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雷雨》中的人性与门当户对

2018-01-25 19:07王一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雷雨人性

王一平

摘 要:《雷雨》中周朴园的生命历程既能引发读者关于人性失落与回归的思考,又能引发读者对如何传承“门当户对”这一传统理念的探求,二者貌离神合,耐人寻味,对于今天的读者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雷雨》 人性 门当户对

一、人性的失落与回归

偌大一座周公馆,曾经的金碧辉煌,曾经的气派时尚,曾经的车马来往,伴随着1922年夏天的那场雷雨一去不返。由周公馆改建而成的教堂附设医院内,楼上住着“苍白短须老人”的一位疯女人,叫繁漪;楼下也住着“苍白短须老人”的一位疯女人,叫侍萍。这位“苍白短须老人”就是曾经留学德国的周公馆的主人——周朴园。

周朴园当年是无锡望族周家唯一的少爷。如同周冲钟情于四凤一样,风华正茂的周朴园喜欢上了周府女佣梅妈的女儿侍萍。善良、温柔、美丽、贤淑的侍萍为周朴园的情感所打动,没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与周朴园生活在了一起。大儿子周萍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使他们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了信心与向往,然而,灾难正悄悄地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在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漫天的雪花在寒风中飞舞,他们的第二个儿子(鲁大海)刚出生三天,周家的老太爷、老太太认为侍萍出身卑贱,不配做周家的媳妇,为了不影响周朴园与大户人家的小姐结婚,他们逼迫侍萍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孩子离开周府。得知真相的梅妈在失望与痛苦中离开了人世,无限愧疚的侍萍心力交瘁中选择了抱着气息奄奄的孩子投河……

周朴园一路狂奔赶到河边时,只见到了侍萍的衣服和她的绝命书。这位周家少爷,在别无选择中失去了心爱的侍萍,失去了无限牵挂的第二个儿子,无可奈何地与富家小姐繁漪成亲。成亲后的周朴园珍藏着侍萍的照片,珍藏着绣着梅花、刺着“萍”字的纺绸的旧衬衣,保留着他和侍萍生活在一起时使用过的家具,而且连这些家具的布局都不允许改变,甚至侍萍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他总记得。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情结,婚后的周朴园对年轻貌美出身有钱门第的妻子繁漪并无情感,即使繁漪生了可爱的儿子周冲,周朴园也一直把追求个性自由“不听话”的繁漪当作“精神失常”的“病人”对待,把繁漪“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

在失去侍萍的日子里,周朴园成为周家的掌舵人,把周家打造成“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成为他热衷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周朴园一心做大做强周家的事业,成年累月不回家门,堕入了冷酷无情、虚伪狡诈、追求名利的深渊。

“你(周朴园)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你(周朴园)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面对矿上工人要求正常改善条件的罢工,周朴园叫“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对罢工的工人代表,周朴园利用金钱收买分化,不能收买的直接开除出矿,而对罢工中死伤的工人,竟不给任何抚恤金。周朴园不只是对流血流汗为自己创造财富的工人如此绝情,对家中亲人的言行也始终以维护自己在家庭中的核心统治地位与家长威严为至上法则。他在逼迫没有病的繁漪喝药时说:“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难怪繁漪在与周萍谈话时感叹:“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富丽堂皇的周公馆因周朴园人性的失落处处让人感到沉闷,有时透出一股血腥的味道。然而,失去侍萍、失落人性的周朴园竟然打拼成了“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天公作美,三十年后,当年投河被人救起,“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又嫁过两次人的侍萍来到了周公馆,无意中见到了周朴园。此时的周朴园已经历了三十年社会名利场的磨炼,习惯性地认为侍萍是处心积虑为敲诈钱财而来,以至于无情质问侍萍:“(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当侍萍说“他(鲁大海)现在(周朴园)跟你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时,当侍萍的要求仅仅是见一见儿子周萍且并不打算相认时,当侍萍慢慢撕毁周朴园开具的那张五千元支票时,当四凤、周冲、周萍得知真相在雷雨中生命瞬间凋零时,当侍萍、繁漪经受不住刺激成为疯女人时,周朴园痛定思痛,开始慢慢梳理自己的是非善恶与人生得失,沉睡、失落的人性渐渐苏醒、回归。于是,周公馆变成了教堂附设医院,屋内“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张旧圈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剧作序幕这一语段中“十字架上的耶稣”、“壁炉里”“熊熊”“燃着”的“煤火”、“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的“一丝丝的温暖”,不恰恰是周朴园这位“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冬日里来看望两位疯女人的心境的写照吗?放弃恶念,回归本善,人类灵魂的炼狱与升华在《雷雨》中通過周朴园这一形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行笔至此,忽然想起曹禺笔下周公馆内当年的一道门:“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茫茫人海滚滚红尘熙来攘往偶尔穿过此门的人能否听得出这道门“在门轨上”“沉重”“转动”“久摩擦”“滑声”的韵味呢?

二、璀璨生命缘何在雷雨中凋零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中,周公馆内十七岁的周冲、十八岁的四凤、二十八岁的周萍,三个年轻的生命骤然凋零。“年青的反而走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剧作结尾周朴园哀伤的感慨不仅抒写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万分,更隐含着周朴园、侍萍、繁漪、鲁贵这四位白发人(繁漪虽只有三十五岁,但周冲母亲的身份决定了她归属于白发人)内心深处不经意间联手将黑发人送上不归路的痛苦呐喊。

曹禺的四幕话剧《雷雨》作为经典之作,穿越深邃的历史时空依旧带给读者久久的心灵震撼。其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读完作品,我默默沉思:《雷雨》中“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又是被什么力量毁灭的?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这一悲剧又留下了怎样的精神启迪?endprint

周冲、四凤、周萍同为《雷雨》中凋零的生命,但与“空虚脆弱”“精神颓衰”的周萍相比,周冲恰似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透明而无杂质。与“心地单纯”“知道同情”的四凤相比,周冲则更像冬日里一束温暖四射的阳光,给人温馨与希望。

向四凤求婚遭到拒绝后,周冲对母亲繁漪坦言:“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得知周朴园开除工人代表鲁大海时,周冲认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人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鲁贵与四凤被周府辞退,周冲去鲁家送钱时对四凤说:“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得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后又得到快乐。”“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这些话里跳跃着周冲“平等、民主、博爱”的进步思想追求,无私、朴素而执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周冲是令人烦闷窒息的整座周公馆内唯一的清新所在、希望所在,然而这个璀璨的生命刚刚乍现爱的光芒便如彗星划过天际般陨落。他不是如英雄史诗般倒在轰轰烈烈的变革社会的路途中,而是在毫无意义与价值的家庭伦理纷争的暴雨中猝然而逝。岂不惜哉!岂不悲哉!

“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轻轻吟诵着曹禺笔下的这些文字,回味着周冲瑰丽梦想牵引下的绚烂青春,永远定格在1922年夏天的那个雷雨之夜,永远定格在十七岁,再无滋长与生发,这不仅仅是个体之悲,更是社会之悲!

周冲之死源自对四凤触电后的急切施救,四凤的触电并非意外事故,而是在不知情的背景下陷入乱伦情爱后的痛苦选择。造成这一悲剧结局的根源,表面上看是三十年前周府对周朴园与梅侍萍事实婚姻冷酷无情的否定,实质上却是“门当户对”这一根深蒂固、世代相袭的等级观念导致了这一悲剧。剧作中,三十年前的周朴园与梅侍萍初涉爱河时,心中并无门第等级观念,然而三十年后,二人再次见面时,侍萍明明知道周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因为地位的差异不敢去相认——“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能给自己的儿子丢人吗?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当周冲与母亲繁漪谈起向四凤求婚的事时,繁漪的态度是:“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当周冲预备把娶四凤的意思告诉周朴园时,繁漪说:“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周朴园与繁漪的门第等级观念由此可见一斑。鲁贵在與四凤谈到“阔女婿”周萍时说:“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即使是工人代表鲁大海,在与周冲争执时也坚持认为:“可是她(四凤)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显而易见,身处社会底层的鲁氏父子对于门第观念也是顶礼膜拜、视若金科。周鲁两家的长者,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用因袭而来的功利至上的心机编织起一张“门当户对”的无形之网,将生气勃勃、良善为本的生命与心灵窒息而死。这或许是《雷雨》反封建主题的深层意蕴所在。

倘若三十年后对侍萍仍念念不忘的周朴园没有从先辈那里传承门当户对的理念,倘若繁漪清醒地认识到是门当户对的理念带来了自己与周朴园的不幸婚姻,倘若侍萍能像三十年前那样毫不顾及自己出身始终一片深情向朴园,那么,三十年后周公馆内的那场雷雨该是“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的序曲。行笔至此,忽然想起《上海沧桑》中唐氏家族的唐大浦与出身卑贱的梅影历经坎坷终结连理的故事,在唐氏家族的危难时期,梅影只手擎天化解危机渡过难关,为唐氏家族以后的兴旺发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该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经典传奇吧?

回望中华民族历史流变的长河,门当户对理念可谓后浪推前浪,至今未息。在芸芸众生无限向往“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梦幻中,我们是否读过、是否记得曹禺笔下那幕雷雨中的悲剧?在传承民族传统文化实现民族复兴的征途中,我们是否有必要抱守着“门当户对”的思想而不折不扣地躬行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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