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面临的困境：流行书风与传统受众的对立——以 “今日头条”的材料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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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的传播媒介，长期以来以纸质媒介为主。受制于纸质媒介的传播范围，书法的受众范围也相当有限，尤其是书法受众对书法作品的评价，更是受到极大的限制，仅仅通过专业的书法创作研讨会、专业化的书法报刊的评论文章而得以传播实现。由此导致的一个突出问题是专业的书法追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缺乏足够有效的沟通，欣赏者对书法的真正评价态势到底怎样，职业书法家并不能有效地知晓。职业书法家所能了解到的评价意见，更多地是来自圈内的少数职业书法家同仁。这些圈内人士到底能不能代表广大欣赏者的意见？在纸质媒体的时代，是不成为问题的，因为广大欣赏者无法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对书法的意见被消融于职业书法家的意见之中，这二者被认为是当然同一的。但是，实际上普通欣赏者与职业书法家之间，在面对同一创作现象时，评价态势并不是相同的，只是这种差异与矛盾因为缺乏有效的展现手段而被遮蔽了，因此，在创作与欣赏之间呈现的仅仅是代表职业书法家的声音的单一的纸质媒体所传达的和谐之声。

新世纪以来，随着电子媒体的迅猛发展，尤其是智能手机和无线电通讯技术普及，新的传播方式不断出现，极大地动摇了传统的纸质媒体的主导地位，弥补了纸质媒体的缺陷，也使得一些不成为问题的现象逐渐浮出水面。就书法的传播与接受而论，书法的职业创作与广大的业余欣赏之间，那种和谐畅通的沟通关系，在新媒体环境下，变得不再存在。由此折射出一些更复杂的问题，从而使得长期以来在书法界流行的乐观主义精神受到了空前的冲击。

在各种新媒体中，智能手机用户端的应用软件 “今日头条”可能是最具代表性的。与传统的传播媒介更多地以“客观”的形态——所有受众面对同一信息来源时所获得的信息是客观的、一致的——出现不同，“今日头条”及类似的媒介的传播内容更具主观性。它所推送的内容更多地会迎合阅读者的主观倾向，读者阅读或点击的信息中的主题词会在随后的阅读行为中大量地 “涌”来，从而让读者迅速获得同类主题的各种信息。除了信息内容的主观性集结这点外， “今日头条”之类媒体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评论的即时性与广泛的参与性，传统书法的欣赏与评论仅仅限于少数圈内人、职业创作与业余欣赏之间的缺乏有效的沟通等现象在这种新媒体中将不再存在。因为每个主题内容下面都有评论区，它能快捷方便地让读者发表各自的评论意见。在这种媒体形式中，传统的阅读习惯也在发生改变，读者不再只关注信息内容的 “正文”部分，正文后面附加的 “评论”部分往往是读者更感兴趣的对象，它构成了阅读信息的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 “正文”信息是否具有 “活性”的标志。借助自媒体作者所推送的书法评介信息及附加的众人的评论，每个关心中国书法的人都有了发表自己意见的场所，而不再只是像传统的纸质媒介那样某类意见一统天下。职业书法家也才真正有机会得到匿名的、更真实的欣赏者的意见。也正是因为 “今日头条”所推送的书法评介内容的存在，人们才会对书法这一传统的艺术样式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热度有更切身的体认，职业书法家也才有机会了解他人对自己的创作的想法。这种书法家与受众间的沟通渠道的建立，在传统的创作模式中是难以想象的，但在今天却完全可能成为职业书法创作向良性方向发展的有效途径。

在当代书法创作中，最为人瞩目的无疑是 “流行书风”现象，在这面旗帜下集中了一批当代书法创作的精英：王镛、何应辉、沃兴华、石开……如果要对流行书风做一定义，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质： （1）受近代以来的美术观念影响，试图在传统书法的创作中引入现代美术观念，强调书法的展览效应与个性意识，注重创新，潜意识中追求与现代西方艺术的 “接轨”； （2）在传统书法的源头的选择上，不仅仅限于帖学（更严格来说是主要不依赖于帖学），在继承清代中叶以来对碑刻文字的重视 （碑学）这一路径的基础上扩展到对各种历史上所能见到的书写或刻写文字的重视，从甲骨文、石鼓文到汉简、砖刻文字、敦煌写经等，通过帖学之外的小传统而形成一条陌生化的创新之路； （3）在审美趣味的追求上，清代傅山的 “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深刻地影响了当代流行书风的创作，尤其是其中的 “宁丑毋媚”，由此导致当代流行书风总体上以 “丑”为特色，也因此让广大书法欣赏者以 “丑书”目之。 （4）这种 “流行”仅限于精英圈子及其追随者，并未真正被广大书法欣赏者所接受。

如果说在纸质媒体的时代，流行书风成为一种圈内现象，那么在新媒体时代，对流行书风及其衍生出的 “丑书”的尖锐批判，已经成为一种壮观的、普遍的文化现象。这一现象反映出传统书法的强大的生命力，反映出传统书法的审美观念的强大的同化能力，也反映出书法这门艺术中一些不能被 “美术化”的特质。作为一种传统的、有着强大的民众基础、甚至不需要很高门槛的艺术样式，这个民族中的每个成员都特别珍视这份遗产，大家不希望她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夭折，也不希望她走向歧路，相反我们都希望她发扬光大。但是广大的业余欣赏者对于精英化的流行书风的批评却是如此的尖锐，反映出这两类人、两类审美趣味之间的对立却是如此的尖锐，这一现象却不得不让人深思。

在一篇 《中国书法备受争议的 “流行书风”》[1]后面的评论中，这两种尖锐的对立均有所表现。其中网友“祖显忠”所说的 “对于传统国粹书法，企图扬弃历史精华，以所谓的 ‘现代书风’取而代之，纯情儿戏，纯属智障，纯属以卵击石，纯属利益驱动！最终撞得头破血流”获得75个点赞，是这篇文章中共鸣最多的一篇。另外有些评论则直接将 “流行书风”等同于 “丑书”，认为 “丑书宣传吹捧者灵魂丑陋”，流行书风是 “流行书疯”， “什么流行书风，这完全瞎谈”。有评论认为： “被大众认可的才是美的。那些自认为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就由一般的对丑书的憎恶进而到对丑书和流行书风的审美批评了，其潜在的审美评价标准是只有大众认可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评论者认为只有 “严批丑风，端正书风”，传统书法才能发扬光大。另外一类评价则涉及到伦理评价，关注艺术的服务对象问题，并含蓄地批判了流行书风的创作者们高高在上、脱离民众的阶层性质，意见更加尖锐，也更引起书法家的注意。网友 “济仁斋书画人生”说： “书画都要以好的思想内容为目的，倡导正面能量，教育人们从善，鞭笞假丑恶，艺术始终要为劳苦大众服务。”当代流行书风的书法家们，在引领 “流行”的时代潮流中，不经意间成为书法领域关注度最高的一类人，也逐渐成为在经济上和审美趣味上脱离普通民众的一个小群体。

王镛、何应辉、沃兴华等所代表的流行书风，在圈内人看来是立足于传统有所创新的当代书法的重要收获，但在普通受众对他们的评论中，却不难发现，虽然他们的创作不乏正面的支持与肯定，更多的却是负面的批评意见，有的甚至达到了憎恶的程度。如在 《代表 “丑书”的最高水准，王镛真能为 “丑书”正名吗？》后面的评论中既有说 “我喜欢”王镛书法的，也有说 “他侮辱了中国书法”的。在这篇文章后面的评论中，有网友说的“叫他出一本书法字帖来教导学生来看看，有多少家长会买账”，引起了33个网友的点赞，说明了这一认识的普遍性。也有网友认为 “王镛的字还是很有功力的，人书俱老尚未达到，达到化境还差很远”，说明这个评论者还是对书法有较深入的了解的 （其实能够知道 “流行书风”或 “丑书”之类概念的网友，都已经是比较专业的书法爱好者了），他揭示了流行书风创作中的一个问题：有传统书法的功底，能把字写好，未必就能转化为成功的书法创作，就像绘画中素描画得好未必创作就一定会好一样，在流行书风的创作与基础的写字技术之间，还有很多有待转化的环节。传统书法创作是从写字技术中自然而然形成的，是不自觉的创作，而这种不自觉——潜意识，恰恰使得二者间从来就没有隔阂。而现代书法主观性、自觉性的“创作”的出现，却使得创作与写字技术逐渐脱节了，写字功底并不代表着成功的创作。在 《中书协第四届副主席何应辉书法10幅：网友评，这是丑书》后面的评论中，有说何应辉 “这字写得很棒，堪称大家！头条懂书法的太少了！” （点赞21个）的，但更多的是说 “可能是我水平太低，真的欣赏不了” （点赞198个）、 “别糟蹋中华书法，行吗？” （175个点赞）的，说明广大网友总体上是不认同这类创作的。类似的情况在对沃兴华的评论中亦有所表现，在 《是不是 “丑书”看临摹功底：为复旦大学沃兴华老师的书法叫好》这篇为沃兴华的 “丑书”辩护的文章后，有网友认为 “他能好好写但就不好好写，底子好并不能代表发展好” （点赞113个，这点与前面的一条对王镛的评价相似），甚至更有论者连他临摹的功底也否定： “原来丑的是本质，根本写不出好字！” （点赞52个）而为他辩护的评论则认为： “艺术就向 （应为像）金字塔，塔愈高受众人群越少。古人也讲高书不如 （疑为 “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 （点赞24个）， “大众的审美和艺术家的审美不在一个层次上” （点赞12个）， “中国艺术中的生气和拙气很多人不懂欣赏” （点赞14个），总体上与前面两位 “丑书”代表人物相似，评价中虽有正面的，但更多的还是负面的。

与对 “丑书” “流行书风”的评价形成对照的，是一些相对更传统的书法家的作品在 “今日头条”所获得的评价。如以写欧体著名的 “二田” （英章、蕴章）兄弟，以 “二田书法”搜索 “今日头条”，评论数排名前三位的文章或问答是 《二田苦练书法数十年最终练成美术字，这些教训大家一定要警惕！》 （评论126个）、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奉为圭皋，二田书法为何陷入争议旋涡》 （评论240个）、 《大田、二田、卢中南，三位当代欧楷顶尖高手谁高谁低？》 （评论214个）。从标题来看，第一篇文章的导向性非常明显，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职业书法家的声音，下面的评论众说纷纭，既有认同文章观点的，也有支持二田的，当然也有比较理性的折衷观点，如网友 “2bt”说： “田楷最大的贡献是对当代书法的普及和推广，最大的弊病是千字一面，将楷书写僵了，写成了印刷体。”第二篇文章的导向性不似前一篇明显，因此这篇后面的评论明显地偏向于正面肯定 “二田”的创作，并将丑书当作 “二田”书法风格的对立面，有评论者将丑书作者视为 “跳梁小丑” （点赞120个），也有评论者说： “二田追求的是传承和发扬，突出书法的美感。书协的那帮人追求的是名是利，而又投机取巧不下苦功，以强烈丑感，另类感搏取眼球而已。” （点赞100个），第三篇仅仅在三位楷书名家之间比较，不涉及 “流行书风”，虽然有讲其字是美术字的，但总体上对 “二田”书法持肯定意见的多。

“今日头条”中与 “丑书” “二田”有关的信息透露出的是激进的流行书风与传统的创作路线间的斗争，也是两类不同书法审美趣味之间的斗争。从更多的读者支持 “二田”来看，不同的立场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从激进的流行书风创作者立场出发，他可能会觉得现在的书法受众固步自封，不愿接受新兴的书法现象，缺乏先进的书法观念，他会认为 “二田”的创作路线是一条重复过去的老路。而从相对传统的书法欣赏者角度，他们会觉得流行书风走得太远，远离了书法的传统，颠覆了传统的书法审美观念，让书法创作走上了一条歧路。老路与歧路，都不是中国书法发展的理想之路。由于流行书风的引领者掌握了专业的学术话语权，左右着中国书法的当代发展方向，如何消除这种对立应该是流行书风及其支持者们更应该关注的问题，而不应视另一类创作倾向、审美趣味为不存在。

“今日头条”不是专业的学术刊物，代表的也不是学术或艺术精英的声音，但却是更广大的艺术受众的发声场所，能够关注流行书风或丑书的受众，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法门外汉，而较多的是有一定修养的书法爱好者，也是书法欣赏与接受的主体。他们的意见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应该引起职业书法家尤其是流行书风的参与者、追随者的关注！书法作为民族艺术中最具特色的一个门类，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是其广泛的民众参与性，这种参与性不仅体现在创作者的广泛，也体现在欣赏者的广泛上，而且它没有地域之分，长期以来也没有时代之分，有最为持久与广大的受众群体。在书法向绘画靠拢并形成独立的艺术门类的过程中，书法的这一大众化的重要特质已经逐渐失去，受众范围日益狭窄，与传统书法的断裂日益明显，职业书法家与广大欣赏者之间的距离也日益拉大。职业书法家这一狭小的群体形成的同时却让书法逐渐失去其最重要的民众广泛参与这一特质，对于书法的发展的长期效应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但目前的突出问题是当代中国书法的创作与评价标准产生严重的两极分化，这种两极分化甚至隐含着社会的阶层分化的危险。 “今日头条”中与流行书风这一主流的书法走向有关的信息所反映出的已经不是书法创作的乐观状况，而更多的是一个值得担忧的书法的当下与未来。激进的职业创作与相对传统的欣赏态势、当代书法与传统书法、书写技术与书法艺术等之间的断层已经有了充分的显现，激进的职业书法创作如何走出孤芳自赏的象牙之塔，在传统书法的基础上出发而又具有可观的视觉效果并以美的姿态而被广大网友所接受，这是新媒体时代书法家们必须面临的挑战！

注释：

[1]本文所引用的 “今日头条”信息材料截止于2018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