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路
考古学资料表明,中国出土金银器的地点主要集中在北方草原地区、中原地区和南方地区。其中,北方草原是发现我国古代最早的金银器实物的地区之一。经过历代各民族的传承和创造,北方草原金银器历经形成期、兴旺期、深化期、成熟期、鼎盛期、延续与大众期等几个发展阶段,并且在吸收中原文化、南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因素的基础上,形成了每一个阶段的艺术风格和文化特征。近日,张景明教授主持的国家文物局全国文物保护科学与技术研究项目的最终成果《金银器与草原丝绸之路研究》,由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作者继《中国北方草原古代金银器》《辽代金银器研究》出版之后的又一专题考古研究成果,由此完成了他对北方草原地区金银器研究的“三部曲”。该成果以中国北方草原地区考古发现的金银器为对象,对草原丝绸之路的政治、经济、军事、民族、文化交流等诸多问题进行研究,不仅具有很好的学术价值,而且对新形势下“一带一路”建设和“草原丝绸之路”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重要的参考价值、历史基础。
本书分别对北方游牧民族产生的背景、草原丝绸之路考古学和民族学研究的思考,以及各个历史时期草原丝绸之路金银器的考古发现、造型艺术、文化内涵、民族交流等进行了较全面的阐述,探讨了部分考古发现的遗迹和金银器在草原丝绸之路中的地位。纵观该书内容,有些学术观点具有很好的原创性。
首先,对中国北方草原游牧文化产生的自然与社会历史背景进行了自己的阐释。书中从学术界关于三大生态文化区的划分谈起,认为我国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形成北方和西北游牧兼事渔猎文化区、黄河中下游旱地农业文化区、长江中下游水田农业文化区。作者对北方和西北游牧兼事渔猎文化区的定位认为值得商榷。从中国北方地区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生态变化看,尤其是北方草原地区,考古资料表明在新石器时代完全处于原始农业、狩猎业时期,并未出现游牧,只是在公元前十六世纪或稍早时期,因气候的变化,导致生态环境的演变,随之诞生了从事牧业经济为主的民族,进而转向游牧式的生产和生活,同时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游牧文化,并形成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一观点,笔者表示赞同。无论从环境考古学的角度,还是传统考古学文化表明,北方地区由于气候的波动变化,草原生态、森林生态、农田生态相互交替,或者合二为一。牧业经济虽然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有所萌芽,到夏代晚期才开始了初期的发展。早商或稍早时期,以朱开沟文化为中心的鄂尔多斯地区率先形成半农半牧的经济类型,存在一定时期有固定范围的牧业生产和生活。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随着马的驯服和典型草原生态环境的最后形成,逐渐转变为游牧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进而创造了游牧文化。
其次,对草原丝绸之路考古学与民族学有独立的思考。从历史文献入手,以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古遗迹及出土的金银器为佐证,深入分析草原丝绸之路上的游牧民族经济、文化的交流状况,作者提出一些创见性的问题。(1)丝绸之路的申遗问题。草原丝绸之路是一个国际性的研究问题,也是一个综合性的研究问题,无论是国内从事考古学、民族学、历史学等领域的学者,还是国外的同行学者,都在围绕这一问题去追寻草原丝绸之路古人类遗留的足迹,来反映曾经历史时期辉煌的经济、文化交往的通道。为此,学术界召开多次会议,研讨丝绸之路上各种历史、文化、经济等问题。特别是在2014年6月,中国联合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申报“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为世界遗产取得成功后,草原丝绸之路申报文化遗产问题迫在眉睫,且需要有更多的研究成果去支撑。(2)草原丝绸之路正式开通前的文化交流状况问题。在草原丝绸之路正式开通以前,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就已经非常频繁。无论是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还是青铜时代,都有东西方、南北方文化交流的考古学资料作为佐证,在中国北方游牧文化出现以后,彻底与欧亚草原融为一体。特别是在匈奴民族统一中国北方草原地区之后,这里成为东西方和南北方经济、文化交流的汇集地,草原丝绸之路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交通地位显得更加重要。(3)北方民族对草原丝绸之路的贡献。草原丝绸之路在沟通东西和南北经济、文化交流中所起的作用,比其他丝绸之路都显得更加重要和优越。中国北方草原地区是游牧民族生息的主要地域,匈奴、鲜卑、敕勒、柔然、突厥、回纥、契丹、党项、蒙古等游牧民族在势力强大后,都曾控制了北方草原地区,向西可抵达今新疆地区,使沙漠丝绸之路经常出现阻隔的现象。如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了沙漠丝绸之路,但张骞的出使每次都被匈奴所截获,影响了通道的畅通。以后历代中原王朝的使者通过沙漠丝绸之路出使西域诸国,这种被截获的现象非常多。如唐朝安史之乱以后,河陇被吐蕃占领,河西走廊及青海道路被阻隔,唐朝的使者、僧侣、商人通往西域都必须取道回纥,走草原丝绸之路。游牧民族的经济是不稳定的,遇到天灾人祸,都会使游牧民族的经济衰退,因而必须依赖中原地区的农耕经济支撑,才会出现和亲、朝贡、战争等交替的局面。当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和睦相处之时,双方的使者频繁来往,使中原地区的文化传入北方草原地区,而西方的商人也经过草原通道来到中国北方草原地区,加强了东西方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4)北方民族沿草原丝绸之路的西迁现象。当北方游牧民族遭遇内困和外来打击,其势力逐渐衰退之时,都要西迁。向东发展有其他民族阻隔,而且通向大海,不利于进一步生存,何况几个民族的西迁都因为在草原的东部有新发展起来的民族。如匈奴西迁时,鲜卑在草原东部发展起来;回纥西迁有契丹势力的逐渐强盛;契丹西迁又有女真的崛起。向南发展有历代中原王朝的阻隔,况且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不易相融,只是相互依赖而已,游牧民族也不能适应中原地区农耕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向北发展又是荒漠草原和戈壁,不利于更好地生存。只有沿着草原丝绸之路的通道向西开拓自己的发展空间,才能进一步生存。因此,游牧民族西迁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对生存环境和政治环境的要求。
第三,以民族与时代相结合,指出金银器在草原丝绸之路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在考古学中,无论是古代遗迹的发现,还是文物的出土,许多方面都反映出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内涵。中国北方草原地区是东西方文化交往的汇集地,很多的出土文物体现了文化的多样性。其中,金银器这种贵重金属制造的器物,往往为古代上层社会所拥有,最能表现文化的外化形态和内在含义,使其在草原丝绸之路的综合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国北方草原地区发现了公元前2000年的金器,这是目前我国发现金银器最早的地区之一。经过前期的发展,到匈奴控制草原时期金银器发展达到了一个高峰期,契丹建立辽政权后草原金银器发展达到鼎盛时期,元、明、清继续发展,使金银器逐渐向大众化拓展。在北方草原金银器的发展过程中,吸收了中原地区、南方地区和西方国家金银器的形制、纹样、工艺等因素,从而丰富充实了草原金银器的文化内涵。
中原地区和西方国家的文化在金银器中的表现,最早可追溯到夏代晚期至春秋中期。到战国时期,匈奴金银器的外来文化内涵体现更甚,如流行于北高加索、黑海北岸的斯基泰文化和阿尔泰艺术中的怪兽纹,在匈奴金银器中有很多的表现。动物纹是公元前八世纪至公元二世纪欧亚草原器物装饰的主要题材,在中国北方草原地区延续到了明清时期,动物造型与草原通道沿线上的西方国家存在共性。魏晋十六国以后,印度、罗马、波斯、粟特等文化因素大量渗透到北方草原金银器中,有的是直接输入的舶来品,如摩羯纹、佛像纹、联珠纹、狮子衔绶纹、罗马金币、波斯银币、高足杯、折肩罐、鋬耳杯、长杯、金珠细工等。中原地区流行的文字符号、牡丹纹、莲花纹、龙凤纹等图案,以及规整的装饰手法、制作工艺等,在北方草原金银器中也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反之,北方草原金银器的装饰手法、器物造型、纹样类型等对中原地区的金银器也有很大的影响。如河北省易县燕下都30号墓出土的动物争斗纹金带扣、江苏省徐州市西汉宛朐侯刘埶墓出土的动物纹金带扣和陕西省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舞马衔杯纹银皮囊壶等,都具有鲜明的匈奴和契丹金银器的装饰纹样及器物造型特征。到了清代,清政府为了加强与蒙古族的关系,采取了联姻方式,有许多公主嫁往蒙古草原地区,并带来许多金银制品。同时,民间佩戴金银首饰的现象也普遍增多,促进了金银贵重物品民间化和大众化的发展,使蒙古族形成了自身特色的民间制作的金银器风格。但从金银器的发展过程看,这一时期在中亚地区原来盛产金银器的诸国都已分崩离析,而海上丝绸之路却已经繁盛,从而代替了草原丝绸之路和沙漠丝绸之路的地位,导致草原丝绸之路的衰落。在北方草原地区出土的明清时期金银器中,很难看到有西方文化的因素,事实说明了草原丝绸之路在沟通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衰落状况。
总之,本书以金银器为物质载体,进一步探讨了中国北方草原地区与中原地区和西方国家在历史上的经济、文化交流状况,梳理草原丝绸之路的各种文化现象,有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北方历代民族的物质文明、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研究思路上,在广泛掌握现有资料的基础上,对草原丝绸之路东段沿线出土的金银器重新进行实地考察,将金银器的有关资料尽可能地全部收集起来,进行分类、分期研究,进而探讨草原丝绸之路的社会生活、风俗习惯、发展脉络、文化交流等内容,分析金银器在草原丝绸之路中的作用。在研究方法上,作者依据常年的学术研究背景以及考古发掘经历,运用考古学的理论、方法及资料,同时结合自己现时的教学和研究工作,运用历史学、民族学、艺术学等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对金银器与草原丝绸之路进行跨学科综合研究。以考古学中的类型学方法,研究历代北方草原金银器的类型、分期、特征、文化交流等;以历史学的文献分析方法,研究各民族的发展历史、社会经济、丧葬礼俗、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内容;以民族学的田野调查方法,指导对金银器的资料收集和对文化内涵的分析;艺术学中造型艺术原理和方法的运用,对金银器的器形、纹样、装饰手法、工艺有着直接的指导作用。显然,运用这些学科的相关理论和研究方法,系统地研究北方草原金银器的文化内涵以及在草原丝绸之路中的文化交流作用,不仅整合了相关学术资源,拓展了学术视野,也开辟了研究思路和学术视角,从而丰富了考古学专题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使这一研究具有一定领先地位。另一方面,在现实的背景下,对草原丝绸之路申报文化遗产以及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也具有很好的理论基础。我们希望该项目研究成果能够为读者提供很好的借鉴与启示,并实现上述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