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青[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 郑州 450046]
中国素来有以长江划界的传统,南称蛮子,北则称侉子。河南人属于“侉子范围”。清代李绿园的长篇小说《歧路灯》反映河南群众侉子性格。河南侉子的显著特征为“既浑厚善良,又机智狡猾,看上去外表笨拙,内里却聪明幽默,小事吝啬,大事却非常豪爽”①。拙文拟就《歧路灯》中的俗语所表现的河南侉子性格来谈一些浅见。
一、《歧路灯》的俗语表现的河南侉子性格面面观在《歧路灯》中,从人物的俗语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特征。河南地处中原,沃野千里,气候适宜,使得河南人形成中心性和守成性的性格。“民以食为天”“以农为本”是其基本特征。即使像谭绍闻这样的官宦人家,也把农桑看成头等大事。谭绍闻赠与王中的礼物便是一个大菜园子。第85回,王中向主人献策:“俗话说: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紧的是吃穿。”王中的话实际上也是谭绍闻的想法。主、仆二人的思维都没有跳出中原地区民众“以农为本”的思维范围。“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的俗语,实际上是中原地区大众的立身之道。
中原地区的大众以农为本,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代代传承,形成了浓郁厚重的风土人情。众所周知,婚丧嫁娶,孝敬父母,养老送终等,成为这片热土的主要生活内容,这些生活内容凝聚为诸多具有哲理的俗语,有些成为众人的行为准则和为人处世的圭臬。一般结婚时众人可以闹新房,甚至可以打破辈分界线,有“结婚三天无老少”之谚,晚上可伏在洞房外“听墙根”,听到新婚夫妇有无“房事”的活动和话语,便认为是“天大的好事”,这是繁衍后代的契机。第106回,王中把女儿许给谭绍闻之子篑初,在新婚之夜,老樊遵“听房结子孙圪垯”的风俗,偷听儿子房事。直到听到“哎呦”之后便把“红带儿”挽成一个圪垯,满意而归。
关于生死,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话题。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是“亡人入土为安”。丧葬中的“入土为安”,表现了中原文化“天人合一”的天命观。古人认为万物皆从土中来,因此,在百年终老之时,也要和“土”联在一起,“入土”才安。在“入土”时,怎样才能“安”呢?首先是“逝者”的遗体必须躺卧在好木质的棺木之内;其次便是测风水,堪地形,选择墓穴之地。过场极为繁琐,神秘,甚至带有迷信色彩。以谭绍闻为例,在60回以后的几个章节中谭绍闻正处于债台高筑的困窘之中,但他办葬礼的阔绰大方实在令人羡艳。如果是中资以下的人家,一次丧葬也可能使之陷入困窘之中,甚至有破家的可能。看来,所谓的“入土为安”仅仅是后代子孙的心灵上的一种安慰,做子女的即使破家也要把丧葬办得排场,使父母在九泉之下能安心。
关于婚姻、家庭、伦理等,《歧路灯》中的俗语用的也很多。这是因为中国封建社会正处于超稳定的社会阶段。在人们的心目中,对家庭、婚姻、伦理等极为重视。只有安排了家庭中的各种关系,社会才能稳定。在一个家庭中,父亲除了要教育子女走正道、兴家业之外,特别注意子女不能染上赌博的恶习。在人伦关系中,夫妻是人伦之首,一个人娶什么样的妻子极为重要,第49回夏逢若对谭绍闻说:“俗话说,‘庄稼不照只一季,娶妻不照就是一世。’”在第103回中,盛希瑗说:“总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是他外祖的一宗种气,断断乎克化不了。”这里的“外甥多像舅”,实际上也是“娶妻照一世”的引伸,说明妻子的重要性。在人际关系中,讲究真情,反对虚情假意。“人在人情在”是指人情的淡薄。人死了,或者人不在此,交情便没有了。《歧路灯》又引用“银子好昧,心难欺”,“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的俗谚来说明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交往,虚伪、矫情的友谊是不会长存的。
二、民谚中侉子性格成因探秘《歧路灯》中的民谚俗语大多为清时河南流行的老百姓的生活用语,表现河南人的侉子性格,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从春秋战国时代,儒家、墨家、道家等学派在中原地区逐鹿争锋,更加重了这些民谚俗语的厚重内涵。河南地处中原,这种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决定了它既是中原文明文化的中心性,又决定了它心理定位的守成性和凝固性,再加上中原地区多年的政权更迭,使得这片沃土逐渐贫瘠起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形成它特有的侉子性格便顺理成章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是人类社会的铁律。中原地区的民众,无论是官还是农,都把庄稼的收成好坏,当成头等大事。因此,“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的民谚俗语便成为中原人的口头禅。“听房结子孙圪垯”的俗语说明这里的民众把生子养孙看得比天还大。这样一来,由“吃饭、生子”这两项头等大事,演绎出河南侉子的特性。中原地区的生活,生存环境是极为严酷的,但这里的民众对延续子孙后代是极为重视,把它作为除“食”以外的一件大事来对待。这种“结子孙圪垯”的俗语,实际上是中原文化生殖崇拜的一种物质化表现。强化女性的“母性意识”,漠视女性的“妻性意识”(爱情需求)是这种俗语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潜在意识。
“亡人入土为安”实际上是中原地区丧葬文化通俗语言的表达。从表层叙述而言,这好像是一句简单的民俗风土,但从实际操作而言,这里所蕴含的东西甚多。如前所述,“使亡人入土为安”,对亡者而言,已无有生理上和感情上的意义。这个“安”字,恐怕主要是指“亡者”的子孙在心灵上、精神上的“安稳”。操办丧事,对于富贵之家,经济上的压力不太大,而对于中产或者中产以下的人家,就意味着“破财”,甚至于“破产”的生存困境。在中原文化的传统中。这种重丧葬,轻奉养的习俗,一方面表现子孙的孝敬心理,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文化习俗中的负面因素。
在中原文化的俗语中,对女性“妻性意识”的漠视,并不是不重视妻子。在《歧路灯》 中有“庄稼不照只一季,娶妻不照就是一世”的俗语,这里的“照”字应该是“好”“优”的意思。“好”“优”的标准就是女人要“三从四德”,是能劝夫从善,劝夫戒赌,更重要的是能为丈夫生儿育女。这里有一句俗语“外甥多像舅”。说明女性强大的生育生养能力是男性所不及的,指的是女性家族是繁衍的根本因子。娶妻的重要性源于她的“德”与她的“育”,从根本上来讲,这个俗语反映了女性的妻性意识,解放意识不是太强烈。从俗语上讲,这里歧视女性的话语并不多,但它的文化内涵却是对女性的歧视和拘囿。
《歧路灯》中对赌博的谴责,是本书的宗旨。在第65回,作者使用了“赌博到头终有打,只争清早与饭时”的俗语,说明赌博的人到头来总免不了要受惩罚。而“子赌父显怒,父赌子暗怖”,则是说父子两代人只要有一代人染上此恶习,便会给家庭带来灾难。
《歧路灯》还有关于人的道德良心的俗语出现,例如“人在人性在”,“银子易昧,心难欺”,“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等。这些俗语涉及人的“道德救赎”“灵魂净化”“良心责备”等方面,有“道德责备”和“还良心债”的文化因素存在。此书中的仆人王中几次被谭绍闻赶出家门,但王中却矢志不移,忠心耿耿为谭绍闻服务。他掘地得金却献给主人,他把爱女嫁与主人为妾,使得谭绍闻在良心上受到责备,终于主仆合欢,实现两家人的大团圆。这个结局表明中原文化的诚信、仁义,有始有终,不忘初心等美好品质,河南侉子性格在扭曲中得到展现。文中的王中是一个十分复杂矛盾的人物,但他的诚信、仁义的侉子性格却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如有兴趣,可阅读吾专论王中形象的文章。②这里就不再赘述。
三、侉子性格的传承性和与时俱进性探讨《歧路灯》中俗语所蕴含的河南侉子性格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命题,其原因在于命题内容太大,蕴含意义太广。《歧路灯》中的俗语所传达的河南侉子性格信息有着时代性特征。
俗语具有它的传承性。虽然时代发展变化了,但流传在民众中的俗语还有一定的生命力,诸如“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银子易昧,心难欺”等。与此同时,也有些俗语在大浪淘沙中渐次失去它的活力。诸如“听房结子孙圪垯”等俗语也渐次消失了。现在活跃在河南人口中的俗语“中原崛起”“河南老家”“皇帝故里”等,这些都是新时代、新社会的河南俗语,它的与时俱进性和它在一定时期的传承性相胶着,反映了河南的时代变迁,性格嬗变。新时代河南俗语中的侉子性格会有更大的含金量。
《歧路灯》的俗语存在于中原文化的典籍和文学作品之中,对之进行发掘可以看出中原文化的演变和发展脉络,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最后还必须指出,河南侉子的称谓现在越来越少了,随着经济的发展,交通的便捷,河南人有更多的机会融入祖国各民族的大家庭了。但河南人在历史上曾被称为河南侉子是不争的存在。今天重读《歧路灯》,重提河南人曾拥有的绰号,我们仍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① 李准:《黄河东流去》,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第305页。
② 杜永青:《对〈歧路灯〉戏剧矛盾性的诠释》,《汉字文化》2018年第9期,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