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传统艺术形式之一的中国画与中国古典哲学密切相关,在精神内涵、价值追求与学术品格等方面其本质是一致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崇尚“儒、雅、中、正”,强调美善统一,重视教化功能;道家倡导虚静、素朴,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禅宗则主张“明心见性”,讲求“悟性”,在日常生活中证悟生命、观照自我。儒、道两家对中国画写生观的影响已另文发表,下面笔者试从禅宗心性思想之“禅修”、“妙悟”、“境界”、“自性”等对中国画写生观影响的诸多问题展开相关探讨。
首先,禅宗讲求“禅修”、“禅定”,追求“定慧一体”,以彻见心性为主旨,而中国画写生实践亦以悟为修,澄怀味象,重在修持磨练,在历练笔墨功夫的同时,更不断修心开悟。“禅定”与“禅修”是万念俱寂、一灵独照的修炼,运用意念摄心理气,通过冥想的方法达到入定的状态。故“禅修”对画家的重要启示就是要使画家“沉得住气”,要“养气”,“浩然之气”、“静气”、“清气”等均需要不断陶冶修炼。画家的艺术实践,与禅宗思想所倡导的“定慧一体”修持方法异曲同工,绘画与参禅皆是悟中修,修中悟。画家写生透过自身艺术实践,从平常景致中消解自然与自我的界限,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语)。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中国画是哲学化的艺术形式,并非单纯地止于技巧与技法层面,而更多的从思想认识、文学修养、个人修为等方面去开辟道路,顿开法门。从艺术实践的角度,艺术形象、语言技巧、笔墨功夫,均需不断锤炼打磨。董其昌认为若要画出艺格高超的作品,必须“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潘天寿更言还要“沉得住气”,可谓真知灼见。画家之“沉住气”、“养气”,在禅学看来,就是“禅修”、“禅定”。唯通过修持内心,方能沉住气,具有平常心,不急不躁、顺应自然。试想,有些人受社会浮躁风气影响,艺术创作急躁冒进,沉不住气,总想尽快展现其个人艺术风格,也有的妄图一夜成名,不在绘画修养上下功夫,而是走旁门左道,无疑,这些都违背了艺术创作规律和艺术家应秉持的创作心态。潘天寿说画家须“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为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1]。
中国画写生观不同于一般的写生方法与技巧,更多的是从认识论、思想性、艺术性等方面去认识理解,通过思想洗礼,超越纷繁芜杂的事物表象,脱尘拔俗,画出画家的艺术思想及对事物本质的深刻理解,正可谓“下笔能形萧散意,要欲胸中有筼筜”(倪瓒语)。
其次,禅宗思想对画家日常修为和生活蒙养的启发。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慧能《坛经》),禅宗主张修研禅定,以彻见心性本源为主旨。“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禅定修行并非在佛门寺地,人人可随时随地开彻悟法,心有念想可在心中,亦可在生活各处,即透过自身实践,从日常生活和自然景致中发现真理、通晓自我。故禅宗思想从事物平凡细微处发现其人生价值并提炼出深刻哲理,同时又将感悟到的哲理单纯化、平凡化、生活化,变成如同吃饭、穿衣、睡觉一样。禅宗认为最高的智慧无非最平常的感悟,“劈柴担水,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野花幽发、谷鸟幽鸣、空林寂寂等都是悟禅的契机,单纯的生命个体在平凡生活中都能感悟到奥妙义理的存在,正所谓“道在瓦甓”。由此画家蒙受启迪,写生并非描绘眼前一切真实的所见所观之物,也不可能穷尽所有世间万物,而是炼取事物的内涵本质,以一当十,高度提炼与概括。
禅宗提倡以“平常心”看待世间万象众生,始终让人与万事万物保持着单纯朴素的情感状态,对于画家具有很多启示意义。画家在写生中,“悟对通神”,不受各种欲望、虚荣心、执著心等妄念烦扰内心,时刻让自己保持一份清心寡淡之心。唯此,画家才能捕捉到自己内心生动而又易逝的情感思绪,领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如此看来,修行在心,不在肉身,关键是要彻悟心性。画家亦不必非要遁入空门,玉麈谈玄,在青灯古刹中吃斋念佛。历史上像王维、苏轼、董其昌等擅长绘事的文人士大夫,历来重立德、立功,为官在野均可禅修,便是因为“不离世间觉”的禅宗能够调和解决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
总之,禅宗之“禅修”的过程就是涤荡内心、感彻人生、通达宇宙的过程,不断启发画家写生即是在“修心”、“修身”、“修目”,修持内外,向外仰观宇宙、俯察万类,塑造艺术形象、锤炼艺术语言;向内涤荡心胸、净化心灵,抒写自我的生命状态。
禅宗不讲单纯机械的苦坐冥思,也不是日常生活的简单细求,而是在普遍的现实中超越现有的认识,以获得妙悟。不管何时何地,禅宗精神既非刻意追求,又非不去追求;既非无意识,又非有意识;既非泯灭思虑,又非念念不忘,正是因为禅宗这种不“执念”又不“偏执”的心性思想对画家写生非常具有启发性。画家在写生中不能没有艺术目标,又不能执念于此;不能过分关注物象,又不能偏离物象;不能不用心绘画,又不能过于苛求……悟通此理,绘画自然臻于妙境。禅宗虽不主张坐禅诵经,但同样需要“三省吾身”。“悟性”含糊不定,无法度量,有时萦绕脑际,可谓妙不可言,只有画家在长期艰苦的劳作之后,灵感或许才会翩翩而至,或突然降临。总之,灵感是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东西,但却是画家们祈盼的东西。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似的灵感是画家最期盼的,是以“顿悟”形式出现,还是以“渐修”功夫养成,在古今画史上仿佛是一杆秤,这杆秤可谓是艺术评判的标准。与禅宗密切相关,最为著名的当属明末董其昌的“南北宗论”,他利用禅宗分南宗和北宗,亦将绘画分立南北二宗,提出类似观点的还有莫是龙、陈继儒等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极力“崇南贬北”,将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归属南宗之作,而将谨严工秀的“院体”及粗野狂怪之画目之为北宗。当然,历代学者们对此一直褒贬不一,支持者多为“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耳”的文人雅士,反对者多为工笔画家。诚然,董其昌等人提出的“南北宗论”有失其偏颇之处,但从侧面印证了禅宗思想对画家的深刻影响,不断引发画家思考绘画的终极价值所在。
写生一方面是研习技法、掌握规律、积累素材的重要手段,另一方面是在实践中不断发现、寻找自我图式,树立个人艺术风格,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艺术实践表明,自然世界、历代传统、他人绘画图式以及本人的醒悟是促成个人艺术风格的几个重要因素。面对同样的自然山川,有的画家着眼于山脉气势,有的会留意于脉络结构,有的却着意于情感的表达……这些看似偶然的因素,却源于画家的灵感。故画家要确立或突破个人的艺术风格,写生无疑会促发其灵感的呈现。而灵感绝非空穴来风,往往是画家长期苦苦寻觅与“修行”的结果,是画家在经过大量艰苦的脑力与体力劳动后,艺术修养、艺术技巧高度融汇与发展的高级阶段。清初石涛有力地发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身即山川而即之”的呼唤,就是那个时代艺术理想的最强音。因为石涛通晓佛理,善于变通,学习传统却不囿于传统,亲近自然亦不被自然所迷惑,其《山水清音图》就是非常鲜明的例子。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曾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无疑,清风、明月、松涛、苍翠、激流、枯木……这些“无尽藏”都是艺术家灵感的源泉。
由此,禅宗思想的“妙悟”常引发画家不断思考,并从自然中得到灵感,感受身体与精神的愉悦感,感受社会、自然、人生的和谐统一,从而达到心灵的释放。禅宗思想中的“灵感”也常伴于画家的幻想、想象、情感,也常在某种偶然的情况下不期而至,正所谓“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禅宗有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第二境界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界为“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第一境界即为第一层次,尚不清楚禅为何物,即便禅在你身边,也无从察觉。到了第二境界便算是初开法门,能以平常心修行,不为外物所役。一旦达到最高境界便是“一超直入如来地”,此大师境界,无相为相,世界为“一”,浑然一体。以画家写生层次为例,最初掌握的技巧能力是有限的,尚不能洞穿事物,剖物析理,自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作画平铺直叙,仅凭直觉在透视之大小高低、物象之明暗隐晦、色彩之五彩斑斓上做文章;而随着年龄、阅历、能力、修养等的提高进入更高层次后,遂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原来曾经面对的这个世界并非那样;再当返璞归真,去伪存真,人生圆融之后达到最高层次时,顿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茅塞顿开,到处清风朗月,彻见心性!
意境,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素有“诗有诗境,书有书境,画有画境”之说,各自都有所属的艺术境界。晋唐以来诗人、画家谈及“意境”,均多与禅宗思想有关。历史上很多著名诗人、画家在作品中都流露出美好的意境,或清心明丽,或雄奇瑰丽,或清远含蓄……因为他们都曾与禅宗有过不解之缘。尤其王维,精通佛学,受禅宗思想影响很重,其诗清静幽邃,其画境界悠远,无论诗画都浸润沾染了禅意与人生况味儿,苏东坡亦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钟南别业》)、“涧户寂无人,纷纷花自落”(《辛夷坞》)等充满无限禅意,使读者仿佛进入一种宗教般的境界。再有,“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更是给人营造了一个冲淡高远、空旷幽静的禅境。
据考证,诗歌中的“意境”一词最早见于唐代王昌龄的《诗格》,其中提出“诗有三境”(即意境、物境、情境)之说。而在绘画理论中最早出自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即画之生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2]到了清代,笪重光在《画筌》中对“意境”领会更趋深邃,“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皆成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言“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并将“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虽然王国维讲的是词之境界,而同受中国传统文化蒙养的中国画亦然,只不过画之境界是诉诸于视觉语言求证之。众所周知,近代黄宾虹大师山水画写生之作气韵生动,超然物外,境能夺人,“意运在能静,境深尤贵曲;咫尺万里遥,天游自绝俗”,他这首题画诗显示出大师在因心造境方面过人的颖悟能力。王国维曾言“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宗白华亦言“诗和画的圆满结合,就是情和景的圆满结合,也就是所谓意境”。意境,是绘画的灵魂。画家写景其实就是在写情,没有真情实感就不能做到情与景的结合,李苦禅作画常画外求境,“于无水处写鱼,于无鱼处求美”,笔墨不但使观者求意趣,睹实境,还要启发观者,浮想于鱼游画外的意境美感。
清代画家、理论家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题》中写到,“古云:境能夺人,又云:笔能夺境,终不如笔境兼夺为工。盖笔既精工,墨既焕彩,而境界无情,何以畅欢者之怀;境界入情,而笔墨庸弱,何以供高雅者鉴赏。故吾谓笔墨情景,缺一不可”[1]58,说明了营造高妙的艺术境界需要笔墨功夫,还要在情景中注入情感,否则,便缺少灵魂,令观者索然无味。画家写生中一草一木,一丘一壑,唯有饱含主观情感的审视观照,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主客体相生相化,意与境会、思与境偕,才能构筑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营造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境。
总之,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无论追求诗词的“郊寒岛瘦”之境,还是创设戏曲的“镜花水月”之景,还是创造书画艺术的“超以象外”之美,均离不开禅宗之“意境”说与“境界”说的陶染与启迪。
禅宗认为一切般若智慧“皆从自性而出,不从外入,若识自性”,“于自性中,万法皆见”。慧能在《坛经》还提到:“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何谓“自性”?即是识取自心、顿见心性、去来自由、心体无滞而已。譬如磨镜,尘垢若除,光明自现。如果说“自知者明”是知人知己的觉悟,那么“自性”应该是顿见自我的智慧。孔子亦曾说“不为酒困”,即时刻提醒自己,不为物役,不贪恋痴迷。当然,“自性”并非仅是从“自省”、“自警”那么相对表面的认知,而是带有更多的觉悟与智慧。吾人多在向外驰求,不知自性为重,故不能顿见自性,自己之积习恶念、贪嗔痴爱,往往障蔽了“自性”。
受禅宗“自性”影响较为明显的画家中当属清初“四僧”中的朱耷、石涛,二人均为明朝王室后裔,属于典型的“金枝玉叶老遗民”。其中,号称“禅林拔萃之器”的朱耷,个性乖张,在晨钟暮鼓里渡过了他落寞寂寥的一生。朱耷命运多舛,一生蹈隐高踪,或禅或道,佯狂作哑,悲愤忧郁,笔下小鸟“白眼向天”,枒槎枯树,空悠阔远,超尘拔俗,极具个人风格特色。八大“自性”颖悟过人,境由心造,不追随前人蹊径,作品具有强烈的个人符号化特点,至晚年更是达到了高度圆熟的艺术境界,至今“留得文林细揣摩”!
石涛相比八大,其“自性”“有我”的一面更为明显,尤其在绘画实践和理论著述方面影响深远。所画《搜尽奇峰打草稿》,画面纵横排闼,闪转腾挪,水墨酣畅淋漓,笔健墨润,境界高迈,不同于前人。所著《苦瓜和尚画语录》禅味十足,言辞凿凿,画语中充满思辨色彩和方法论思想,其义理要旨虽晦涩难懂,但思想深邃。《画语录》尤以“法自我立”,“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突出强调主体的创作精神,体现“自性”的一面,可谓洞见精辟,入骨入髓。“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3]18给当今画家很深刻的写生启示,一方面强调主体与自然浑然一体,物我两忘,“神遇迹化”,格外重视主体的认知功能。另一方面,“搜尽奇峰打草稿”告诫画家需要经历凤凰涅槃般肉体与意志的磨炼之后,方能浴火重生,脱去凡骨俗胎,妙超自然,同时印证了“没有量的积累,哪有质的飞跃”这句朴素的道理。“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以及“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不仅探讨理与法的辩证关系,还以佛之法眼看待世间万物,涤荡心胸,抛却尘俗。总之,石涛的绘画理念具有浓重的禅宗“自性”思想,同时还闪现着儒道两家的影响因子,其强调“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的主体精神,为后学所垂范。
禅宗这种“心性本净,客尘所染”的“自性”思想同样启示着画家写生时要抛却俗念,将俗眼所遮蔽的还原为心之本源,理之本性,物之本象。中国画家一方面要加强“自性”和“有我”意识,加强人格修为,另一方面还要不断地实践体悟,做到勤学苦练,锤炼笔墨语言,注重作品格调与意境,在写生中练就一双慧眼、法眼,练就一身画内画外的硬功夫,方能超脱俗境,自性而为。“夫画者笔也,斯乃心运也”,中国画写生表面上是画家挥写笔墨,实际上是画家“心印”,背后承载着厚重的文化修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其实对于画家又何尝不是如此?画家写生要不断提高悟性,认识本性,发掘自性;对物象要“入乎其内”,也要“出乎其外”,唯此方能“超乎象外,得其环中”。
综上所述,禅宗之“悟性”、“灵感”、“境界”、“自性”等思想,一方面启发画家在写生创作中,缘墨寄情,借物抒性,借助笔墨以陶咏乎天地万物,以此展现个人的人生修养、境界追求和心灵表现,另一方面启迪中国画家在写生中不断追求精神自由,打破固定思维,发掘人生智慧,进入无比广阔的艺术化境,呈现个体充盈而又自由的艺术生命。总之,禅宗心性思想对中国画家写生与创作的影响是深远而多方面的,中国画家笔下变化莫测的笔墨符号如同禅宗的“指月之指”,使人获得无限的人生妙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