表述为:“革命历史小说”是“十七年”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文学类型,但是,它肯定不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全部。小说的确是最重要的叙事文体之一,而且众多的研究者都习惯于把小说当作研究叙事的最重要的范例,虽然不会也不可能承认小说就等于叙事,但是仍然习惯于小说就是叙事,叙事就等于小说。可事实并非如此。出于对界定严谨性的坚持与尊重,我们不能默认这种未经严密界定的理论预设的恣肆流传,必须做出较为严谨的界域划定。应该说,“革命历史叙事”基本包含两类,一类是革命历史小说及其衍生产品,包括连环画、评书、电影、广播剧等,另一类是回忆录等非文学范畴的各种叙事性作品。那么,“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界域就相对清晰起来了,是指“十七年”期间创作的,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历史为题材的革命历史小说及其衍生产品(包括连环画、评书、电影等)和革命回忆录等非文学范式的各种叙事性作品。参见陈灵强:《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1949-1966)》,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研究依然属于已经展开却又未充分展开的部分,其中包括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进入21世纪之后,在“十七年”文学研究逐渐走向深入、问题意识逐渐凸显的风潮中,《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1949-1966)》一书③《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1949-1966)》一书是作者陈灵强在其2011年福建师范大学博士论文《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生成与建构研究》基础上修改而成。文中所引《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1949-1966)》一书的部分内容,可能会与其博士论文表达相同。相关引文不再一一列出。特此说明。以“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为研究对象,对其生成的动力、文本实践的形式、编排阐释模式、规范与调整的考察、多元审美建构等方面作了充分挖掘与阐释,突破了固有的模式,从生成建构的新维度来研究这一类题材的创作,对其做出切近历史合理性的科学评价与分析;同时,还拓展了文学中“文类”研究视域,除了审视文学史上常常被提及的革命历史小说外,将革命回忆录等通常在文学史上被忽视的文本纳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革命历史叙事”范畴之中,进行更为客观全面而有针对性的考察和研究,这样一来,研究视野更为宽阔,研究格局更有新意。
“大多数文学史是依据政治变化进行分期的。这样,文学就被认为是完全由一个国家的政治或社会革命所决定。”[2]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多次叙述革命历史的风潮,其中规模最大的当属“十七年”革命历史叙述“运动”。在此期间出现了多次或是执政主体授意或是作者自发的叙述行为,其结果是构建了新中国执政主体和其领导下的人民创造的全新的革命史。“革命深刻地改变了我们想象、虚构和叙事历史与现实的方式。”[3]1这些因素最终导致了数量惊人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这一类作品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文学史上被称为“革命历史小说”,它是“十七年”文学中影响最大的作品类型。在《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1949-1966)》一书第一章中,作者便明确指出,“十七年”是整个20世纪最热衷于“革命历史叙事”的历史区间,在意识形态的倡导下,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其中,促成了创作与阅读革命历史的一次次热潮[4]12。同时还指出,其生成过程既有“不断发展、屡经调整的演变”,又有在其展开的各个阶段所遭遇到的种种冲突以及不同因素介入这一过程的波动与扭结[4]12。在建国初期,大部分文学创作者面对的是刚刚过去的还未进入历史书写的中国现代革命史,自然就有了精心筛选史实和填补“中国现代历史”书写空白的无限机会和巨大空间。以《星火燎原》和《红旗飘飘》等革命回忆录丛书的编撰为例,能够反映出这类以叙述中国现代革命史为己任的文学作品的创作意图。其它如《风云初记》《铁道游击队》《保卫延安》等“十七年”作品,都体现出“新历史观”影响下的题材选择。本书作者为书中重点提到的每一部“十七年”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作品都勾勒出了创作的基本脉络,这为学界以后的相关研究扫除了不少障碍。以此为基础,书中也对其它的“革命历史叙事”小说以及其它文本形式如革命回忆录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比较阅读。
“十七年”文学的很多文本,离不开特定的政治文化,而在之后的不同历史时期,对“十七年”的解读,也会或多或少地跟政治文化气氛的变化有关。新时期以来,“十七年”文学研究遭遇“冰点”,成了许多现当代研究者避谈的研究方向。但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重写文学史”的风潮中,“十七年”文学又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新的学术增长点,有关“革命历史叙事”的经典文本如《保卫延安》、《青春之歌》等均已重回学术视界,并且重新凝聚成一个醒目的“历史存在”。在这样一种基于重新发现“十七年”文学的背景下,“革命历史叙事”作品也就有了进行深刻分析和重新研究的可能性。
《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发现“新历史观”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建构的主要动力,它既是一种认知历史的模式,又是能强化其背后观念体系的“物质形态”。本书开篇即从“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动力的主要来源——“新历史观”和“‘作者’与‘读者’”——的角度,对“新历史观”的基本定义、内涵、演变过程、意识形态功能等进行了详细阐释。因为“新历史观”认为中国现当代历史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创造的全新的革命史,以建立和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新中国为其历史标的[4]13,其中“十七年”“新历史观”的内核必然是宣扬执政者的伟大历史功绩,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是全新的中国现代革命的伟大缔造者,其最终目的是建立和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新中国[4]14。革命创造了一个新政权,它的道义的和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全由革命所赋予。革命历史写作担负起解释“善恶堕赎”、“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等宗教性根本困惑的伟大功能。在历史小说的写作中,前者每每涉及人物关系的设计(空间化的道德秩序),后者则关乎情节的起承转合(叙事性的时间转换)[5]。围绕着“新历史观”的核仁,其内涵表现则指向革命动力史观、规律制约史观和人民主体史观等三个方面。“新历史观”的特殊性,在“十七年”文学中特别能彰显意识形态施加于“革命历史叙事”上的功能与影响,因此,“新历史观”是催发并推动“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建构的核心动力。在对“新历史观”进行条分缕析的深入探讨后,作者还就“作者”与“读者”这一“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另一个动力源的作用进行了探讨,并且指出:“作者”的认同与试验,“读者”的期待与推助,共同推动着“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和发展。对“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发展之动力的探索,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学术研究尝试。
《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一书还充分显示了青年一代研究者更为宽广的学术视野和更为复杂的问题意识,具体体现在全书五个章节看似各自独立,实则被统摄在一个大的问题意识的框架下,而这一理论架构的提出,首先便基于作者对国内学界过往研究模式所引发的种种问题与反思。除了在上文中提到的有关“新历史观”是“革命历史叙事”生成主要动力的内容外,关于“革命历史叙事”形态的“二元构成”和“革命历史叙事”想象性历史阐释模式的建构也是本书研究的重点和创新之处。
首先,作者区分了“革命历史叙事”的两种重要形态,“历史的革命历史叙事”和“文学的革命历史叙事”因“历史”与“虚构”在“文本实践”上的不同走向而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接着,本书还借用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理论在审美观照、认知运作、伦理追求三个层面梳理出了它们背后所隐藏的一致的“想象性”历史阐释体系[4]9。“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是通过浪漫模式与喜剧模式及其情节编排进行解释的过程,进而通过以机械论方式为主并辅之以有机论和形式论的方式进行解释,最后用充满热情的激进派的意识形态含义依据新的基础重构社会,并以此实现对“真实社会历史”的超越[4]10。正是为了更为全面客观地描述这一系列历史与文化的现象,作者着力在书中还原一个更为完整的文本实践与政治历史现场,“回到历史深处去揭示它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去暴露现存文本中被遗忘、被遮蔽、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3]3,这直接体现在本书对大量史料(包括所涉时代的报纸、杂志、革命回忆录、“口述”历史、出版史等等)的直接引用上;也体现于作者对研究对象的广泛采样上。其中有很多作家作品在以往的文学史中一般是很难发出独立声音的。这种通过对史料的深度梳理努力将问题“放回”到“历史情境”去审察的做法很值得赞赏,表现了作者的文学史观以及与之相对应的价值评析尺度。他的关注点在于这些类型的文学形态产生、演化的情境和条件,并提供显现这些情境和条件的材料,以增加我们“靠近”“历史”的可能性[6]。同时,作者还注重文本研究、实证研究和阐释性研究的结合,甚至借鉴文化研究、历史研究、后现代叙事学等理论进行交叉学科研究,保持史料搜集整理与理论分析阐释的相对平衡,以期达到在学术研究上比较客观合理的论证结果。
其次,作为一部当代文学史研究著作,本书对历史丰富性的书写,更多还是建立在对“革命历史书写”这一特殊的文本创作行为的深入阐释上。按照作者的思路,应采用史料梳理与理论阐释相结合的方法,通过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各种文本、“十七年”期间关于“革命历史叙事”的各种原始文献的阅读和梳理,考察“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生成建构的具体细节及其成因,挖掘其因“新历史观”的规定性要求不断演进过程中的复杂性,以此来揭示“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建构机制[4]10-11。
所以,理解全书的结构方式,首先看到的是对生成建构的动力机制的探讨(第一章),“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是一个生成建构的动态过程,而几乎所有关于“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研究很少注意到其生成建构的动力机制;接着深入到叙事实践与体系建构问题(第二章、第三章),在“新历史观”规定下的“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实践呈现为两种形态,即“历史的革命历史叙事”和“文学的革命历史叙事”;在此基础上,作者对生成建构的规范调整过程进行了归纳整理(第四章),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概念或者类似概念实际上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有着不断被调整的过程,在社会政治一元化的批评氛围中,受到约束、控制和调整。后来,在新时期相对激进的观念语境中,依然在不断调整姿态,甚至在某些时候建构起自己的权威地位,使其逐渐走向或接近所谓的“革命历史叙事”理想范式。最后,是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生成的多源性的探讨,尤其是审美建构的多源吸纳(第五章),“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力图创建一种具有全新审美品格的新型叙事形态,而且在今天看来这种创建实际上已经实现最初目的。而参与这种创建和整合的文学文化元素则较为丰富,其中来自前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理念是其写作实践的指导思想,渴望以此为范本写就“革命历史史诗”,在创作过程中,又以传统叙事文学因素为其叙述基本策略,创编“革命历史传奇”,在此期间,“五四”文学传统同样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能够形成这样的结构层次,最为关键的原因在于作者认为就像“革命历史叙事”所叙述的不断变动的“革命”一样,“革命历史叙事”也在这段历史时期内发生着不容忽视的“变动”,“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有其逐渐生成和不断建构的整个过程。这种动态的文学史观,自然地反映在了作者的分析探讨之中。
真正的文学史“是对知识时间的审读:拦截下历史过程中寄托感情、想像的文本,把关于文学的理念,以及相关的文学活动,分类转化为空间性、主题性的排列”[7]。通过本书的论述,可以看到文学史上许多令人感到“局限性”的表述,今天都已经在史料的分析探讨中逐渐找到新的答案。此外,作者还就与“革命历史叙事”有关的诸多提法、观点进行了严谨的探讨。可以说,凭借出众的材料梳理能力与开阔的研究视野,《革命历史叙事的生成与建构》一书有力地向我们证明了“革命历史题材”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价值。对“革命历史叙事”的不断探讨,应该是当代文学批评的重点之一,它既不“过时”,也不“激进”,更不是“禁忌”,文学批评的不断进步最终会对以往所有的“局限性”进行超越。这些被官方话语解读了近半个世纪的“十七年”作家作品,至今仍有大量历史价值(包括附加值)需要整理提炼。更为重要的是,在21世纪初,以对“革命历史题材”的重新认识和考察为契机,这一具有深厚文学传统,且与政治关系密切的文学文化综合体还引发了一系列新的探讨,出现了一些有新意和启发性的观点,可以为学界包括“十七年”文学史文化史研究引入更多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