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晓敏 周致元
(1.安徽冶金科技职业学院,安徽 马鞍山243001;2.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601)
徽墨是“文房四宝”之一,因产于徽州而得名。在徽州地区独特的自然资源和丰富的文化资源双重滋养下,带着鲜明徽州印记的徽墨在墨林中独树一帜,成为中国墨的唯一代表。1915年,徽墨珍品——地球墨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金质奖章。近现代以来,受到社会文化的变迁以及书写习惯的改变等影响,徽州墨业几经浮沉,但在一代代徽墨传承者的努力下,千古墨脉从未断绝。2006年,“徽墨制作工艺”申报成为我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之一。随着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力度的加大,以徽墨为代表的传统工艺得到了有效的保护与传承,并不断创新,古老的工艺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
徽州地区的制墨史最早有文献记载:“南唐李廷珪,易水人,本姓奚,父超,唐末渡江至歙,以邑多松留居造墨,后主赐姓李,人得其墨而藏者。不下五六十年,胶败而墨调,其坚如玉、其文如犀,写数十幅不费一二分。”[1]五代时期,南唐的李姓皇帝耽心翰墨,对奚氏父子制墨倍加称赏,后又招易水墨工张遇,张遇利用徽州的优质松烟、况桐?油烟制墨,将徽州墨从单纯的松烟墨推向与油烟墨并举发展的时期,全国制墨中心至此南移至徽州。穆晓天先生曾说:“制墨业的繁荣,可以说是南唐地区文化艺术繁荣的显著标志。”[2]
随着李唐王朝渐行渐远,大宋王朝经过初期的休养生息,王朝经济快速发展,商业逐渐活跃,文学艺术活动日益繁荣,科举制度影响下的读书风气日盛,为徽墨提供了广阔市场,徽墨业得以蓬勃发展。正如《野获篇》所描写:“今徽人家传户习”、“新安人例工制墨”[3];《歙县志》记载“至宋时,徽州每年以龙凤墨千斤为贡。”[4]可见大宋政权对徽墨有着强劲的需求。《野获篇》还写到:“宋徽宗以苏合油溲烟为墨,后金章宗购之,黄金一斤,才得一两,可谓好事极矣。”[5]宋徽宗爱好翰墨,又亲予研制,更促进墨业的大振。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歙州改名徽州,从此徽墨驰名天下。
经过长期动荡、分裂后统一安定的明王朝经济文化空前发展,促进了墨业更大规模生产并追求更高质量。在这样的背景下,徽州墨业呈现出一些不同的情形:一是在原料上不同,从普遍使用“松烟”转而使用“桐油烟”和“漆烟”制墨,由于这两种原料既易得又价廉物美,有利于徽墨扩大生产、提高质量;二是无论在五代还是两宋,徽墨都以进贡和满足官府需要为主,但到了明代,虽然还有大量墨品进贡,但因社会需求量增大,徽墨生产渐渐转以满足市场需求为主;同时,由于市场需求的多元化,徽墨在这一时期逐渐发展成集绘画、书法、雕刻等多种形式于一体的综合性艺术。清初政府重视经济的恢复发展,对汉文化采取包容政策,促进了徽墨需求市场的恢复和发展。尤其是清初几任帝王皆崇尚汉学、才学俱佳,对书画不仅喜爱而且有着非常深厚的造诣,这样的社会导向,使徽墨业的昌盛顺理成章。
作为徽州工艺的典型代表,徽墨用料考究,制作精细。有人赞其色质为“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有人描述其手感与外形为“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有人赞其品质是“十年如石,一点如漆”。而徽墨之所以享誉文坛艺苑,关键在质量,清代制墨大师曹素功曾云:“法必师古,而创以心裁”[6]。一代代徽墨巨匠在取材用材上悉心传承,敢于创新,成就了大批名墨,也造就了无数用墨人与造墨人相互切磋,共襄文坛盛事的佳话。
徽墨历来是书画家至爱的信物。古人说“有佳墨者,犹如名将之有良马也。”[7]何薳作《墨记》时曾感慨道:“黄金易得,李墨难求。”[8]苏轼乃大文豪,诗词书画无所不通,然遍用墨锭,仍最重徽墨。徽墨高手潘谷死后,苏轼写诗悼念云“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9]将潘谷与李白并列,将徽墨与诗歌并重。对制墨大师赞颂最高的,莫过于大文人董其昌,谈到著名制墨大师程君房,不吝赞美之词:“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10]
“传统工艺美术被当代人重视,是因为其手工性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价值与精神。”[11]徽墨作为一种内涵丰富、制作精湛的艺术表现形式,自嘉靖至万历近百年的时间是其全盛时期,“墨之在万历,犹诗之在盛唐”[12]不论是墨的使用价值还是艺术价值、收藏价值、市场价值都达到了高峰,这一盛况并延续至清初。这一时期,也是传统徽文化逐渐形成并高度发展的时期。博大精深的徽文化给徽墨业的发展提供了最适宜生长的土壤。
历史上,墨模制作工艺的存在和发展一度关系到徽墨业的存亡兴衰。徽州墨业的辉煌不仅依赖于丰富的自然资源,更有赖于徽州地区发达的手工业。不仅从业者众,而且不乏艺术造诣深厚的能工巧匠。普遍存在于村落社会中的宗族势力是徽州手工业家族式传承的幕后推手。徽州人历来具有浓厚的乡土观念,从商授艺论乡音为知己,视族姓为凝聚。族规家训是徽州人用来规范族内子弟行为的法典,“士农工商,所业虽别,是皆本职;”“士农工商皆为本业”;“或于四民之事,各治一艺”[13];这些倡导“四民皆本”职业观念的条款在徽州宗族族规家训中屡见不鲜,平等的就业观无疑为族中子弟自主择业提供了广阔天地。以歙县虬村黄氏为例,“上而籀篆钟鼎之古,下逮花鸟虫鱼之细,书画篆刻,不爽毫发……子振之世其业,艺事精能不坠家学。”[14]虬村的黄氏祖祖辈辈手握刻刀,刻工技艺是他们的衣食之艺,其中的技巧秘不示人,世代家传。同时作为宗族代言人的宗族势力,对其艺的发扬也竭力扶持。《潭渡孝时黄氏族谱》卷4家训载:“族人乃一本所生,彼辱则吾辱,当委曲庇履,勿使失所,切不可视为途人以添吾祖……苟有一材一艺与可以造就之子弟,则培植推荐,务俾成立。”[15]黄氏刻工在宗族前辈的言传身教之下,一代代名匠被培养起来,著名的《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谱》即邀请了虬村黄氏行刻。他们将祖传的刻工技艺发扬光大,为明清墨业的继承与传扬做出重要贡献。
徽州人重视教育,崇尚儒学。所谓“十户之村,无废诵读”,正是徽州儒风独茂的真实写照。在这样浓厚的文化氛围中,众多文人不仅用墨爱墨赏墨而且自身参与制墨,成为徽墨业的一大特色。《歙县志·食货志》中,依据制墨的目的将当时的墨家划分为 “好事精鉴”、“文人自怡”、“市斋名世”三种类型。“好事精鉴”是指为了贻人炫能出精品、名品;“市斋名世”为了市肆售卖,或为施斋墨,“文人自怡”就是指知识分子为了“自怡”,自赏,自娱,自藏。万历年间的歙县名士汪道昆、汪仲淹、汪仲嘉三人号称“明代三汪”,他们皆学识渊博,善诗书,都曾自制墨,汪道昆自制的“千秋阁”墨,为时人所雅好。程瑶田,号一卿,是清代徽州朴学大师之一,世人少知他会造墨。姚鼐《论墨绝句》有:“我爱瑶田善论琴,博闻思复好深湛。才传墨法三千杵,已失家财十万金。”[16]说他用相当的代价去造好墨。《尺木堂墨品》有题跋一则:“族兄易田见古法沦没,搜讨诸家遗意,参以心裁,绝不珍奇,归于适用。所作大小剂不下数百种,题其面曰一卿氏。海内宝一卿墨者,黄金不啻也。”可见当时“一卿”之墨难求;程瑶田提出制墨要“归于适用”的主张,后人评价说:“在花样形式之风已趋没落的时候,这一主张对制墨事业起了整顿促进之功。嘉、道之后制墨的形式转于朴素单淳,不能不说是程氏的流风所被。”[17]
由于配料使用等原因,徽墨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从重视质地,到兼具外形。尤其到了明代,徽墨在配料上基本定型,徽墨名家为了达到最佳的经营效果,非常注意外在形式的装饰美化,力求图文并茂,提高文化品味和市场占有率。徽州不仅是诗理之乡,在诗书、画、金石篆刻等领域,技艺精湛的大师也代有人才出。《歙县志·人物志》曾记:“吾歙书人见于志者,明方元焕,字两江,信行人。罗文瑞,呈坎人。刘然,字季然,新安卫人,工小楷行草。罗伯符、汪昶、洪朝宷皆然派。黄尚文,字无文,工小楷行草。吴元极,篁南人,工榜书……。然如金檠斋、巴子安、程让堂、郑松莲辈,皆以书名而志不载,知所遗多矣。”[18]在此列举出的歙县书家不仅知名者人数众多,而且各有所长。关于歙县的画家,书中也有一段文字论述:“歙画家见于志者,明郑重,字千里。丁云鹏,字不弃。吴羽,一字廷羽,字左干,从丁南羽画佛像,兼工山水花鸟……皆歙画家之矫矫者,志俱未及采也。余拟有暇遍搜各画史中之歙人,汇为一编,姑发端于此。”[19]由此可窥徽州画坛之盛。书画之盛为徽墨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养料,为徽墨艺术的不断突破创造了条件。著名的《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谱》即请丁云鹏、吴左干等知名画家作图,从现存世的众多《墨谱》来看,徽墨墨模艺术已经成为当今中国美术史中的一块瑰宝。
徽商在主要从事盐铁布匹等产业的经营之外,还有一些从事徽墨、歙砚等文化产业的经营。徽州墨工和墨商往往合二为一,既是制作者、又是经营者,从描述徽州墨工及其丰富的史料中可以看出徽商在徽墨经营中的贡献。一是徽商丰富和拓展了徽墨的题材。明清以来,徽商的足迹遍布全国,他们在从商过程中将徽州文化带到了不同区域,同时也把不同地域的文化融汇于徽墨的制作与设计中,扩大了徽墨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客观上促进了徽墨的普及与推广;二是良好的政商关系促进了徽墨的生产经营。有鉴于朝廷对墨需求,整个清代的徽墨名庄都与朝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如歙县曹素功,民国《歙县志》有:“清曹圣臣,字素功,岩镇人,能传程、方法。康熙朝帝幸江宁,进墨,蒙赐‘紫玉光’三字。后之制墨者,皆宗之。”[20]光绪三十年,帝颁谕要求胡开文制贡墨。此后,曾国藩为胡开文书匾“胡开文墨庄”,李鸿章等当朝权贵在胡开文店定制珍藏墨。胡开文墨业在朝廷和达官贵人的庇荫下,一路通达,在长江流域各城市遍设分号;三是徽商收藏之风对徽墨的销售推波助澜。徽墨的收藏,得益于名墨的难得,名流的提倡、名士的风雅以及徽商“好儒”之风。“大江以南,新都以文物著,其俗不儒则贾,相代若践更。”[21]史料如此描述收藏之盛况:“是时休歙名族乃程氏铜鼓斋、鲍氏安素轩、汪氏涵星研斋、程氏寻乐草堂,皆百年巨室,多蓄宋元书籍法帖、名墨佳砚、奇香珍药之属。每出一物,皆历来赏鉴家所津津称道者,相与展玩叹赏,或更相辨论,龂龂不休。”[22]收藏之兴刺激了人们对艺术品的追求,客观上有利于徽墨市场的繁荣。
清末至民国时期,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教育文化领域历经疾风暴雨式的巨大变革,新的书写方式逐步替代旧的书写习惯,徽墨市场需求下降,行业经营每况愈下。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徽墨行业进行了全面帮扶,恢复名墨市场,施行科学化管理,集中研制了一批具有时代特征的新墨。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家高度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工作,不断从传统徽文化中汲取养料,古老的徽墨在借鉴和创新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家族学徒制是传统徽墨业培养熟练劳动力的主要方式。通常墨业作坊都是从同乡或者亲戚中挑选年轻人充当学徒,学徒期满后合格者升为墨业的正式员工。现代学徒制将传统学徒与现代职业教育相结合,以职业院校取代家族势力,校企联合招生招工,教师与师傅联合传授知识技能,工学交替、实岗育人。当前徽州地区的墨业企业以现代学徒制试点为契机,加强与当地职业院校的合作,开设徽墨技艺传授班, 邀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和老一辈制墨艺人授课,同时注重提升学员的综合素质,通过弘扬工匠精神,打造具有温度的手工徽墨,引导更多的年轻人学习传统工艺,爱上传统工艺。
明清时期徽墨业的经营已是登峰造极。全国同步的产品质量与价格、通畅的供销渠道、新颖的设计包装、良好的品牌形象,这些制胜法宝成就了大墨庄经营的辉煌。现代徽墨业一方面继承了传统徽墨的经营模式,在各地开设连锁店,同时与时俱进,努力追赶时代前进的步伐。新一代徽墨商人积极探索建立以网上营销体系为中心的电子商务系统,以胡开文墨业为代表的徽墨企业纷纷在互联网上设立旗舰店,实现线上线下并行的销售运行机制。消费者既能够体验线上销售的便捷,同时又能在线下第一时间获得产品的直观体验,在全新的现代营销环境中,乘着互联网的翅膀,徽州墨业又开始一次新的起航。
清末以来,导致徽墨市场不断萎缩的最根本原因就是传统消费市场的消逝,随着新媒体技术日新月异,电子记录渐渐成为常态,传统的墨锭逐渐小众,徽墨的消费市场退守收藏以及书画领域。当前,国家为了弘扬中华文化,进一步保护徽墨业,将书法课列入中小学的必修课程和大学选修课程,同时鼓励墨企与书院、美院等高校广泛开展合作,吸引更多的艺术家参与墨模的制作与设计,增强徽墨产品的时代感、观赏性、纪念性, 开拓徽墨收藏市场,提升徽墨的收藏价值。更多依靠政府的力量,将徽墨业与徽州优质的旅游文化相融合,建立徽墨博物馆,开发旅游纪念墨,在景区设置特殊景点,供游人亲自体验徽墨制作过程,在享受DIY乐趣的同时,了解和传播徽墨文化,增强国人的文化自信。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传统工艺的流传绝不只是表面的模仿,手艺的继承、文化的沉淀、艺术的创新都是传承的重要因子。厚重博大的徽文化孕育出名扬天下的传统徽墨,现代徽墨的传承与保护仍旧离不开徽文化这一广阔的文化背景。面对市场的现实挑战,徽州墨业必须不忘初心,坚守手工制墨的传统,将“质量至上”奉为圭臬,同时与时俱进,挖掘内在的文化价值,不断突破自身的局限,找准并开发潜在市场,肩负起传承发扬徽文化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