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的作者文子,相传为老子学生,但长期以来不少学者认为《文子》是伪书。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出土竹简中,有《文子》残篇*参见赵雅丽:《〈文子〉思想及竹简〈文子〉复原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计简片277枚,2796字。其中有1000余字同今本《文子》“道德”篇内容相合,另有少量文字与今本“道原”、“精诚”、“微明”、“自然”篇中的内容相似,余者皆为今本所无。*参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第8期;《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及《校勘记》,《文物》1995年第12期。虽然学界对该书的认识仍有不少分歧,如作者是谁,成书于何时,简本与今本的关系如何,今本与《淮南子》的关系如何等,看法仍不一致。但在西汉前期即有《文子》一书存在,已确定无疑。从竹简《文子》可知,今本《文子》有“老子曰”的,简本均作“文子曰”;今本中“文子问”而“老子答”的,简本中均作“平王问”而“文子答”。所以,不管简本和今本《文子》具体成书于何时,基本上可以把《文子》看成介于老子和庄子之间、或老庄之后道家人物的思想表达。
《文子》中的音乐美学思想较为丰富,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道家对音乐论述的不足。但是,由于受到“伪书”说等因素的影响,这方面的研究十分薄弱,长期以来没有受到学术界应有的重视。目前正面研究《文子》音乐美学思想的成果仅见两种,一是罗艺峰教授《中国音乐思想史五讲》*罗艺峰:《中国音乐思想史五讲》,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270-293页。第五讲第二节专门论述《文子》的音乐思想,涉及道与乐的关系、乐的养生功能、听乐的三种方式等方面的问题。另一是其研究生蒋晶的硕士论文《〈文子〉音乐美学思想研究》*蒋晶:《〈文子〉音乐美学思想研究》,西安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阐述了《文子》中道与器、音与意、天与人等方面的关系以及关于时变、教化等思想,并提出中国“听”的哲学问题。本文拟对《文子》中一个具体命题——“所以声”*“所以声”不是《文子》中的原话,而是笔者根据其“故弦,悲之具也,非所以为悲”、“规矩勾绳,巧之具也,而非所以为巧也”、“法制礼乐者,治之具也,非所以为治也”等相似命题推衍出来的。作一考察,并借此侧显道家音乐美学思想的深层义理。
现实生活中的音乐,最为直观的形态就是有组织的音响。那么,这些音响是谁将它们组织起来,又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对于这个问题,《文子》首先将其区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现象的层面,即我们感觉所能够感知到的音响形态;一是决定并支配这个音响的动力层面,也就是音响形式所承载的内容与意义。这两个层面的区分,道家是以“然”与“所以然”的思路展开的。
对音乐进行“然与所以然”的区分,主要在第八章“自然”篇中,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若夫规矩勾绳,巧之具也,而非所以为巧也。故无弦虽师文不能成其曲,徒弦则不能独悲。故弦,悲之具也,非所以为悲也。至于神和,游于心手之间,放意写神,论变而形于弦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于父,此不传之道也。故萧瑟*“萧瑟”原为“肃”,注者均疑有误。比照下文之“寂寞”,此处应是“萧瑟”,查《淮南子》相关段落,果是,故改。者,形之君也;而寂寞者,音之主也。”(《文子·自然》)*本文所引《文子》,均出自王利器:《文子疏义》,中华书局2000年版,且只随文标其章名,不再另行出注。这段文字有几层意思。其一,它将音乐划分为“声”与“所以声”两个层面。它先以木工使用规矩画线为例,说明直尺、圆规、墨绳等,是木工画线成形的工具,但不是画线成形本身,不是所以成线、所以成形的原因。所以成线、成形的原因在其画线和成形的背后,那就是画线成形者的思想和意图,即所谓“所以巧”。音乐也如此。弹琴没有弦出不了音,成不了曲,但只有弦而没有妙手弹奏,也无法成曲以感人,即“悲”*古代乐论中,“悲”往往不是指日常语汇中的悲伤、悲哀等情感,而是指音乐能够感人的感染力。。琴弦确实是感人的手段和器具,但不是感人的真正原因。它是“感”,但并非“所以感”;是“悲”,并非“所以悲”。这说明,一个完整的音乐现象,是由感人之“声”和“所以声”两个层面构成的,缺一不可。其二,在这两个层面中,“所以声”或“所以感”是成声、感人的原因所在,在音乐过程中起着决定和主导的作用。这里的“萧瑟”和“寂寞”都是指创作者用于音乐之中的情感状态,有此情感去驱动声音,声音才会有内容,有张力,才会感人。所以它才说,“所以声”是“形之君”,是“音之主”。其三,“声”与“所以声”这两个层面的完美配合,是所有优秀音乐的标志。这种完美的配合需要精神的高度和谐,在心与手之间要配合默契,使自己的精神、意念、情感充分活跃,再由它支配音乐的进行,并实现在变化万千又井然有序的曲调之中。这是音乐创造的“道”之所在。其四,音乐创造的这个“道”是不可传递的:“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于父”。音乐的技巧即“声”是可以传授的,因为它是有形、有规律的,所以可以用语言表达,也可以依形而模仿的。而“所以声”,即支配音响的精神、个性、情感、思想、意志等则是无形的,也无规律可循,因而是不可言说、不可模仿,因而是不可传递的。而要以“所以声”来完美地控制和支配“声”,并完满地实现在“声”中,则更是只能靠乐人自己的一心妙用,全无秘诀可言。
“声”与“所以声”的区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同目前通行的形式与内容的区分似乎相似,实则有别。一是其“所以声”不仅包含音乐所表现的内容,还包含乐人在创造过程中的动机、情境、思想等等尚未表现到作品中去的种种主观的因素,其范围要比“内容”广得多。二是被区分的两个层面关系更明确。形式、内容之分只表示两者互相依赖,内容是形式的内容,形式是内容的形式;“声”与“所以声”的区分则明确后者对前者的制约性和支配性,两者是主从关系。
文子对音乐两个层面的这种区分,是同道家对“然”与“所以然”的重视分不开的。看到一个现象,即努力要探究其背后的“所以然”,是道家思维的一个重要特点。例如庄子就明确提出这个问题,并加以清晰的界定。《庄子·天运》讲了这样一件事:“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严灵峰谓春秋时只有十二诸侯国,孔子所历仅六国,所见诸侯只齐景公、鲁定公、鲁哀公三人,疑“七”乃“已”之误,可参考。然庄子所述,仅为寓言,似也不必较真。,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庄子·天运》)*本文所引《庄子》,均出自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且只随文标其章名,不再另行出注。孔子研读六经多年,熟知其中内容,以之游说诸侯,却无一人采纳。他以此问题请教老子。老子即以“迹”和“履”的关系作比,说明其中道理:六经均为古人所作,即使他们有十分高明的思想,也不一定被记录在六经之中,因为六经只是古人思想之“迹”,“迹”非“履”,故而六经也不可能就是古人的真实的思想。以“迹”为“履”是错误的,同样,以六经为古人高明的思想,也同样是错误的。特别是,庄子在这里还阐述了这样的思想:六经作者写作其书,是针对自己所遇到的事和问题而发的,现在时代变了,地点变了,所针对的事和情境也不一样,以前所写,如何合用?并以动物生育为例,白鶂以双目对视而受孕生殖(“风化”),昆虫以风为媒受孕生殖,而另一叫类的动物,则自为雌雄而受孕生殖。三者各有其性,亦各有其道,如何相易。只有顺随各自的道行事,才能取得成功。孔子苦思了三个月,终于想通了。他发现自己很久没与造化为友,所以也就无法化人。这个“造化”,就是自然,就是“道”。
音乐上的“声”与“所以声”和哲学上的“迹”与“所以迹”,都来自道家思维上的“然”与“所以然”的运思模式,来自他们探究问题时寻根究源的思想张力。
前面说过,“所以声”不仅仅指音乐音响中所包含的思想情感内容,还包括这些思想情感内容得以产生的背后的东西,是一个内涵更为丰富、更为复杂、也更加微妙的东西。这个被称之为“所以声”的东西有哪些特点呢?
首先,与“声”不同的“所以声”是母体,是创造者,有派生功能。《文子》曰:“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故有生于无,实生于虚。音之数不过五,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数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文子·道原》)在道家那里,有生于无,无为有之母。老子曾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1章)*本文所引《老子》,均出自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且只随文标其章名,不再另行出注。故文子也说,有形生于无形,五味生于无味,五色生于无色,同样,五音也生于无声。音的数量是有限的,基本的只有五声,但是,它们所形成的音乐却是无限的。就好像不可胜尝的“五味之变”来自“无味”,“不可胜观”的“五色”来自“无色”一样,“不可胜听”的“五音之变”也来自“无声”。具有无限可能的“五音之变”,其操控者绝不是“五音”本身,而是五音之外的因素,即“所以声”。其实,“所以声”这个词本身就说明它的创生性。人所创造的一切,都是有动机,有目的的,就是说,都是特定动机和目的的产物。五味来自人对味的追求,五色来自人对色的追求,五音也来自人对声的追求。人的这类追求,就是“所以味”、“所以色”、“所以声”,它们就是“五味、五色、五音”的创造者。
其次,支配“声”的“所以声”不同于“声”,“声”是有声,而它是“无声”。《文子》说:“瑟不鸣,而二十五弦各以其声应;轴不运于己,而三十辐各以其力旋。弦有缓急,然后能成曲;车有劳佚,然后能致远。使有声者,乃无声也;使有转者,乃无转也。”(《文子·微明》)这是以瑟为例,说明统率声者,一定是非声。瑟有二十五弦,就其弦而言,它并不能够发声,只有将其张于瑟身,它才会有声。而瑟体本不能发声,是无声。所以说,非声才能够使其发声,非声是为“声”之本。庄子也曾以瑟为喻讲过这个道理,但他是从弦与弦的相应来说明的。他借鲁遽之口说:“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庄子·徐无鬼》)“废”即“放置”。两个房间各放一张定弦相同的瑟,如果弹这张瑟的某弦,则另一瑟与之相应的弦也随之发声。他说,这不奇怪,同类相感而已。庄子说:“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庄子·渔父》)如果改调其中一瑟的某弦,使之与另一瑟的二十五弦皆不相同,即“与五音无当”,那么,弹拨此弦,另一张瑟的二十五弦皆鸣。为什么,因为它能够超越于那二十五弦,能超越它们,才能够统率它们,成为“音之君”。车轮上的轴与辐亦如此。车轮上的辐不停地转动,但车轮的轴是不动的。正是这不动的轴支配着三十辐的转动,才能够使车行走致远。所以,他最后总结说:“使有声者,乃无声也;使有转者,乃无转者也。”那么,统率“声”的“所以声”,也只能是“无声”也。试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因为在音乐中,支配、统率音响进行的是什么?是思想,是情感,是动机,是意志,是欲望,等等,而这些确实都是无声的。
再次,此无声的“所以声”虽操控着声,支配着声,创造着声,但却不轻易显露自己,只是在不得已之时方才显露,只是在各种条件均已具备时方才起应。文子说:“鼓不藏声,故能有声;镜不没形,故能有形;金石有声,不动不鸣;管箫有音,不吹无声。是以圣人内藏,不为物唱,事来而制,物至而应。”(《文子·上德》)这里有两层意思。其一是,鼓虽不能自鸣,但它有发声的潜质;镜虽不能自鉴其物,但是一定有鉴物的潜能。换一块土砖,一片木板,就既不能鸣,也不能鉴物。“所以声”只有面对金石、管箫、钟鼓类器物时,才能使其发声。其二是,“所以声”虽然能够统率、支配声,但并不随意人为起事,即所谓“不为物唱”。“唱”即率领、带头。体现的也是无为而治的精神。只有等条件具备,时机来临,它才会应物而动。既然动起来了,它也一定能够很好地履行其统率、支配、控制的功能(“事来而制”),使管箫谐响,金石齐鸣,保证其“声”的有序进行。
“所以声”的这三个方面的特点,揭示了音乐活动中艺术家在其准备和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意识状况,它符合音乐创作的精神特点,是我国早期哲学对音乐美学所作出的理论贡献。
既然“所以声”是“声”的根本和灵魂,那么,在欣赏音乐时,就一定要接触到“所以声”,进入“所以为声”的道理之中。这也是《文子》所着意强调的思想,他写道:“譬犹师旷之调五音也,所推移上下,无常尺寸以度,而靡不中者。故通于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知规矩钩绳之所用者能治人。故先王之制,末世之事,善即著之。故圣人制礼乐者,而不制于礼乐;制物者,不制于物;制法者,不制于法。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文子·上礼》)这段话由两个层次组成。第一层是说,在看上去杂乱无章、变化不定的表象背后,存在着规则和定数。如师旷调五音,琴上没有尺寸,不见刻度,而他能够熟练地“推移上下”,很快把音调好。这是因为他“通于乐之情”,“有本主于中”,虽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却在冥冥中支配着五音的协调。五音就是“声”,而“乐之情”和“主于中”的“本”,则就是“所以声”。前者是靠后者成就自身的。这是第一层意思,是从音乐创造的角度而言的。第二层则是从欣赏、接受、理解的角度而言,意思是,圣人创造了礼乐,但不受礼乐的束缚,即“制物者,不制于物”,“制礼乐者,而不制于礼乐”。为什么?因为圣人所制之礼乐,就其直观地看来,它只是一些仪节程序和音响形式,创造礼乐时用以支配它们的思想、情感、动机、目的等,此时已经隐藏起来,一般人不容易感知到,把握到。这也就是孔子说过的那句话:“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的意思所在。人们往往只抓住可见的感性形态,即祭祀的仪式、用品和奏乐时所用的钟鼓琴瑟乃至音响,而忽略了支配这些仪式的“所以式”和支配这些音乐的“所以声”,这样是得不到礼乐的精髓,也就是得不到真正的礼乐。他在“上义”篇中也说:“法制礼乐者,治之具也,非所以为治也。”(《文子·上义》)“所以为治”才是“治之具”的灵魂,没有它,“治之具”就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空壳。那么,如何才能得到真正的礼乐?就是“不制于礼乐”,透过礼乐的形式,也就是超越其“形”其“声”,而进一步把握支配其“形”的“所以形”,支配其“声”的“所以声”。这里的关键就在“不制于”。如果被“制于”礼乐,那么你就会为已经形态化了的礼乐所束缚,就很难、甚至不可能再去把握到支配礼乐的思想、情感、动机、目的等,也就是“所以形”、“所以声”。“所以声”是“声”之“本”,丢掉它,也就意味着丢掉音乐本身。这是文子所着意要告诉我们的东西。
文子的这个思想,实际上同庄子的“得意忘言”完全相通;而“得意忘言”又是建立在“言不尽意”的基础之上的。“言不尽意”的思想源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1章),认为道是不可以通过有形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庄子继承了这一思想,如他借轮扁之言说:“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庄子·天道》)说明斫轮之道语言无法传递。他还以书之言和意的关系为例,阐述了贵意而不贵言的思想:“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庄子·天道》)世人贵书中之语,是以其语能传意;但意之所随,不可以言传,故语之贵为妄矣。此之谓“言不尽意”之说。这个思想,《文子》也有相似的表述,他说:“诵先王之书,不若闻其言;闻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不能言也。”(《文子·上义》)说的也就是“言不尽意”。
那么,为什么说“言不尽意”?简而言之,原因有二:一是言为局部,意为整体。言总是有角度的,而言的对象则是事物的存在本身,它是整体的,全方位的。所以,任何言,都只是对这个整体作特定角度的观照,而不是整体。二是言本身就是限制,是定型,而意则是不断变化着的。言不仅只能涉及局部,而且对这局部也是作了限制的,它对它所具有的“意”进一步加以删削,并将它固定下来。
但是,要想把握意,又不可以没有言。言虽为局部,虽为对意作特定角度的、限制性的揭示,但毕竟是对意的揭示。无数个角度的揭示,无数个带有限制性的揭示,便能够逐步接近整体的“意”。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说不可说”:道是不可说,但也得说。因为说虽然有“遮蔽”,但同时也是“解蔽”。如若因其不可说而不说,则世界永远不会向你“敞开”。所以,庄子认为,尽管言不尽意,但仍然必须去言,只不过在得其意之后,必须忘记其言,此即所谓“得意忘言”。他下面的这席话十分著名:“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之所以要“得意”之后必须“忘言”,是因为“意”的存在方式不是言,而是实践,是体悟。言只是其表达手段之一。因此,你“得意”了,自然就会将“言”“忘”掉。“忘言”,才意味着你真正“得意”。比如乘船渡河,到了彼岸,只有脚离开船,才意味着真正到达彼岸。若脚始终不离开船,那就还未到达彼岸。有人问王阳明读书不能记得怎么办时,王阳明说:读书不需要“记得”,只需要“晓得”。“晓得”即领会其“意”,而非死记其“言”。这里的真实的道理是:此时的“意”已经被你领会而融进你的感性生命,不再以知性形态作用于你的大脑。所以,它不是故意的忘却,而是因为有了新的领悟,因为已经“拥有”而使之显得没有必要。
文子的透过“声”而进入“所以声”的思想,与“得意忘言”是一致的。通过音乐来体认、把握道,达到与道合一,不能没有“声”。虽然“声”并非“道”,也不足以表现“道”,但没有“声”,我们又无法走向“道”。但是,当你通过“声”而接触到“道”时,则必然会“丢弃”这“声”,即不再执着于“声”,停留于“声”。如果始终停留在“声”上,则音乐的“所以声”就永远不属于你。音乐的审美,确实离不开声音,但审美的最终境界,一定不是仅仅感受此音响,而是从中获得“美”的享受,是生命的自由感、充实感、幸福感,而这正是道家的“与道合一”,也就是文子所说的“所以声”。
植村幸生(文),毛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