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说相思:唐宋诗词为何对琵琶情有独钟?

2018-01-27 23:27北京曹雅欣
金秋 2018年6期
关键词:琵琶乐器

◎文/北京·曹雅欣

“琵琶”古称“批把”,这两个词其实本质上并无分别,都是在指这种弹拨乐器的演奏手法:

“琵”或“批”,是指右手向前弹;“琶”或“把”,是指右手向后弹。

正如汉代刘熙《释名·释乐器》中所云:“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像其鼓时,因以为名也。”

“推手前”就是右手向前弹,“引手却”就是右手向后弹,“鼓”就是演奏的意思。

“批把本出于胡中”,琵琶是外来乐器,在公元前后经印度传入了西域。而一旦它入土中原,就高调地技压全场,成为乐队中的主奏乐器,成为歌舞中的必备妙音,成为遍布大江南北、出入宫廷民间的当红明星,成为众多乐师苦练傍身、凭此闻名的看家本领。

琵琶这种深入人心的受欢迎程度和令其他很多乐器都望尘莫及的音乐成就,仅仅从它在唐诗宋词里的频频现身,就可见一斑。而这,得益于琵琶自身乐器属性的优秀:

琵琶的声音明亮、音色甜美,这就使它具备了出众的感染力;同时琵琶的表现力极为丰富,既能剑拔弩张、金戈铁马,又能柔情似水、蜜如私语;它在演奏时,既能领奏乐队、凌云当空,又能信手弦歌、评弹伴唱,它还更善于长袖踏歌、翩然伴舞,甚至迎风出塞、惊雷马上。

当今的琵琶,已经由最初的横弹改为竖弹,由拨弹(用一个拨片弹奏)改为指弹(五指戴义甲弹奏),这就大大提升了琵琶的演奏张力。

琵琶因为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所以它总与边疆气质、与异域文化相联系——在琵琶身上,具备着一种塞外风情。正如王翰著名的《凉州词》所写: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西域的温带大陆性气候,使那里出产的葡萄甘甜异常,所以将士们豪饮的“葡萄酒”,就点明了诗歌所唱的疆域所在。而在琵琶声里,戍边将士痛饮豪歌、暂忘生死,确实是诗人亲临营地才能写出的真实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千杯,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将士加倍的疏狂,也是诗人笔下加倍的凄凉。

边塞的琵琶声,还有王昌龄的《从军行》: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离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如果说,“欲饮琵琶马上催”,是埋骨沙场、战火威胁前的任性释放,那么,“琵琶起舞换新声”,就是戍守关山、长长寂寞里的思绪碾压。

无论有没有死亡的阴影迫近,关山冷月下多年不归的沧桑苦寒也是令人难熬的痛;无论琵琶起舞更换多少新作曲调,寒光照铁衣的征人望乡也是永恒不改的乡愁主题。

秋月又照了长城,春风又忘了边关,生命又逝了一岁,家乡又远了一年。边愁听不尽缭乱,大漠吹不尽风寒,琵琶弹不完沧桑,关山写不完离愁别绪。

琵琶这件乐器因为惯识了军中狼烟,所以它也具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明代王猷定《汤琵琶传》中,记录汤应曾弹奏琵琶曲《楚汉》时的情景说:“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

乐曲是在描写公元前202年楚汉相争时的垓下决战,汉军以十面埋伏的阵法击溃楚军,刘邦取胜,项羽自刎。慷慨悲歌,仿若史诗。

如唐代李峤诗里说“本是胡中乐,希君马上弹”。琵琶从来不似琴箫是文人化的乐器,琵琶是生命力顽强的花草:

可开在塞外疾风知劲草,也可落入江南玉树后庭花;可走上朝堂弦索调初张,可散落民间浔阳江上月。可冲锋、可低回,可妩媚、可俚俗,这是属于琵琶的无限张力。

西域的琵琶韵致,还与歌舞密切相关。敦煌壁画上,有很多反弹琵琶的舞女形象,那就是琵琶的异域魅惑与天国仙姿。

琵琶的马上弦索,不仅止于男儿的一脉遒劲,也有属于女子的一抹嫣红。那就是昭君出塞时的琵琶相陪。几乎所有的昭君出塞图,都是身披红色大氅的王昭君怀抱一只琵琶,眼望前方,天苍地黄。

史称王昭君善弹琵琶,所以那么多以描写她来抒发家国之情的诗词,总是离不开出塞路上的琵琶形象。

比如唐代李商隐的《相和歌辞·王昭君》:

毛延寿画欲通神,

忍为黄金不为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

汉宫长有隔生春。

王昭君的名字,到了晋代,为避讳司马昭之名,世人改称其为明君,亦称明妃。

所以孟浩然的《凉州词》里说:

浑成紫檀今屑文,

作得琵琶声入云。

胡地迢迢三万里,

那堪马上送明君。

和亲匈奴的十八年里,与昭君在异域荒烟终身为伴的,只有来自故乡的琵琶私语。

而唐代李颀的《古从军行》也说: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

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

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

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

空见蒲桃入汉家。

“公主琵琶幽怨多”,公主,就是指和亲公主王昭君。其实她并未受封公主,这只是诗人对她的尊称与遥想罢了。

似乎琵琶的一个文化标签,就是特属于女性美的标签。

最著名的女性与琵琶的词作,要数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叫小苹的女子,在初见时分,拨琵琶弦起,明月照亮了天涯,彩云映衬着佳人。琵琶声声,诉说初遇的情绪;罗衣簌簌,深藏律动的情致。

而今又是一年春归,琵琶心声已无处寻,诗人落寞独立,雨雾微凉心境,燕回人不回,春醒梦难醒。

这个叫小苹的女子,或许是个歌女,是个萍水相逢的艺人,但是她用琵琶寄诉的款款相思,已经深深烙印在诗人心里,烙刻成诗人要为她小园香径独徘徊的一位红颜知己。

晏几道还写过一首琵琶女的词《清平乐》:

千花百草,送得春归了。拾蕊人稀红渐少,叶底杏青梅小。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站韶华。

叫小琼的女子怀抱琵琶,亭亭一站,婀娜娇俏,如那青梅正绿,如那春光正好。

这首词传递出了一种画面美,似乎竖弹的乐器,只要在怀中一抱,本身就是一幅画,所以“昭君出塞”怀抱琵琶的形象才那么深入人心。而琵琶的器型、大小,在竖抱的弹弦类乐器中又是最美的:

它比柳琴大,所以能迤逦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思;它比圆形的阮更俏丽,是优雅的半梨形,所以能映衬出“暖玉琵琶寒月肤”的情态;它在弹奏时右手轮指、左手揉弦,格外的细腻深情,所以能律动出“泪润玲珑指,多情满地花”的情致。

弹弦类乐器,在演奏前多要调弦,这就是最著名的一首琵琶长诗、白居易《琵琶行》里说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歌行体长诗《琵琶行》,讲述了一名技艺出众的乐坊琵琶女,在嫁人后郁郁寡欢、情志不得理解的寂寞,这份情绪,正如同白居易仕途不顺、志向不得舒展的苦痛,所以相逢江上、琵琶一奏,诗人产生了与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病相怜之感。

《琵琶行》是描写琵琶乐器非常重要的一首诗作,里面对于琵琶的弹奏技法、音色特点叙述得淋漓尽致、详实而优美,现部分摘录如下:

转轴拨弦三两声,

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

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

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

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转轴拨弦三两声”是演奏之前的调弦试音,校对音准;“低眉信手续续弹”,是乐曲起奏的平缓部分,平铺直叙;“轻拢慢捻抹复挑”,是弹奏手法里的滑音、揉弦,技法精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是比喻着琵琶四弦中,粗弦的有力、细弦的细腻;“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就是高低音的错落、四条弦的配合,似珠落玉盘、似急雨敲窗;“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是演奏中的空拍、气息里的停顿;“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右手扫弦的气势如虹、四弦齐奏的阵势惊人;“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是曲终收声的右手姿态,并且从诗中可见,琵琶女演奏的这支曲子是以强音收尾,给人以无限震撼。

在《琵琶行》里,还有很多形容琵琶演奏的精妙句子,比如“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比如“沉吟放拨括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比如“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还有极为重要的几句描写,是在诗歌开头传递出的信息:

浔阳江头夜送客,

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

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

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

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

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

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

东舟西舫悄无言,

唯见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本与朋友在浔阳江头送别,忽然遥遥闻听水上有人弹奏琵琶,曲尽其妙,声动天光,一时众人尽皆忘情,沉醉曲中不知今夕何夕。于是本要离岸的朋友暂不发船,盛情邀请演奏者以曲会友。

这一段听曲之前的情景描叙,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信号:听琵琶,在水上最为相宜。

琵琶声音明亮清甜,经水面碧波一荡,更显琵琶弹破碧云天、此曲只应天上有。

如果说,在北地豪情中,马上琵琶最有风味;那么,在南国柔情里,水上琵琶最具情致。

很多诗词便是在记录水上琵琶的美妙:

比如苏轼的《采桑子》:“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又如宋代刘敞的《琵琶亭》:“江头明月琵琶亭,一曲悲个万古情。”

来自水上的琵琶声起、烟缈云落,是春水染情,亦是秋月染心。

琵琶就是这样一件在诗里、在画里、在乐队里、在歌舞里、在南在北、在古在今,都不可或缺、不可忽视的优秀乐器。

它可托举塞北男儿的豪情:“万里故人明月夜,琵琶不作亦沾襟”。它可寄诉江南女子的柔情:“说与琵琶红袖客,好将心事曲中传”。

它可驰骋弦惊马上的纵情:“琵琶弦急对秋清,弹作关山久别情”。

它可旖旎弦动水乡的诗情:“浔阳江上琵琶月,彭泽门前杨柳风”。

它可春花秋月、写尽心事几箩:“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它可古往今来、曲尽史书几车:“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

琵琶起落,珠玉玲珑,风花雪月闲抱千年,天涯海内尽在四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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