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昌兰
(信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宋人宴客对环境的要求颇为讲究,宴饮用香即是其典型。学术界关于宋代香药的研究十分丰富[注]参见戴建国:《香料对宋代社会生活的影响》,《文史知识》2000年第4期;夏时华:《宋代香药业经济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孟彭兴:《论两宋进口香药对宋人社会生活的影响》,《史林》1997年第1期;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6年印行版等。,但对宴饮用香这一具体现象的关注尚显单薄。本文拟探讨宋人宴饮中香药之使用及其相关文化现象,以弥补该研究之不足。
关于香药,林天蔚认为,狭义的可分为两种,可食用的香料,如胡椒、豆蔻、坿子,称为spice;专供化妆品或药用的称为perfume,后者多是动植物油所提炼。[注]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第23页。当然也有其他不同的说法,如白寿彝指出香药是香料和药品(《白寿彝文集·伊斯兰史存稿》,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页);贾志扬(John W.Chaffee)指出,对外贸易中“香药”通常被翻译为香料, 包括燃香、香木、香水以及药品, 但是它也包括珍珠、象牙、犀角、棉织物、乌木、苏木等商品(《宋代与东亚的多国体系及贸易世界》,《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夏时华认为宋代人们使用的是天然香料,当时史籍文献中称香料为“香”或“香药”(《宋代香药业经济研究》,第9页)。宋人陈敬亦指出:“香最多品……有供焚者,有可佩者,又有充入药者”[注]陈敬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陈氏香谱》卷上,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页。,以薰香与入药为主。香药既是“香”又有“药”,从用途上区分一目了然。中国古代香药使用历史悠久,且具有某种神圣性,所谓“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百昌之首,备物之先。于以相禋,于以告虔,熟歆至荐,熟享芳焰。上圣之圣,高天之天。”[注]洪刍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香谱》卷下,第37—38、41页。根据宋人所撰《香谱》《诸蕃志》《陈氏香谱》《证类本草》等相关香药文献记载,沉香、乳香、麝香、檀香、苏合香、丁香、藿香、木香、茴香、龙涎香、龙脑香、胡椒、光香、没药、芸香、十里香、栀子、荜澄茄、金颜香等为当时香药之常见者。[注]宋人著作中所见香药种类有138种之多,不过有些是异名同实,参见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第69页。关于香药及其使用,陈敬《陈氏香谱》载:
《香品举要》云:“香最多品,类出交、广、崖州及海南诸国”,然秦汉以前未闻,惟称兰蕙椒桂而已。至汉武奢广,尚书郎奏事者始有含鸡舌香,其他皆未闻。迨晋武时,外国贡异香始此。及隋,除夜火山烧沉香、甲煎不计数,海南诸品毕至矣。唐眀皇君臣多有沉、檀、脑、麝为亭阁,何多也。后周显徳间,昆眀国又献蔷薇水矣。昔所未有,今皆有焉。[注]陈敬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陈氏香谱》卷上,第51页。
不难看出,随着时代发展,宋时所用之香药较于前代品类更为丰富,使用范围更加广泛,体现在现实生活中,宴饮用香便是良好的证明。
其一,饮宴薰香。宋人宴饮注重环境,香气氤氲里把酒言欢较之美酒佳肴、歌舞曲乐带来的愉悦毫不逊色,甚而能达到“满坐迷魂酒半醺”之效果。周去非指出,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翦分烟缕”。[注]周去非撰、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7《香门·龙涎》,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66页。沉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越三日不散”[注]周嘉胄:《香乘》卷1《香品·沉香》,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效果可见一斑。另有一种光香,“出海北及交趾,与笺香同,多聚于钦州”,“大块如山石枯槎,气粗烈如焚松桧。桂林供佛、宾筵多用之”。[注]周去非撰、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7《香门·众香》,第245—246页。相对于入药、饮食的实用价值而言,薰香属于享受性消费,宴饮中焚香装点席面更是如此。《陈氏香谱》原序曰:“香者,五臭之一,而人服媚之。至于为《香谱》,非世宦博物,尝杭舶浮海者不能悉也。”[注]陈敬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陈氏香谱》(原序),第49页。之所以强调香药非世宦博物之家不能全面了解,根本原因在于该群体接触的香药种类和使用频率相对较全、较高。
当然,饮宴用香的广泛性在宋代也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苏轼《与章质夫帖》云:“公会用香药皆珍物,极为番商坐贾之苦,盖近造此例,若奏罢之,于阴德非小补。”对此,南宋人戴埴称:“予考坡仙以绍圣元年抵五羊,楶为帅,广通舶出香药,时好事者创此,它处未必然也。今公宴,香药别卓为盛礼,私家亦用之,作俑不可不谨。”[注]戴埴:《鼠璞》卷上《香药卓》,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页。透露出北宋中期宴会中薰香尚不常见,而南宋时除公宴外私家宴会也用之,饮宴薰香之风弥散开来。周密亦指出:“今人燕集,往往焚香以娱客”[注]周嘉胄:《香乘》卷11《香事别录·癸辛杂识外集》,第260页。,证实了戴氏的说法。
宴饮中薰香往往能赋予预宴者嗅觉和精神上的双重享受,增添欢愉气氛、尽显东道主之热情豪气,颇受富贵阶层推崇。《陈氏香谱》专门介绍了一种“巡筵香”,以龙脑、乳香、松蒳等为主料配制,香成,“以净水一盏引烟入水盏内,巡筵旋转,香烟接了去水栈,其香终而方断”。[注]周嘉胄:《香乘》卷17《法和众妙香》,第375页。北宋时,白笃耨初行于汴京,“每两值钱二十万”,异常昂贵。蔡京“一日宴执政,以盒盛二三两许,令侍妪捧炉巡执政坐,取焚之”[注]曾慥:《高斋漫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页。,十分奢靡。南宋临安承办宴会的组织——四司六局中有香药局,专门负责掌管龙涎、沈脑、清和、清福异香、香垒、香炉、香球、装香簇烬细灰,效事听候换香等事宜。[注]吴自牧:《梦粱录》卷19《四司六局筵会假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4页。南宋初,咸阳人钱氏游学过鄠县郊野大宅,主人延请设宴款待。席上明烛盈前,杯盘罗列,歌舞绝妙,香气氤氲,散席后“衣上余香芬馥,经月乃歇”。[注]洪迈:《夷坚志·支甲志》卷1《张相公夫人》,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12页。南宋将领翟朝宗守庐州时,设宴款待下属,“出两金盒,贮龙涎、冰脑,俾坐客随意爇之”。[注]周密:《齐东野语》卷18《前辈知人》,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35页。张镃(字功甫)出身显赫,颇富才学,一时名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他曾设牡丹会:
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注]周密:《齐东野语》卷20《张功甫豪侈》,第374页。
张镃此次牡丹盛会堪称豪奢之至,“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烛光香雾,歌吹杂作”,香气弥漫中饮宴取乐,坐客“皆恍然如仙游”,宾主尽其欢,可谓新意迭出。此外,诗词如“鼎实参差海陆兼,炉烟浮动麝兰添”[注]彭汝砺:《鄱阳集》卷6《翌日景繁察院公初叔明推直谦父主簿,复会集某晚,至即席用前韵》,《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4页。,“长乐花深春侍宴,重华香暖夕论诗”[注]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吴云壑》,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8页。,“开雅宴,画堂高会有诸亲……斟美酒,至心如对月中人,一声檀板动,一炷蕙香焚”[注]晏殊:《珠玉词·拂霓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4—55页。等,都是描述宴饮时沉浸于香气氤氲中的惬意与欢愉。
宋时,宫廷饮宴亦经常薰香。史载,凡大宴“殿上陈锦绣帷帟,垂香球,设银香兽前槛内”[注]《宋史》卷113《礼志》,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683页。,规制宏大。哲宗为重建上清储祥宫之碑额,置局于宫中,命宦官数人为之,“凡三日一赴局,则供张甚盛,肴核备水陆,陈列诸香药珍物”,公食罢,“必有御香、龙涎、上尊、椽烛、珍瑰随赐以归”。[注]蔡絛:《铁围山丛谈》卷2,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7页。宫内熙春阁有十余座大石香鼎,徽宗每宴于此用之薰香,“香烟蟠结凡数里,有临春、结绮之意也。”[注]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上《汴梁杂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页。宣和年间,宫中所焚异香有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1、150页。南宋时,用香逐渐普遍。史载,“刘贵妃‘瑶英香’,元总管‘胜古香’,韩钤辖‘正徳香’,韩御带‘清观香’,陈司门‘木片香’,皆绍兴乾淳间一时之胜耳。”[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1、150页。可见熏香种类之丰富。
宴席上熏香款待宾客属于一种相对奢侈的行为,夜宴更得奢侈之甚。燃烛烧灯,光影辉煌中宴饮欢乐更得宾主尽醉之效果,诗词如“还有野歌随拙舞,肯教庭炬徹明红”[注]刘敞:《公是集》卷25《酒席赠钦圣提刑学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92页。,“开宴。画堂深处,银烛高烧,珠帘任卷”[注]熊禾:《瑞鹤仙》(寿友),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321页。就表达了此种欢欣。韩侂胄曾于私家林园夜宴,“殿岩用红灯数百,出于桃坡之后以烛之”[注]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阅古南园》,第184页。,则是奢费的表现。与韩侂胄的奢靡相比,在蜡烛中添加香料即所谓香烛,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秦桧当权时,四方馈遗不断。一日宴客“异香满坐,察之,则自烛中出也”,此烛为广东经略使方滋德专造而献者“仅五十条”[注]周密:《齐东野语》卷8《香炬锦茵》,第146页。,属于“限量珍品”。名妓蓬仙超凡脱俗,为士人仰慕,有新及第士子来访,开宴待之,及暮,“高烧银烛,长焰荧煌,座间忽闻香气逼人,盈室不识其香之所自来”。之后探知香气发自烛中,“此烛乃燕王府分赐,闻自外国所贡,御赐诸王府,因以相遗”,珍藏而献,宴彻烛尽,而香气不散。[注]罗烨:《醉翁谈录》丁集卷1,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页。徽宗政宣年间,宫中“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列两行,数百枝,焰明而香滃,钧天之所无也。”南宋建炎、绍兴年间“久不能进此”,惟太后寿宴用宣、政故事,仅列十数炬。太后透露徽宗“每夜常设数百枝,诸人阁分亦然”,令高宗自叹不如[注]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宣政宫烛》,第82页。,珍贵可见一斑。香烛与普通烛火的照明功能相比更具吸引力,也为一般宴饮场合中之少见者,属于极具奢靡色彩的享受性消费行为。
其二,宴饮使用香药配制酒也是宋时社会生活的一大特色。以香药制酒古已有之,窦苹《酒谱》载:“楚辞云:‘奠桂酒兮椒浆’,然则古之造酒皆以椒桂”,汉朝人“采菊花,并茎叶酿之,以黍米至来年九月九日,熟而就饮,谓之菊花酒。”[注]窦苹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酒谱》,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8—189页。宋时,香药配制酒十分常见,制作方法大致与前代相仿,以浸泡工艺为主,通过浸泡、曲酿、煮酿等工艺制作的配制酒有确切名称者就有82类之多。[注]按现代配制酒的分类方法,宋代配制酒大致可以分为芳香植物、花类配制酒和滋补型药酒两大类,参见李华瑞:《宋代酒的生产和征榷》,河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7—42页。另外,朱翼中《北山酒经》中还记载有顿递祠祭曲、香泉曲、香桂曲、瑶泉曲、金波曲、滑台曲、豆花曲、小酒曲等香药酒曲。北宋时“京师贵家,多以酴醾渍酒,独有芬香而已。”[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5,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77页。洛阳人制作酴醾酒,取七分开酴醾焯过纽干,用酒一升浸泡,经宿,滤去花头,匀八九升酒内。[注]朱肱撰,宋一明、李艳译注:《酒经译注》卷下《酴醾酒》,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页。北宋中期,南方人以糯与粳,杂以卉药而为曲饼,“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轻。”[注]洪迈:《容斋随笔》卷8《醉翁亭记酒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15页。苏轼对香药配制酒十分推崇,曾作《桂酒颂》,其中有言:
《礼》曰:“丧有疾,饮酒食肉,必有草木之滋焉。姜桂之谓也。”古者非丧食不彻姜桂。《楚辞》曰:“奠桂酒兮椒浆。”是桂可以为酒也。《本草》:桂有小毒,而菌桂、牡桂皆无毒。大略皆主温中,利肝肺气,杀三虫,轻身坚骨,养神发色,使常如童子,疗心腹冷疾,为百药先,无所畏。陶隐居云:《仙经》,服三桂,以葱涕合云母,烝为水。而孙思邈亦云:久服,可行水上。此轻身之效也。吾谪居海上,法当数饮酒以御瘴,而岭南无酒禁。有隐者以桂酒方授吾,酿成而玉色,香味超然,非人间物也。[注]苏轼:《苏轼全集·东坡后集》卷8《桂酒颂》,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693页。
不难看出,苏轼更加注重香药酒的药用价值,对其神奇的养生功效赞赏不已。宋人陶弼在诗中指出苍梧县产有豆蔻酒。[注]陶弼:《邕州小集·送吕涛典狱之梧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6册,第396页。
其三,宴饮中陈设添香食物也是常见现象。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十月,高宗亲临张俊府第,张氏大摆宴席,极尽奢侈,《武林旧事·高宗幸张府节次略》详细记录了盛宴食物清单,其中“砌香酸咸一行”包括香药木瓜、椒梅、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砌香萱草拂儿、紫苏奈香、砌香葡萄、甘草花儿、梅肉饼儿、姜丝梅、水红姜、杂丝梅饼儿等。另有“缕金香药一行”,有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注]周密:《武林旧事》卷9《高宗幸张府节次略》,西湖书社1981年版,第139—140页。,从名称来看,大多属于添香食物。临安酒店中更是常年售卖食药、香药果子[注]吴自牧:《梦粱录》卷16《分茶酒店》,第142页。以飨顾客。绍熙年间,广东番禺海獠会食,“合鲑炙、粱米为一,洒以蔷露,散以冰脑”[注]岳珂:《桯史》卷11《番禺海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0页。,都是食物添香的典型。
宴饮用香尤其是薰香为一种相对时尚、奢侈的做法,属于享受性消费,为富贵阶层所好,特别是贵重香药,普通民众难以承受。史载,占城产栈沉香,贵重者与黄金等价。[注]洪刍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香谱》卷下,第40页。诸香中龙涎最珍贵,“广州市直,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系蕃中禁榷之物。”[注]张世南:《游宦纪闻》卷7,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1页。宣和年间,宫中重异香,诸如广南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其中笃耨有黑白两种,“黑者每贡数十斤,白者止一二斤,以瓠壶盛之。香性薰渍,破之可烧,号瓠香。白者每两价值八十千,黑者三十千”,相当珍贵,“外廷得之,以为珍异也”。[注]张邦基:《墨庄漫录》卷2,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66页。即使是普通香药,亦非比寻常,从当时香药与其他饮食价格比较中有更加直观的体验。熙宁七年(1074年)朝廷规定龙脑每斤76贯,香每斤400文;熙宁十年(1077年)规定乳香每斤1贯322文;元丰初期,官酒务规定,一升酒10文;熙宁八年(1075年),苏州地区米价一斗50—80文[注]宋时一斗10.67斤,一升约为1.067斤,参见李华瑞:《宋代酒的生产和征榷》,第309—314页。;北宋前期,大、小酒的平均价格23文;景德年间,官方专卖第一等香,每斤4贯;仁宗皇祐年间,正常情况下,中等香大约每斤3贯多。[注]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86—487、486页。相较之下,香药与酒、米价格之悬殊一目了然。程民生即感叹:“香料神秘高贵,宋代一般由官方专卖,权贵享用。”[注]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86—487、486页。当然,这里应是针对贵重香药而言。“所有香药中,能被下层人民所使用的,只能是那些价格相对低廉而功用卓著的香药,其所关心的,更在于这些药品的药用价值。”[注]陈宝强:《宋朝香药贸易中的乳香》,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0年。
饮宴之类所用薰香固然属于奢侈性享乐消费,但也应注意,香药有贵贱、本土与舶来品之差异,且价格与产量密切相关,这些因素对于香药的使用范围和消费数量产生直接影响。富贵之家自是“香雾纷郁,终日不绝”,但是普通香药也能“飞入寻常百姓家”,并非奇巧的奢侈品。除了龙涎香、马耨香、龙脑香、沉香等名贵香药外,大部分香药,如乳香、麝香、丁香、木香、藿香、没药、胡椒等都是社会生活中常用物品,社会消费量较大。[注]夏时华:《宋代香药业经济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239页。诸如瑶英香、胜古香、正徳香、清观香、木片香,皆绍兴、乾淳间一时之胜耳。[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0页。宋人韩彦直记载,朱栾“摘之置几案间,久则其臭如兰。是品虽不足珍,然作花绝香,乡人拾其英烝香”[注]韩彦直撰、彭世奖校注:《橘录校注》卷中《朱栾》,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属本土常见易得香品。另有泡花,南人或名柚花,“春末开,蕊圆,白如大珠。既拆,则似茶花,气极清芳,与茉莉、素馨相逼。番禺人采以蒸香,风味超胜”[注]范成大撰、严沛校注:《桂海虞衡志校注》,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3页。,亦是如此。据《陈氏香谱》载,“雷、化、高、窦亦中国出香之地。比南海者优劣不侔甚矣。既所禀不同,而售者多,故取者速也”[注]洪刍撰,黄纯艳、战秀梅点校:《宋代经济谱录·香谱》卷下,第40页。,所产香药品质相当一般,已经是大众化消费产品了。北宋时期,汴京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街市有李家香铺、香药铺等店面。[注]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2《宣德楼前省府宫宇》,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1页。南宋时期,临安酒楼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者,谓之‘香婆’。有以法制青皮、杏仁、半夏、缩砂、豆蔻、小蜡茶、香药、韵姜、砌香、橄榄、薄荷,至酒阁分俵得钱”[注]周密:《武林旧事》卷6《酒楼》,第94页。;中秋时御街香铺“皆铺设货物,夸多竞好”[注]周密:《武林旧事》卷3《中秋》,第44页。;诸色杂卖中“供香印盘者,各管定铺席人家,每日印香而去,遇月支请香钱而已”。[注]吴自牧:《梦粱录》卷13《诸色杂货》,第121页。总之,宋代社会中香药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宴饮用香尤其是薰香虽然属于奢侈性消费,但也并非广大民众难以企及的稀奇珍品,随着时代发展,香药已经成为普通百姓生活中重要的消费品,宴饮用香也逐渐进入到民众视野中来。
唐代,香药在宫廷和士大夫阶层的应用在我国封建社会达到了顶峰。盛唐时期,士族阶层对仪表化妆极为讲究,芳香美容药物成为当时最时髦的珍品。[注]李良松等编:《香药本草》,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香药在民众生活中以饮食(羹粥、酒)美容、熏衣治病为主要用途,香品以胡椒、荜拔较常见。[注]参见温翠芳:《唐代的外来香药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71—79页。宋时香药的使用范围较之前朝更加大众化。这种发展趋势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密切相关。海外贸易的繁盛,为宋朝香药进口提供便利,对时人社会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
宋时,民族关系复杂多变,盘踞在北部边疆的西夏、辽等政权对以往兴盛的陆上丝绸之路形成威胁。[注]对宋时陆上丝绸之路的兴衰尚有争议,可参见宿白:《考古发现与中西文化交流》,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111页;唐廷猷:《中国药业史》,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7年版,第280页;李华瑞:《略论宋夏时期的中西陆路交通》,《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等。正如蔡絛所言:“国朝西北有二敌,南有交趾,故九夷八蛮,罕所通道。”[注]蔡絛:《铁围山丛谈》卷5,第96页。庆历年间,贾昌朝在奏疏中指出:“今远蕃荡然与中国通。北方诸国则臣契丹,其西诸国则臣元昊,而西、北合从,以掎角中国之势。”[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8,庆历二年十月戊辰,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318页。在此局面之下,宋朝政府没有能力去控制通往中亚和欧洲的陆路,加上经济重心南移基本完成,对外交通主要转向海上丝绸之路。[注]李华瑞:《略论宋夏时期的中西陆路交通》,《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因此,“江海求利,以资国用”是两宋时期始终执行的基本国策。[注]曹家齐:《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4页。由此,海上贸易繁盛[注]与宋通商贸易的有五十多国,参见漆侠:《宋代经济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1页。,香药是贸易大宗,“中土所产者少,必常取给于外。是故海舶往来,每多香药”。[注]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罗香林序文。南宋时期从东南亚输入的商品,以香药输入最多,占输入品的1/3以上,参见林家劲:《两宋时期中国与东南亚的贸易》,《中山大学学报》1964年第4期。龙涎香、龙脑香、沉香、乳香、木香、蕙陆香、蕃栀子、耶悉茗花、蔷薇露等九种香料,在宋时香料贸易中较为重要。[注]全汉昇:《中国经济史研究·宋代广州的国内外贸易》,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6—19页。宋代海外进口的香药,主要来自大食、天竺、渤泥、交趾、占城、真腊、三佛齐、闍婆等国。[注]关履权:《两宋史论》,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219页。其中大食在对宋海上香药贸易中占据重要地位。据赵汝适《诸蕃志》记载,大食土地所出“乳香、龙涎、木香、丁香、肉豆蔻、安息香、芦荟、没药、血碣、阿魏……栀子花、蔷薇水”[注]赵汝适:《诸蕃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16页。,香药品种相当丰富。另外,真腊、占城、阇婆等也有不少香药舶运进口。如真腊的沉香、金颜香、笃耨香、黄熟香、苏木为最佳;阇婆出产檀香、丁香等,占城则有生香、沉香、麝香木等。三佛齐则是南海地区香料贸易的主要集散地。[注]陈高华、吴泰:《宋元时期的海外贸易》,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0页。史载:“三佛齐国,在南海之中,诸蕃水道之要冲也。东自阇婆诸国,西自大食、故临诸国,无不由其境而入中国者。”[注]周去非撰、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2《三佛齐》,第86页。概而观之,除去本土少量产出外,大量的香药从大食、占城、真腊、阇婆等地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送到宋朝境内。
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带动海外香药贸易繁盛,对民众日常香药消费产生重大影响,宴饮中香药的使用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此外,应该看到,上层社会宴饮中薰燃名贵香药,竞相夸饰奇巧的奢靡风气弥散开来,对整个社会习俗产生的作用也不可小觑。真宗曾感叹道:“古今风俗,悉从上之所好”。[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68,大中祥符元年二月戊戌,第1525页。此处的“上”即是指包含宫廷在内的上层社会。南宋时期,王迈揭露:“上方昨有制造,明布之于京师矣”[注]王迈:《臞轩集》卷1《丁丑廷对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第450页。,明确强调上层社会对民间风习的深刻影响。淳熙年间,龚茂良描述社会风俗时道:“贵近之家,仿效宫禁,以致流传民间”[注]《宋史》卷153《舆服志五》,第3579页。,同样说明上层对于社会风气的强大影响力和导向作用。不难想象,富贵阶层饮宴用香、把酒言欢尽享惬意闲适之际,是风是俗穿越高墙大院进入普通民众席间的可能性,而区别仅仅在于香药品类、使用频率及范围不同罢了。
宋时宴饮用香之普遍,另一不容忽视的影响因素是浓郁的社会文化氛围及民众尤其是士人趋于雅致的生活品味和审美需求。香药不同于普通用品,在古代具有某种神圣性,足为适性怡情所用,讲求实用之外陶冶心性。黄庭坚有诗曰:“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注]黄庭坚撰、郑永晓辑校:《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文集》卷12《子瞻继和复答二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10页。,即表达了此种高洁雅致情怀。陆游曾作《焚香赋》[注]陆游:《陆游集·放翁逸稿》卷上《焚香赋》,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496页。,表达其以焚香自适,寄情志趣高洁之意,以香为友,“洁我壶觞,散我签帙。非独洗京洛之风尘,亦以慰江汉之衰疾也”,香气氤氲里彬彬雅士之形象油然而生。
关于此,从宋人所用香药品类中亦有体现。宣和年间,宫中所焚异香有雪香、褐香、软香等[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1、150、151页。,从名称上来看,其清韵可见一斑。光宗闲暇之余,留意香品,“合和奇香,号‘东阁云头香’。其次则‘中兴复古香’,以占腊沉香为本,杂以龙脑、麝香、薝葡之类”,“香味氤氳,极有清韵”。[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1、150、151页。宋时宫廷用香是上层社会薰香品位高雅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为后世所艳羡称道者,明人周嘉胄指出:“今世所有者惟龙涎耳”,宋时所用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注]周嘉胄:《香乘》卷7《诸品名香》,第151、150、151页。,宋人生活品位与审美追求可见一斑。当然,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正是宋代社会文化氛围浓郁、趋向雅化的主体文化特色[注]邓乔彬认为雅与俗是文艺发展中常见的问题。纵观宋代文艺,总体上处于唐代的雅俗结合和元朝的以俗为主之间,而以雅为主,又有雅俗分流现象。宋文化的内倾性和市民化对宋代文艺的发展又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且成为了宋文化雅俗分流的主因(《文化与文艺》,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3页);傅乐成指出唐代文化以接受外来文化为主,其文化精神及动态是复杂而进取的。到宋,文化精神及动态转趋单纯与收敛(《汉唐史论集·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年版,第380页)。及世人生活品位的提升,促进了香药的广泛使用,而宴饮用香不仅体现此种品位追求,也是该需求下的产物,二者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注]戴建国认为宋代儒学中兴,敬奉佛道,促进了香料在士阶层社会中的应用。崇尚理性自悟,追求心灵淡泊、仰慕文人淑士的清静雅趣,为宋代文士们所共同向往。参见《香料对宋代社会生活的影响》,《文史知识》2000年第4期。
古代所谓香药与传统观念里的香不同,既有薰燃所用的香,也有医疗食用的药,甚至是现代生活中常见的烹饪调料如茴香、胡椒、八角等也被认为是香药。宋时,海上丝绸之路兴起,带动海外贸易之繁盛,以大食、占城、真腊、阇婆为代表的海外诸国香药之大量进口,为宋人社会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宋代社会文化氛围浓郁,总体趋于雅致,世人尤其是士人对生活品位的要求有所提升。与此同时,宋时儒、释、道三家思想融合,礼佛事神等行为相当普遍,而香因自身独特的神圣性恰能满足此种需求,上香敬佛、祭祀礼拜、祈祷拜神等无不用香,香逐渐被广泛运用到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不唯是宴饮这一突出的社交场合。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宋时用香相对前朝较为广泛,但不同时期、群体、各个地区生活水平和习俗不尽相同,存在明显的地域和阶级差异,宴饮用香尤其如此。“汉人的饮食文明经历千百年的发展,饮食的水平不断提高,饮食的品种也愈益丰富。但是,限于古代的生产水平,饮食文化的成果往往被社会上层享用,而社会上层和下层之间的差距却不断地扩大。”[注]朱瑞熙等:《辽宋西夏金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总体看来,宋代社会人们的生活水平整体较高,但是与其他历史时期一样,存在明显的阶级和地域差异。北宋中期,海南吉阳一带“不但饮食不具,药石无有”[注]周辉撰、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7《吉阳风土恶弱》,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02页。,遑论其他了,更有甚者“农夫、蚕妇,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注]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118《上哲宗乞省览农民封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7页。,遇灾荒年岁,生活更加艰辛。明道二年(1033年),平州界大旱,贫民“多食草子,名曰‘乌昧’,并取蝗虫曝干,摘去翅足,和野菜合煑食”[注]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11《上仁宗封进草子乞抑奢侈》,第94页。,底层民众生活之实情令人为之动容。当然,也有“穷乡荒野,下户细民,冬正节腊,荷薪刍入城市,往来数十里,得五七十钱,买葱茹盐醯,老幼[注]四库本为“稚”。以为甘美”[注]张方平:《张方平集》卷25《论免役钱札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93页。的生动场景。衣食丰足永远是广大普通民众的生活愿景,至于饮宴用香之类消费则是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之上的。王安石曾痛切道:“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而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注]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39《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93页。,较好地揭露了时人厚礼处世之交际原则,世风侵袭之下强撑体面在所难免。因此,宋人宴饮用香中此种勉力应付以满足虚荣之情形亦时时存在,因而不能评价过高。
宋代的香药,诸如麝香、零陵香、茅香、甲香、木樨香、甘松香、都梁香、枫香、茴香、藿香、青木香、檀香、丁香、降真香、肉豆蔻、白豆蔻、栀子花等常见品种[注]参见夏时华:《宋代香药业经济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9—27页。,除小部分出自本土外,大多通过海外贸易输入进来。宋朝与香药进口诸国的频繁贸易与商品流通又直接加强了相互之间的交流与互动,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往来传递的不仅是香药等大宗货物,更多的是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的文明风尚,无形中促进了彼此的了解与融通。而事实亦是如此,史载:“宋祖受命,诸国削平,海内清谧。于是东若高丽、渤海,虽阻隔辽壤,而航海远来,不惮跋涉。西若天竺、于阗、回鹘、大食、高昌、龟兹、拂林等国,虽介辽、夏之间,筐篚亦至,屡勤馆人……交阯、占城、真腊、蒲耳、大理滨海诸蕃,自刘鋹、陈洪进来归,接踵修贡。”面对众多异域来者,宋朝政府“待遇亦得其道……来则不拒,去则不追;边圉相接,时有侵轶,命将致讨,服则舍之,不黩以武。”[注]《宋史》卷485《夏国传》:第13981—13982、13982页。足以窥见宋朝与周边国家和地区往来交流密切之一斑。北宋时期,“诸蕃夷奉朝贡四十三国”[注]李攸:《宋朝事实》卷12《仪注二》,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99页。,南宋朝廷偏安一隅,遣使来宋的国家和地区有所减少,但沿着丝绸之路往返宋朝之域外来者依然不绝于途:“南渡以后,朔漠不通,东南之陬以及西鄙,冠盖犹有至者。交人远假爵命,讫宋亡而后绝焉”[注]《宋史》卷485《夏国传》:第13981—13982、13982页。,显示出本土与异域文明融汇交流而形成的旺盛生命力及相互之间的强大吸引力,互通互动,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