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刚
摘 要:《楚辞》和《诗经》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但是历代《楚辞》的注本远较《诗经》注本为少。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是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后世注家多以此为基础,加以损益或创新。近代以来,《楚辞》注本的种类和数量均有增加,多数能够吸收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成果,对《楚辞》中的篇章作出新的诠释和解读。
关键词:《楚辞》 注释 文献
引言
《楚辞》和《诗经》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然而自古以来,学者们对《楚辞》的注释成果却远少于《诗经》,本文试择取历史上一些有代表性的《楚辞》注本,略作比较和述评,以期窥见人们对这部文学巨著接受和研究情况之一斑。
一、历代目录对《楚辞》的著录情况
《诗经》因属儒家经典,自《汉书·艺文志》以来,历代公私目录几乎都有著录,仅《四库全书总目》便有六十二部、九百四十一卷之多,另有存目八十四部、九百一十三卷。相比之下,《楚辞》的著录和研究情况则显得寂寥许多,主要有:
《汉书·艺文志》无“楚辞”,《诗赋略》有屈原赋二十五篇,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四篇,贾谊赋七篇,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王褒赋十六篇,刘向赋三十三篇。
《隋书·经籍志》十部,二十九卷。
《旧唐书·经籍志》作“楚词”,七种,四十卷。
《新唐书·艺文志》七家,七部,三十二卷。
《四库全书总目》六部,六十五卷,存目十七部,七十五卷。
至于私家目录,很多并不收录《楚辞》。又据姜亮夫先生《楚辞书目五种》统计,历代《楚辞》书目共有二百二十八种①,其中多已散佚,如刘向《天问解》、贾逵《离骚章句》、马融《离骚注》、郭璞《楚辞注》等,今皆不存。
二、古代几种主要的《楚辞》注本
从数量上而言,《楚辞》类文献与《诗经》类文献的差距着实不小,然而在传世的《楚辞》注本中依旧不乏经典。为了方便比较,本文选取的均是《离骚》中开篇的几句,以明历代学者在《楚辞》注释问题上的异同。
1.王逸《楚辞章句》及洪兴祖《楚辞补注》
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当属东汉王逸所作的《楚辞章句》。《楚辞章句》的每篇诗赋前都有序文,注释以训诂见长,多能言之有据,并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刘向、贾逵、马融等诸家遗说,向为历代学者所推重。到了南宋时期,洪兴祖在王逸《楚辞章句》的基础上作《楚辞补注》,两书遂多合并刊行,统称《楚辞补注》,所以本文也将《楚辞章句》与《楚辞补注》放到一起来谈。
帝高阳之苗裔兮,
德合天地称帝。苗,胤也。裔,末也。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也。《帝系》曰:颛顼娶于腾隍氏女而生老僮,是为楚先。其后熊绎事周成王,封为楚子,居于丹阳。周幽王时,生若敖,奄征南海,北至江、汉。其孙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俱出颛顼胤末之子孙,是恩深而义厚也。
《补》曰:皇甫谧曰:高阳都帝丘,今东晋濮阳是也。张晏曰:高阳,所兴之地名也。刘子玄《史通》云: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离骚经》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至马迁、扬雄、班固,自叙之篇,实烦于代。
朕皇考曰伯庸。
朕,我也。皇,美也。父死称考。《诗》曰:既右烈考。伯庸,字也。屈原言我父伯庸,体有美德,以忠辅楚,世有令名,以及于己。
《补》曰:蔡邕云:朕,我也。古者上下共之,咎繇与帝舜言称朕,屈原曰“朕皇考”。至秦独以为尊称,汉遂因之。唐五臣注及《文选》云:古人质,与君同称朕。又以伯庸为屈原父名,皆非也。原为人子,忍斥其父名乎?②
从体例上来看,《楚辞章句》是逐句作注的,首先训释字义,然后针对人名事物等进行疏解,无论字义还是人物,凡有依据,必注出处,如前引《帝系》、后引《诗经》均是,最后对作者的创作意图等问题加以评述。“《补》曰”以下,即洪兴祖《楚辞补注》的内容,其书体例是先列王逸章句,再标以“《补》曰”申述己说,所补的内容,一方面是王逸以后《楚辞章句》未能收入的诸家观点;另一方面是王逸对《楚辞》正文未加解说,而洪氏以为有必要加以阐释者;此外,《楚辞补注》对王逸和历史上各种观点之中的错误亦进行修正,于前人遗说等材料多所保存,颇具史料价值,故此《四库全书总目》称其“于《楚辞》诸注中特为善本”③。
2.《文选》六臣注本对屈原赋的注释
南朝时期所编的《文选》中虽无《楚辞》类,但是收录了多篇屈原的作品,后人在注释《文选》时也对这些作品进行了疏解。尽管这不是专门的《楚辞》注本,但因《文选》自成一种学术,六臣注在历史上影响甚大,我们对《文选》中的《离骚》注也需加以關注。
帝高阳之苗裔兮,
逸曰,苗,胤也。裔,末也。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也。《帝系》曰,颛顼娶于腾隍氏女而生老僮,是楚先。其后熊绎事周成王,封为楚子,居于丹阳。其孙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胤末之子孙,恩深而义厚也。翰曰,帝颛顼高阳氏,言我与楚俱是高阳氏之苗裔。
朕皇考曰伯庸。
逸曰,朕,我也。皇,美也。父死称考。《诗》曰:既右烈考。伯庸,字也。屈原言我父伯庸,体有美德,以忠辅楚,世有令名,以及于己。济曰,屈原自称也。古人质,与君同称朕。父死后称之曰考。伯庸,屈原父名也。④
六臣注的内容,基本是对王逸《楚辞章句》的延续,并附以自己的观点。“逸曰”指引述王逸的观点,“翰曰”“济曰”等语,则表示接下来的文字分别出自六臣中李周翰和吕延济之手。需要注意的是,吕延济对“伯庸”的理解与王逸不同,王逸认为“伯庸”是屈原父亲的字,吕延济则认为是名;另外,吕延济称“古人质,与君同称朕”,则他认为在屈原的时代,“朕”已是君主专属的自称,屈原之所以自称为“朕”,只是当时风俗质朴,等级界限尚不及后世森严而已,这都是与史实不符之处,洪兴祖《楚辞补注》已斥其非,详见上文《楚辞补注》所引。endprint
3.朱熹《楚辞集注》
比洪兴祖的时代略晚,另一重要的《楚辞》注本则是朱熹的《楚辞集注》。《四库全书总目》:“(朱熹)以后汉王逸《章句》及洪兴祖《补注》二书详於训诂,未得意旨。乃隐括旧编,定为此本。”⑤朱熹不仅在南宋时期,甚至在整部中国历史上,也是声望卓著的学术大师和文化符号,他的这部《楚辞集注》也同样影响深远。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陬,侧鸠反,又子候反。降,叶,乎攻反。
此章赋也。德合天地称帝。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也。颛顼之后,有熊绎者,事周成王,封为楚子,居于丹阳。传国至熊通,始僭号称王,徙都于郢,是为武王。生子瑕,受屈为卿,因以为氏。苗裔,远孙也。苗者,草之茎叶,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馀也,故以为远末子孙之称也。朕,我也,古者上下通称之。皇,美也。父死称考。伯庸,字也。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世有令名,以及于己,是恩深而义厚也。⑥
当朱熹之时,反切法早已盛行,这是王逸时代所不具备的条件,朱熹的《楚辞集注》于每句中必作反切注音,这不仅是较王逸《楚辞章句》进步之处,也是较洪兴祖《楚辞补注》完善之处。在朱熹的诗学思想中,常将《诗经》与《楚辞》进行比附,在《楚辞集注》的每章之下,都注明所用的文学手法是赋、比、兴的哪一种,这是仿照《毛诗传》的体例,虽然不免牵强之处,却也不失为一种特色。在训诂名物方面,朱熹基本依照诗句原文的语序,既参照王逸的原注,又有引申发挥,间下己意,可谓延续而不因袭。对于王逸所引的古籍篇目,朱熹有时只存其说而略其名,这可能是因为南宋去古已远,很多文献朱熹已无法见到,不称其名,在一定程度上亦是严谨的表现。总之,朱熹的《楚辞集注》亦堪称善本,是历代《楚辞》注本中的杰出和代表之作。
4.专门性的《楚辞》注本
除了以上对《楚辞》进行全面、系统注释的著作,在音义、名物等方面,亦有很多专门性的注本。
音义方面,以明代陈第的《屈宋古音义》为代表。陈第,字季立,号一斋,于音韵学领域颇有建树,另著有《毛诗古音考》等书。《屈宋古音义》的体例,并非对《楚辞》作随文注释,而是先注某字音某,再列举《楚辞》中含有此字的诗句,或许也可以说,《屈宋古音义》并非严格的《楚辞》注本,而是借《楚辞》印证陈第音韵学理论和观点的一部作品。如:
降,音洪,详见《毛诗古音考》。
《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九歌·云中君》:灵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宋玉《风赋》: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⑦
名物方面,则以南宋吴仁杰的《离骚草木疏》为代表。吴仁杰,字斗南,一字南英,《离骚草木疏》体例仿照前人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先举出一种植物的名称,下列《楚辞》中含有此种植物的诗句,而后不论王逸注文,抑或历代文献中关于此种植物的记载,凡其所知,莫不罗列,亦不必关乎《楚辞》者,连篇累牍,文繁不录。
三、近代以来《楚辞》注本例说
近代以降,西学东渐,影响所及,对《楚辞》的注释亦出现了新的局面。今人所作的《楚辞》注本,多与古人大异其趣,如王力的《楚辞韵读》,仅对每首诗的韵脚加以注音,并不涉及字义: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jiong)。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heung)。(东冬合韵)
别家注本,则有蒋天枢《楚辞校释》、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董楚平《楚辞译注》、刘永济《屈赋通笺》、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等,各有所长,多吸收语言学、文艺学、历史学、神话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以为佐证,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以胡念贻先生《楚辞选注及考证》为例:
帝高阳之苗裔兮,[1]
朕皇考曰伯庸。[2]
[1]高阳:颛顼高阳氏,传说中的古帝(当是氏族社会中某部落联盟的首领)。苗裔:远末子孙。相传楚国为颛顼之后。春秋时楚武王子瑕被封于屈地,为屈姓之始。兮,音希(xī),句末助词,古音啊。
[2]朕:我。秦始皇以前,上下通用。秦始皇才规定为皇帝专用。皇考:已故的父亲。伯庸:屈原父亲的表字。⑨
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注释既有对前人观点的继承,同时也借鉴了当时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些成果,注音上既用到了传统的直音法,又用到了汉语拼音,在方法上无疑又有了一些进步。
结语
以上仅举数例,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处。古时的《楚辞》注本,传世者尚有汪瑗《楚辞集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戴震《屈原赋注》等多种,然其影响均不能与王氏《楚辞章句》、洪氏《楚辞补注》、朱氏《楚辞集注》相比。至于今人對《楚辞》的注释,更是百家争鸣,蔚为大观,受笔者学力及篇幅所限,不能详述了。
综合来看,历代《楚辞》注本多以王逸《楚辞章句》为基础,而诸家所言,各有损益和创新之处。《楚辞》注本虽远较《诗经》注本为少,然而正因其少,才便于将诸家注文参校互证,以明注释的内涵与方法,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文学经典的理解,也是文史专业学习者不应忽视之事。
{1} 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页。
②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页。
③ 〔清〕永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68页。
④ 〔唐〕李善等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55页。
⑤ 〔清〕永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68页。
⑥ 〔宋〕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⑦ 〔明〕陈第:《屈宋古音义》,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1页。
⑧ 王力:《楚辞韵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页。
⑨ 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29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