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晓敏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余华作为当代中国文坛颇具影响力和个性的作家之一,以“先锋旗手”的姿态在小说界占据重量级地位,作品虽产量不高,但质量精致,极少失败之作,可以说是当代中国文坛小说界的宠儿,他的小说作品被人们深入细致且充分地研究,但人们在对其小说高度重视的同时,却忽略了余华作为散文家的一面。如果说余华用血腥、暴力、非理性的小说来表达他对世界愤怒的呐喊和指认,那么在散文世界里,余华则是以一种相反的姿态,用细腻、平静、理性的文字来阐述他对文学创作、音乐欣赏、洞察人世的感受。他在散文中展现出与小说极为不同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同样强劲饱满,直抵人心。也是这两种不同作用方向的力,使得余华的作品能更加平稳地呈现,正如前台精彩绝伦的演出,离不开后台的稳重和细腻。因此,在余华散文中展现出的更真实、更深刻、更细致的现实人生,从更接近余华本人的角度表达了他对阅读、写作、鉴赏及人生的独特领悟,对研究余华本人的世界观及其作品都具有独特价值和文献意义。本文试图从余华的部分随笔集——《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来探讨余华散文的表达艺术。
在余华的散文中,他独特的随笔式叙述展现了与以往作品不同的特点:他的叙述在阅读者和创作者之间不停地往复穿梭,他不是只以一个阅读者的身份去领会创作者的叙述意图,而是也从一个专业创作者的角度,即叙述中的人,去领会另一个作家的创作想法。这样一种专业性的体验视角,如同将余华与其他作者放在同一个危机时刻,共同思考、共同感悟、共同冒险。通过这样的体验方式,余华得出的感悟更为深刻和真实,这种贴近真实的随笔感悟,既来源于一个读者的阅读眼光,也来源于一个作家的专业素养。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余华这样以一个职业小说家的专业素养,精心研究讨论其他作家作品的技巧、激情和意图是较为少见的。这种表达视角的转换在余华评析其他作家作品的随笔中大量出现,在这类随笔中,余华不仅剖析作品人物和作者之间的复杂关系,还主动将自己的创作代入其中。即余华在剖析作者时,也同样是在剖析自己,余华像是在和大师们共同冒险,共同紧张。在《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一文中余华和布尔加科夫谈话,他抛开了评论界对布尔加科夫写作目的的广泛看法,回归单纯,用最真实的感受贴近作品,以此来思考布尔加科夫创作《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心理想法和文章叙述方式,并得出《玛格丽特》里的撒旦,就是布尔加科夫自己,这部作品就是布尔加科夫在生命最后最为真实的生活这样的结论[1],得出这样的领悟是在了解布尔加科夫的基础上,将自己融入作品中进行剖析。在这种叙述视角下,余华写出的文字更加真实、亲切,仿佛带领我们窥探布尔加科夫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这种叙述方式是作为职业作家的余华用坚实的文字功底和丰富的语言表现能力展现出来的,具有作家自己的特色。
在《内心之死》中,余华也大胆讲述他和大师们的心灵交流,仿佛是在叙述自己的事情一样直接。他对海明威、格里耶、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几位作家的叙述风格了如指掌,余华在追踪作家们的创作足迹和揣摩作家的创作心理时,带领我们开启了一个独特的“叙述”视角,让我们了解到一部作品是如何建构的。他将自己转化为故事的叙述者,始终保持这一专业的视角向我们叙述作品的建构,又将自己转化为读者,将叙述的焦点移回作品中,在这样熟练的转化叙述中,使读者更加清楚地理解原作者的用意,从而更深入地了解作品的主旨。同时,以第一视角的方式进行的叙述是带有主观性的叙述行为,叙述的内容受到叙述者的制约,因此叙述的内容带有叙述对象的主观意识,即余华个人的意识,他在剖析大师和大师的作品时,也是在对自己进行剖析,这样的叙述拉近了读者和余华之间的距离,也提供了通向余华创作世界的研究渠道。这种叙述视角的应用与余华在随笔中表明的态度一致,即写作者要重视自身读者的身份,利用阅读经典作品时的感受,不断纠正自身在写作中的不足。
除了叙述表达具有特色以外,余华在心理描写的表达方式上也独具风格。在《内心之死》中,余华提到一个有关“心理描写”的概念:“什么才是心理描写?这个专业术语是一个错误的指示,会让叙述者远离内心,将叙述者引向没有尽头的远方。”[1]通过余华对一个不易解释的科学术语的分析,可以察觉出他在写作上有意避开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余华认为心理描写的消失会让人物更加接近真实,人物是会自己说话的,而叙述者的任务是让他们说话。余华用这种淡化心理描写、着重现象描写的方法使人物的情感得到最真实展现,而较少受到叙述者的制约,如《可乐与酒》中,余华对儿子四次打嗝的外在反应作了细腻的描写,但却没有直接展现儿子动作反应的内心情感,儿子在四次嗝声中其神情由“木讷发呆”到“目瞪口呆”,再由“恐慌”到“害怕”,最后由“害怕”到“哭泣地扭动”,作者对孩子神情变化的描写逐步加深,将孩子对可乐的感受描写得生动和逼真。在这里余华还原了人物的最真实状态,表达了人物丰富的内心,这样的写作视角令读者耳目一新。
在表达方式上,余华还善用具有个人特色的侧面描写,从侧面展现事件,清除事物过多的外部条件,用冷静叙述、侧面引导的方式描述事件,尤其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件,这样的手法使得语言有了新鲜感,使读者的注意力更为集中,感悟也更为深刻。如《国庆节忆旧》一文中,余华在描述“国庆节”这一概念时使用了侧面描写的手法来突出重点内容。“几乎每一年国庆节出刊的报纸上,第一版都是毛泽东的巨幅照片。在我的记忆中,毛泽东最早出现在我房顶上时,他身边站的是刘少奇,没过多久,刘少奇消失了,林彪站在了毛泽东身边,还是没过多久,林彪也消失了。毛泽东身边的人不断地变化着,而每年国庆节报纸第一版的巨幅照片里唯一没有变化的人只有毛泽东自己。”[2]余华将人们习以为常的有关国庆节的概念和与国庆节有关的事件与背景都模糊化了,而是通过人们不常关注的侧面变化重演这个事件的概念及相关讯息。这种侧面烘托的表现手法使读者对平常事物的感受得以延长,从而增加了感悟的困难和时间,但对事物的感悟也更加亲切,阅读时的新鲜感也得到提升。同时,文字中虽然没有提及与国庆节相关的政治变动情况,但通过对报纸第一版毛泽东的照片的叙述,通过照片中毛泽东身边人物的替换,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人们熟知的时代变迁,不多加笔墨描绘,读者们却能得知叙述者想表达的内容。这种新颖的手法,使读者得到了新的感知角度和偏差较小的社会事件感受,这样的轻描淡写无疑使文章更加有力,更加真实可信。余华在作品中多次使用这样的手法,形成了独特的叙述风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余华在创作作品时十分注重语言的准确性,这使余华的散文展现出独特的语言表现力。余华在访谈中也曾提到:“我对语言只有一个要求:准确[3]。他认为准确的语言能使文章充满能量,使语句更具表现力。
余华散文语言的精准性主要体现在词语选择的准确贴合和语言描述的精确细腻上。余华在散文创作中对词语选用十分严谨苛刻,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使他的散文作品独具“余华式”的表现力和魅力。他如此描写儿子的出生:“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但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2]这里用一个“坏”字,将一位初为人父的男人欣喜的心态和新生婴儿的柔弱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找不到第二个字去代替这种情感。这些词语的准确运用,离不开余华自觉的写作意识,他在散文语言的使用中,注入了独特的语言想象力和语言展现标记,这些准确又充满力量的语言,让他的文章拥有强大的穿透力。
余华散文的语言表现力还体现在使用了视点转化的描写,这种细腻的描写使得余华的散文在充满表现力的同时又不失饱满的细节。在谈到四岁小孩回家的情形时,余华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将一条路分两段来记忆,而不是省下笔墨简单带过。“我把回家的路分成两段来记,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以后,我再去记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进医院对面的一条胡同,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家了。”[2]这样的叙述精确且自然地体现了一个四岁小孩的真实状态,还原了四岁小孩合理的记忆力、智力和思维方式,使消失的往事充满可信度,实现了一种视点转换,读者的阅读感受也更加深刻。又如:儿子选择交通工具时对余华说“我不要坐公交车,我要坐出租车”,“我没见过这个东西”[2]时,是用消费主义的腔调来表达“就是要得到这个东西”的欲望,这里也是运用了视点的转换,再结合贴切的语言,抓住了不满三岁且生活在消费时代的儿子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用这种细微的描写真实展现了消费主义已经潜移默化地侵入了社会主流。余华在散文中总是用心去描绘事物细部的微妙变化,并能细腻精确地表现出来,在当代散文作家中形成了“余华式”的语言风格。
叙述充满幽默性是余华散文风格的一大特色,余华在语言表现上似乎对想象、比喻充满迷恋,它们在作品中多处出现,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幽默风格,人们在阅读文章时很容易就能发现是出自余华之手的作品。与大多数散文的抒情性和哲理性不同,余华的散文似乎有意削减了对事物的描绘,而转向一种直接、夸张的描述,以一种大词小用的语言表现方式,平淡又颇有娱乐气息地向我们叙述。这种方式常借助比喻的手法,如在余华写到小时候和哥哥因犯错而遭到父亲责罚时:“我父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无法在椅子上坐下。”[2]在这里余华将事件通常的感受领域迅速转化到另一个新的感受领域,痛感即刻转换为视感,给读者带来一种崭新的阅读体验。又譬如在写品尝天津狗不理包子时将感受具体化:“我们谁也吃不下去了,每个人都把胃撑得像包子皮一样薄,再吃就会将胃撑破了……我们怕大笑会将胃笑破。”[2]余华时常运用生活中人们熟知但却常常被忽视的现象展开比喻,如在长篇小说的写作感想中说道“平庸的细胞在长篇小说里扩散,其速度就像人口增长一样迅速”[2]。这种比喻带有夸张的色彩,但又能很快被读者所理解和感知,诸如此类的例子在余华的散文中比比皆是。余华散文中所运用的比喻与小说中充满先锋气息、紧张严肃的比喻截然不同,散文中使用的比喻轻松且富含现实感,让人读后印象深刻,忍俊不禁。
散文是最直接捕捉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和个人思考的文学体裁。在小说创造中,作者可以通过建构虚拟的世界和设计的情节来表达情感,但虚构的方式会将展现的内容放大或曲解,在理解上也造成障碍。但散文却能直击作者最真实的想法,在散文面前,作者只能以最干净的思想和最直观的表述来使文章聚于一神。余华在散文创作中极力保持着自我的“真实”,将最生活化平实化的自己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不是以“零度冷血”的小说家形象和读者对话。就像余华说喜欢钢琴的叙述,“那种纯粹的声音叙述出来的只有声音的欲望”[2],余华就是用这样一种无偏见的叙述在构建自己的感觉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余华借助散文的力量,重新梳理自己有关文学阅读、社会人生的感悟,是一个自己反思自己、自己和自己对话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了成长中的余华,也捕捉到了真实的余华——与零度相反的温情。在当今中国散文创作发展缓慢、难以开创新局面的情形下,散文的研究和发展仍存在需要填补的地方,而余华独具表达魅力的散文文体创新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革新之路。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