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玩笑

2018-01-25 10:44东巴夫
壹读 2018年12期
关键词:阿姐

东巴夫

也许,我死掉了,活着的只是意识。我坐在这儿,看江水匆忙流走,更多的江水从西头赶来,黄土粒搅碎混卷成肉身,江水的肉身,推搡我走了三十里路,我像一条累死的鱼,暴晒在河床上。这个五个月前的事。我从脚前的沙地滑入金沙江。九天前,可怜的和小芙在沙地用手筛过最后一缕阳光,面对金沙江,一步跨入激流,被江水很快抹掉。

我躲在岸边的芦苇丛,却叫不出声。芦花像受伤的血翅羽,铺满河岸。河床插满野柳,细黑的枝条在暮色中颤动,地下有人在嘶喊,很快被风吹散,从未有人听见。群山依然趴在那儿,遮住大半个天空,背后的纳西族村子,窄小的窗口亮着灯,村里少了一个人,就像老妇人落了一根发。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沙地上的脚印已被新沙抚平,浪花固执地摔打堤岸,那江水声,像一把把利刃,攮进我的心窝。

整个金沙江面,静得像一块草地。黑夜降临时,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坟。

我是谢观。和小芙死了,因为我的戏谑,我还活着,这不合情理。在最后的时间里,我没有死的计划,我知道我应该去死,知道就好,无需计划。在此之前,我有过一段茂盛的婚姻时光。

我和张沫沫结婚了,我们领了证,没有办酒席,连亲近的朋友都没通知,这是张沫沫的意思,她是一个有激情的女人,但也有恐惧的东西。我很爱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你没法不爱,我也就没意见,我乐意听她的,不请客就不请吧,我俩领了证,是合法的夫妻,一起生活,一处工作,在夜里大声叫床,在院里挖池塘架秋千,谁也管不着。

城南的这栋老宅,是张沫沫的父母留下来的。我们没有做太多修缮,只是补补残墙,修修门楼,刷点新漆,把荒芜的小院修整成有花草树的小花园。家里添了新家具家电,接通自来水,扯了根宽带线。新的日常生活开始了,每天都有新的希冀。我把这一切打电话告诉母亲,父亲隔天来电说:“你白活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白活,让那些虚妄的日子统统滚蛋。

这是我们的婚姻态度,但在很多人看来,婚姻不是一件小事儿,比如在我们领证后半个月,整座报社大楼的人都知道张沫沫结婚了,接着搞清楚跟她结婚的是我。

走漏消息的是张沫沫的女同事。她有一天来我们家做客,发现我俩在一起生活,就问张沫沫我俩是不是结了婚,张沫沫承认了,她就要看结婚证。张沫沫拿给她看,她悄悄用手机拍下来,后来不小心传播出去,结婚这事儿,就在媒体界传开了。张沫沫有点恼,我倒觉得没什么,也没去责怨她的女同事,隐瞒一件事实是很痛苦的,这种事说出去不丢人。

我媳妇儿张沫沫是那种会发光的女子。我把她这缕月光捉进自己的房间,势必会引起公愤。媒体界的同行们,以“隐婚”为借口开始责难我们。理由无非是结婚乃人生大事,如何能俩人悄没声儿就进行了,请大家伙聚聚是必须的;有人说别的事儿可低调,结婚不应该藏着掖着;就连楼道里干了二十年的女清洁工都拉着张沫沫说,妞儿,阿姨都为你准备了红包,你咋个不请我哩!

说实话,我心里有些忐忑,解释次数多了,好像真就做错了啥事,不知道能否补偿回来。张沫沫却显得很轻松,她甚至懒得去解释,她说:“这没什么好担心的,事都已经做了,同事间的关系主要在工作,咱俩把手里的活儿做好,那些龃龉非议,不要当真。”

我将信将疑,心想:亲朋好友间该如何解释呢?

张沫沫摸摸我的脸,说:“相信我吧!”

一天中午,办公室的人走空了,和小芙说:“结婚啦!恭喜你哟!”这是一种礼节性的祝福,我知道她对任何结婚的人都这样说,这种客套话她是很擅长说的,尽管她内心极其羞涩。我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说完话她就朝外走了,我看见她走到玻璃门口,转身走向电梯,她没有朝办公室车一下脸,也没有斜睨一下。我听见电梯铃响了,她下楼去,刚才说过的祝福,大概也忘了吧。

整间办公室,和小芙跟我走得最近。她都没有说什么,别的人更不会在意这件事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倒释怀了些。

下午四时,呼啸的北风突然止住了,窗外有窸窣之声,我从文稿中抬起头,看见雪花儿正吹打着窗玻璃,有一些堆积在窗台上,像盐,还有的像柳絮,从缺口飞进办公室。同事木翠儿丢了笔跑到窗前,痴痴地望着天空,喃喃道:“下雪了!”我嘿嘿一笑,木翠儿跳了起来,说:“今年古城的第一场雪,太美了,你看天空都碎裂了。”

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烟雾碰到窗玻璃,洇出几粒水。“好呛,老谢你别抽了。”木翠儿连咳三声。

木翠儿望着漫天飞絮的天空,笑得像一朵菊花。我掐了烟,来到大楼的过道里。其他部门的几个女同事也站在窗边往天上看。“老谢,快到楼上找你家沫沫赏雪呀!”

“还没下透呢,哪里有雪可赏?”

“赏雪就一定要看见雪啊?赏的是一种心情,你这恋爱怎么谈的?”

“真的好看吗?”说着,我推开一扇窗。风夹着雪,呼啦啦窜起来。

“快关上!你疯啦!”

我不关窗,让雪粒子往脸上粘。这几个女同事气愤地往另一边去了,我走上前索性把另外几扇窗户也打开,雪花飘进来,地面很快就湿了,壁上的一幅古城保护的宣传画报吹开一个角,拼命摔打墙壁。马路变宽了,女贞树叶被雪压落,一个清洁工骑车经过,留下一条黑色的车辙印。街对面的铺子里钻出一条狗,在雪地咬了几圈尾巴,被主人唤进屋去。不时有轿车驶过,没有一点声音,轧出的车印,很快被雪覆盖。

张沫沫发来短信:下雪啦!冷吗?

我回信:不冷,你呢?

张沫沫短信:有点,下班后,在办公室等我,别到楼外去。

我回信:好。

六点。雪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围着丽江城的群山,被白雾笼罩,较低处现出黑色斑块,山脚下有农舍,站在护城河边,看见几处屋顶溢出炊烟。我俩顺着护城河往北走,玉龙雪山完全被白雾遮住,只有风从北面来,带着一股子清冽味儿。

脚底发出咯吱咯吱声,很清脆。张沫沫让我走在前面,她踩着我的脚印走,不时呵呵地笑。我回头望着她笑,说:“慢点儿,好滑的。”

“不滑,我要跟你走。”

“冷不?”

“不冷!”张沫沫拖长声音说。

我们从长水路拐向雪山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

“鞋子湿了没?”

“湿了。”

“怎么办?”

“你背我!”

“好吧!”

张沫沫爬到我背上,把脸贴在我的脖颈里,对我的耳朵哈气。

“痒!”

我们走得很慢。我的脸上渗出一些细汗来。快要到行道树下时,我就往外走一点儿,一路上,张沫沫用手抖落枝上积雪,惊得我急忙躲闪,她却在背上疯笑,用手揉我的耳朵,才不管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他们为什么就看不惯呢?”

“因为我们在马路上,不是在黑夜或荒郊野外。”

“我才不管呢!”

我们在七星街买了棉衣、棉鞋,穿过古城往家走时,华灯初上,街道银灿灿的,一丝风都没有,大水车那儿聚了上百名游客,相机闪光灯照亮壁上浮雕,石像人的头发和鼻尖有雪。一个粗短的黑脸姑娘挤出人群来拉我的胳膊,说照张相吧,随照随取,古城的雪景很少见的。我笑着摆摆手。经过卖草场,三个五十多岁的阿姨靠在服务亭边向暖,有人打开一个取暖器,看着张沫沫长发洒在背上,却不上前推销编辫子。“有人盯着你的头发看。”我说。

“她们也许认识我。”

“不一定,她们眼尖着哩!你皮肤虽白皙不似本地人,但长相兼有纳西族和藏族特征,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你是在夸我吗?”

“你看我像是说谎的人么。”

雪融化不久,古城的青石板路面就更滑了,低矮的屋檐仍见积雪,天空苍白,狮子山的屋宇与老柏像泼了重墨,往山下一点,灯火璀璨,酒吧一条街的上空是彩色的,嘶吼之声穿透大街小巷,那些赤裸的灵魂开始解开虚乏的肉体,释放最后一丝欲望,扯去最后一块遮羞布。熟识古城的人,很少去酒吧一条街,而是从四方街往东,走大石桥,沿着小河出古城口。我们的出城路线正好相反,我们需途经木府,从忠义市场出古城,往南走约二十分钟就可到家。

走到忠义巷,张沫沫突然问:“你说咱俩的孩子会长得像谁?”

“像我。”

“为什么?”

“因为是我种下的。”

“嘿,是我生的。”

“好吧,如果是女儿,最好像我,是男孩,就像你吧。”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听说女孩都疼爸爸,男孩长得像妈妈聪明。”

“这话是村里人说的?”

“自古就有。”

“我才不信哩,我觉得最好结合咱俩的优点,把缺点屏蔽掉。”

“对,不过我没缺点,是吧。”

“你的缺点就是优点太少。”

“那你还要嫁给我?”

“没办法,这不都是命么,我认了。”

我的脸一沉,把头转到一边去。

张沫沫两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拽了一下,我们停下来,张沫沫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爱你,每一块肌肤、每一瓣灵魂都爱你,你给了我一个家,你是家的男主人,是我的整个世界。”

说着,张沫沫眼角滑出泪珠,我用手掌抹去,嘿嘿地笑,说:“你这几句情话是一首好诗。”

张沫沫就掐我的手心,掐得很疼,我忍着,我心里乐着哩!

巷道深深无人走,积雪照亮了路,踩上去嘎吱响。开门时发现锁与铁环间冻住了。未开院里的灯时,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秃枝投下淡影轻轻晃动,看不清完整的一棵树。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世界就暖和了,廊檐下的积雪特别安静,而整个院子,像一片开阔的原野。

张沫沫做晚饭,我在廊檐一角生一盆火。冬夜的时光是暖和的,很容易让人回忆旧事。

午夜,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无数细微之声,像飞蛾扑击灯罩声,从屋顶,从院里,从玻璃窗上,充溢着整间屋子。火盆里炭火正旺,我靠在沙发椅上安静地读《白鹿原纪事》,张沫沫看了一部美国西部电影,就先回房了,我十分钟前去看了第二次,她已经把读了一个多月的《麦卡勒斯传》塞入枕下,侧身背对着台灯睡着了。

风从门缝溜进来,布帘在动,雪花在廊檐灯下飞舞,像无数萤火虫。于是想起陈忠实在老家闭门写书的场景,书中说,他终日伏案书写,只食一碗稀粥,把生命注入到小说创作中。就像很多人坚守黑夜,在时光流动时努力为理想奋斗,就是对抗一切变数的良方。我坐在黑夜里,看着炭火慢慢萎去,灯光渐渐昏暗,放下书本,想到那些还在世界某个角落跋涉的人们,止不住一阵心慌。

灭灯上床,刚钻进被窝,张沫沫暖乎乎的身体挨过来,紧紧抱着我。黑暗中,听不到她眼皮眨动声,她一动不动,像是在梦呓:快睡吧,外面很冷吗,下雪了,我知道下雪了,下雪了……

我平躺着,怀里藏着猫一样的她,她的肌肤比绸子还要光滑,像春叶一样柔软。雪,还在屋顶走动,外面一定冷极了,小小的房间很暖和,院里的银杏树会被雪压断么?麻雀一定会在清晨的土墙上跳动,邻家厨房会冒出第一缕炊烟,远处的群山会消失在雪中么?那本书还孤独地躺在椅子上,炭火熄灭后,铁盆盖还是温热的,一直持续到清晨,明早做油炸粑粑吃吧,我起床去做,让她多睡一会儿,这只可爱的小猫,煮一小锅酥油茶吧,如果下班早,就去菜市场买饺子皮,晚餐吃饺子,鸣音村一定大雪封山,母亲在家屯了蔬菜吗?好想去阿考构普打猎,那些麂子一定住在山楂谷……

张沫沫在家写傈僳族阔时节专题方案,不用去报社。每天下班回来,吃她烹饪的三五样可口饭菜。在厨艺上她天赋异禀,对能做出一桌子鲜美菜肴感到开心,并说今后家里做饭这事她包了。

一天,我下班回来,走到巷子口,看见张沫沫在和对院的和阿姨说话。和阿姨语速很快,配合手势动作,张沫沫像个乖巧的女学生,不停点头微笑,表示听懂了记住了。看见我走过去,和阿姨冲我招手,张沫沫转过身来看着我笑。“你俩聊什么呢?”

“没啥,随便拉拉家常,小谢有时间多来阿姨家里坐。”

“我向和阿姨请教几样菜怎么做,下班了,肚子饿吗?”

“不太饿,谢谢和阿姨,到家里烤烤火吧。”

“不烤了,我要准备晚饭,你俩进去吧,早点做饭吃。”

“谢谢和阿姨。”

廊檐旮旯里一盆红火燃着,上面架一把锃亮的铜水壶,藤椅上有一台白色笔记本电脑。台阶是干的,花园里的积雪化了一些,院外的含笑树呼呼作响,院里的腊梅花全开了。“好香啊!前几日都不及今日香。”

张沫沫见我望着墙角,小嘴儿一噘,说:“我还以为你说我做的饭菜香哩!”

“当然香啦!现在我肚子饿了,相比腊梅的香,我更喜欢饭菜的香。”

“那吃饱了呢?”

“吃饱了就想睡觉啊,躺在床上我媳妇张沫沫最香!”

“太会贫嘴了!”说着,张沫沫伸手挠我,“把我当成啥人了!”

“贱内。”

“不许说这个字!”

“好,不说,咱们吃饭吧。”

“在哪吃?要不端到廊檐里边烤火边吃吧。”

“外面太冷,把火盆抬进屋好了。”

“那也行。”

客厅不算大,但布置精致,厨房在东侧,主卧也在东侧,中间隔了一个杂物间,现用作书房。原来都在火塘吃饭,张沫沫嫌厨房太空,两个人营造不出温馨气氛,就把客厅茶几当饭桌,都在客厅吃饭。我把火盆端进客厅,整间屋子很快暖起来。我们边吃饭边聊工作上的事儿。睡觉前,我们坐在火盆边读书。

张沫沫想扩展院子里一块长方形菜地的面积,把西面靠墙的一块空地翻整出来。那块空地上长了三株芒果树,还有一棵胳膊粗的苹果树,都是宅子闲置以后野生出来的,前段时间清理院子并没有砍倒它们。张沫沫说:“要不把这四棵树移栽到墙外吧,让它们在外面生长。”东墙外是一片田野,有一些荒芜的小地块,百年前是一些宅基地,后来人都搬走了。

浇完水,这四棵果树笔直地在眼前站立着,这是一片自由的新环境,我希望它们能成活下来,并开花结果。扩展出来的菜地,张沫沫已计划好种植大蒜和薄荷。

一天早晨,我从外面跑步回来,张沫沫梳洗完毕,正在准备早餐。我从背后抱住她,她发间、脸颊有股兰花清香,我抽动鼻子狠狠嗅了几下,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说:“你真香。”

张沫沫的脸顷刻就红了,说:“你整天闻还没闻够哩!”我摇头,“像条缠人的小狗。”

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没动,我又一连亲了两口。“快去洗洗脸吧,准备吃饭。”

出门前,张沫沫说:“下班后,如果想约朋友,就约到家里来吧!”

“你不嫌张扬了吗?”

“不会,结交朋友也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按你以前的习惯来,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没意见。”说完,张沫沫莞尔一笑。

我也一笑。

对是否要邀约朋友来,我有自己的想法。婚后生活很安定,没有什么波澜,我们都渴望有个家,在这点上,张沫沫比我更强烈,她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拥有自己的事业,却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生活是孤独无依的;我的家不在这座城市,在这里混迹十余年后,依然一无所有,只剩一腔理想与无尽的挫败,我也需要一个可慰籍心灵的地方,需要一个可心的人来陪伴,对一段全新生活充满期待。我们两个冰冷的人儿,走到一块儿,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并眺望未来,世界就热乎起来了。所以,朋友的依赖就小了很多,很多友谊就疏远了,这一点并未给我太多触动。时常令我忐忑心慌的是,婚姻生活的介入,分散了内心深处对孤独的需求,小说写作因而暂时停顿下来。

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应对之策,企望从中找到平衡点。

和小芙是我的同事,我们的交往仅限于工作范围,生活中的交集很少,有时对外宣称是朋友,其实不然,她是极其严谨的人,让人觉得很正经,官腔味儿很浓,不容戏谑,与我这种自由散淡惯了的人,很难走得近,说是朋友,只是工作需要。我想她的大多数说辞是有过仔细考量的,我很久都没有弄清个中缘由,也就不去猜疑了。但我对她这一类人却有兴趣,因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总之,和小芙这一类正经的知性女人,让人心生敬畏时,又对她的真实生活充满兴趣——脱去外衣,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儿呢?

我见过她脱去外衣,只穿一件薄裙,很丰满,却不显胖,下身喜欢穿丝袜,白色高跟鞋,这是一套打扮;还有另一套休闲打扮:黑色皮衣,牛仔裤,棕色短帮皮靴。有一次是周末,我在大研古镇闲逛时看见和小芙,她就是这副休闲装打扮,牵着一个清瘦小个儿男人,说是她丈夫,叫齐前,白沙人。他们有个女儿,在白沙上幼儿园。“你在古城玩儿呢?”和小芙说。她男人点头,很礼貌地把手伸过来,我握住一双柔软光滑的小手。

“周末闲得没事儿。”我说。

“昭庆市场那儿还回得去么?”她指的是张沫沫的家,她竟然直言不讳讲出来,没有半点儿顾虑。

“我没想到你会问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分开了。”我说。

“你还爱着人家,就去道个歉,你是个男人不是。”她说。

我确实被她问住了,那段甜蜜而又苦涩的婚姻生活晃过脑际,堵在心里。我知道自己涨红了脸,手掌在眼前晃了几次,也没能带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说:“我很难回答,我没准备你会问这个。”

“为什么没准备?难道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可谈?”

她的白面小男人很松散地站在一旁,胳膊自然下垂,时不时冲我咧嘴一笑,我注意到他的腰向左倾,右侧臀部僵硬,明显朝外凸。后来得知,她的丈夫齐前,因右股骨头坏死,里面置换了钢片。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身打扮,很漂亮哩!”

“工作只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是不一样的,你不要见怪啊!”

“见怪什么?”

“我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不太好,很严肃、古板,没什么好脸色,大家对我敬而远之,我是知道的。”

“不,我没有,这很正常。”

“你跟他们不一样,除了工作,我们还是朋友。”

“谢谢你这样说。”

“别多想,要不跟我们一起往黑龙潭走走吧。”

“不了,我往花巷那边去一趟就回住处了。”

她丈夫齐前分别时向我挥手,说:“有时间到家里闲。”看他的背影,像半个剖开的腌鱼身,很薄,皱缩,一扭一拐的很不协调,可见身体里的钢片在摩擦血肉,很难想象那会有多难受。看客们也会相信这不似能给她遮风避雨清除障碍的男人,倒是她体型饱满周正,走起路来清雅得很,头昂着,一脸的正气,仿佛是个经了些许世面的人,实质也是这样,让人很容易产生爱慕之情。

我从花巷那儿转了一圈,就向古城口水车方向而去。穿过黑龙潭回住处,是我这些年来惯走的老路。这条路约五公里长,走得多了,连哪一处有坑洼、有隆起的树根,我的脚都很清楚。

岔路多,我就拣人少的路走,一直走出西门,也没碰到和小芙。在西门口的石桥上,我站了好一阵。天空蓝得要死,整个就是一块蓝布,没有一朵云,潭边稀疏的林层纹丝不动,伸出手能感觉到风的凉意,却见不到风的动作。阳光很暖,世界是明净的。这是一个适合情侣凝视对望的季节,让人忽然想谈一场恋爱,哪怕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你对爱情是失望的。

太阳落山,四周变得灰暗。我顺着巷子很快走回住处。

天黑前,我在菜园门口用松明子生了一盆火,端进房间,打开窗户,等着月亮升起来。从天黑坐到午夜,围着这盆炭火,感受房间空气渐渐冷了。在热乎乎的小空间里,身体是虚浮的,头脑晕乎,已至夜阑,却并不困乏,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就像一叶小舟,顺着一条小河流淌,飘到哪儿是哪儿,心里真空落落的,对时间没了概念,对未来的幻想也被什么擦去了,甚至忘了肉体的沉重,只有灵魂活着。

“你能找到你自己吗?你爱自己吗?”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说。

“我不能,我好苦啊!”“我”回应那个声音说。

“可你还活着,因为什么?”那个声音问。

“我不知道,活着,就是活着,也许就是为了搞清为何要活着,黑夜过去,白天又来,人们又在街上忙碌,他们也活着,他们活着,我就活着,他们在想为什么要活着吗,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这样想。”

“你困了,在打哈欠,眼睛睁不开,睡觉吧,天快亮了。”

我看见火萎了,看到软乎乎的床正等着我,我艰难地坐起来,移步到床边,倒下去,拉起被窝盖在身上,暖和极了,我真的困了,闭上眼睛,升起一大团雾,把一切都掩去了……

大半个月后,在一次员工聚餐上,和小芙竟喝醉了。她手拿两个空酒杯,一边碰击,一边叫道:“谁还要跟我喝?尽管放马过来!”

我去了趟洗手间,我也没少喝,只是微醉,人还是清醒的,就是尿急。在过道里抽烟,看见窗外街上小汽车熙攘往来,路边烧烤摊上有个长发男人在唱歌。包间里,灯火通明,好几个同事笑成一团,和小芙依然在说:“快来跟我喝酒,笑什么笑!”

同事柱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颊就红了,说话犯结巴,同事小润就说:“省省吧你,三杯酒下肚,一准倒下!”柱子反驳,被邻座一把拉住,他瘫在椅上,头倒向一边,望着桌上的人嘿嘿地笑。

“柱子不行,他喝不过我!”和小芙说。

“小芙,你喝了多少?”

“再喝一阵,你男人该来接你啦!”

另一张桌上的同事们也在喝,见这一桌热闹,就向围着桌子打转的和小芙说。

“喝酒的时候不要跟我提男人,喝酒就喝酒,男人有什么好提的!”她说。

她冲桌上的每个人笑,恨不得爬到桌面上去,要大家陪着她喝酒。

我跟她又一连喝了三杯,她的脸红得像桃花,嘴唇湿润泛光,弯弯的双眼顾盼生辉。她呵呵笑着,盯着我看了好一阵,说:“你这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竟然是高手,藏着好大的量哩!”

“可以喝一点,只是平时少有机会喝酒。”我说。

“这不就碰上了么,等着,以后叫你陪我喝。”她说。

“怎么不是你陪他喝呢?”有人说。

和小芙手一挥说:“都一样!”

有人加了几道菜,那些晚到的同事开始吃米饭。我给和小芙盛了一碗米饭,让她吃一点。她见众人没了言语,这才放下酒杯,安静地吃那碗米饭。第一次见到和小芙这样放得开,严肃劲儿全没了,活泼,豪爽,真性情,同事们也有些吃惊,那些没怎么喝酒的人,面面相觑,沾了酒的人差不多都醉了,但注意力还在和小芙身上,我处于半醉状态,心里寡得紧,见和小芙安静下来,大松一口气。原来她也有俏皮、任性的一面。

两天后有人谈及此事,和小芙窘得很,她觉得自己严重失态。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没有,只是平时工作压力太大,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平时也不怎么喝酒,但喝起来也担得起。 “我爹从小就教我喝酒,先是用筷子蘸了酒,让我用舌头舔一下,那时的我还没桌子高,后来我爹端了酒杯,让我咪一小口,再后来我自己就能用小杯喝,我爹从此以后就有了酒伴,哈哈!”

她能喝倒不打紧,我那晚回到住处,睡到半夜,竟呕吐不止,酒劲过了多时才发作,难受极了,好几天,口腔里都一股酒味儿。和小芙知道后打趣道:“你喝得次数少,要多练练哟!”

这天下班后,和小芙在门口靠墙等了一会儿,她男人齐前没有来接她,她在手机里叫了一辆网约车,朝城西驶去。听说张沫沫请了半年的长假,我在报社大楼很久没有遇见她,在大研古镇也没有,我没有往昭庆市场那边去,连她家毗邻的南口路也很少走,即便有事需途经,尽量绕道而行。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那一定是片黑暗的森林或望不到尽头的泥泞,城南那一片,弥散着张沫沫的气味,还有那些甜蜜的回忆。我知道这一切一触即破,我小心翼翼不去触及它,给记忆一个回旋的余地。

回到住处,看见住二楼的王大姐在楼梯过道熬制猪油。她侧身对着楼梯,我在院里站了好一阵她都没发现,等她回头看见我时,我冲她笑,她也笑了,并空出右手,把垂下的刘海抹到头顶去。

我没有跟她搭话,只听见一口怀抱大的铁锅,汩汩冒泡,猪油的香味扑鼻而来。楼道里亮了一只白炽灯,昏黄的光,院里很安静,晚饭点已过,墙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

我有独自面对茫茫长夜的无数经历,有来消弭一切黑暗的顽强心力,我挣扎过多年,能在时间的浪花中伫立不倒。相比白天的暖阳与人世燠热,我更安于夜晚的孤寂与绝望。我会打开台灯,认真读一本小说;会铺开稿纸,写小说一千字;也会打开电视机,看一场篮球赛;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什么都不干,就躺在床上,让肉体彻底放松,大脑得到片刻休息。万籁俱寂,世界就像龙卷风,绞起尘世上空的那一缕鬼气,向更高的地方奔去。夜晚当然不只属于人,它还属于正在凋谢的草木,正在蜕变的昆虫,正在鸟声消尽的山谷,属于丽江的鬼和神,在天空飘荡,回不到玉龙雪山上去。

维系世界生长的就只有情。

我们的生活继续向前行进,树在生长,马路在脱皮。《边城晚报》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世界是平和的,新闻也是家长里短,编辑部气氛很安逸,半年前组建的“话丛”(汉译聚会)要启动,领导层很爽快答应了,还说要给予一定资金支持,大家就按照批示,开始为聚会开展筹备工作。

聚会地点选在金沙江边岩羊村。这个小山村久负盛名,面对金沙江,背靠大山,有三股清流从山谷倾泻而下,流经岩羊村,后汇入金沙江。围绕岩羊村的是大片的农田,随时季节变换,可看油菜花、豌豆花、洋芋花,金黄的稻田,像是有人往地面铺了一层黄金,即便在寒冬,农人们种上蒜苗和萝卜,肃杀之气下,亦是绿油油一片。江堤上有一些小木屋,观景的玻璃房,周边有零散的小马场,一些小平地扎起帐篷,村子并不是专门的旅游区,也没有开发者,这些为方便城里人周末前来话丛的简易设施,是岩羊村在游客们的支助下修建起来的。路不宽,不通车,城里人要把车停在岩羊村,再步行十分钟到金沙江边。

和小芙自然要同去,她家就是岩羊村的。另外还有十五个同事,好几个带了家眷,一个男同事带了女朋友,一个女同事带了闺蜜。和小芙没有带上她男人齐前。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要去自然也是一个人去。在报社门口集合,好大一群人,开出九辆小轿车。我看见和小芙站在人群中,几个女同事在跟她说着什么,大家嘻嘻哈哈的,对此次出行充满期待。和小芙穿黑色丝袜,上身穿淡黄色毛衣,梳丸子头,特别清爽。我和她坐上同一辆车,我问她怎么不见齐前,她摇了下头,说回娘家就不用带他了。

她说得不动声色,眼神却有些慌乱,僵持了一阵,她把话题转移到文学上,谈起不久前我出的一本小说集。

和小芙有个姐姐,招了上门女婿,七十来岁的父母,就和大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一个四合院,一幢新起的二层小木楼,边上还有两间土房,大门外是个小山坡,院门外才是村道。田地只有三五亩,上门女婿长年在外打工补贴家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下了公路,我们把车开到村口的一大块平地上停泊,步行一公里到和小芙家。父母外出走亲戚,只有她姐姐坐在院里剁猪草。大家一起搭把手,弄了些瓜果甜点,又烧了些茶水,在院里围成一小圈坐着休息。

她姐姐才大她五岁,脸上满是皱纹,头发稀疏,腰肢也有些歪,很显老。但眉宇间藏着秀气,眼神疲惫却很亮,这点与和小芙很像。姐姐手大,五指奓开能包住整个茶杯,与瘦小的身体并不相称。和小芙虽扎了条沾染污迹的围裙,带上黄色胶皮手套,头发高高挽起,那大家闺秀的气质依然掩饰不住。

“你快去陪同事们吧,这些活我来干。”

“没关系,我来帮忙打下手。”

姐妹俩在厨房忙活时,我路过窗口,听见和小芙说:

“我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家,辛苦阿姐了!”

“不辛苦,都是一样的干,过一天就要干一天的活,这是日常生活,你不用惦记着家里,在城里跟人家好好过。”

“谈不上好好过,凑合着过吧,谁算得准哪天就变化了,天长地久是没有的事。”

“齐前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

“一直就没好过。”

院里有个女同事在喊,说圈里的猪用嘴掀舍栏,把木栅门啃下一块。我连忙跨上台阶走到廊檐下,和小芙的姐姐快步走出来,往猪舍看了一眼,说:“可能饿急了!”转身进了厨房。接着,和小芙端了一盆拌好的酸辣凉粉和一盘烤饵块出来,“猪叫就让它叫吧,有什么好奇怪的,来来来,吃点凉粉吧,尝尝江边的味道。”

大家用蓝花小碗盛了凉粉吃起来。和小芙的姐姐从墙根拣了几个洋芋回到厨房烤。圈里有五头猪,喂食后不闹腾了。石榴树下系了一条黄狗,可凶了,见了谁都往上扑,吓得几个姑娘哇哇叫。和小芙见状上前阻止,呵斥了两声,那狗就老实了,连连摇尾巴。

“你小时候住哪间屋?”我端了杯热茶递过去,和小芙在围兜上擦了下手,接过水杯,边吹边喝了好几口。

“门外还有一排旧房,我跟我姐住最后边那间。”她说。

我往院外看去,一堵土灰色院门虚掩着,旧房只能看见一个角,地上撒了些稻草和蔫卷的菜叶,排水沟边有牛粪。

“别看了,已经不住人了,前些年还圈牛圈猪,现在圈了几十只鸡,连农具家什都不往旧房里放置了。”

“这边的新楼也挺好看的,院子也宽敞。”我说,和小芙一笑没有接话。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休整,我们这群人向江边堤岸出发。大家脚步很快,一心只想踏足金沙江,路上的田野和草树,都来不及细看,一开始还是和小芙在带路,走了几条田埂到较宽的土路上,他们就兴奋了,往西向金沙江边跑去。站在田野往西北望去,可见玉龙雪山露出一个角,有少许积雪。我走在队伍最后面,和小芙渐渐也落后了,但始终与我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我加快脚步,她也加快脚步。像她这样可心的女人走在乡间小路上,风吹动裙裾和发梢,暖阳照在白皙脸庞和温软的身肢上,真是美得叫人想哭。

她一定以为我会叫住她,我就是不做声,就让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队伍渐渐远了,带头的几个男同事已从岸边下去,一排歪柳挡住视线,能听到江水哗啦声,看不见江面。

“走不动了吗?”和小芙扭头说。

“走得动,那么急做什么?”我说。

“你在江边玩过吗?”

“我在江边长大的。”

“那你水性很好咯?”

“那还用说。”

金沙江从西南方向汹涌奔来,水呈米浆色,拍打堤岸,卷起浪花,滚滚而去。江面很宽,水流却急。两岸高山矗立,往更远的南面望去,沉下的云雾遮住山峦和斑点般大小的屋宇,那里是一片沃土,人们火热地生活着。下流方向的山峦更加密集陡峭,像皱起的布,玉龙雪山只露一个尖儿,挂在群山背上。这些挤压着金沙江的山峦,粗糙地盘踞着,山上树草稀,露出赭色土壤,正前方的山谷淌出一条细长的白练,和小芙说那是一股泉水,全年都出水,江边的村子接泉水饮用,是生命之泉。

一堆枯叶被人拢起点火烧,只剩一点灰烬在冒烟儿,边上设有烧烤区,这一次大伙说好了的,搞烧烤太费事儿,好容易来一趟江边踏青,随车带些水果零食填填肚就好。下午三点,同事们在林下休息区用餐。和小芙很随和,有说有笑的,用田间野花儿做了个小花环戴在头上,她没吃别的,只吃了两个小金橘。

大家四散开来,各自找乐子。

有一块裸露的河床有半个篮球场大,几个同事走过去用偏平的石块,往江里打水漂。和小芙打了几个,成绩不佳,很快就退出来,捡了个小棍儿,在湿软的沙地上写字。我走上河床时,看见和小芙用脚尖抹去一排字,下排最后三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个“东”字,其他的辨认不出来。我在边上捡石子,和小芙在另一边用石块小心翼翼堆出一座金字塔。

太阳照得水面明晃晃的,石子温热。站在河床上很有压抑感,好像那簇拥的山头和浪花随时会扑倒过来,将人砸进江底。和小芙站在江边,凝视上游,她的身子半明半暗,让人无从把握:她在想什么呢?她会为一个男人伤心么?她纹丝不动,用手遮住直射的阳光,只有耳畔发梢在飘飞。

我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手,抿嘴一笑,说:“小芙,再见!”往前大迈一步,窜入江水中。

他滚进江里,像一块石头一样,入水就不见了。

我不可能拉住他,没可能去劝他,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我们在河床上乱蹦乱叫,指着江水大叫,对着天空喊哑了嗓子,谢观掉到江里去了?谁会游水?江面有船吗?谁来救他?谁来救他?他早就看不见了,波浪也散去,他一定是沉下去的,可江水很湍急啊,他可能被冲走了,冲到哪里去了?

有人能救他吗?他掉到江里去了。

他跟我说“再见”,他已经计划好了的,他为什么要跳江,他摸了下我的手,他的手是热的,他笑,很自然的笑,就像平时一样,他没有表达出什么,他叫我“小芙”,他以前从未这样叫过我,他不害怕吗?他已经想好了要跳江自尽,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面前,为什么要跟我告别,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写小说,他一个人在城里生活,我们每天在办公室见面,他在人面前说话就会脸红,他吃得不多,睡得很少,孤独得让人心疼,受人欺负侮辱不反驳,对自己却很苛刻,我能想起他的很多事,他是一个真切的人,现在却不见了,他被江水抹掉了,天啦,他不在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很快,从上游石鼓开来三艘救生艇,急救和医护人员到了,村里来了很多人,水性好的男人下了江。一直到天黑下来,人群才散去。他们没能从金沙江里找到谢观。

这一夜,大家惊魂未定,惶恐不安。阿姐在楼上楼下四个房间打了地铺,男同事在楼下,女同事在楼上,大家簇拥在一起,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睡去,灯亮了一夜,大家熬了一夜。第二天,我们继续发动村民和救生艇在江上寻找,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天黑时,同事们只得驱车返回丽江城,把无尽伤痛留在江边,留在这个像时间一样,流逝不息的金沙江。

我没有同车回城,我留下来。接下来的四五天,我带着几个水性好的堂兄弟和热心村民,沿着江岸寻找谢观。随着时间推移,寻找谢观的只剩下我一个,我沿着岩羊村这一线约十公里长的江岸线,来回行走,把原生草地走出一条小路来。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长大的江边,他却从这里走向死亡,这预示着什么,我不能让他从这里消失,我要把他找到,我要让他给我一个交代,他凭什么从我眼皮底下寻死,这是我的土地,他凭什么要这样残忍对待我;这是我的归宿之地,有一天,我是要死在这里的,他凭什么也要这样……

嗐!我已是个妇人,生了孩子,有个丈夫,在江边田野行走,踩着软和的泥土,沙沙落叶,裤腿擦过蒿草、青刺、蒲公英,每走完一块地,就看见村后群山暗了一层,我是个妇人,不再是少女。至少二十年了吧,我离开村庄,到过很多地方,走过无数的路,脚底粘过很多泥巴,现在又回到村庄,站在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看着这些丰满的田地,枯黄了一季又一季的田埂,渐次凋零的村舍,那些消亡的老人,这一切在时间里盛衰,只有这江水啊,固执无言地流淌着,用身体扑打着大地,寻找贯穿灵魂的通道,找到避开阳光的角落。

谢观呢,他隐于地下,也为躲避太阳?

我想到了雨天,雨就开始下起来,田野很快湿了,我没有带伞,穿过田野,到路旁一棵孤树下避雨。一棵小草开了紫花,花瓣上滚动水珠,茎干湿了,歪向草丛。所有的路都积了水,无论往哪走,都会留下脚印。牛群在一处高田埂下安静站立着,任凭雨水打湿背身和睫毛,它们不时互相挤擦身子,以此取暖,一头小牛崽躲在母牛肚皮底下,那是一块豌豆地。天空暗下来,树林上空有鸟飞动,村道传来摩托车突突声,雨声窸窣细碎,离江边有一段距离,江水声就听得不是那么真切,我暂时忘掉了谢观,忘记了冰冷的江水,用手裹紧衣服,一路跌撞往家里走。

母亲在厨房熬煮猪食,父母侧身坐在粮房前,头靠在门上睡着了。院里无人,细微的雨点落在地上,窸窣,梨树杆儿全湿了,来不及收拢的包谷心堆在角落,墙外的柿子树呼啦啦响。

阿姐天黑前才回到家,她在山里挖了一整天的草药。

一家人围坐在火塘上吃晚饭。父亲三杯酒下肚才开始说话。“你的同事小谢怕是寻不到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没接话,用力扒了一口饭。

阿姐给我夹菜,母亲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你找不到人,打算怎么办?”

“继续找。”我说。

“时间不短了,江水也凶猛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还怎么继续找呢。”

“我也不知道,阿爹,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回城去。”

“你心里苦我们也苦,城里你还有家室,是丢不开的。”

“是。”我摇头,“我现在顾不了了,阿爹。”

母亲强忍了半天,不小心哭出一声来。

“这事总要有个着落的,你愁也没用。”阿爹说。

“这是我的命。”

“小妹,别说了。”阿姐沉头抹泪。

热乎乎的一顿晚饭,吃得凉滋滋的。收了锅碗茶盏,每个人面前就剩一堆熊熊燃烧的灶火。炊壶坐在火边,噗嗤嗤吹着哨子。四周都是静的,窗外漆黑如鬼,狗在用爪子耙门,墙角大锅里的猪食已煮熟,台上的油灯很亮,火苗一动不动,连灶火都无声烧着,只有这炊壶,欢快的炊壶,吹着清脆的哨声,让山村里的夜,添了一分生活的气息。

阿姐睡下时,我在床沿坐着,一步开外的小木窗掩着,风绞过去,铁合页嘎吱响。我回头看阿姐,她的脸车向里边,被子盖至胸前,露出一截白洁的脖颈,她睡得很静,可我还是听到她眼皮眨动的声音。风抄翻着屋外的黑夜,江水一定乱了,谢观到底在哪儿?

我起身去关窗,阿姐说:“关不上,插销坏了。”

我缩回手,“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还没躺下,我怎么睡得着,长吁短叹有什么用呢,你给姐说说吧,说说你的心里话,姐给你出主意。”她坐起来。

我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油灯拨了两次,亮堂多了,父亲在院里查看牲畜圈,冲着墙根响亮地撒尿,母亲连咳了三声,院里没了动静。我在桌边坐着,给自己筛第二杯热茶。阿姐说:“睡吧,你就是个闷葫芦。”

“我总觉谢观还活着,一定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被困住了,他还没死,他凭什么寻短见呢。”

“这种事谁说得好,他是一时想不开,说没了就没了。”

“不会,他不是极端的人,他的生活也不是太糟,他这个人闷,像一个不起眼的物件,但他心里是光亮的,我是知道的,他比谁受的苦都多,同时比谁都相信生活,他一直倔强地活着的。”

“你俩的关系超出了一般同事的感情吧。”

“或许吧,我们还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

“我不敢肯定,这不好说,也许都有一点儿吧。”

“难怪你这么上心,一想也说得过去,他是个不畏死的人。”

“不找到他,我无法心安。”

阿姐靠坐在床头,往肩上批了件衣,做好了跟我长谈的准备。我却不想多说了,却也无心睡眠,后面的对话,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房间里很暖和,外面寒风也吹不进来,我又把灯盏拨亮了一些,热茶也续上了。

“齐前这人不错,他家人对你也算好的。”阿姐说。

“他对我不错。”

“你能嫁到大研镇,能在城上安家,这岩羊村大小近百户人家,哪家不羡慕,都说咱爹妈有福气,养了个有志气的女子,每逢听到这话,爹妈都喜呵呵的,姐也替你高兴。”

“姐夫是个老实人,走南闯北也算有见识,阿姐找对了人。”

“他个榆木圪塔,有什么见识,会一点吹拉弹唱,不过哄人的把戏。”

我抿嘴一笑,端起茶杯到嘴边,却没打湿嘴唇,我已经喝了不少了。

“你对齐前不上心,爹妈都看不出来了,他身体不好,可以慢慢调养,以后日子长着哩!”

“是太长了,让人无法想象。”

“你忍受不了什么?”

不知怎的,说到这儿,那股熟悉的无名怒火就蹿起来,它已经焚烧我多年,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

“很多都没法忍受。”

“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多了去了,比如性高潮,结婚这么多年,我连一次像样的性高潮都没有体会过,这还算是夫妻吗?”

我耳朵里嗡嗡响。半晌,阿姐说:

“这个很重要么?”

我扭头用袖口擦去眼泪,没有回答她。

这一夜,我醒来三次,屋里还算暖和,外面的风应该减弱了,窗棂半天不响一声,鸡叫第二遍。阿姐睡得正香,头扭向墙壁打呼噜。我穿戴好后,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打开门,一股冷风倏地贴上来,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噤,院里四下无声。天空是暗灰色的,牲畜棚的轮廓看得见,再往上,石鼓镇方向的天空现出一抹黄,金沙江就是打那边来。我扶着扶手小心走下楼梯,看见底下晒着的白芸豆和萝卜干昨夜忘了收。

很多年都是这样,当我一个人坐在江堤上,望着决然流动的江水,我会忘记琐碎生活,忘记现实的种种艰难,没有人能阻止金沙江向西北流去,没有人能铲尽脚下的野草,也没有人能制止一个人决绝赴死的心。我望着玉龙雪山,突然想起山脚下的鸣音村,那是谢观的村庄,他曾多次向我们提起,说站在他家院里,或躺在他的床上,抬头就能看见玉龙雪山,说那些山林静得要死,那些以前走过的山路都被野草遮住……我现在坐在江边,也能望见玉龙雪山的尖顶儿,我想山巅有神灵,也一定是面向鸣音村的。当初,我把谢观从鸣音村喊回城,让他进入报社工作,是对的么?

太阳从江面升起来。村里放羊的老倌从田埂走过,没发现坐在草丛中的我,倒是他的羊对着我咩咩地叫,打猪草的,给麦地放水的,去赶集的,到江边垂钓的,纷纷从出村的土路走过,没人发现我。我看见阿姐站在院门口朝江边张望,稍后,她下到河边,向江边走来时,被慌忙追出院门的父亲叫住,父亲手里端着饭碗,那条可恶的黄狗围着他打转。

阿姐后来背着竹篓出了门。我心里像落了一层灰,一个人寡得很。从草丛中钻出来,发现岩羊村亮了,太阳挂在上空。往北面走,听见三股泉的流水声。顺着河道修了玻璃栈道,护栏是松木做的,拐弯处有歇脚的凉亭。这条观赏道是新修的,建造者花了不少心思,只是往来游玩的人极少,耕地荒野间,那些茂盛的草儿,被我踩得簌簌响。

“大清早的在这里转悠个什么,外衣也不穿,不冷啊?!”阿姐突然出现在我头顶的田埂上,她愁着脸,穿一件粉色棉背心、土黄色布裤,戴一顶白色鸭舌帽,活像年轻时的母亲。

“你跟阿妈一个样!”

“我是她生的,当然跟她一个样,哪像你,跟谁都不像。”

“你们吃了吗?”

“吃了,阿爹让我给你带吃的,快上来吧。”

“我一会儿回去。”

“回屋躺一下吧,我看你昨夜里也没怎么睡。”

“也不是,睡好了。”

“你想做点什么呢?要不跟我进山挖草药吧。”

“好。”

在山上,阿姐说:“我觉得你说的那种事,也没那么重要,像我这样整天有干不完的活,到了夜里身子一贴床,很快就睡着了,哪有工夫想那种事。”

“姐夫回来了呢?”

“他回来了,我还是照样要干活啊,还是累,倒床就睡。”

我就笑,阿姐脸红了,说:“啥事你都瞎琢磨,心能不累么。”

吃了晚饭,我一个人出门到村道上闲走,那条黄狗就在后面跟着,赶都赶不走。一直走到坡下,看见夕阳染黄了一片豌豆地,望得见巴掌大的一块江面,黄橙橙的,煞是温柔。田边有个低矮草棚,是那些平原来的养蜂人搭的,荒废有大半年。据说养蜂的夫妻每年都来,在草棚里住上两个月。他们与村里人熟识,但来往不多。我钻进草棚,发现里面很暖和,站起身来推开草窗,可以看见金沙江。望着那江水,不知怎的,心里燃起一团欲火,我用手触摸阴部,全身酥麻瑟抖,又抚揉了一阵,竟达到高潮。我望着金沙江,欢快地叫出声来。

那只狗趴在豌豆地里,竖起耳朵望着草棚。

三股泉与金沙江交汇处是个浅滩,河底的卵石粒粒可见,水常年是温热的。无人时,我会下到水里,蹲下去,让流动的温水冲击我的身体。有时,这水流有着雄浑而又不失细腻的力量,像一种持续的抚摸;有时,它仅仅是一股水,我的身体阻挡了它的流动,它就从两侧冲挤出去,混入江流中。在水中,很容易想起嬉戏无忧的少年时光,如这流水,一去不复返啊,我已是个少妇,一个少妇的身体,不再有泥土的清香。

一截影子在水面晃了一下,栽入岸沿草丛中。“谁?”没人应声,一点动静都没有,“谁在上面?”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我从水里爬出来,穿衣上岸。四周没有人,天快黑了,顺着河沟往村里走,发现路上有三处茅草被踩歪,豌豆地里,苗子被踩踏后,出现一条笔直的路。应该有个人慌不择路穿过豌豆地往江边跑去。

晚上,我没跟阿姐谈及此事,她偎在被窝里,谋算明天的农活,我到楼下卧室去睡,看见她把自己脱光,钻进被里。她只把脖颈和脸露在被子外,微光中看去,真是个美人儿。

晨光熹微。我轻声打开房门,看见黄狗睡在楼梯下,走上前,它并没有动弹,用脚踢它的屁股,发现它已经死了,身体都僵硬了。

阿姐说黄狗死得蹊跷,昨晚还吃了一盆剩饭菜,夜里也没听见它叫,怎么就死掉了!阿爹拖了把铁锹,要把黄狗埋到菜地边上。他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它是一条老狗。”

阿姐去羊角坡砍松明子。那里原是我家祖坟所在地。三年前,父亲听信叔伯们的劝告,把祖坟迁到村庄后山的坟地场,离岩羊村不过十里地。叔伯们说这样清明上坟就便利了,羊角坡虽不算远,但山高林密,路也寻不见了,上一次坟太难走。

迁坟前父亲征求过阿姐两口子的意见,并未打电话给我。阿姐两口子无异议,父亲带了几个叔侄,又请了东巴念经瞧风水,择良日就把祖坟给迁了。羊角坡是我家故居所在地,我在那几间至今仍堆着农具、粮食的老宅子度过一段难忘的童年时光。老宅荒弃后,家里人不时前去看看,那里还有四五亩旱地,农忙间隙,会去歇歇脚,做一顿午饭吃。后来,那几块地不种了,老宅子就很少去,如今祖坟迁出来后,就更少有人去了。无人关心的老宅,也会死的,除正屋后,耳房和牲畜房都塌了。

阿姐说:“这几年我也很少来羊角坡,没什么好来的,路不好走,也没什么事一定要来,今天和你一起来,望着这片小山坡,心里怪难受的,这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都熟悉,老屋也还在,就像我们刚离开一样。”

我的两只乳房胀痛得厉害,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蹲下来干呕,眼眶就湿润了,心里堵得慌,我用两只手抓住脚旁的一把草,以防一头栽下去。我知道,小时候在这儿放羊时,我一定也抓过这些野草,在草地打滚,在草地独坐,直到夕阳西下。阿姐拍拍我的肩,“天快黑了,我们回村吧。”

我们没有走进老宅,站在山坡往下看,老宅大部分已经塌了,进去的路,长满荆棘。翻过山头,羊角坡看不见了,山外是另一番景象,走了一阵,就真把羊角坡给忘了。

我决定进一趟城,去看一眼开儿,他是我的儿子,上个月满五岁。婆婆见了我,脸很快僵了,我逗孩子玩,她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好像担心我有什么举动;公公一向奸滑,他在楼上悄没声儿地待着,一直不下来。他们似乎知道些什么。开儿有些拘谨,跟我说了会儿话,就被婆婆拉走了,他很顺从,抓着婆婆的一根中指,回头冲我扮鬼脸。我没有怒火,就是有,这些年也烧光了,在肠肚里烧,在心窝里烧,在灵魂里烧,为了这张外人看来光亮的脸,我打掉牙往肚里吞。

齐前在大研镇住,那是我在城里的家,我没有回去,他还不知道我进了城。他后来肯定知道了,他打电话,我没接,我在回村的小客车上,看见城市渐渐远了模糊了,村野来到身边,天黑前,我望见金沙江像一条白练,系在莽山腰间。母亲在村头迎接我,阿爹说:“我不主张你回村,既是想好了,就住下吧,我养得起你!”

羞愧,真的,还有罪恶感,但顾不了羞愧,我帮家里干活,包揽家务事,跟阿姐一块儿下地,铆劲出力,把自己累个半死。哪有那么多想法,哪有那么顾虑,说那么多有什么用,闷不声儿出力,干活,干活,干活……阿姐一把扯住我,说:“你跟自己赌什么气。”“我欠你们。”我说,“这是什么话,多干点活就能弥补点什么?把你自己累死,我该欠着你的了。”

这天躺在床上久久难眠,我能最后做点什么呢?

雨过天晴,我把羊群赶到江滩吃草。风是暖的,鹅卵石闪闪发亮,江对岸的村庄,飘出几条炊烟,沿江公路上不时有车呼啸而过,牧马人在路边扎起帐篷,一个常在田野奔跑的少年,站在帐篷前吹笛,笛声被江风吹散,断断续续似在呜咽,草地上的牧羊犬冲着江边哐哐叫。

天黑了,远处的山脉看不清,岩羊村最后几处灯火也灭了,世界穿上隐身衣,只有哗哗江水声充斥耳畔,告诉我时间不息,一切都在暗地潜行;阳光让整个江滩鲜活起来,挖沙的人走后,垂钓的人来了,七八个少年挥舞着竹竿来捕蜻蜓,他们在浅滩挖螃蟹,在巨石背后烧螃蟹,放羊的汉子把羊群赶到水草地,他就躺在树下绿地睡大觉,把草帽盖在脸上。挖野菜的胖婶远远地站在河沟边,她冲我挥手,粗响地喊着让我闲时到她家吃饭,说她女儿小翠回村了。好一阵,我才想起小翠是我儿时玩伴。放羊的汉子是邻村人,他说认识我,让我进城时帮他打听农村信用社贷款事宜,他想贷到款后到香格里拉买两头种马。

我在江边一直坐到日头落山,想起答应胖婶和放羊汉子的事儿,心里掠过一丝愧疚。我有太多的承诺没有兑现,包括这一次的,还有那些轻狂的理想,那些一次次鼓起勇气想要去的远方,那些应该对他们说一声亲爱的故人,都无可能实现,是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休止了,像风吹过,这捣不碎的腌臜的生活,堵塞了我所有的行路。

是的,我知道,也许死亡,也是一条路。

江水一反常态变凉了,夕阳余晖还未散去,江水就冷了,我在浅水滩上走了八九步,鞋壳进了水,脚脖子打湿了。金沙江诱惑着我往前,那些翻滚的江水是冷的么,能有多冷,我不信,我已经离开浅滩,踏进激流中,水下是个滑坡,水面压到我的脖子,我在江水中,是的,我在江中,这日夜奔涌的江水,就在我的怀抱里,我看了它们三十年,远远地看,仔细地听,三十年过去了,它们还在延续过往的姿态,向北,向北,向北涌去,那里有雪山,有无垠的麦地,我知道,那里有洋芋花,那里是谢观的村庄,哈哈,谢观就在水里,他等着我么,他怎么不冒个头哩,水里黄乎乎一片,谢观到底在哪里?

声响没了,江面恢复波动,头顶的水是宁静的,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摸到了鹅卵石。

那些锁江的大山,在夜幕中,也熄灭了。

我知道我死了,我的肉体死了,它在江底翻滚,像一截木头,被暗涌推动,在湍急处蹿出水面,脸朝下,屁股朝上,随着水流向前漂,那是西北方向,山更高,江道变窄,月亮挂在天上,照亮了灰白色的水涛,它在一叠一叠的浪涛中快速向前流去,这让我有些担心,要不了多久它会拐三道弯,奔向另一片江域,离岩羊村就远了。

即使死了,我也不想离开岩羊村。

终于,它在一块洄水湾停留下来。次日,太阳冒出半个头,岩羊村的一伙村民找来了。

女人们把它洗净,穿上盛装;有人请来附近庙里的和尚,念经超度它。众生喧哗,人潮拥挤,我却渐渐听不清、看不明,变成一缕时有时无渐渐模糊的意识,我知道我也要死了,要随着肉体被埋入土。

我在世界走了一遭,现在回去了。

自责从来不能减轻罪愆。我没死,我是看着和小芙走进金沙江的。

我只想开个玩笑,事情的发展却非我能控制,和小芙的死,我有不可退却的罪责。

我在江边长大,熟谙水性,金沙江不可能困住我。我跳江,只为测猜一下和小芙的内心,她对世界如此世故,对我的死会无动于衷么,她会伤心么,她会为一个男人流泪么,如果我的死让她感受到罪呢,她会内疚么,不用再说,答案是肯定的,和小芙会。

当我的身体混入江水后,我屏气凝息往底下沉,逆流往上游,很快就到了一块巨石下,我抓着石壁往上爬,在水面小心翼翼露出头。这块巨石离我落水的浅滩有五十多米远,和小芙与几个同事站在我落水的地方,另外一些同事跑到浅滩下游张望,从石鼓来的小艇已经驶过来了,我把头缓缓藏进水里,仍能听见浅滩上的同事们冲着小艇呼喊,马达声渐而小了,一波浪花掀过来,摔打巨石。我摸着石壁走到巨石背后,他们迅速对江面展开搜查,和小芙踏过几块垫石到了一小块江中沙地上,接着两个女同事,一个是阿娟,一个是翠玉,她们也跳到沙地上,从背后扯着和小芙的衣角。和小芙手握成拳举过头顶,对着江水大叫两声,就顺势跪在沙地上,呜呜地哭。

我慌急,心里像刀子绞,至少有三次,我的手都伸出来了,我想喊出声,告诉和小芙,我就在她面前,我跳江只是玩了个小把戏,叫他们不要慌张,我很快就能游上岸。可和小芙的痛哭,让我打消就此结束游戏的念头,她在哭,她终于因我而哭,我跳江,她就哭了,如果我一段时间不出现呢,他们在江里搜寻当然一无所获,和小芙会怎么做?她会继续沿江寻找我么,我的头七五七她会独自来浅滩这边祭奠我么,这些未知让我选择噤口,我真妈不是人,我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自言道:狠狠心,只要挺几天,一切就有答案了,我爱这个女人,我就想知道她会如何做,我会悄悄跟踪她,唉,她还在哭,真不忍心哩,她们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胳膊,可要拉好了,她如果真也跳了江,一切就结束了,这绝对不是我要的结果。

但她会跳江么?

这个问题一开始没有答案。岩羊村约摸有三十多人次日开始沿着江岸寻找我,一直持续三天。再往后,来江边找我的人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下和小芙一人。她的表情和行走的姿势都很坚决,她似乎相信我还活着,或者她试图做点什么,哪怕是无望的。我一直就住在豌豆地边的草棚子里,不是掀开棚帘就能一览无余的这层空间,在北面角落铺垫的木板下有个地道,出口就在岸边的岩石缝里,洞里干燥,岩壁能渗出清水。这一条大约一公里长的堤岸,我坐在洞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天,和小芙站在江边哭,周围没有人,我听到哭声,却不能安慰她。好在她很快转身离开江边,用三股泉的水洗脸,顺着来时的田间小路回了村。她家我去过多次,紧挨着的邻居家是个简易的小旅馆,我在跳江后的第七天就在那儿租了间房。这种事很寻常,主人家也没怀疑我的来历,岩羊村有十几家私下经营旅社生意的民宿房,靠近村路,家里空间大房屋多,供来江边游玩耽误了行程的城里人临时住宿。她不知我就住在她家隔壁,住二楼,正好房间窗户对着她家二楼,后来才知对着的那间房是储藏室,堆放棉絮衣物的,而这间房的隔壁就是她姐姐的闺房。

她们常关着窗,小巷里夜风又大,我几乎听不清她们每晚的谈话,只是亮着的昏黄的灯,过了零点才关掉。和小芙会到楼下的一间更小的卧室睡觉,她从姐姐闺房出来,下楼梯,往东走五米远,就到了小卧室门口,她会拉亮灯,简单检查一下,脱衣上床,关灯,很少有停顿,小卧室的灯一般亮十分钟就熄了。看来她睡前并不耽搁,可上床后能睡着么,她会想什么呢,无法知晓。但她起床早,天没亮就能听到动静,等我起床后向下看去,发现小卧室的木窗推开一扎长的开口,里面黑魆魆的啥也看不见。

和小芙大多数时候会往金沙江边去,她不一定每次都下江堤,她会顺着岸上的小路来回走,在田边静坐,后来放羊、打猪草,或到三股泉边读书,到泉里浸泡是最后半个月的事,一次我蹲在草丛观看,因被胡蜂蛰咬险些暴露行踪。她到草棚里独坐、自慰我也知道,那时我就非常后悔,不想再隐瞒下去,我破坏了自己的生活,也捣坏了她的生活,我为自己的戏谑感到羞耻。

她的死,不能算很突然,自她去了一趟山中老宅,又回了大研镇一次,我就感觉到有事发生。那段时间,她埋头干农活,抢着干家务事,似乎恢复了正常生活,而这正是反常之举。那天,她在江边静坐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往江里走,好像到一个她熟识的地方,水齐她的腰部时,我才从岸上跳下去,可来不及了,河床很滑,她一个趔趄就不见了,江面出现一道很细的漩涡,很快就被一波响浪抹平。我冲到江边,江面恢复平静,就像吸纳了一粒石子,一个人没了,可江水还在流,青山依旧绿,村公路上车在跑动,牦牛群在低头吃草。太阳颤了一下,被一团黑纱云遮住,它也看见了么,它不忍心看下去,我急得直跺脚,泪水垮下来,哭不出声,往身后望,岸上也无人,我对着消失的漩涡,一跃而下。

我不记得找寻了多长时间,往江底潜,往激流里游,绕着圈儿在那片水域找,寡黄的江水如同鬼魂簇拥着,我的手什么都没抓住。天黑前,和小芙的家人找到江边来,他们冲着沙滩喊了一阵就回去了。第二天中午,岩羊村的人汇集起来,开始四处寻找和小芙。比当初寻我的声势浩大得多,当地警方、妇女团体也参与进来,最后一无所获。七天后,和小芙的姐姐清理房间时,无意中在枕头内里发现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载了和小芙跳江前七八天的内心独白,她说没有退路了,唯有一死,才能解脱。死法有很多种,说只有像我这样跳江自尽,才能洗净灵魂的污点,补偿内心愧疚,说如果能转世投胎,她还会来岩羊村,把这辈子欠下的人情债,好好还清。她姐姐大哭一场,走到院外,对一筹莫展的和姓族人们说:和小芙跳江了,人没了。

他们没有找到和小芙的尸骨,这江水,流逝多少时间,埋葬了多少金贵的生命。村道边夜间开了一朵昙花,很快被风吹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和小芙的母亲经常一个人半夜打开院门,面朝金沙江方向低声泣哭,她爸是知道的,就披衣坐起来默默抽烟。她姐说:“人都死了,哭不回来了,希望她在那边过得好,过得没这么多痛苦。”

姐姐后来体会到她的痛苦,表面的光鲜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些不足以让她去死,她觉得妹妹的死,与我相关,她在不同场合表达过这种看法,她说:“我妹妹是被那个先前投江的男子勾魂了,我妹妹是被害的,她没有理由鬼使神差去跳江,我们都是在江边长大的,她不会去跳江。”

听她说的人就好奇:“哪个先前投江的男子,跟和小芙有关系么?”显然村里人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姐姐再坚持这种观点并试图把妹妹的死怪罪在我头上时,村里人就散了。

我却不能放过自己。我跟和小芙姐姐一样的看法,我是罪人,就要赎罪,我要杀死我自己。

我自知金沙江淹不死我,一天夜里,我把和小芙屋外的筲箕般大小的石磨掀下来,用滚动的方式往江边运送,在村道边上被巡夜的人发现,我慌忙丢下石磨往庄稼地躲藏。我听见他们喊来同伴,用扁担把石磨抬了回去。第二天,我到和小芙家外查看,发现石磨完好无损契合在石盘上。我刚走到石磨边,和小芙的姐姐就从门里走出来,她只知我是个租住在村里的外乡人,却不知我就是谢观,就是她怨恨的“投江男子”。她满脸狐疑望着我,却不上前问询一番。她眼里只有农活,她从屋檐下拿了一把铁锹,往三股水边的水田地方向走了。

这招看来行不通,我一定要死在江里么?我往山里去,往羊角坡走,和小芙是在羊角坡长大的,那座老宅子虽塌陷了,遗址尚在,我知道和小芙在那儿长到六岁,她的童年时光就在羊角坡。我知道,如果她死了,如果她要回家,一定会在羊角坡。

我走到羊角坡,钻过荆棘丛,来到老宅子跟前。院墙塌了,一扇木门裂开半倒,野草侵覆了路径,无法从木门进入宅子。一切死气沉沉,曾经有过的人气儿,被山野之气清除,倒是三棵苹果树从屋顶伸出,淡黄的叶子沙沙作响。我从墙洞找到一根拇指粗的麻绳,选中一棵苹果树最壮的一个杈子,离地也有三米高,我把麻绳一头系在杈子上,另一头打了个营钉结,从柴垛口搬来一根腰身粗的树桩垫在树下,世界是静止的,只有我的身体在移动,那些齐人深的野高粱直直地注视着这边,见证了我是如何苦心扼杀身体的。我踏上树桩,用手扯了扯环结,然后我把环结套在脖上,活动的绳结因身体重量,向下滑动,越勒越紧,我脚尖用力蹭翻了树桩,身体往下一沉。

天空变得血滋滋红,余光里刚才还能看见的屋顶和树,顷刻变成胶卷里的负片色,成像渐萎,如同黑色大幕缓缓落下,眼角湿润,喉管的卡石往肚里沉。世界原来是一个黑洞。我抽搐的双腿突然一紧,有人抱住我的腿往上举,我又能呼吸了,却又不敢吸气,我的喉咙火烧一样痛,泪水往下垮,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血糊糊一团。这个人把我放在地上,我躺了好一会儿才咳出声来。过了一阵,我的脸没那么烫了,视线也清晰了,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半蹲半跪在我手边,满眼忧伤地看着我。

“你醒了,醒了就好,你住在这个山谷里么?”他说。

我手撑地坐起来,摇摇头,发现脖子一动就疼,头发晕。

“我是外乡人。”

“你怎么会跑到这荒野来寻短见?”他又问。

我没有答话,我怎么回答呢,我只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见我默默流泪,说:“好吧,我不问了,你起来活动一下,我们趁天黑前出谷。”

他告诉我他姓段,就住龙蟠村,是个制琴师。他说我一上羊角坡,他就看见我了,他就在坡下水边的柳林里,今天进山找琴身材料一无所获。“你到我家住一宿吧!”

次日中午,他送我到村口,说:“回城好好生活,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我点头,我很感激他,上天派他来救了我一命。我多次尝试结束生命中途都被打断,看来我还不到死的时候。

可和小芙死了,在世上,谁也见不到她了。我站在村口坡上,望着脚下的沙滩、柳林和暗青色的金沙江,泪流满面。“小芙,我走了!”我沿着水泥路往丽江走。

我知道,漫长的活着也是一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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