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建构的青年
——《新青年》青年启蒙之形象期待及人文精神

2018-01-28 07:57关琳琳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新青年国民性陈独秀

⊙关琳琳[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00]

“启蒙”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释义为“普及新知识,使人摆脱愚昧和迷信”。康德在《对“什么是启蒙”的回答》中说:“启蒙,是指人类从自我导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觉醒。”①可见启蒙的主体是人,我们每个人是在民族的文化体系之下,而完成其为一人的;是在历史进程中,而完成其为一人的。因此究其根由,关于启蒙乃至青年启蒙的思考,势必来源于其所生存的历史文化境遇。戊戌变法的终结、辛亥革命的不彻底,使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社会理想走向破灭,探求民族富强之径由政治变革转向了思想启蒙。陈独秀、高一涵等人认识到思想启蒙对于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在当时中国最有力的舆论阵地《新青年》上相继发表了《敬告青年》 《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 《吾人最后之觉悟》等文章。这些主题文章表达了对于国家民族现状的忧虑,同时也对未来国民形象有所期待,试图建构属于新时代之“新青年”。

一、青年启蒙之形象期待

《新青年》由陈独秀于1915年9月15日在上海创刊,初名为《青年杂志》,自第2卷起更名为《新青年》。从杂志的命名不难看出创刊者对于创造“新青年”的殷切期待。发表于1卷1号的《青年杂志社告》第一句就昭告世人“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②。这种表述虽然带有某种儒家思想观念的倾向,但仍表现了启蒙者对于青年的形象期待。陈独秀在给读者的回信中也明确表示“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杂志之天职”③。在《新青年》的发展过程中,其办刊性质、办刊宗旨以及文章内容几经更迭,但致力于新的青年形象的建构是主创者的共识。青年之所以被放置在思想启蒙的主体位置上,与青年自身的生理特征、历史文化属性息息相关,诸多因素使有识之士势必将腐朽的旧文化葬送,将“新青年”推上文化之场、时间之流。《新青年》的主将们对青年的形象期待与其自身的成长相互作用,不断塑造属于中国新时代之“新青年”。

《敬告青年》是陈独秀写在《新青年》第1卷第1号上的第一篇文章,同时也是《新青年》的发刊词。文中,陈独秀指出了青年的地位以及在改造社会中的作用:“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④高一涵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以共和国家为思考的起点,强调共和精神的关键在于青年群体。他说:“欲改造吾国民之德知,俾之脱胎换骨,涤荡其染于专制时代之余毒,他者吾无望矣,惟在染毒较少之青年,其或有以自觉。此……之所以专对我菁菁茁茁之青年,而一陈其忠告也。”⑤青年是推动社会发展、变革的关键力量,陈独秀将历史与民族的殷切希望寄托在青年群体身上,并发出呼喊:“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⑥启蒙之义就是将个体的自觉变为群体的自觉,首推青年群体的自觉。《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同样也叙述了青年对于国家的责任:“至对于社会对于一身之自觉。共和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则在国民之全体。”⑦此“自觉”二字实乃新青年的灵魂,是青年之于个人、国家、民族之前提。

陈独秀还提出了塑造新青年的六项标准,试图完成对新青年形象的建构。其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陈独秀提出“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⑧。他清楚地认识到国民的缺陷,即做久了奴隶,意识不到自身的不自由,丧失了对于自我和社会的认知。唯有将奴性从自我意识中解放出来,方能化解。而早于《敬告青年》,陈独秀于1914年就在《甲寅》杂志上发表了《爱国心与自觉心》 一文。这里的“爱国心”必须是建立在独立人格之上的,即“自觉心”之上的“爱国心”。“中国之危,固以迫于独夫与强敌,乃民族之公德私德之堕落有以召之尔”。有自觉心的国民则成了变革社会的前提,这也是《新青年》 根旨之所在。所谓自主即“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⑨。 个人观念、自由观念是独立人格的前提,体现了对人的价值、精神的价值的尊重。其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化是客观规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⑩。固步自封只会导致落后,要在变化的环境中生存必须不断发展。中国只有弃旧纳新才有希望,否则将有被淘汰的危险。其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陈独秀首先指出隐退主义的缺点在于“隐退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⑪,东方民族衰弱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盛行闲逸之风,许多文明的衰亡正由于此。当前民族处于危难之中,逃遁只会被西方世界吞噬。其目的在于唤醒青年自觉奋斗,培养他们积极进取的精神。其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陈独秀清醒地认识到“居今日而言锁国闭关之策,非独力所不能,亦且势所不利”⑫。在各国联系愈加紧密的世界之中,闭门造车、故步自封只会自取灭亡,唯有求新求变方能有生存的空间和发展的可能。他竭力呼吁青年要具有世界眼光,积极学习西方先进知识与技术。其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他指出“虚文”的弊端:“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⑬以唤起青年对社会国家的责任意识,发扬科学实证精神,自觉投身到有利于社会发展的事业之中。其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这里的“科学”不是科学技术的具指,它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方法论,是倡导青年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一种态度,一种精神。在此,陈独秀将对科学的认知由器物层面提升到文化层面上来。以上,陈独秀勾勒了一个“新青年”的理想蓝图,即具有自主意识、世界眼光、科学实证精神的进取的“新青年”。

这些文章充分显示了“五四”时期启蒙知识分子改造国民性的深刻意识以及对青年形象的殷切期待,建构具有自主意识、世界眼光、科学实证精神的进取的“新青年”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启蒙知识分子的共识。对“新青年”的形象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青年启蒙之人文精神

《易言》“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人文,就是指人类社会中的种种文化现象和文明建制,是内在之道的显现。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高度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它关注的是人类价值和精神表现。尽管人文精神具有某种相对独立性,但任何人文精神都不是超历史的,它总是与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保持着某种适应性。随着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社会理想相继走向破灭,探求民族富强之径由政治变革转向了思想启蒙。《新青年》青年启蒙之人文精神正是在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启蒙知识分子对“新青年”的形象建构中应运而生的。

这里谈论两个关键的概念,即“伦理重建”和“国民启蒙”。“伦理”一词是“伦”和“理”的组合。东汉经学家郑玄《孟子注疏》指出:“伦,序……识人事之序。”⑭“伦”意为人伦秩序,“理”意为规则。两者连用,便指人与人之间、不同关系应遵循的不同的行为规范、道德礼仪。伦理重建与社会转型相伴而生,因此国人对此的认知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发展过程。钱穆在《民族与文化》中指出:“‘道德’两字是中国文化特点,即其特殊精神之所在。”⑮当然这里并不是说西方社会的其他国家不讲道德,他们偏重心理研究,而中国文化是注重人文精神的。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中也有类似的论断:“伦理思想,影响于政治,各国皆然,吾华尤甚。”⑯可见,伦理精神对于中国社会的影响是全面的、根旨性的。因此要塑造新的文化和新的国民,伦理重建乃是当务之急。“儒者三纲之说,为吾伦理政治之大原,共贯同条,莫可偏废。三纲之根本义,阶级制度是也。所谓名教,所谓礼教,皆以拥护此别尊卑、明贵贱之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独立之说为大原,与阶级制度极端相反。此东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岭也”⑰。陈独秀以世界眼光审视中国社会现状,认识到以儒家“三纲五常”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和道德规范体系在遭遇西方文明挑战后出现了危机。但是,由于人民长久意识不到自身的不自由,也就失去了破坏旧礼教的意识。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状态是最安全的状态,因此人们也就懒得思考、懒得挣扎。这些启蒙知识分子作为先觉者,他们认识到了传统礼教对人性的腐蚀与破坏,也认识到了自身的不自由境遇。他们正是这大多数中的极小的因子,陈独秀进而指出:“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⑱没有“最后觉悟”——“伦理的觉悟”,一切民主、共和都是妄谈。唯有打破传统文化中 “三纲五常”捆绑的种种教条,建立“实利的而非虚文的”伦理观念,才有可能诞生新的社会。历史证明陈独秀关于伦理重建的论述是当时知识分子对于国家、社会转型最先的洞察、最深刻的理解,在当代仍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及现实价值。

关于国民意识的不断探讨和相关讨论是随着西方启蒙思想的传入与科学体系的传播产生的。 在梁启超《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国民意识被概括为五对基本内涵“独立与合群”“自由与制裁”“自信与虚心”“利己与爱他”“破坏与成立”,虽有矛盾之处,但仍称得上是关于近代国民意识的理论范型,对青年启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陈独秀也继承了西方民主平等的观点,主张打破君权神授的封建等级观念,尊重人的基本人格和权利。试图把中国人从两千年封建礼教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培养新的理想和道德,实现国民性改造。陈独秀发表于《青年杂志》1卷1号的文章《敬告青年》首先将中国的衰败归结为国民性,对国民性加以全盘的否定和批判。“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⑲。他指出“陈腐朽败者”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进化过程中必将被淘汰,主张“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⑳。光昇发表于《新青年》2卷6号的文章《中国国民性及其弱点》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较为理性的思考,分析了国民性的优缺点以及与现代性的某种关联。文章指出中国传统社会缺乏自由思想、法治思想、民主政治思想……如果不改造国民性,“欲以争存于今之世界难矣”㉑。关于改造国民性的命题讨论关涉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具有深远的价值。

以上从“伦理重建”和“国民意识”两个角度分析了《新青年》青年启蒙所体现的人文精神。启蒙知识分子意欲把中国国民从封建伦理的压制下解放出来,唤醒其个人观念、自由观念、人本观念,用感性的启蒙呼唤理性的诞生。《新青年》塑造了“五四”青年一代争人权、求解放、倡科学、思进取的自觉奋斗精神,具有丰碑式的意义。

三、结言

青年启蒙是在特定的历史文化境遇中产生的,它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息息相关。《新青年》作为当时最具舆论话语权的杂志,对“新青年”的形象建构寄予了殷切期望。同时也促成了“人”的发现、“民”的崛起,彰显启蒙的人文精神。在几十年后,“新青年”已然成为思想启蒙的代名词,沈从文1948年1月11日刊于《益世报》上的文章与它遥相呼应:“然而我们实希望适之先生,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还能保存三十年前新青年时代对国家未来那点勇敢,那点天真,和那点热忱来为青年一代多画些梦景。”㉒随着时代的发展,青年必将不断处于新的建构中,我们终将上下求索。

① 〔德〕伊曼努尔·康德:《对“什么是启蒙”的回答》,中译出版社 2016年版,第1页。

② 陈独秀:《青年杂志社告》,《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

③ 陈独秀:《通讯〈答王庸王〉》,《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 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主撰:《新青年》,中国书店 2012年版 ,第1页,第6页 ,第1页 ,第6页 ,第2页 ,第2页 ,第2页 ,第3页 ,第4页 ,第4页。

⑭ 魏英敏:《新伦理学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

⑮ 钱穆:《钱穆先生学术年谱》,中央编印出版社2012年版,第1376页。

⑯⑰⑱⑲⑳ 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独秀文存》卷一,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第41页,第41页,第41页。

⑲⑳㉑ 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主撰:《新青年》,中 国书店 2012年版,第1页,第1页 ,第198页。

㉒ 沈从文:《作梦》,《益世报(上海)》,1948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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