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的礼赞和母族的认同

2018-01-25 19:01杨运来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哈尼族神灵

摘 要:当代哈尼族文学一开始就以神灵与祖先为切入点来表现其精神情怀和文化指向,通过对神灵的礼赞和母族的认同反映现代文明与哈尼族本土文明的冲突以及作者的焦虑,反映其族群主体性建构的精神旨归。

关键词:哈尼族 神灵 母族 精神旨归

从1981年朗确的散文《茶山新曲》开始,哈尼族开始有了自己民族的作家文学。“哈尼族作家文学的出现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近十年来展现出可喜的势头,它标志着哈尼族文学结束了没有作家文学的时代,迈进了新的发展阶段。”哈尼族作家开始书写自我,展现本民族独特的文化传统。20世纪90年代,中国作家中形成了一个以朗确、哥布、存文学、艾扎等为代表的哈尼族作家群。尽管是一个新兴的民族作家群,但杨洪先生说:“哈尼族作家一出现,就以强烈的民族意识反映出哈尼人所经历的漫长的社会生活的历程,就把自己的作品置于对哈尼文化的深层思考中。”这种思考一开始就以神灵与祖先为切入点来表现其精神情怀和文化指向,通过对神灵的礼赞和母族的认同反映现代文明与哈尼族本土文明的冲突以及作者的焦虑,反映其族群主体性建构的精神旨归。

一、神灵的礼赞

现代性完成了对传统的祛魅,一并把神灵也从人们的现实生活中驱逐出去了;而当代哈尼族作家们却把神灵请回了文坛,礼赞神灵。他们通过对哈尼族人素朴的情感、单纯的观念和牧歌般环境的叙述,通过对哈尼族人灵魂不灭、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以及全球化和现代性一体化给哈尼族人带来的冲击的叙述,表达对神灵的礼赞。他们进而通过对神灵的礼赞来进行现代性的批判并表达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和守护。

(一)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和环境的牧歌性

沈从文曾在小说《凤子》的“神之再现”中写道:“在哲学观念上,我认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虽有它的意义,但它已成历史的,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须存在,不能够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增加人类的丑恶。但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神灵的存在以及对神灵的礼赞和膜拜是需要一定条件的,即“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阅读哈尼族诗歌,我们可以感受到其诗歌的朴素、观念的单纯和意境的牧歌性。在哈尼族诗人哥布的诗集《母语》中,诗人表达的感情也是那么素朴、单纯。于坚说:“他(哥布)是如此惊人的朴素。”《母语·山里的放牛娃娃》:“山里的放牛娃娃/与白天的阳光交谈/与雷声和雨声交谈//山里的放牛娃娃/黑夜像豹子的嘴到来了/牛群不知跑到哪儿去//山里的放牛娃娃/牛群回家去了/他坐在大树下哭泣。”多简单的一个诗歌叙事,多纯粹的一个童年片段,多么真切的人生感受!一切都显得那么纯净、自然和本真!《母语·想你》:“那时候/你是孩子/我也是孩子/我们俩/在田间放鸭子/树叶的房屋/搭在田边。”这些诗歌素朴而又单纯,散发着田园牧歌的气味。诗人的素朴、单纯和牧歌性情怀是对神灵的最好守护,也是对神灵的最高礼赞。艾扎的散文诗集《守望村庄》同样是那样单纯、素朴,他借用了大地、天空、山川、河流、森林、稻田、卖酒的山妞、牧童、蘑菇房、篱笆等大量意象来表达对乡村故土的热爱,这里的乡村故土同样是一片牧歌性的田园。作家说:“这样,我选择这堆虽不饰雕琢粗陋简短但却情真意切的文字,选择这种虽直露平铺土气笨拙但却不事做作的方式,来表达对母族的一片感恋。”阅读哈尼族作家朗确的《最后的鹿园》、存文学的《人间烟火》等小说,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哈尼族人那纯真素朴的人情人性,感受到其中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和意境的牧歌性。在艾扎的小说《金凤花》中,女主人公依桃与哈尼赶马哥之间的感情是那么的纯真素朴,而不像外来青年一样始乱终弃、不负责任。这里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哈尼赶马哥勤劳、乐观,他帮着依桃牵牛翻地,为她排解心中的忧伤、孤寂和郁闷。小说最后,哈尼赶马哥和依桃彼此期望着不久后的再聚和拥有:“‘你让我补回过错吧,她说,‘以后路过,就来这里歇,我渡你过河。‘依桃,我一辈子感谢你,永世忘不了这山沟,这河谷一定会布满我的马蹄印!他走了,月光把他长长的身影系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几步:‘我照着你的包头布,一定给你织条新的……”小说对牧歌性环境和哈尼族人美好的人情人性的描写蕴含了作家对哈尼族传统文化的认同。正是哈尼族人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形成了哈尼族作家们对神灵礼赞的精神心理基础。

(二)萬物有灵、灵魂不灭的宗教信仰

在哈尼族的宗教观念中,人和万物又都是有神灵附着的,每个人都是有灵魂的,人死而灵魂不灭,灵魂在人死后在阴间与死者相伴随;哈尼族村寨都有其寨神山、寨神林、寨神树,这些都是保护哈尼族人的神灵。这种万物有灵、灵魂不灭的宗教观念成为哈尼族文学中礼赞神灵的重要原因。哥布在谈到他的长诗《神圣的村庄》时说:“一个深谙哈尼文化的朗诵者在朗诵该诗时突然中断,并说他内心有一种恐惧,朗诵无法继续。我知道他的恐惧源于对神灵的敬畏。”对神灵的这种敬畏源于哈尼族人的原始宗教信仰,如果精神上没有宗教的信仰和神灵的存在,这对他们来说将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2015年6月初,我和一位人类学的朋友一起去云南省红河县三村乡一个叫坝木村的僻远哈尼族寨子,那里气候宜人,人也很素朴,正如哈尼族作家在诗歌、散文、小说中所书写的。但寨子地域偏远,从红河州州府到这个寨子我们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历经大山险谷,大山上的那细小的“之”字形公路如悬挂在空中吹拂的飘带,大山腰上的寨子是真正的“空中楼阁”。哈尼族人就生活在这大山之中,在大山之中劳作。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们生活的艰难和种种随时可能到来的苦难。面对这些艰难困苦,如果用唯物常识、理性实用等现代观念来解释哈尼族人行为方式和周遭现实,那是很残酷的。正是这种贫乏的物质生存境遇形成了哈尼族人宗教信仰的精神心理基础,宗教的信仰和神灵的慰藉抚慰了他们生活中的艰辛和精神上的苦楚,神灵和宗教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可少的。当代哈尼族文学的神灵礼赞蕴含着哈尼人的艰辛与苦难,蕴含着积淀于心中的隐痛,以及作家们作为哈尼族人精神守护者的哀愁。哥布的长诗《神圣的村庄》中有诗人、咪谷、莫匹、女巫、乡长、村长、当家的男人、当家的女人、打工仔和打工妹等十位叙述者,其中有诗人(在哈尼族中,诗人是巫师,巫师也是诗人)、咪谷、莫匹和女巫四位是会通神灵的人,他们可以带来寨神的祝词,可以给神灵带去人们的崇敬,也可以为人们向神灵招魂:“当孩子们贪玩的魂魄/迷失在阴间的小路上/当老人们天真的魂魄/被邪恶的鬼神牵引躲藏/我(女巫)要到阴间神界找寻/把他们送回家里火塘边和神龛旁/……/寨神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当村里丢失的灵魂流浪/进入寨神的家不用担心/那儿有吃有喝回到自家一样/然而神界和人间毕竟不同/寨神让我(女巫)把魂儿们逐个送回村庄。”正因为有了神灵的守护,村庄里才有了牛铃声的悠扬、狗叫声的欢畅和蘑菇房那不息的火塘,人们内心里才有了宁静和安详。失去了神灵的护佑,哈尼族人就会变得迷乱、残酷和疯狂,就像《谋杀组合》中的人物疯狂残酷地斗争,神秘离奇地死亡,作者在这里无意识地传达了现实世界的不可知、神灵存在的必要性。endprint

(三)全球化和现代性的冲击

全球化和现代性冲击和摧毁着世界各地的弱势文明,不断侵蚀着弱势民族的各种身份特征。哈尼族作家们深感现代文明对哈尼族本土文明的侵蚀和伤害,深切地感受到本民族文化存亡的危机,于是他们树立神灵的旗帜,通过对神灵的礼赞表达对族群本土文化的坚守,并以此来进行精神的自我防卫和族群主体性的建构。哈尼族作家一方面以清纯、素朴的情怀表达对乡亲故土的怀念,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现代文明侵蚀传统哈尼乡村和哈尼族人精神世界的忧虑。王洪兴在《家乡的小河》中写道:“记忆中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家乡的小河边发现了矿石,乌黑中带有晶亮的沉甸甸的矿石。……外地人纷至沓来,原本是承包地和水田的地方,建起了不少工棚,大大小小的老板们用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小河的宁静,打碎了小河安静的心。家乡的阳光依旧,家乡的雨水依旧,可是家乡的小河流淌的水不再依旧。面对寨子的巨大变化,面对疮痍满目的家乡的小河,我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是该喜还是该悲……”家乡的小河原是一片自然、和谐而又充满生机的天地,现代文明的到来使这一切消失了,机器、工棚等现代文明破坏了哈尼族人的宁静和素朴,也破坏了哈尼族神灵存在的基础,作者明显表现出对这一情势的担心和忧虑。水子的散文《故乡来去》直接在哈尼族人的精神层面表现出这种担心和忧虑。在哈尼族的节日“昂玛翱”里,现在的年轻人不再去献昂玛翱,甚至连中年人也不大愿意参加,因为他们不再相信节日的神灵。神灵曾是哈尼族人凝聚、团结和向善的内在力量,现代文明已经逐渐侵蚀了哈尼族人的这一力量以及形成了这一力量的人情人性,培养起了人们的唯物常识、理性思想和实用主义的人生观,敬畏神灵被当成迷信被现代常识所抛弃,哈尼族人现实生活中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在发生改变。在作者看来,这是失去神灵后精神的堕落。如果没有了宗教、神灵等传统文化的存在,人们就将陷入混乱和可怕之中。艾扎的《阉谷》就反映了哈尼族人失去神灵约束后的残忍与混乱,他们残酷地压榨,不停地厮杀,命运莫测。“对上帝,对自己的灵魂,对造物主和自己同类应负的各种一般义务,都渴望形成一种确定不移的观念,因为如对这些基本问题持有怀疑态度,就将使自己的行动听凭偶然因素的支配,也可以说是任其混乱和无力。”李批娘的小说《嘎斗》中的主人公嘎斗曾被现实势利的村民赶出村子,当他再被村民们请回来时,嘎斗首先想到的是去祭祀寨神树。作者暗示,本土传统文化(确定不移的观念)才是哈尼族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现实功利不过是混乱和无力的存在。莫测的命运需要有神灵的抚慰,流浪的灵魂需要有精神的皈依!传统文化才是哈尼族人精神的皈依和灵魂的抚慰。因此,哈尼族作家在创作中表现出对现代性的强烈批判,及对神灵等传统文化的热情礼赞,他们据此进行着哈尼族主体性建构的努力。

二、母族的认同

如果说自然神灵是哈尼族人所赖以生存和延续的外部条件,那么母族祖先之神灵则是哈尼族人之所由来和存在的内在依据。母族祖先在哈尼族人的世界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形式上他们通过父子连名的谱系来标示族群的认同,新生的儿女以父亲名字的后一字或后两字作为自己名字的前一字或前两字,以标示自己的渊源。哈尼族人正常死亡后,作为丧葬司仪的贝玛就会在仪式上念诵死者的连名谱系,如松米哦→哦提里→提里唯→唯厄烟→厄烟搓→搓提行→提行里……贝玛会从远古始祖一直念诵到死者的名字,再从死者的名字念诵到死者的远古始祖,以标示死者的渊源,同时意味着死者也成了祖先亡灵的序列,供后人敬仰和膜拜。在精神上和日常生活中,哈尼族人也都标示着族群的认同。这对于母族祖先和本土文化的认同意义重大,因为“这不只是把握自己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获得生存理由和生存意义的一种方式”。现代人经常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迷失自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将走向何方。哈尼族作家们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并将这一问题处理为对于母族祖先的认同,他们在创作中通过“他者”文明的参照和“本土”元素的重建来表达对母族祖先的认同,并据此进行族群主体性的建构。

(一)“他者”文明参照下的“否定式认同”

当代哈尼族文学常常以更为先进的“他者”文明为参照来对本民族文化进行否定和批判,这是一种在“他者”参照下对母族祖先的“否定式认同”,他们通过“否定”的方式来表达对母族的认同。诗人哥布在《母语》中写道:“我们亲爱的寨子/在大山母亲的腿上熟睡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内心也空寂。”诗歌在比较的文化视野中对母族文化在全球化冲击下表现出的“落后”“闭塞”进行反思。在这里,“熟睡”和“空寂”是一对带有否定意义的对民族面临文化危机的象征性意象,表现了作家在表达母族认同时的焦虑、忧伤和危机感。《母语·留宿在城市的高楼》:“高楼像竹笋一样生长/世界是这样大/我像夏天的雨/一下子消失了/在房屋和汽车的中间消失了。”在现代性一体化的都市文明中,诗人感受到一种自我身份被抹去、不知“我为何者、何者为我”的怅然和焦虑。在与现代文明的交流冲突中,作者感受到了一种他者文明压迫的“异在感”和一种强烈的精神创伤,也隐含了弱势文明之于强势的现代文明的焦虑和挣扎。在这里,作家以一种否定性的情感来表达对母族的认同。现代文明的冲击造成了哈尼族人对自我文化认同的危机,面对现代文明的冲击,作者对哈尼族人进行了批判和否定,批判他们对于他者、对于现代文明的迷恋。在《神圣的村庄》中,作家哥布对打工仔和打工妹痴迷这现代繁华都市而甘愿把自己放逐流浪进行了批判和否定,他说他们感受到更多的是他者文明所带来的屈辱和伤害。“姑娘我出门打工挣钱/心里全是看不见的伤。”这实际上是从另一个侧面对本民族落后现状的否定,以及对哈尼族人精神情状的批判,表达了作家在表达母族认同时的焦虑、忧伤和危机感。母族始终是“我”精神的故乡,因为回到母族和故乡,“我”的内心才会宁静和安详。打工仔说:“我老在别处飘扬/艰难困苦的时候/我总是回到故乡/活着在异乡潇洒/死去时安息故里/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哈尼族诗人李伟在《背沙的哈尼妇女》中写道:“小区两边/一区区的沙堆积如山/一套套住房枯瘦如柴/一群群哈尼妇女用瘦弱的背 背破旧的背篓/一步步一层层/一背的汗水浸润着干旱的春天/我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睛飞进了几粒沙子/泪水一揉就出来了/我的母亲也是她们中的一位/……/亮堂堂的新房下面埋着多少哈尼妇女的汗水。”诗歌通过“枯瘦如柴”“瘦弱的背”“破旧的篓”“汗水”“沙子”等表达了诗人对自己族人的爱、对自己族人现状的忧愤和对自我族群身份的认同感,犹如艾青所说:“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endprint

哈尼族作家还以“疾病”“疯狂”“死亡”等话语来表达对母族的认同。在哈尼族人的世界里,人们生病、疯狂或死亡,是因为魂被鬼神带走。哈尼族诗人陈强在《叫魂》中说:“在黄昏的暮景中/母亲在村口喊/喊那些时光灌醉的童年/喊那些做农活到月亮升起还未归的少年/喊那些漂泊远去的年轻人/……/母亲是在给我叫魂/只要我在外漂泊一天/母亲就会给我叫魂。”作家暗示,现代文明正是诱惑哈尼族人离开故土、漂泊他乡的因素,许多哈尼族人因为没有了母族和故土的保护而遭遇困境,以致生病、疯狂甚至死亡。黄雁的小说《樱花泉》讲述了女主人公密娘因山外皮货商人的始乱终弃、不负责任而发疯的故事。密娘在樱花泉边生下孩子,不慎掉进水里溺死了,之后她就得了“花疯病”,成天疯疯癫癫,赤裸着身子在寨子周围荡来荡去。密娘发疯是因为她脱离了母族文明的保护,所以才受到他者文明的伤害。只有切实回到母族传统文化的怀抱里,人们才能获得健康和安乐。朗确的《最后的鹿园》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以及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世外桃源—— 一个叫弄嘎的哈尼山寨。在这里,人们有风一起挡,有果大家吃,没有哪一个人吃独食。“过去弄噶寨的男人进山打猎,只是为了发泄山里男人的一种野气,一种无畏和勇猛,表示一种男子汉狂放,寻找一种乐趣……没有把鹿茸、鹿胎、熊掌、熊胆、兽皮什么的放在心上,打来了就随意放着。”但是现代文明的到来破坏了这里原本的宁静与和谐,毁坏了这里原本自然素朴的生活方式和本真直率的人情习性。山民们被钱诱惑,滋生出越来越大的私欲,他们疯狂地猎杀各种动物,打野味回来也不再让邻里寨人知道和分享,破了哈尼人见者有份的狩猎规矩。他们把整个三面山的林地和荒草坝都烧毁了,“最后的鹿园”不复存在了,这里乐善好施的淳朴民风也不复存在了,这里的人也病了。小说借外来的商贩之口说:“这些地方有好多病名是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其中有种叫鹿癫病,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会完全失去人的意识和控制能力,变得疯疯癫癫的,还会学着动物的声音叫唤,我看这里的人怕是得了这种病。”小说通过“他者”文明的观照和否定性的批判,表达了对母族的认同,认为回到原始的大自然和美好朴素的人情习性的民族传统文化之中才是这些病症的解决之道。哈尼族作家据此来肯定母族的文化传统,并进行族群主体性的建构。

(二)重建“本土”元素基础上的“构成性认同”

“个体与其躯体的关系、他(她)与较广阔的自然关系、与其家庭的关系、与文化的关系等等,都是个人身份的构成性的东西。”构成性认同包含着个人与民族所处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的互动,哈尼族作家正是通过哈尼族独特的自然风俗和民族历史这两个基本元素的建构来表达对母族的认同的。自然环境是一个民族存在的地域空间,在与人的互动中形成一种独特的自然文化景观,哈尼族作家们常常通过这种独特的自然文化景观表现出自我的民族认同和归属感。哥布的诗集《母语》第一部分《我们的寨子》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原始本真的哈尼村寨的春夏秋冬,哈尼寨子的白天黑夜,哈尼寨子的风雨阳光,哈尼人的大地和天空,寨子里放牛娃娃、朋友、母亲、老人等哈尼族人的生老病死,寨子里的乌鸦、蝉、树等生灵万物,寨子里的苦扎扎等哈尼族风习人情……诗歌不断地重复着这些乡土意象,通过哈尼族的这些乡土元素表现出作者对母族的认同。李哨芸在《故园》中写道:“我的名字/从金黄色的糯米香里飘出/我的年龄/系在山寨/‘苦扎扎的秋千上/不论我飘向何方/根/执着地生长在/祖祖辈辈劳作的故园/即便有一天我的音容消失在远方的天空/我的身躯也要扑向你/化成你怀中的新泥/孕育满山的青绿。”作者将自己对故乡的热爱和母族的认同融入对哈尼族独特的食物、节日、森林、秋千等乡土元素的书写上。社会文化是最能直接反映一个民族特征的载体,如家庭宗族、历史记忆等。哈尼族作家们也通过缅怀母族的历史来表达对自我传统的追念和自我身份的认同。“为了承认自己是一个群体,每一个群体都必须在现在创造一种有关过去的自我的可信的形象,即在新的、变化了的现实中找到自我。”哈尼族作家通过文学书写将过去民间的散失的记忆和意义整合为民族的历史。诗人哥布在《母语·国王》中对哈尼族曾经在云南元江建立的罗磐国的历史进行了追述,并在历史的叙述中表达了对哈尼族曾经建立的唯一一个王国的辉煌历史的自豪感。《母语·读〈哈尼阿陪聪坡坡〉》则借长篇叙事诗《哈尼阿陪聪坡坡》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关于哈尼族发展变迁的宏大叙事,展现了一个线性的、连续的和统一的哈尼族历史观。诗人哥布在《神圣的村庄》中也借咪谷(哈尼村寨宗教领袖)之口追述了祖先那艰辛的迁徙之路和母族那苦难的历史:“魂魄呈现我 心中满载/万年的祈愿 千年的沧桑/他们的故事在时间的咒语里/诵读成迁徙由北而南的展望/是一部悲怆的史诗/献给高山河流一片苍茫。”“在这里,作者尽管为母族不幸的历史伤心,却充满了自豪感!因为这个历史把哈尼族说成是一个悠久的、源远流长的、同一的、在时间中不断演化的民族主体。诗歌通过对散失的历史和记忆的追念来强化对母族的认同,使诗人明了自己在这个历史长河中的所在——我在哪?我是谁?从何而来?千百年来被淹没的历史记忆重新浮出水面,成为哈尼族族群主体性建构的依据。”

三、结语

当代哈尼族文学一开始就以神灵与祖先为切入点来探讨哈尼族传统文化在现实中的地位。这些文学作品赞美原始的大自然、歌颂单纯素朴的人情人性、崇拜原始的宗教神灵、追溯母族祖先的艰辛历史,它们通过这些叙述来表达对神灵的礼赞和对母族的认同,表达对哈尼族传统文化的认同和守护,并据此进行现代性批判和哈尼族族群主体性的建构,以抵御现代文明给哈尼族人所带来的冲击和伤害。对神灵的礼赞和母族的认同反映了现代文明与哈尼族本土文明的冲突和哈尼族作家们对于本土传统文化的忧心和焦虑,也深刻地反映了哈尼族族群主体性建构的精神旨归。神灵和母族是哈尼族人文化谱系中相互衔接的两个源流,这也反映在哈尼族连名谱系里。“哈尼族连名谱系是哈尼人用顶真修辞法将神、鬼、自然物、民族英雄、祖先和自我排列起来的一个谱系……哈尼族连名谱系的作用在于,哈尼人被命名后,认为自己就与神、自然物、民族英雄、祖先紧密联系在一起,自我将得到神和祖先的保佑,英雄是自己的榜样,可以获得力量、价值以及人生的智慧、意义和归宿。”透过哥布、艾扎、朗确等哈尼族作家对于神灵的礼赞和母族的认同的表达,透过他们那感时忧世的情怀和民族寓言式的叙事,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相似的思想情感和文化指向,可以看到其始終不忘的是哈尼族传统文化的重塑和族群主体性的建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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