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寅潇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先秦文献中常见“耆老”、“国老”二词,多用来指代德高望重的年长者,学界在谈到我国古代养老制度与风俗时常有提及,但对于二者的确切涵义以及有何区别则少有人问津。*学界关于“国老”、“耆老”的论文主要有许兆昌《周代官员称老现象考述》,《史学集刊》2000年第2期;王琪《上古汉语称谓词研究》“长幼称谓”一节,浙江大学2005届博士论文;吴芳《先秦年龄词汇的认知·文化考察》,《华中学术》2012年第2期;张朋兵《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与先秦“访问”制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7年第1期等。本文拟从文献入手,重点探讨先秦时期“耆老”和“国老”词义的联系和区别。
古人关于“耆”的解释,大概有“老”、“长”、“至”、“旧”和“人年龄到六十”等说法,《说文·老部》:“耆,老也”。《尔雅·释诂下》:“耆,长也”。《礼记·曲礼上》:“六十曰耆,指使”,孔疏引贺瑒云:“至也,至老境也”[1](P1232)。《文选·扬雄<剧秦美新>》“耆儒硕老”刘良注曰:“耆,旧”[2](P912)。
总的来看,“耆”的主要词义即为“老”,而“耆”又常与其它同样表“老”义的字合称来指代老者,如“耆老”、“耆艾”或“耆耇”等,《庄子·寓言》“是为耆艾”,《国语·周语上》“耆艾修之”,清华简《皇门》“朕寡邑小邦,蔑有耆耇虑事屏朕位”*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研究保护中心编:《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164页。按:《逸周书·皇门》作“下邑小国克有耇老据屏位”,见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卷五《皇门解第四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44页。。
“耆老”在先秦时期更为常见。《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大王)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五,中华书局,1987年,第163-164页。《尚书大传·略说》也有相似记载,较之《孟子》详细,见[清]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卷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光绪二十二年刻师伏堂丛书本,经部第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83页。。《逸周书·大匡解第十一》:“维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王乃召冢卿等朝于大廷曰:“……官考厥职,乡问其人,因其耆老,及其总害……”[3](P147-149)。《礼记·檀弓上》:“鲁哀公诔孔丘曰:‘天不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1](P1294)
在一些记述先秦历史的文献中也多有关于“耆老”的记载,《越绝书·外传记地传》:“及其(指禹)王也,巡狩大越,见耆老,纳诗书”[4](P221)。《博物志·异闻》:“耆老相与谏,桀又以为妖言而杀之”*[晋]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七《异闻》,中华书局,1980年,第83页。。《全上古三代文·古逸》:“武王伐商,枚占,耆老曰:‘不吉’”[5](P104)。《史记·鲁周公世家》:“鲁懿公弟称,肃恭明神,敬事耆老’”[6](P1847)。
对于“耆老”的涵义,《逸周书》集注引潘振云:“耆老,庶人之老”,陈逢衡云:“耆老,土著之民”[3](P149)。潘振说耆老是“庶人之老”不可取,“庶人”在先秦时期指没有政治地位的平民,而从以上的材料来看,“耆老”当指城邦中较有威望的长老一类的人物,非“庶人”可称。陈逢衡释“耆老”为土著之民亦不妥,“耆老”为当地人自无疑问,然非所有土著民皆可称“耆老”,当有一定的道德标准与地位要求。
大约在夏商及西周早期,中国的社会形态仍属于城邦制,而“耆老”指代的就是城邦中具有显贵身份且德行出众的老者,他们不是国家官员,平时不负责辅佐君王处理政事,但在国有故或出征时君主一般会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有必要,“耆老”们会行劝谏之举,他们在邦国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与影响力,类似于原始社会时期部族的“长老”。然而,随着西周灭商,定都镐京,国与野的阶层划分逐渐凸显,“耆老”原有指代“城邦长老”的涵义也渐为“国老”所取代,而它本身则转化为广义上的年长者之意,这从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记载中可以明显地看出。
《礼记·王制》:“君子耆老不徒行,庶人耆老不徒食”[1](P1347)。《礼记·内则》:“士不贰羹胾。庶人耆老不徒食”[1](P1465)。《国语·吴语第十九》:“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以告’”[7](P559)。
古字“黎”与“耆”近,《尚书·西伯勘黎序》“周人乘黎”,孔颖达疏:“耆,即黎也”[8](P176),故“耆老”又称“黎老”。《国语·吴语第十九》:“申胥释剑而对曰:‘……今王播弃黎老,而孩童焉比谋”[7](P544)。《墨子·明鬼下》:“昔者殷王纣贵为天子……播弃黎老,贼诛孩子”[9](P246)。
以上诸条记载中的“耆老”或“黎老”多用来泛指老者,如果将反映夏商及西周早期历史的文献记载与春秋战国时相比,会发现“耆老”的涵义也在发生着变化,如《博物志》“耆老相与谏”、《孟子》“召耆老而告之”、《逸周书》“因其耆老”、《史记》“敬事耆老”中的“耆老”应当指城邦的德高年耆者。而《国语》“父母耆老”、《墨子》“播弃黎老”等这些记载中的“耆老”或“黎老”都与“幼孤”、“孩子”相对,说明其为普遍意义上的老人,泛指众老者,犹如我们今天所言“尊老爱幼”中的老人。此外,《礼记》“天不遗耆老”中的“耆老”特指孔子。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耆老”一词的涵义与商周社会形态的变化密切相关,从夏商城邦制社会到周代以“国”为主的分封制国家,“耆老”的词义也在发生着改变,即从夏商西周早期“城邦长老”的涵义转化为西周中后期和春秋战国时“广义上的老者”之意。
“耆老”除代指一般老者之外,在周代尚有“死政者之老”的涵义,《礼记·郊特牲》:“春飨孤子,秋食耆老”[1](P1446),《周礼·天官冢宰·外饔》:“邦飨耆老、孤子,则掌其割亨之事”[10](P662),《周礼·天官冢宰·酒正》:“凡飨士庶子,飨耆老、孤子,皆共其酒”[10](P670),《周礼·地官司徒·槀人》:“若飨耆老、孤子、士庶子,共其食”[10](P750)。《礼记·王制》:“司徒……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耆老皆朝于庠”[1](P1342)。《韩非子·奸劫弑臣》:“圣人者……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11](P102)。
对于以上记载中“耆老”的涵义,古人有不同的解释,《周礼·槀人》贾公彦疏:“耆老谓死王事者之父,孤子谓死王事者之子”[10](P750),《周礼·外饔》贾疏:“云‘邦飨耆老’者,谓死事者之父祖,兼有国老庶老”[10](P662),《周礼·酒正》贾疏:“云‘飨耆老、孤子’者,谓《外饔》注‘耆老谓国老,孤子谓死王事之子’”[10](P670)。综合各家注解,我们认为:既然与“孤子”相对应,则“耆老”当不包括“国老庶老”,而仅为“死王事者之老”,即“死政者之老”。
《礼记·王制》郑注曰:“耆老,致仕及乡中老贤者”[1](P1342)。郑玄对“养耆老以致孝”中“耆老”的解释是退休官员与乡中的贤长者,有一定的道理,但同样,既然与“孤独”对应,这里的“耆老”还应当属于“死政者之老”的范畴,而非乡中贤长者。
值得注意的是,典籍所载“耆老”、“孤子”所指代的老孤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孤寡老人与孤儿,而是特指“为国事而死者”的孤老与孤子,犹如今日所谓烈士家属,对于这种“死政者”的孤老、孤子,国家要负责他们的养护事宜。
我国尊老敬老的风俗由来已久,据典籍所载,大概从五帝时即已开始重视养老。《礼记·内则》:“凡养老,五帝宪,三王有乞言。五帝宪,养气体而不乞言,有善则记之,为惇史。三王亦宪,既养老而后乞言,亦微其礼。皆有惇史”[1](P1468)。
五帝时期即已开始养老,但那时的养老礼还不包括向老人“乞言”这个环节,只是在老人讲到可取之言的时候记下来,这样做是考虑到老人的身体可能不济。而到了夏商周三代时,就增加了“乞言”的内容[注]关于向老者“乞言”的问题,可参看张朋的《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与先秦“访问”制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7年第1期;张安《上古“养老乞言”咨政的典型——清华简<厚父>谟体性质初探》,首发于简帛网2016年7月11日,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592,后刊于《甘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刘全志《论战国问对体文献起源于“访问”制度》,《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等。,不过也只是略微询问。《礼记·王制》又云:“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修而兼用之”[1](P1345-1346),这里讲的是有虞氏、夏商周历朝养老礼仪的不同种类。
关于周代养老的主要对象,《礼记·王制》孔疏引皇侃云:“人君养老有四种,一是养三老、五更;而是子孙为国难而死,王养死者父祖;三是养致仕之老;四是引户校年,养庶人之老”[1](P1345)。《礼记集解》引陈祥道曰:“天子之于老,所养三:国老也,庶老也,死政者之老也”[12](P378)。
无论皇说还是陈说,都以“死政者之老”为养老对象,因其未必就是退休的国家官员,也未必到达“老”的年龄,但其子为国而死,天子亦要为其负责,国家亦设有相应官职负责他们的养老事宜。《周礼·地官司徒·司门》:“正其货贿……以其财养死政之老与其孤”[10](P738-739),《周礼·地官司徒·遗人》:“掌邦之委积,以待施惠……门关之委积,以养老孤”[10](P728),司门负责征收进出城门的货物税,遗人则负责用城门、关隘的委积抚养孤老、孤子。而上述所云外饔、槀人与酒正则负责在天子为孤老行飨礼时切割、烹食牲肉,供给食物与酒等事务。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在周代,“耆老”除特指“死政者之老”外,更多的则是转化为广义上的普通老者之意,而它本身的涵义却被一个新生的词汇“国老”所取代。“耆老”内涵的演化大概是随着商周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变化,由于夏商及西周早期时“国”的概念并不突出,众部落只是松散的联邦,故有“耆老”之语,意为城邦的德高年耆者。后来,武王克商,大封诸侯,“国”的概念才逐渐凸显,“国老”一词也随之应运而生,指国中德高望重之长者,而“耆老”则渐渐转化为普遍意义上的老者之意。
除“耆老”外,先秦时期常见的还有“国老”,前文已述,在西周建国后,“国”的概念逐渐凸显,而“国老”一词即兴起于西周中后期,而盛行于春秋战国,“国老”见于先秦文献的有以下几条:
《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楚子将围宋,使子文治兵于睽,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国老皆贺子文。子文饮之酒”[13](P444)。
《大戴礼记·用兵》:“夏桀、商纣羸暴天下……疏远国老,幼色是与……”[14](P201-211)。
《战国策·宋卫策》:“宋康王……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曰威服天下(地)鬼神。骂国老谏曰(者)。为无颜之冠以示勇”[注][西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28页。按:《新书·春秋》亦有类似记载,“宋康王……射天笞地,伐社稷而焚之,曰威服天地鬼神;骂国老之谏者为无头之棺,以视有勇。”[汉]贾谊撰,闫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卷六,中华书局,2000年,第248页。。
《左传·哀公十一年》:“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13](P1667-1668)。
《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子贡对曰:‘……恭老恤孤,不忘宾旅,好学省物而不懃,是冉求之行也’。孔子因而语之曰:‘好学则智,恤孤则惠,恭老则近礼,克笃恭以天下,其称之也,宜为国老。’”[注][清]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页。按:《孔子家语·弟子行》亦有相似记载,与之稍有区别,“恭老恤幼,不忘宾旅,好学博艺,省物而勤也,是冉求之行也。孔子因而语之曰:‘好学则智,恤孤则惠,恭则近礼,勤则有继。尧舜笃恭,以王天下’。其称之也,曰:‘宜为国老。’”(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卷三,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136页。《通解》“其称之也”后无逗号,据《孔子家语译注》、《<孔子家语>成书考》改,分见于王德明主编《孔子家语译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页和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考》,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302页。
关于上述材料中“国老”的身份,《礼记·王制》孔疏引熊安生云:“国老谓卿大夫致仕者”[1](P1346),《大戴礼记解诂》亦云:“国老,国之卿大夫致仕者”[14](P163),此与郑玄注“乡先生”为乡中卿大夫致仕者同,可知“国老”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耆老”原有“城邦长老”的涵义。“国老”既然可以进谏宋康王、贺楚将子文,则非一般老人可比,应当是国中威望极高之老者。
正是由于“国老”尊贵的身份,周天子为了显示对他们的尊崇,会将其养在大学,并定期施行“养老礼”。《礼记·王制》:“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人养国老于东胶膠,养庶老于虞庠。”[1](P1346)《礼记·内则》也有相似记载。
《周礼·夏官司马·罗氏》亦云:“中春,罗春鸟,献鸠以养国老,行羽物”[10](P846)。《大戴礼记·保傅》:“三代之礼:……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注][清]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卷三,第53页。按:《汉书·贾谊传》和《新书》有相似记载,分见《汉书》卷四八,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249页和《新书校注》卷五,第184-185页。另,《礼书通故》卷三二《学校礼二》引《保傅》却作“坐国老于牖下”([清]黄以周撰,王文锦点校《礼书通故》,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62、1363页,不知何据?《大戴礼记·千乘》:“子曰:‘方冬三月……息国老六人,以成冬事’”[14](P163)。养在大学的“国老”会受到天子的诸多礼遇,如献鸠鸟、在举行养老礼时天子亲自把酱拿给“国老”等等,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国老”训为“国中德高年耆者”的正确性。
关于“国老”是否均为致仕官员的问题,因文献记载有限,我们只能说,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先秦时期的“国老”为“国之卿大夫致仕者”的说法大约是可信的。孔子曾任鲁国大司寇,后周游列国,至哀公十一年(前484年)返,鲁哀公、季康子虽向其问政,“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6](P2343),也就是说冉有称孔子为“国老”时孔子已致仕。孔子称冉求“宜为国老”时其是否在职则不可知,不过即便在职也无妨,因为孔子说的是冉求的品性可以为国老,而非当时已经是国老,可以待其致仕后任国老。
而据《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可知,“国老”的充任并非像《礼记》注解所谓“致仕”即可,而是需要严格的道德及品性要求,如好学、恤孤、恭老、克恭等。《礼记集说》陈澔注曰:“国老,有爵有德之老”[15](P79),陈春宝《“国老”观念及制度与孔子形象》也认为“或许只有那些有所作为、德高望重的退休卿大夫才可能被称为‘国老’”[16],可见“国老”对于德行要求之高。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认为,相较于“耆老”广泛的指称意义来讲,周代“国老”的涵义则比较狭窄,一般指“国中德高望重的卿大夫致仕者”,如孔子等。这些年高德劭者以前大多是国家的重要官员,在多年的政治历练过程中,积攒了丰富的治国经验,退休后被养在大学,天子或诸侯会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养老礼,并向他们乞言,以求安邦定国之策。
“国老”与“耆老”二词多见于先秦时期,它们的词义之间既有重叠又有区别,“耆老”的出现年代较早,大约在夏末商初,意为“城邦长老”。迨至西周灭商,建都镐京后,随着“国”、“野”概念的兴起,“国老”一词应运而生,指代“国中德高的卿大夫致仕者”。他们以前大多担任国家的卿或大夫等要职,退休后被国家养在大学,天子会定期为他们举行“养老礼”以示尊崇,并在席间乞求安邦定国之策。而“耆老”则扩大了它本身的词义,转化为“广义上的老者”之意。此外,“耆老”还可特指为王事而死者的父老,即“死政者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