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汝平
(绍兴文理学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绍兴 312000)
近日,笔者在专门收藏墓志和古甓的会稽金石博物馆见到了一方五代吴越国贵族的墓志(见图1)。墓志总31行,满行31字,共862字,除上部和右边略有破损外,保存基本完好,文字也清晰可辨。吴越国出土墓志颇为罕见,何况这方墓志的志主钱义光是吴越国国王钱从弟钱的孙子,因此弥足珍贵。墓志详细列举了志主的家世及婚姻关系,是了解和研究吴越国王室乃至吴越国史的第一手珍贵资料,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兹将其录文标点,再略作阐释。
吴越国故上军讨击使充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国彭城钱府君墓志铭并序
中吴军节度推官朝散郎检校尚书水部郎中赐紫金鱼袋黄楷撰
簪缨继代,孝悌承家。真金有韵,美玉无瑕。
瑞雅居先,温和表德。为众楷模,间时英特。
囗囗囗囗,悠悠蒿里。呜呼哀哉,千年万祀。
图1 钱义光墓志
墓志作者黄楷,因书缺有间,其生平事迹不详。他的头衔是“中吴军节度推官朝散郎检校尚书水部郎中赐紫金鱼袋”,这是典型的节度使幕职官,掌推鞠狱讼。由于幕职官多为节度使自行辟署,没有阶品,因此他们大都带有台省官衔,即所谓的检校官,以为日后官阶的迁转之资,黄楷的“检校尚书水部郎中”头衔就是如此[1]132。
志主钱义光以及其兄钱义超、钱义隆,其弟钱义忠、钱义保,还有其子钱继荣,也均未能在传世文献中找到相关资料,但是志文中提到了“家传岳牧,代袭皇宗”,这说明钱义光一族肯定是吴越国国王钱的近支。钱义光的祖父钱在传世文献中屡屡出现,但各书记载颇不统一,有称其为钱弟者,有称为钱从弟者,甚至同一书中也竟有两称。称钱从弟者,如宋范《吴越备史》(四部丛刊续编影清钞本)卷一:“(文德元年,888)秋九月,王命从弟率兵讨徐约于苏州,(约)尽驱州人以守城,皆文其面曰愿战。”同书同卷:“壬子景福元年(893)春正月丙午朔大赦改元,二月命从弟为苏州招缉使。”同书同卷:“庚申(光化)三年(900)春正月淮将康儒、徐从皋等复攻婺州,王遣从弟率师讨之。三月,我师大败贼徒于轩渚,遂绝其粮。康儒等由清溪而遁。”称钱弟者,如宋欧阳修《新唐书》(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一百六十六列传第九十一《杜佑传》:“大顺初,钱遣弟率兵击徐约于苏州,破之。”同书卷一百九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五《张雄传附》:“徐约者,曹州人,已得苏州,有诏授刺史。钱遣弟攻之。约驱民,墨其曰愿战。”宋欧阳修《新五代史》(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六十七《吴越世家第七》:“(钱)遣其弟攻徐约,约败走入海,追杀之。”同书同卷:“婺州刺史王坛叛,附于淮南杨行密,遣其将康儒应坛,因攻睦州。遣其弟败儒于轩渚,坛奔宣州。”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民国影宋刻本)卷上:“龙纪元年,钱遣其弟破徐约于此州。”一书两称者,如宋范成大绍定《吴郡志》(择是居丛书景宋刻本)卷一《沿革》:“(苏州)乾宁之后属钱氏吴越国。黄巢之乱,钱聚兵淮南,杨行密据扬州,奔渡江,据苏州,遂定浙西数州。光启三年,六合镇将徐约攻陷苏州。龙纪元年,遣其弟讨约,破走之。同书卷五十《杂志》:“光启中,六合镇将徐约攻陷苏州,逐刺史杨茂实,扰其地,劫吴越贡赋。钱遣其弟率兵破约,约窜入海中劫剽,中箭死。”而同书同卷则云:“景福元年,钱既平孙儒,命从弟为苏州招缉使。”一卷中竟有两称。笔者以为当从《吴越备史》作钱从弟为妥。古人的称呼往往比较宽泛,从弟甚至族弟也有称弟者,这不足为奇。清吴任臣也认为钱不是钱亲弟,其所著《十国春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八十三《吴越》七“楚国公铧”条云:“英显王(指钱宽)有五子,长武肃王,次,次镖,次铎,次即铧也。”因此钱非钱亲弟这一点是基本可确定的。在《吴越备史》中我们至少还可找到钱的两个从弟:钱锯、钱镒。钱锯在《新唐书》《新五代史》中也称钱弟者,可为旁证,此不赘引。《吴越备史》卷一还有“(乾宁四年,897)夏四月命顾全武与王弟镇并武胜军都指挥使”的记载,这个王弟钱镇,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八十三《吴越》七“从弟”条也认为是钱从弟。但是1978年杭州临安出土的钱宽墓志则明确记载钱宽次子为钱镇[2],足见《吴越备史》所记为确,而吴氏实误。因此,有人认为吴任臣《十国春秋》所记的钱宽次子钱当是钱镇之误[3]。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钱战功颇著,为吴越国的创建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吴任臣在《十国春秋》卷八十三《吴越》七“(武肃王从弟)”条下对钱有“颇以战功称”的赞誉。
这个钱义光靠门荫入仕,从其官衔来看,他的本官“上军讨击使”应该是节度使的衙将,但已经虚化、阶官化,他的实际职务是充任“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随使当直”应该是修饰“厢虞候”的,因为墓志提到钱义光的长兄钱义超曾任“湖州随使押衙”,可见“随使”一词可以用来修饰官职名“押衙”。“随使当直”就是“当值侍从”的意思,史书有时也简称“随直”,如《宋会要辑稿·礼十七》(稿本):“二圭皆以中贵一员掌之,太常寺吏一人随直,皆在殿中监左右。”又同书《职官七五》:“权发遣宾州王邦宁降一官放罢,以到官未久,所为狂悖,殊骇物听,取随直兵级钱以供私用,为臣僚论列。”“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应该是中吴军节度使下面管理厢兵的中低级武官。①但是墓志里又出现了“中吴随使朱司空”字样,似乎“随使”又是一个单独的职衔。则钱义光“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的职衔似乎又要标点成“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即“中吴军随使”和“当直厢虞候”是两个不同的职名。或许“中吴随使朱司空”一句中的“随使”省略了文字,致使文义不明。今姑作“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解。“银青光禄大夫”是他的散阶,从三品,“检校国子祭酒”是检校官,是唐五代幕职官常带的中央官衔,“御史中丞”是幕职官所带的宪官,检校官和宪官只是表示幕职官迁转之资,“上柱国”是他的勋,十二转,视正二品[1]162-167。这些都是虚衔,其实际职掌就是“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②清阮元编《两浙金石志》(清道光四年李刻本)卷四“吴越天竺寺经幢二”条下记载了沙门汇征撰写的《尊胜陀罗尼石幢记》,末有“吴保安随使当直厢虞候、将作院副使夏承裕”的题名,可参。由于他英年早逝,事迹了无足称,因此墓志只能极力铺陈他的家世背景,把他自己及其兄弟姊妹的婚宦情况详细罗列,一清二楚,从中不难发现吴越国宗室的联姻情况。与钱家族联姻的似乎是清一色的武官家庭,这一方面说明在当时军阀割据的背景下,武将武力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也说明出身草莽的钱氏家族即使到了钱义光这一辈,也尚未完成从武力强宗向文化世家的转变。
首先,这方墓志可以使我们获知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宗室迁居苏州的情况。根据传世文献记载,吴越国时期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似乎只有钱元一支。据范成大绍定《吴郡志》卷十一《牧守题名》,钱第四子钱元后梁乾化③绍定《吴郡志》作“淳化”。按“淳化”是宋太宗年号(990-994),时代不合,当是“乾化”之误。今据改。三年(913)以功迁苏州刺史,累授中吴建武军节度、苏常润三州团练使,加检校太师、守太傅、同平章事、侍中、中书舍人、彭城郡王,治苏三十年,俭约镇靖,郡政循理。其子钱文奉初以父荫为苏州都指挥使,迁节度副使,元卒,代知苏州、中吴军节度使。由于钱元、钱文奉长期镇临苏州,功绩卓著,声名显赫,因此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只有钱元一支。这方墓志的发现,可以使我们得知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并非只有钱元一支,至少还有钱一支,虽然无论官品,还是声光,钱一支都不如钱元一支远甚。民国钱文选编辑的《钱氏家乘》卷十三《支派》有“象山惟明公尚书派”条,以钱元为该派始祖[4],今人钱正据此认为迁居苏州的“吴越钱氏”第一人应该是钱元[5],或许与事实并不相符。最早迁居苏州的“吴越钱氏”很有可能是钱,因为钱出任苏州招缉使是在唐昭宗景福元年(893),而钱元以功迁苏州刺史是在后梁乾化三年(913),两者相差20年。当然,钱出任苏州招缉使并不意味着当时他已迁居苏州,但是钱义光墓志明确说钱义光是“吴郡人”,可见迁居苏州已经不止一代,因此钱家族从钱开始迁居苏州的可能性极大。但是这一支吴越钱氏后来从未有人提起,似乎销声匿迹了。或许钱一支声光为钱元一支所掩盖,后来遂逐渐与钱元一支合流了。
其次,这方墓志所列的一串串官衔可为我们参究吴越国的职官制度提供丰富的信息。传世文献中关于吴越国职官制度的记载很少,因此这些官衔或许就是这方墓志的最大价值所在。有些官衔比较陌生,如钱曾任“衙内诸都都指挥使”,是不是说衙内设置有多个都指挥使,而在这些都指挥使之上又设一个“诸都都指挥使”来统辖呢?值得推究。又,钱璋曾出任过“天龙军镇国、右五都指挥使”,“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在这方墓志中出现了多次,但此处的“右五”不知何谓,也值得参详。《吴越备史》中多次出现“安国衣锦军亲从副指挥使”(卷一“贞明三年三月”条)、“衣锦军防遏都指挥使”(卷一“贞明三年三月”条)、“安国衣锦军防遏都指挥使”(卷四“广顺元年六月丙午”条)的字样,这说明吴越国在“军”中确实设有“副指挥使”“都指挥使”之类的官职。但这个“军”是指节度使统治下的节度军,如镇海军、镇东军,以及后来从州府升级而来的苏州中吴军、湖州宣德军、温州静海军、明州奉国军、婺州武胜军,还是如何勇强先生所说的外镇军呢?①外镇军与节度军不同,其地位低于节度军。外镇军多依驻地命名,节度军多依军队番号命名。外镇军有时也能升格为节度军。此为何勇强先生引日本学者日野开三郎之说。见何氏《钱氏吴越国史论稿》,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页。如果是外镇军,那么这个“天龙军”的驻地在哪里?可能在绍兴,因为墓志中提到钱义光的伯父钱仁囗曾任“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兼东都安抚副使”,吴越国的“东都”就是今天的绍兴,或许天龙军驻地就在绍兴,因此顺便以“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的身份兼任了“东都安抚副使”。清阮元编《两浙金石志》(清道光四年李刻本)卷四“后晋石屋洞造像题名”条下也有“天龙军副将潘彦并妻陈十二娘共造罗汉二躯,永充供养”的记载。不止“天龙军”,墓志中还出现了“理胜都指挥使”的字样,那么这个“理胜军”又到底在哪里,这些都值得研寻。墓志中还出现了“马军统军使”这样在传世吴越国文献中罕见的官称,对探究吴越国军队的种类也颇具价值。《吴越备史》卷一“乾宁三年(丙辰,896)五月”条有“王命……许思亮充马军都虞候兼北面都知兵马使攻昌安门”的记载,这个“马军统军使”与“马军都虞候”之间不知有没有统属关系。还有,墓志中出现了大量“司徒 ”“司 空 ”“太傅 ”“太 尉”“太保 ”这样 的 高级 官 称,甚至像区区兰溪镇使、钱城镇遏使这样的县、镇一级的武官就有司徒、太尉的头衔,这些头衔很可能就是检校衔,因为钱义光的检校官就是国子祭酒,而钱义光的侄女婿,吴郡朱思义,乃“中吴随使朱司空”之子。区区一个节度使的随使就是司空,如果不是检校衔,很难说得通。像镇使、镇遏使之类的职务其实是差遣,本身应该没有品级,其品级视其所带中央官衔而定。这是不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吴越国或者说是整个五代十国时期加赠制度的冗滥,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当然,这些高级头衔也有可能只是民间对文武官的尊称而已。王曾瑜先生曾指出太尉是宋代对武人的尊称[6]。或许宋人的称呼上有所承,五代时即已如此。
五代吴越国墓志出土很少,而吴越国宗室墓志的出土更罕如星凤。钱义光墓志的发现为研究吴越国宗室的内部关系以及吴越钱氏在吴越国境内的分布情况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墓志详细罗列了钱义光兄弟姊妹以及子侄的婚宦情况,是考察吴越国宗室婚姻关系的极好资粮。同时,墓志中出现的一连串官职也可为研究吴越国的职官制度提供参考,可补吴越国传世史料之不足。总之,钱义光墓志于研究吴越国宗室、吴越国史乃至五代十国史均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亟应引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