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主题和结构的“追寻”模式分析

2018-01-25 19:17侯国玉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卡夫卡主题城堡

侯国玉

摘 要:《城堡》是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之一,讲述了受聘为城堡土地测量员的主人公K为进入城堡付出各种努力而终未如愿的经历。评论界对《城堡》主题的解释没有定论。加洛蒂(Garaudy)提出的“寻求”主题以及普罗普(Propp)和格雷马斯(Greimas)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使得《城堡》在主题和结构上表现出明显的“追寻”特点。主体与客体、发送者与接受者、帮手与对手等因素的“非确定性”,导致评论界对《城堡》主题进行了多重阐释。这体现出《城堡》内涵的深刻性以及对西方世界精神危机的预言性揭示。

关键词:卡夫卡 《城堡》 主题 结构 追寻

《城堡》是卡夫卡在1922年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和《美国》《审判》一样,都是没有结尾的小说。这也成为卡夫卡小说的一种模式,体现了其小说的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但是也导致了人们无法给小说一个确切的解释。自《城堡》出版以来,评论界对它的评论和阐释的文章很多,观点和视角不尽相同,甚至论点自相矛盾。由此看来,对《城堡》的解释史,可以看作是20世纪西方社会历史的一个缩影,也是西方人思想混乱程度的一个象征。

一、主人公K徒劳无益的斗争

西方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其典型性的特征就是小说故事性的弱化。《城堡》就体现出这一特点。小说主人公名叫K,一天夜半踏雪来到一个城堡管辖的村庄,打算在第二天进入城堡。K自称是一个受城堡聘请的土地测量员,来为城堡丈量土地。但是城堡否认聘请过土地测量员,因此K无权居住在村庄,更无权进入城堡。这部小说的情节讲的就是K为能够进入城堡而进行一场希望渺茫的斗争。一开始K找到村长,村长承认聘请他是城堡决策部门的一次明显失误。在若干年前城堡的A部门曾经通过一个议案,打算为下属的这个村庄聘请一个土地测量员,并且议案也送到了村长手上。村长回信说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信件并未送到A部门,而是鬼使神差地被送给了B部门。蹊跷的是村长也不知道信件是送到了A部门还是B部门,更大的可能性是信件中途给丢失了,甚至是在哪个环节给压到很多文件下面了。现在就是K受聘来到了城堡,而城堡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作为补偿,村长决定让K到一所小学校去看大门,但是学校并不需要看门人。所以,K最终发现自己的命运被一个荒唐可笑的错误所决定,成为了城堡官僚主义作风的牺牲品,他是一个对城堡没有丝毫用处的局外人。城堡当局拒绝了他的所有要求,甚至是城堡下属的村庄、村民包括小学校、客栈等都视K为敌人。K最终也未能进入城堡。

二、《城堡》的“寻求”主题

那么,《城堡》到底表达了怎样的主题?研究者从象征、寓言、神学等不同的角度进行了多种阐释。我认为从《城堡》的情节结构模式上分析也许是一条可行的办法。法国文学评论家加洛蒂在他的著作《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中,分析了三个人物:画家毕加索、诗人圣琼·佩斯和卡夫卡。加洛蒂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包含三大主题,即动物的主题、“寻求”的主题和“未完成”的主题。

在三种主题中,“动物”的主题很鲜明。如主人公变成大甲虫的《变形记》,猴子讲述自己如何变成人的《为科学院写的报告》,一只鼹鼠深感威胁无处不在、整天挖洞的《地洞》等。而“寻求”的主题加洛蒂则认为是长篇三部曲——《审判》《美国》和《城堡》所组成的主题,三部小说中都有一个基本情节模式,即主人公艰苦而漫长的追寻过程。英国大诗人奥登在他的文章《K的追寻》中说:“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属于一种最古老的文学类型:寻求。”①可以说“寻求”是一个古老的原型母题。而所谓母题,“即文化传统中具有传承性的文化因子、文学作品中最小的叙事单位和意义单位,也是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类基本行为、精神现象和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它能够在文化传统中完整保存并在后世不断延续和复制。”②神话故事中有一个重要类型:追求圣物,如圣杯、金羊毛、生命之水。T.S.艾略特的《荒原》中就运用了这些神话,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班扬的《天路历程》,都是寻求模式最经典的作品。现代小说有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戈尔德蒙》,现代诗有艾略特的《荒原》,当代电影有斯皮尔伯格导演、哈里森·福特主演的《印第安纳·琼斯三部曲》也都可以纳入这个模式之中。比较文学经常研究的成长型小说和启悟主题都与“追寻”模式相关。

每一代人都在重写一个追寻的故事,追寻的故事既是生命个体的故事,同时在总体上又构成了人类的故事。因此,“追寻”的模式中肯定有一些最基本的因素是相同的,如每个时代的追寻都会涉及追寻的动机、目的、追寻的方式等等,这些最基本的因素是所有“追寻”小说在每个时代都会体现出来的。

三、普罗普和格雷马斯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

以上所讲的因素就是我们结构模式分析的前提,这种结构模式已经早有人研究了。这就是著名的俄国形式主义者普罗普(Propp)和法国的符号学“巴黎学派”创始人格雷马斯(Greimas)所作的结构主义叙事分析,并由此开创了结构主义叙事学。

普罗普在20世纪20年代通过研究俄罗斯民间童话,发现传统的研究童话的方法是按主题进行分类,如龙的主题、灰姑娘主题、魔鬼主题等等。普罗普不满意这种分类法,因为他发现在不同故事中同一个角色经常起不同的作用或功能。比如在“鲨鱼”的故事类型中,鲨鱼在这个故事中可能是主人公,在另一个故事中则可能是英雄主人公去捕杀的对象,如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大白鲨》。因此用这种传统主题索引方式分类就会很混乱。

普罗普因此认为主题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事中人物和角色的功能。所以他在《民间故事形态学》中,提出“结构—功能”方法。他认为西方民间故事的基本形式是“追寻”。“主人公在寻找一样东西”,这一句就可以概括民间故事的基本结构,几乎可以套所有的民间故事。普罗普为民间故事建立了三十一种功能,所有的故事都逃不出三十一种功能的概括。這三十一种功能的划分烦琐得近乎可笑,但普罗普的最大贡献在于提出了小说叙事的“结构—功能”分析模式,其中暗含着小说叙事得以展开的动力基础,使人们不只欣赏一个个故事,也同时从故事背后提炼出某些深层的叙事语法,这些叙事语法又构成了解读一种故事或小说类型的重要手段。endprint

此后,格雷马斯对他的观点进行了改造整合。他在《结构语义学:方法研究》一书中把普罗普的人物角色简化为三组对立人物,共六种角色:主题/客体、发送者/接受者、帮手/对手。其中六种角色的结构关系可以用图表示:

这个图可以看成是普罗普三十一种功能的一个简化图,它构成了小说叙事基本情景模式:发送者发送客体给接受者,主体追寻客体,在追寻中得到了帮手的帮助和对手的阻挠。客体是由发送者发送的,但接受者同时也可以是主体,两者可以是同一个角色。如发送者皇帝送客体公主出嫁,主体穷小子想成为接受者就去追求公主,一路上受到对手的阻挠,但同时又得到了帮手的帮助,最后打败了对手,娶到了客体。其中的各种角色还可以互换,如发送者可能同时就是客体,如公主命令自己出嫁,扔绣球或比武招亲。发送者也可能又是对手;如皇帝让公主出嫁,但不想把她嫁给作为穷小子的主体,发送者皇帝就同时成了对手。在这个模型的基本结构中,格雷马斯认为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因素。正是各种角色之间的紧张关系推动了小说叙事的产生、发展和解决。叙事作品可以说就是这样产生的。

四、《城堡》的“追寻”模式

我们用普罗普和格雷马斯的“结构—功能”叙事理论来看《城堡》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城堡》的“追寻”模式正巧与普罗普的对民间故事的总结相一致。

先看主體。从《城堡》中可以看出,主体的身份本身是不完全确定的。K从哪里来?他过去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很难知道。《城堡》中涉及到K的过去的细节只有一处,就是前面讲到K看到城堡有一座高塔之后他联想到了故乡:

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村镇。它绝不亚于这座所谓城堡,要是问题只是上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

这一段只能告诉我们K是一个异乡人,到城堡来跑了很远的路,而且他久未还乡。此外我们对K一无所知。有人认为连他是个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也是假的。苏联一个评论者就说由于“外乡人”是不准住在村子里的,所以K就冒充是城堡伯爵招聘的土地测量员。而城堡也明知道他不是土地测量员,再说他们也并没有请过任何一位土地测量员。这样一来就更离奇更荒唐了,K完全成了一个暧昧不明的主体,连名字也是假的,K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再看帮手和对手。《城堡》中的帮手和对手也是不确定的,小说中没有一个人是具体的对手,K不知道要找谁战斗。但整个城堡和属下的村庄又都是阻挠他进入城堡的对手。他进入的是鲁迅式的“无物之阵”。而有趣的是,每个人物似乎都以帮手的身份出现。如村长显然是帮了忙的;又如城堡得知来了一个土地测量员,就马上给他派了两个助手。但两个助手整天插科打诨,又处处给K坏事。实际上这两个助手可能正是城堡派来监视K的。但到底是不是,读者无法确定。

再看所谓的发送者和接受者。城堡聘请K是出于一个荒唐的错误,而K的接受聘请也因为这个错误,而且发送和接受,其间延宕了不知多少年。这一切都使《城堡》中的各个叙事功能项成为不确定的,甚至是荒唐的。

最后来看客体:城堡。它似乎是个具体的存在,它就屹立在山冈上,但K永远走不近它。作为追寻的客体,它被悬置了。因此小说的意义域变得不自明了,帮手和敌手也混淆了,小说的荒诞性在根本上正因为追寻客体的不自明。城堡在小说中肯定象征着意义,没有城堡的存在,K以及城堡、村庄中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但卡夫卡的深刻处正在这里。他悬置了意义,或者说小说中的意义呈现被无限期地延缓了。城堡象征的意义最终是不可企及的。因此,作为一个追寻的故事,K的追寻注定是一个失败的追寻。他越努力,离自己的目的就越远。

借助普罗普和格雷马斯的叙事理论,我们更具体地了解了《城堡》在主体与客体、发送者与接受者、帮手与对手等各种功能意义上的“非确定性”。而评论者对《城堡》主题的多重阐释,以及各种阐释之间的混乱甚至自相矛盾,也正是建立在叙事模式的不确定基础之上的。

{1} 〔奥地利〕弗朗茨·卡夫卡:《城堡》,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页。

② 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59页。

③ 钱文霞:《“重”的变奏——试论卡夫卡对传统追寻小说的颠覆及其对昆德拉的影响》,《河北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176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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