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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的生命力在于 “通”,要能通达书法背后的思想与审美,通达至书写者、欣赏者的灵魂深处。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笔墨律动的波澜壮阔,必须依赖书法之洋的深沉浩瀚,以及深沉浩瀚下灵魂的棱嶒暗礁。如果是一潭死水,则永远只局限于 “微澜”而已。欲论 “通达”,则不得不从 “文人书法”谈起。
“文人书法”以及中国传统文艺的核心本质是 “通”。 《周易·坤卦》之 《文言》云: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1]内外通达,由道德发于事业,是古人心中的至善至美。与通达相关的是上下等级、先后次序,人生在世的实践毕竟有轻重缓急之分。所以孔子教学,主张 “行有馀力”之后再去 “学文” (《论语·学而》),唐代裴行说: “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2]“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说 “馀事作诗人” (《和席八十二韵》)。赵宋立国以后,由于朝廷的右文政策,前所未有优待文人士大夫,宋代文人开始有暇步入更为广泛的文艺领域,遂出现了一批全才型人物。面对广泛的文艺样式,宋人采取的态度也是通达与次序,苏轼 《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说: “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馀。”[3]次序先后是道德、文章、诗歌、书法、绘画 (宋人称 “词”为诗馀,词次于诗而与书画为同一层),通达的形式是 “溢” “变”,即道德文章的海水,波澜洋溢为词、书、画等诸种文艺景观。
在苏轼的书学表达中,最具 “文人书法”特性的是他的 “不学”观: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 “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 (《次韵水官诗》), “草书非学聊自娱” (《六观堂老人草书诗》)。而苏轼解决 “不学”的必杀技是 “通”,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和子由论书》)。 《论君谟飞白》一文表述得最清楚: “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行。分科而医,医之衰也。”[4]苏轼仿佛打通了文艺的 “任督二脉”,任何艺术都能够信手拈来似的。 “不学”与 “意造”并非胡乱妄为,苏轼在他处文字中多次提及 “笔法”的重要。 “不学”只是意在反对书写过程中的技术至上。
中国传统社会语境本不存在 “文人书法”这个概念,因为并不存在纯粹的书法家。从 “二王”一直到沈尹默,书法家的真实身份是官僚、学者、文人,可以统称为 “文人士大夫”。余英时先生对此有很好的概括:中国传统社会的士大夫之学是 “略观大意” “存其大体”的 “通识”之学。[5]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带来精细的学科分类,毛笔又退出日常工具。当通人之学已逐渐黯淡为一个遥远的历史背影时, “文人书法”这个概念才在当代书坛频繁出现, “文人书法” (或文人字)才成为当代书学研究与批评的一个常用语汇。[6]
文人书法的喧嚣与危机共生。
文人书法的当代危机,首先表现在文人书法的水准日益下降。文化阶层自身的书法水平堪忧,作家、编辑、学者、机关干部、文化名人的毛笔字 “江河日下”,无颜面对古代、近代的经典文人书法。这间接导致了书法专业队伍对文人圈的漠视与鄙夷,既然文人自己书法水平如此,又有何脸面对专业队伍指手画脚?另一方面,书法专业队伍也表现出对文化的漠视、鄙视,对文人气息、文化素质的拒绝。君不见,各种大型书法展览的获奖、入展作品,总有或多或少的错别字,落款文字半文不白、文理不通。更有甚者,有些评委在评审作品时根本不看书写内容,不读文字,只看艺术形式。
与水平下降想关联的,是当代文人书法的风格面貌、审美精神显得落伍、保守,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古代文人书法风格多样,有些书法还具有先锋性、实验性,例如宋代黄山谷、明代徐文长等。而在当代书法批评语境中,当我们说某人书法作品是 “文人字”的时候,言下之意就是:书卷气的 (抑或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和的、保守的、传统的乃至无自身面貌的,贬义其实多于褒义。 “文人气” “文人味”有时甚而成为某些书法家谨守传统、不思新变的一种搪塞与借口。
毛笔既已退出日常生活,古代文人书法那种 “不学”观,在当代就必须加以调整转换。苏轼所谓的 “不学”,主要是指不把人生的主要精力用在技术上,用在临池学古这些功课上。 “不学”而能写出好字,成为书家,在古代社会是有可能实现的。古代士大夫阶层,无论官僚还是学者,处理公文还是学术研究,每天都离不开毛笔。即便很少临帖,但由于毛笔使用的高频率,毛笔日常化的常态书写,自然能使古人的书写达到流畅、娴熟、自然乃至自成风格的境地,若能再辅以临帖与笔法的体认,离一位书法家就不远了。然而进入当代社会,这种 “不学”而成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既缺少日常使用,又不认真临帖学古,如何能写出有水平的字呢?于是更多情况下,我们看到当代文人书法,呈现出笔墨运用的狼狈拙劣,线条质量低下,文人书法仿佛 “野狐禅”。文人书法由 “逸品”沦落为无品、不上品,这种责任当然不能完全由文人自己来背负。
这方面我们可以举出已故文人学者吴小如先生 (1922—2014)的例子。吴小如说他自幼习书,写 《书谱》 《兰亭序》、邓石如、赵之谦。但是从20岁至40岁, “因为养家糊口,荒废了近二十年没有拿毛笔” “我今天写出来的字是我四十以后始终不间断的成果”。[7]吴小如所谓20岁至40岁,即1942—1962年,正是由民国跨入新中国的时期,一个传统文化逐渐受到改造、破坏的时期。吴小如周身流贯中国古典文人的 “通达”气质,诗文、词曲、书法、京剧样样精通。由吴小如反观当代文人生态,可以窥知,书法这一传统在当代文人圈的断裂之痕是如何的深刻。文人书法的危机,连作为作家翘楚的沈从文 (1902—1988)先生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他的观点比较极端,提倡书法专业与其他文学艺术行业的 “分工”,鼓励书法专业化: “‘分工’应当是挽救这种艺术堕落可能办法之一种。” “认识分工的事实,真的专家行家方有抬头机会,这一门艺术也方有进步希望。”他特别举出画家林风眠的例子,认为他 “写字并不当行”。[8]当代文人不仅早已告别毛笔,甚而连钢笔也甚少拈起,整日对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以从事文化生产。因此,文人书法的当代生态不容乐观, “不学”不复可能,必须学且要勤学,一如吴小如先生40岁后临池不懈。充分的笔法训练是解决文人书法危机的首要之务。
文人书法的危机,还表现在文人群体自身优势的减弱。20世纪70年代前后崛起的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书法家群,由于特定历史原因相对缺少文凭 (不一定缺少文化涵养);然而时过境迁,现今高等书法院校毕业的书法专业硕士、博士如雨后春笋,接受过系统的文化教育与一定的学术训练。学者、作家等非书法专业的文人身份,已不复如从前具有优势。当代文人比书法专业高学历人员略胜一筹之处,也许就在于在知识的广博、见解的通达、视野的超越、跨专业的融会贯通等,但如何把这些优势 “变现”在书法创作中,亦非轻而易举之事。正如陈振濂先生所言: “只有表现出来的,才是能被认可的”,如果“学问修养聚集不到书法的视觉形式中来”[9]也是白搭。因此,当代文人要保持清晰的认识与自觉的反省。虽然笔墨技法是有限的,但必须通过技法的 “及格线”,过线了,才有可能抵达更深的精神与审美层面。
危机四伏的文人书法,之所以仍有倡导的必要,是因为文人书法的良性发展对于中国当代书坛具有重要价值。以下拟从三个方面,论述文人书法的当代意义与展望。
第一、优游不迫、随缘解纷的书写境界。文人书法不以书法专业人士的姿态自居,文人以一种去专业化、去职业化的散淡、超然、平常的态度进行书写,可以相应排除 “比赛” “展览” “名气” “润格”等等世俗功利元素对书法艺术的干扰与遮蔽。黄庭坚 《答徐甥师川》说: “老懒,作文不复有古人关键,时有所作,但随缘解纷耳。”[10]孙过庭 《书谱》也提出五种最佳的书写状态: “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11]以 “感惠徇知”酬答知己的目的书写,以 “神怡务闲” “偶然欲书”的状态挥洒,这正是文人书法的精义所在。小说家汪曾祺先生就看重文人书法的 “自得其乐”,并企慕宋人文人的书写境界: “宋人书是书法的一次解放” “特点是少拘束,有个性”。[12]文人写的字不一定就是文人书法,文人书法是一种艺术风格与价值判断。专业、职业化书家也可以追求、呈现文人书法的品格。例如上海书坛泰斗谢稚柳先生平生只出版过一册书法作品集,即 《谢稚柳书集》 (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1997年版),谢老特意交代此书的编辑张伟生老师,书名中不用 “书法集”,仅用 “书集”。去掉 “法”不仅是自谦,更是强调一种 “逸出”笔墨蹊径的文人情致。文人书法并不一定是传统与保守的,也可以张扬、前卫、先锋、叛逆,但笔墨形式始终不是本位的,要让位于言志抒情。既不拘陈规旧法亦不刻意求变创新,萧散洒如、淡泊逍遥,始终有一颗活泼泼的平常心 (或者说自娱的心态)。文人书法是当代学院派、江湖派等书法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第二、扭转技法至上的偏颇。苏轼的 “不学”并非胡来,只是意在拒绝技法至上。即便书圣王羲之本人,也有着对于纯 “技术”的反省。孙过庭 《书谱》记载王羲之语: “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黑;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13]在王羲之看来,自己的书法在 “精熟”上比不过将池水洗黑的张芝,他认为自己并不如张芝那样 “耽”于苦练。言下之意,王羲之并不全身心投入书法。事实上的确如此,王羲之的人生抱负绝不是成为书法家,他在东晋政坛本有着强烈的济世之怀。[14]当代文人书法的意义,即是对 “耽”于技法的一种反省。 “我书意造本无法”在当代语境下势必要进行转换,并不是真的无法,而是拒绝一味沉溺于法,需要在法度与精神之间掌握好尺度。尺度拿捏得不好,文人书法往往会流为恶书、俗书。
第三、字外功夫、人生大书。中国传统思想一直以来重道轻文,即使诗词歌赋也受到轻视鄙薄,更遑论等而下之的书画艺术。宋人刘挚尝言: “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15]北宋新法期间,王安石主张废除科举考试中的诗赋,因为他认为这些 “雕虫篆刻”之学没有资格 “进乎公卿”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更早一些,汉代扬雄 《法言》以为辞赋乃 “童子雕虫篆刻” “壮夫不为也”。而一代史家司马迁更是把文史工作者自比为 “倡优”,是提供给 “主上所戏弄”的。[16]纵观古人所言,当代文人没有资格自视甚高,须知在道学家、哲人或政客那里,诗文与书法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重道轻文的传统观点在当代也需要一种转换,对艺术的轻视可以转换为对字外功夫的追寻和体认。
字外功夫不仅是读书养气一途,古人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谓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学问的涵养、器识的开阔、生活的磨练、人格的砥砺、道德的提升等……凡此皆为字外功夫。
我们看苏东坡的姿态横生、黄庭坚的风樯阵马、文徵明的温润秀劲、徐渭的天马行空……古人笔墨特征最后都能在他们的人生事业、性情格调、道德文章那里找到某种契合点。而当代书法丰富多变的笔墨特征背后,似乎只有一种终点,就是 “工作室”与 “展厅”,是工作室的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与展厅的 “喧哗与骚动”孕育而生。当代学院派书法开拓了很多路径,极大提高了通往精神的可能性,但问题是这些路径很难找到终点。也就是说,有路却没有目的地,路的尽头没有东西,或者路的尽头是一扇关闭的大门。文人书法的精神主体要有担当、责任,要有家国天下、民胞物与的情怀。毕竟,笔墨技法终究是有限的,而学问、见识、眼光、气度、格局、抱负、襟怀,这些却是无限的。技法为精神寻找到美的形式,精神境界的提升则要在人生这部大书里实现。人生这部大书里的每一个字,更需要文人书法好好去书写。
注释:
[1]《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8页。
[2]《旧唐书》卷一九箹 《王勃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006页。
[3]李福顺编 《苏轼与书画文献集》,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
[4]李福顺编 《苏轼与书画文献集》,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文献集32页。
[5]余英时 《曾国藩与 “士大夫之学”》, 《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三联书店2004年,第318页。
[6]可参看西中文 《论文人书法的意义及其局限》 (《书法之友》2000年第5期)、蔡显良 《文人书法及其使命》 (《艺术品》2014年第9期》)、孙连忠 《文人书法的困境与出路》 (《书法》2015年第8期)等论文。
[7]唐吟方《写字的兴趣——吴小如学书自述》,载《文汇报·笔会》2017年4月2日。
[8]沈从文 《谈写字》, 《二十世纪书法研究丛书·文化精神篇》,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第36页。
[9]陈振濂 《大学书法创作教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第28页。
[10]黄庭坚 《山谷老人刀笔》卷十五 《答徐甥师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1]孙过庭撰、朱建新笺证 《书谱笺证》,中华书局1963年,第44页。
[12]《二十世纪书法研究丛书·文化精神篇》,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第62页。
[13]孙过庭撰、朱建新笺证 《书谱笺证》,中华书局1963年,第4页。
[14]参看祁小春 《迈世之风:有关王羲之资料与人物的综合研究》第五章 “王羲之的家世以及生涯事迹”,文物出版社,2012年。
[15]《宋史》卷三四箹 《刘挚传》中华书局1977,第10858页。
[16]《汉书》卷六二载司马迁 《报任安书》,中华书局1962,第27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