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军
(中国音乐学院,北京,100101)
音乐学家罗艺峰老师独步于中国音乐思想史研究领域多年,他见识宽博、笃学慎思,常于平凡中见独到新解,于繁难中透一缕霞光。累累硕果,还不是它主要被关注的方面,透析其经纬超拔的研究方法和视角,对推动音乐思想史研究及相关问题的研究确是主要的。
总的看,立足研究对象特点结合实际要求,罗老师认为“‘回到古人的世界去理解古人’,是治史的根本态度或根本史观”[1](P27)。从学理上讲,“重建”历史却是古代文化的研究者们要考虑的,大学科已有知行范例,但音乐学领域却并不都完全明了,此主张的提出,确如平地一声惊雷,给“入囹圄而不自救”的美学、思想史的研究者们,送去逼近真相的良药,这远比解决实际问题重要得多。它涉及以下层面:
方法是解决问题的手段,行与不行,完全取决于研究对象的需要。要实现理解古人的历史重建,首先要做好以下工作。
复原历史、回归古代,首先要看的就是人、看古人是什么民族,处在怎样的地域环境。
罗老师在音乐思想史的研究中,特别强调关照研究对象的民族性和地方性特征。他赞赏蒙文通将古民族分为江汉(南)、海岱(东)、河洛(北)三系,将先秦学术划分为:南学主要是道家的老、庄,东学主要是邹鲁儒、墨者流,北学则是三晋的兵、农、纵横家和法家之学的做法。指出:蒙文通的论先秦诸子流派与傅斯年不同的是,既以地域又较傅地域说上加了个民族性,从而揭示出东南西北,唯独没有西学的原因,是因为西秦是西戎后裔,尚耕战而无学术,史家所谓“燔诗书,贼仁义,尽先圣之道而绝之”等等[1](P27)。
这是对先秦学术流派这么看,之后的地方性流派、学子就更多了,横向地看,有宋之陕西关学”(张载)、河南“洛学”(二程)、福建“闽学”(朱子系)、四川“蜀学”(三苏、魏了翁),清之安徽“徽学”(戴震、凌廷堪);纵向地看,有两汉的“汉学”、两宋的“宋学”、清代的“实学”(朴学)等,对这些流派、学人的思想研究,如不把民族性、地域性因素纳入其中,研究上则很难有实质性突破。
不分民族性和地方性、也不分地方性学派与古代学术流别的先秦诸子音乐思想论著较常见,这对于准确把握研究对象的思想立场、方法特点和价值观念殊无好处。当今大学科的研究者[2]们开始有所改变,从历时性上把儒学的发展形态诠释为“子学”(先秦时期)—“经学”(两汉时期)—“道学”(宋元明清时期);而从其“语言事件功能”上,又可以为原生态的人文化型构阶段(语言事件的表述带有强烈的轴心期特性)—政治神话型塑阶段(其语言事件的表述主体是官学意识形态化的)—儒学地域化的空间表现形式(语言事件的表述是世俗化的“祛魅过程”)—从时间上,它们大约对应了先秦、两汉、宋明。中国儒学当然有地域化问题,《宋元学案》的分类模式就大多是按照地域来划分儒学流派的。该学者对于“儒学地域化形态”非常强调,可见,罗老师学术研究的前瞻性和准确判断能力。
所谓“潜思想”,本文理解就是事物现象下不易被发现、却可能存在的抽象观念。
罗老师“潜思想”的提出有其存在的客观必然,本质时常是隐藏在事物内部,不轻易被人们发现,需要费一番周折,不然何称其为本质!罗老师的潜思想就是指在一定文化现象背后,尚有不为人们轻易知道的观念存在,对于有关它们结论的得出,尚需要时间、冷静地思考。
比如,在大开放的唐代音乐文化发展中,唐人的感性音乐生活以及音乐行为、音乐形态中可能含有尚未得到揭示的音乐观念和思想,面上看盛唐音乐:万方来朝、胡乐大兴,宫廷有教坊梨园、民间有散乐戏弄,文人家蓄乐伎、贵族曲江流觞,诗歌与乐舞交相辉映,文化交流成传世美谈。这种殊令今人都艳羡的盛唐文化生活,使得一直以来的学者对唐代的思想创建持悲观态度,甚至说,这个“盛世”在思想史哲学史上处于空白(第二卷)。[3](P84)唐代盛世的音乐文化背后,究竟怎样,是什么思想在起作用?罗老师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从音乐思想史的立场来看,有两个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现象:其一,唐人一方面享有十分开放的感性的音乐生活;一方面却在音乐思想领域表现出非常保守的倾向;其二,唐人的感性音乐生活以及音乐行为、音乐形态中可能含有尚未得到揭示的音乐观念和音乐思想。这第二点我们可以称为“潜思想”,是需要下大力气去使它浮上思想史表层的东西。[1](P4)
的确,在隋唐时期不是没有重要的音乐思想发表,它们对后世也不是没有产生重大影响,比如孔颖达在注《乐记》时,就有非常重要的音乐思想发表,成为唐宋思想转型的先声,之前更有隋唐之际文中子(王通)对儒学的继承与发展,其儒学思想也深远和巨大,本文理解,这即是罗老师所指的潜思想,应予以高度重视。
还有宋以来的音乐思想史研究依然,宋元明清时期的社会音乐文化旨在突出“世俗性、合理性、平民性”[4](P2),宋元瓦肆勾栏中,茶坊、酒市、歌楼、舞馆里,鼓子词、诸宫调、南戏、元杂剧、散曲,明清“南昆、北弋、东柳、西梆”,标志着中国古代市民音乐文化发荣时代的到来,然而,作为音乐思想史的研究,罗老师大呼“纵观中国音乐数千年的变迁,证诸所谓‘文化空间’——物化的思想模型,可谓经历了从庙堂(神行的空间)到宫廷(贵族的空间),再到勾栏瓦肆(民间的空间)累累下降的过程,其间,有多少思想的潮流在涌动?有多少思想的力量在推动着、沙汰着时代的表层文化生活,这些不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吗!”[1](P9)
罗老师同时认为,音乐的“潜思想”无处不在,古琴的谱式、打谱行为、音乐形态中有;民间的韵曲行为和“有控制的自由”中有;甚至民间锣鼓经、民间器乐合奏、民间传统音乐结构中,亦都潜伏着中华民族特有的数理思维、中国式作曲手法、鲜明的中国结构模式,丰富而抽象的音乐思想史就蕴藏在其中。
人们在比较东西方文化时,把西方文化说成是用长焦看东西,中国文化则是广角,此比喻很深刻、形象,的确中国文化之间的关联性因素错综复杂,真可以用牵一发而动全局来形容,中国音乐思想史同时有自己历史变化的清晰逻辑,从发端,到展开、嬗变,再到衰落、复生,呈现出中国人的生命观、文化观、价值观。因此,罗老师提出,研究中国音乐思想史,非取“大尺度的学术视野与具体课题的小范围考察结合的方法”[1](P98)做研究不可。
比如,在礼乐、理欲的关系问题上,按照传统一贯的认识,始终认为乐服从于礼,[5](P40)把“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流弊,看成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有清一代学者就不这么看,戴震就说“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6],认为人在礼乐的视听活动中,就包含了人欲的存在,从而否定了理学对情欲的负面否定态度。阮元也说“克己复礼”之“己”不当私欲解,乃自己罢了。今人牟宗三更认为,儒家思想是“以生命为中心”[7](P4-5)的学问。同时,1993年出土的郭店竹简中,存有对礼乐关系与传统上不一样的说法的记载,所谓“礼因人情而为之”①,“礼生于情”②,“礼作于情”③,等等。由此我们看到,中国音乐思想中礼乐关系、理欲关系,在认识上并非一成不变,古人对礼乐的认识也是存有多方面视觉的,或者说,中国自古就有情感论的思想存在,有人本主义、重情的人性论存在,音乐思想史的研究岂能视而不见!
再有,就是关注思想与社会现实的关系,罗老师列举中外学者的有关的范式:比如,侯外庐就特别注意思想史与社会史的内在联系与矛盾运动,把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具体运用于思想史的研究就是“生活影响思想”[8]。钱穆把社会现实称“大传统”,所谓精英思想传统,思想称“小传统”,即民间行为观念,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双向互动,相互影响”[9]的关系。美国学者史华兹把思想史看成是“人类对于他们本身所处环境的意识反映”[10],英国的汤因比、美国的费正清都有相类似的解读,即压力造成反弹,思想应对现实。葛兆光则把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诠释为“外部土壤”与“内部理路”相对应的关系。[11]
基于此,罗老师给出了音乐思想史中的相应研究范式。[1](P101-104)
第一,音乐与天地“大乐与天地同和”[12]的关系模式、音乐与历[13]的关系模式、音乐与象数[14]的关系模式等。这在古代乐律学研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第二,中国人特有的普遍联系的世界观和逻辑思维,这是研究音乐观念、音乐行为的基础,否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音乐会与天地、历法、象数等建立同构关系了。在研究上考虑“跨界作业,超学科甚至反学科的”研究方法。比如对中国古代礼乐的研宄,就涉及政治、哲学、伦理、历史、文艺、术数、美学等多个方面,比如对乐律学家朱载堉的“新法密率”创建及缘由的研究,就必然涉及到古代天文、算学、物理声学等多学科知识。
第三,重视理论范畴的研究,没有范畴,思想就没有骨架和内涵。中国传统文化范畴多多,大致可分为:一般范畴(道理气),特殊范畴(声音乐),具体范畴(躁、静、淡),抽象范畴(雅、中、韵),价值范畴(美、善、和),操作范畴(脆、滑、溜)等。这些都是中国文化的高位范畴或元范畴,亦即最基本的观念预设,含有远超出音乐思想的内容,然无此,则又很难理解、解释纷繁复杂的音乐文化现象。可以说,它们与音乐共同构筑了中国音乐思想史的范畴骨架。
第四,要非常注意音乐史与音乐思想史的关系,此包含三个方面的所指,一、社会现实怎样抽象为思想;二、社会现实怎样影响到音乐;三、音乐思想怎样反映社会现实、社会现实怎样影响音乐思想。这里要注意,音乐史的朝代变迁了,音乐思想未必同步,那怎么办,立足现实、跟踪现实,从现实中归纳抽象出符合时代的新的音乐思想。
中国音乐思想者却与一般思想家的情况颇有不同。他们常常不是今天人们想象得那么“专业”,他们却是集多个专业领域为一身,比如士大夫阶层的文人,既是政治家、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诗人、词人,又可能是科学家如天文学家、历法学家、数学家等,也可能是音乐技术专家,如乐律学家和演奏家、作曲家,而不是专门的思想家。
中国音乐思想史也时常是学科互涉,跨学科作业,它不是某一方面的思想观念史,也不是某几个人的思想研究,更不是片面人为的分割的思想历史。它是中国数千年音乐思想的信息总集合,是包括中国音乐哲学思想、中国音乐伦理思想、中国音乐社会思想、中国音乐科学思想、中国音乐美学思想、中国音乐教育思想、中国音乐宗教思想等专门领域的合集。
所以,面对这样的古代音乐文化文本,音乐思想史的研究者,时常是,甚至必然是有相对宽泛的知识结构,方能重建过去,驾驭住中国音乐思想史的研究。
这里罗老师中国音乐思想史研究涉及到的古代传统文化知识主要有:
1.古代数术、占候术、谶纬术、及《纬书》中之星占术、卦气说;佛教的净土宗等,只有将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解释清楚,那么有关的音乐候气说、律历融通、音乐的天人合一思想真谛,才能得以解读,只有谙熟宗教法则,有关的宗教音乐与社会音乐之间的异同关系,也才能有所明了。罗老师的研究之深完全是建立在他的博学深钻基础之上的,许多结论的得出,都能做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自圆其说。尤其是对历史上有关论情说的重新解读,可视为中国古代音乐中主情说之又一重大贡献。[1](P257)
2.中国传统精神重“通”不在“专”,重全局不在重一技,所以中国古代存在着通才论乐者广泛存在的现象,音乐思想家自不能外,这样一来,一方面一如罗老师的研究者需通晓以驾驭;另一方面就是本文的意见,当代的研究者还要擦亮眼睛,对于非音乐专长的所谓前贤论乐者,不可盲从,他们在学术上有其侧重,对于音乐就不一定能讲清楚了,甚至露窃,比如司马迁的《乐书》、《律书》即是,王邦直论律吕[18]、凌廷堪论燕乐[19]亦是,等等。这就给我们提出要求,有宽泛的中国文化知识和自觉,揭示出他们为什么没有讲到点子上。有的是二者兼备,比如乐律学家朱载堉“能累黍定黄钟,演为象法、算经、审律、制器”[20],以及有唱论发表的名医徐大椿等。
3.由于时代的变化,古今知识观存在着巨大差异,古典文化的知识有它的系统,往往趋于综合化,而现代人的知识状态却常常是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分工越来越细,专业分工会越细化,未来发展越快,这种趋势就会越严重,这是社会发展规律,因此,要研究好古代音乐文化、音乐思想,不回归到古代的综合文化认知体系中,可想而知是研究不好的,甚至是连头绪都找不到。
罗老师本身是这方面的知行合一者,有着研究古代音乐文化的自觉,为深刻解析古代乐舞的表演和设计,[21]运用了包括天文学、律数、神话、方位、季节、人事、哲学在内的等多学科知识予以解读,探明真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物质决定意识的客观性使重建历史,“回到古人的世界去理解古人”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的材料建设,提到议程,建立与之相适应的文献认知,刻不容缓。
1.由于中国古代文化、古代音乐史及古代音乐思想史之特点,其研究对象——文献,也必然有所调整和针对性,即重视“边角余料”、非主流材料在研究中可能发挥的作用。
常见的研究材料主要是正史,其中的乐志、礼乐志、音乐志、律历志等为首选,其次是有关音乐的类书、传等。但中国音乐思想史的研究,其材料远不是这些,尚有其它之前不被重视的许多研究古代音乐思想史的材料可用,罗老师呼吁:“要把那些尚未进入史家法眼的民间文献、边缘文献,曾经的作为‘边角料’和‘下脚料’来处理的材料重视起来”[1](P38)。神话、诗词、个人文集、笔记、随感、稗史、碑铭、石刻、题记、跋语、佛藏、道藏、辑佚等材料都不能小看,如古代的笔记体小说《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近人所编《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全宋词中的乐舞资料》,及《山西戏曲碑刻辑考》等等都是。还有哪些新出土的文字文献,如长沙马王堆、郭店竹简等的有关古代音乐思想的文字,也应纳入其中,以立体地再现古代音乐文化多层面。
2.重视隋以后历朝禁毁的《乐纬》文献,其中的音乐谶纬:乐事、乐舞、乐律、乐曲、乐器与古代社会、政治、哲学、文化、天文等关系密切,它们中有以占星术论乐舞、声律的,如《乐纬·动声仪》;有用卦气说论音乐的,如纬书《通卦验》等,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古人音乐的有形生于无形的宇宙生成论思想,音乐的天地和谐思想和浓厚的音乐巫术气息。这恰是中国古代音乐思想之根由所在,现在看来不免有唯心主义之虞,但若以古人的思维回到古代去看,则一定能理解得通。
3.给予野史材料一定的足够认识。所谓野史,就是古代官阶很小的官吏,从民间采载的所谓“街谈巷说、细碎之言”,亦即“稗官野史”。古人非常重视这类史料,一是为帝王了解民情提供参考,认为街谈巷说里有政治;二是文人希望立口碑,所谓“自爱垂名野史中,宁论抱困荒城侧”[4],“如此声名满天下,人间野史亦堪传”[5],就是这个意思;三是它有原始性、真实性和现实性,往往粗而不鄙,可补正史之缺,有一定史料价值,所以也常常被史家重视。
从现代史学理论看,这类野史材料大约就是所谓“边缘材料”、“下脚料”、“边角料”,近年来越来越被研究者看重,甚至也不仅是用来研究“社会环境”、“时代温度”,它本身也构成历史研究的一个领域,希望音乐界也能重视起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罗老师“回到古人的世界去理解古人”的研究古代音乐思想史理念,无疑是高瞻远瞩学术视野和传统文化功力深厚的体现。除此,俾理解,他此观点的提出,可能与他对古今学人的学术感悟有关,他赞赏程颐读朱子书发出的“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厚之气”[24]的感慨,赞赏钱穆提出的“温情之敬意,同情之理解”,将“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区别开来地对待古人、古代文化的观点。[25](P1)故此,本文说,罗老师此历史重建观点的提出,既有其自身研究体验和对象的客观要求,也有古今学人的学术研究经验与共识。若能重视起来,对中国古代音乐史、音乐思想史的研究,不可估量。
罗老师作为一代音乐学家,其所独有的学术研究风格和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后学景仰,却难望其项背,也许是我看问题简单化的惯性思维驱使,抑或是对罗老师明确地把音乐美学史与音乐思想史做区分及意图,理解有误,他认为“音乐美学不能涵盖或包括整个音乐思想,……毫无疑问,音乐美学史只是中国音乐思想史中的部门史。”[1](P313)
我不能苟同,俾以为,音乐美学史与音乐思想史仅是名称不同而已,研究者都总是能联系多少就联系多少地阐释研究对象,都不会、或不愿丢掉任何可以为解释命题发挥作用的材料,非要把它概念化,进而做主观上的这样、那样地厘清,意义不大,就像民族音乐学与传统音乐理论研究,刚开始在概念上纷争,最后谁都不提了一样。
典型的例子就是,齐鲁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三卷本《中国美学思想史》,作者敏泽先生将二者打通,不分彼此,其学术影响力、认可度一样很高。
2018年9月1日
天通苑寓所
注释:
①郭店竹简《语丛一》篇,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
②郭店竹简《语丛二》篇,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
③郭店竹简《性自命出》篇,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
④(唐)陆龟蒙《奉酬袭美苦雨见寄》诗。
⑤(元)萨都剌 《上赵凉国公》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