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章 黄旭文
中国佛教史中,作为大师级人物的印光法师(1861-1940年),纵向定位被尊为中国佛教净土宗的第十三祖,是生活年代距今最近的一位祖师;横向定位则与虚云、弘一、太虚并列为佛教“民(国)初四大师”,即中国近代佛教的四大高僧,甚至有佛门论者称誉其为四大师之中的第一人。*大醒:“印老(引注:印光)不特为净土宗师,实为全中国第一尊宿……论今日中国佛教之大善知识,印老虚老(引注:虚云)为两大砥柱,得弘一法师为雕梁画栋,即成为佛教庄严之殿堂。”在另一文中,大醒说:“在近二十年中的中国佛教界,能尊称为第一流高僧的僧侣,首推印光大师与太虚大师……这个事实,一者可以二老的皈依徒众之数量断定,二者可以二老对中国佛教的实际贡献证实。因印老年高戒长,有几十年的修养功夫,我们恭敬尊重他为全中国的第一尊宿。”比较这两处文字,意思并不完全一致,然而对印光法师作为民国时“全中国的第一尊宿”的历史定位却是一致的。(《印光大师永思集》,《印光大师全集》第5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2601—2602、2435页。)
关于印光法师的纵横历史定位,内涵依据至少有五:一是他的道德与为人;二是他在弥陀净土信仰上的修持及其功夫;三是他的思想与文章,尤其是《印光法师文钞》一纸风行,对中国现代汉传佛教影响巨大;四是他的信仰和思想在其后汉传佛教信众圈中具有极大影响力;五是他对净土宗发展的历史性贡献。概言之,印光的佛学思想是以净土宗的弥陀净土信仰来融摄佛教各宗,“千余年来各宗合流归于净土的趋势至印光而集其大成”*陈扬炯:《中国净土宗通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41页。。
同为民初四大师之一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在出家后即诚心拜印光为师,并言“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师”*弘一:《致王心湛》,《弘一法师书信》,北京:三联书店,1990年,221页。又,“二百年来”另一说为“三百年来”。参见《印光法师文钞三编》下册,莆田:广化寺,1990年,第1143页。。太虚法师则指出:“沿至清季民初,尽一生精力,荷担斯法(引注:净土法门),解行双绝者,则印光大师也。”*太虚:《莲宗十三祖印光大师塔铭》,《印光大师全集》第7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4—5页。印光法师在佛门内地位之崇高,仅举两位大师以上之评语,即不难窥其一斑。
印光法师在中国汉传佛教上的崇高历史定位,跟《印光法师文钞》的传世是密不可分的。传印法师指出,《印光法师文钞》在中国现代佛教史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和关键:“被誉为‘小三藏’。实为末法之慈航,暗夜之明灯,是现代众生修习佛法尤其净土法门之最佳指南。”*传印:《〈印光法师手书金刚经〉刊印缘起》,《印光法师手书金刚经》,北京:中国书店,2012年,第1页。于海波先生则从学术的角度指出:“《印光法师文钞》是清末民国时期本愿净著述的集大成者,具有气势磅礴的特点,它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善导流本愿法门的学说,是清末本愿净著述复兴的重要标志之一。”*于海波:《清代净土宗著述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第265—266页。在印光法师圆寂的前后,不仅《印光法师文钞》在佛教信众中风行,而且根据《印光法师文钞》编选出的各种语录体著作,较之《印光法师文钞》的风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些语录体著作中,有《印光大师嘉言录》《印光大师嘉言录续编》《印光大师文钞菁华录》《印光大师法语》(以上收录在《印光大师全集》第4册),《印光大师开示》《印光大师言行录》《印光大师遗墨》(以上收录在《印光大师全集》第5册),《印光大师遗教摘要》(收录在《印光大师全集》第6册)等,类似著作的版本之多、印数之巨,在20世纪的汉传佛教界,几是无人可出其左。另外,印光法师的部分单篇论文、书信和往生人物记等,也为不少史料论著编选集所收录。
在中国净土宗的历代宗师中,在20世纪的中国佛教僧人中,印光法师有一个特别的自号“常惭愧僧”。历史数据记载,印光法师其人:“出家三十余年,始终韬晦,即名字亦不愿人闻知。尝号“常惭愧僧”以自勖。盖本佛说以“惭愧”为庄严之意也。”*《印光大师画传》,《印光大师全集》第5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2806页。
作为一个严守佛教戒律、严谨处世的出家僧人,作为一个在生前就被视为大师乃至“全中国的第一尊宿”的出家僧人,印光法师何以有“常惭愧”之感?何以自号“常惭愧僧”?其中的微言大义,源自于佛教传统及佛经。关于“惭愧”的意识,释迦牟尼佛曾作专门的演法说,相关的佛经对此有相应的记载,如在《中阿含·习相应品·惭愧经》中,有以下之言:
世尊告诸比丘:若比丘无惭无愧,便害爱恭敬;若无爱恭敬,便害其信;若无其信,便害正思惟;若无正思惟,便害正念正智;若无正念正智,便害护诸根、护戒、不悔、欢悦、喜、止、乐、定、见如实、知如真、厌、无欲、解脱;若无解脱,便害涅槃。若比丘有惭有愧,便习爱恭敬;若有爱恭敬,便习其信;若有其信,便习正思惟;若有正思惟,便习正念正智;若有正念正智,便习护诸根、护戒、不悔、欢悦、喜、止、乐、定、见如实、知如真、厌、无欲、解脱。若有解脱,便习涅槃。*《大正藏》第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第486页。
作为佛教徒,是否有惭愧,与是否能修习爱恭敬、信、正思惟、正念正智、护诸善根即护戒、不悔、欢悦和解脱等,有密切而又一一对应的因果关系,唯有达到解脱的层次后,才能修习至高的涅槃境界。这也是《大宝积经》对佛教信众的要求:“随顺正法……内怀羞耻惭愧庄严故。”*《大正藏》第1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第306页。可见,“惭愧”对包括净土宗在内的佛教徒而言是一种尤其重要的涵养意识。
那么,一个人如果没有惭愧,他的时日又如何?在印光法师眼里,一个人如果没有惭愧,就可能大言不惭,可能因无底线、无廉耻而胡作非为,可能因无信仰而迷茫,终极关怀也就不能落实,生命不能安顿,生死终未了,典型如五逆十恶者,“由无极惭愧极信仰之心,故不能往生也”*《复善觉大师书》,《印光大师全集》第2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1114页。。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时能见到有修养者自称“惭愧”,这或是江湖高手意识到人外有人的真自谦,或是老到者尤其是睿智者的真客气。与此不同的是,作为对弥陀净土有深厚信仰情怀与理想者,印光法师的“惭愧”,从宗教或宗教哲学的角度看的潜台词却是:彻底地意识到自我生命个体的有限性,痛感现世生命的有限,而佛法的终极目标在于教人了生死*黄家章:《佛法教人了生死——印光的三幅书法及其净土思想与修持的核心点》,《学术论坛》2012年12期,第1—4页。;为能寻到可以提供无限性的终极关怀,就要立志通过信愿行、通过修持念佛法门,来祈求往生弥陀净土。*黄家章:《印光思想、净土信仰与终极关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4—76页。这里,印光法师所深怀的,就不仅是老到者尤其是睿智者的自谦或客气,而是在包容了这种真自谦之外,还内蕴着一种对佛法信仰的洞察、认同、觉悟与自觉践履。因此,他对自己屡有自责并朝乾夕惕,例如:
光宿业深重,现行劣弱。虽起长期,绝无进步。妄念胜于佛念,业识障彼智识。佛慈普被,犹不蒙益。每一思及,惭赧无喻。然佛既不以摄受诳人,光必以死期败烈(死期败烈,北方土语,烈者功烈,败者败坏。如张巡守睢阳,誓立灭贼功烈,以死为期,决不退败,若不死必定要成此功烈,若死才见败坏耳。此语北人常谈,南方来曾未闻,故标其意致耳),哀求加被。即当时不蒙加被,终有加被之日……宜着力念佛求生西方,庶不虚此出家修行矣。*印光:《与康泽师书(1908年)》,《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130页。
写这段话时,印光法师年已47岁。彼时,作为一个在佛教内已有一定知名度和美誉度的中年僧人,他仍在因自己的佛念尚未能完全战胜妄念、智识仍为业识所障蔽,自省到自己修持功夫尚未到火候,油然而生惭愧无比之心,进而因惭愧而知耻,知耻而后勇,更加立志要通过修持念佛法门来求生西方净土,以不辜负自己当初出家修行的发心与选择。所以,他从“惭愧”出发,以自号“常惭愧僧”来时时警醒自己,对自己、他人修持的总体要求是:
夫欲学佛祖了生死, 须从惭愧忏悔、止恶修善而来(惭愧忏悔、止恶修善, 即自讼寡过, 克己复礼。若能自讼,自然寡过。寡过即克己之实行,既能克己,自然复礼矣)。持斋警策, 意甚真切。但须脚踏实地,尽力做去,否则便成妄语中妄语,知之匪艰,行之维艰。*印光:《复高邵麟居士书四》,《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前揭书,第63页。
纵有修持,总觉我工夫很浅,不自矜夸。只管自己,不管人家;只看好样子,不看坏样子。看一切人皆是菩萨,唯我一人实是凡夫。*印光:《印光法师文钞三编》上册,莆田:广化寺,1990年,第527页。
换言之,要真正明晓自己的有限性,即自我的现存和当下修持都是有限的。人人皆有佛性,就未来时态言,人人都会成为菩萨;从现在时态言,自我尚是凡夫。所以,位于此岸现世的我就要严责于己、推重于人,这不仅是道德的要求,更是弥陀净土修持者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先决条件。
印光法师一生对净土的弘扬,主要面对居士阶层。印光的自我定位,是有缺陷的指路人而非完美的导师:“光自愧道业未成,不敢作师。然复随缘开示者,喻如无足之人,一步难移,安坐三叉路口,有欲直达家乡、不知所趣者,指令得其正道,速达家乡。而归家之人,断不以彼之不能行,并其言而废之也。”*印光:《复高邵麟居士书一》,《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前揭书,第57页。他对自己的这项定位意识的意义与张力,不仅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今天或未来的阅者能明此一语,即可立刻分辨一切打着各种宗教幌子的所谓“教主”们、伪大师们,因为他们的表现总离不开自我膨胀式的自夸自大与自吹自擂,人前人后全无一丝惭愧心或愧疚心。
“惭愧”意识,在“民初四大师”中,并不仅是印光一人的强调与持守。检视历史文献,不难发现虚云、弘一等大师都不乏类似的意识与说道。虚云法师有言:“现在你我出家,行脚参学,都是因为生死未了,就要生大惭愧心,发大勇猛心,不随妄想习气境界转。当知此心本来具足圆满,无稍欠缺,今须向自性中求,要自己肯定发心。”*虚云:《虚云和尚开示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72 页。他还屡屡感叹:“我内心的惭愧,谁能知道呢?”*③ 岑学吕编著:《虚云法师年谱》,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234页,第134页。他早年之所以选择出家,选择用两脚走万里路的苦行,选择向善知识参学,缘由仅在于自己的生死未了,内心就有了两心,一是意识到自我有限性的“大惭愧心”,二是促令自己勇猛精进勤于修持恒久修持的“大勇猛心”。此两心对虚云法师而言真切且迫切,只是外人又有谁知道呢?非亲身感受,非有阅历并萌生对佛法智慧有向往者,对此自然不易感同身受。
正因虚云法师出家后恒怀包括“大惭愧心”在内的两心,他在自己生活的大转型、大起伏与大动荡的数十年里,始终努力中兴十方丛林,到处修复被天灾人祸废圮的古寺,注重清修,以清规来整顿佛门,在苦难连连的年代里孜孜努力地维系着佛法的命脉,其禅功、苦行与成效,为同时代僧侣所仅见,为教内外所重,终成长为近现代中国禅宗的泰斗级大师。他在113岁(1952年)时,尝自书对联作夫子自道:“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③文字清晰地道出了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与沧桑的信仰心史。
深受印光思想影响、自律甚严的弘一法师,同样不乏惭愧意识。在58岁(1937年)时,他在《南闽十年之梦影》演讲中,有这么一段家常话:
到今年民国二十六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是十年。回想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伟业)临终的《绝命词》(引注:《贺新郎·病中有感》)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也可以算是我在闽南居住十年的一个最好的纪念。*《弘一法师年谱》,《弘一大师法集》第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第253页。弘一有自书的“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之说。参见《弘一大师全集》第9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64页。
在这段以谦冲自责的语气娓娓道来的话语中,尤其是在“二一老人”的自号中,弘一法师确切表达的同样是对自身有限性的自觉意识。人生理想是求完美,但真实的人生却不能摆脱有限的束缚,总是难免有或多或少的残缺。病患是人所具有的诸多残缺中的一种典型状态。弘一法师也有患病时,也需要治疗。不同于无宗教信仰者的是,他能因为生病“而生大惭愧,追念往非,噬脐无及,决定先将‘老法师’、‘法师’、‘大师’、‘律师’等诸尊号,一概取销。以后誓不敢作冒牌交易,且退而修德,闭门思过”*⑥ 《弘一法师年谱》,前揭书,第242页,第274页。。
同样的道理及依据,在佛前自感惭愧的弘一法师,在59岁时还自述这么一段经历:“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⑥不同的人闻道有先后,明道者、同道者却没有年龄的限制,后生未必不如前辈。弘一法师就因读到这个小孩的信而生愧疚万分的惭愧心,立志自己不能再做一个“应酬和尚”,时间与精力更应该放在专心致志的修持上。
数十年如一日的念佛修持后,弘一法师在临终近圆寂时,才可以发自内心地道出以下千古绝唱:“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1942年9月致夏丏尊、刘质平等居士的函》,《弘一大师全集》第8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4、302页。这十六个字的夫子自道,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道出了他自证圆满的修持心境,这种修持心境又与华枝春满的生命境界、天心月圆的宇宙境界相通相融,心曲圆满,此意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智慧的余音绕梁至今。
印光、虚云和弘一这些大师们的“惭愧”,不仅是感同身受,更是因为自身佛学修养的不断增加与修持的不断深化,感自心生,发自肺腑。这是得道高僧之所以能得道的前提,并作为佛教智慧的一种传统而得以延续*近年一则佛门大德高僧自己“惭愧”故事出自本焕老法师之口,是2011年发生在他的105岁寿宴上,“老人家第一句发言就是向嘉宾道歉。他说为了参加他的寿宴,让宾客都饿着肚子到中午1点还没进餐,他很惭愧。当时所有的人都默念阿弥陀佛,感慨老和尚的慈悲。”(张定平:《大自在:本焕图记》,《晶报》2012年4月8日。 )。而印光法师在这方面,更注重强调“惭愧”的重要性,乃至以此自号,以时时自我警醒。对此,印光之后的净土宗门人有相当高的评价:“以惭愧心,破无明欲;以智慧光,求回头路。大哉惭愧!伟哉惭愧!……惭愧一味,烦恼脱体;惭愧一味,家业如意;惭愧一味,和平可期;惭愧一味,决定生西。”*太希居士:《惭愧惭愧》,《印光大师永思集》,《印光大师全集》第5册,前揭书,第2479页。惭愧是一味良药,人能自惭愧,就会生忏悔心,忏悔心生,诚敬随之,苟能日日惭愧,时时忏悔,也就可以破无明,往生弥陀净土。
印光与虚云、弘一等佛学大师承接佛经的意旨,共同阐发深有体会的“惭愧”意识,从智慧和宗教哲学的角度论,再次验证了“凡是明智的人,都接受了自身的有限”*[美]蒂里希:《永恒的现在》,《蒂里希选集》下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949页。。生活在现世此岸世界的人都会死亡,绝大多数的人生不满百。将此观照到自身,主动而不是被动地接受这种有限性,就会引发和触及到宗教智慧的开端与核心内容的开端。用周详完美的各种标准来衡量,个体生命难免生老病死,任何人在现实世界都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些事实强化了而不是弱化了佛教智慧中的“惭愧”意识,明智者会自觉主动地从自身做起。在这方面,印光等佛学大师是带头的身体力行者。
按照约翰·麦奎利的研究结论,宗教信仰是一种人的生存态度(an existential attitude),坚信并在实际中寻找外在的资源来充实人生。人之所以需要这样一种信仰,是因为个体的人看到单靠个人有限的资源,个人本身的潜力、人生的意义都不可能充分实现。所以,信仰对宗教人士而言,是体现扩展的人生(wider being)*John Macquarrie, Principles of Christian Theology, Charles Scribner’s sons/New York Press, 1997, p.80.参见李兰芬:《析基督教视野中的信仰观》,《信仰·运思·悟道》,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页。。以印光为代表的现代净土宗人,从自我的惭愧起步,步入到往生弥陀净土中落实终极关怀的进程,也就是先意识到自身有限,再通过信仰进入无限(“无量寿”),进而了生死,实现自我扩展的人生。这种意识与作为,源自佛教悠久的人生智慧,对当时与其后中国佛教的发展影响深远。如印光、虚云、弘一法师这些一代宗师,都要真诚地发“惭愧心”,佛门内又岂有人可以没有这种“惭愧心”?如印光、弘一法师那样成就了佛业的大师,都自觉地将自己归类入“常惭愧僧”、“二一老人”之列,佛门内又岂有人能不归类入“常惭愧僧”、“二一老人”之列?佛门作为方外世界,始终是世俗社会的一面镜鉴,面镜自照窥自我内里外表,世俗社会内又岂有人能完全问心无愧?又岂有人能不归类入“二一老人”之列?可见,人生在世,作为时时处处不能摆脱有限性的个我,要萌生惭愧意识已不易,能经常以三省吾身之心来保持这种惭愧意识更不易。
作为典型个案,自视为“常惭愧僧”的印光法师,其扩展人生的作为何在、意义何在值得思考。在晚清与民国时期,在作为观音菩萨道场、“日夜潮声诵普门”*高鹤年:《名山游访记》,上海:上海佛学书局,1995年,第189页。的普陀山,在作为十方净土道场的苏州灵岩山寺,在海天佛国的海潮梵音中,在暮鼓晨钟与声声“阿弥陀佛”的礼佛声中,印光法师与青灯古佛相伴,或在阅藏,或在闭关,或在礼佛,或在回复书信中规劝信众皈依弥陀净土的正信、引导信众修持念佛法门……此情景已写入历史,只堪追忆时。
印光法师在海天佛国普陀山留下的历史背影是寂寞的,很多时候是孤独的。他的历史形象主要有三,一是僧人,是持守禁欲与严谨修持的道德形象;二是净土宗的宗师,是虔诚信仰弥陀净土的宗师形象;三是弥陀净土的传道者或指路人,是用般若文字来诲人不倦地阐发弥陀净土信仰的传道形象。他那专注又固执的信仰,最是令人难以忘怀。一言以蔽之,作为“常惭愧僧”,他常怀着一颗惭愧之心,恒怀弥陀净土信仰,坚持天天修持,做着他坚定自信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事。他的道德广为佛教信众所传颂,他的文章成为最能反映出弥陀净土信仰、富含终极关怀意蕴的历史文本之一。他以自己的言行思,成为近现代净土宗的一种象征,使净土宗作为一种提倡和平、建设和谐世界与信仰弥陀净土的宗教,穿越历史,立足当代,在中国近现代社会中更具宗教的形态,那就是:“宗教仿佛是大海最深处的平静的底部。无论在大海表面上有什么样的惊滔骇浪,这一底部仍保持着平静。”*[德]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黄正东、唐少杰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76页。
在直面中国近现代种种巨大动荡和巨大变故时,印光法师所保持的淡定与宁静的品格,追求升华与超越的信仰及相应的思想,源自传统的佛法智慧及传统的弥陀净土信仰,最终又引导铸造为近现代中国佛教主流的弥陀净土信仰,延续着近现代中国净土宗的命脉与发展。
印光法师再三强调信仰是个人的事,一句“阿弥陀佛”或“南无阿弥陀佛”,出自弥陀净土信徒之口,更深植于弥陀净土信徒之心。他也再三强调信仰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表演作秀,只需要平实地做来,只需要数十年如一日地持守,较之热闹轰烈的一切排场,他更愿选择在寂寞的人生场景中坚持自己的修持。信、愿、行三者都重要,最重要的是弥陀净土信仰最终要落实到躬行、落实到具体的修持中:“古人云:力行之君子,得一善言,终身受用不尽。不务躬行,纵读尽世间书,于己仍无所益。如真龙得一滴水,可以遍雨一世界。泥龙纵泡之水中,也不免丧身之祸。”*印光:《复某居士书》,《印光大师全集》第2册,台北:佛教出版社,1991年,第979页。修持要亲身躬行,而且是持续不断的亲身躬行,印光法师就是如此作为,并不断以此来引导净土宗信众。
印光法师的法名为“圣量”,作为净土宗的十三祖,他是离我们时代最近的一位净土宗祖师。净土宗自慧远起到印光止,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了,佛教四众公推而又被历史学家所公认的,中国净土宗共出了十三代祖师,他们都是不世出的一代宗师。印光法师虽生活在19世纪下半叶与20世纪上半叶,但其思想给人的感觉几乎就是古典传统的。内中乾坤,在于他的修持与思想有着源自佛法经藏“圣言量”所提供的根本支持,他的信仰决定了他的思想与写作的取向,他“充分表达出对‘以法为师’之遗训的推崇与尊重……这也许正是印光取法名为‘圣量’的独特意蕴”*陈永革:《佛教弘化的现代转型:民国浙江佛教研究(1912—1949)》,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45页。。对此,有学者指出,分析印光有关净土的所有论述,诚如徐蔚如云,无一语无来历,或据《净土五经》,或据中、印古代高僧大德论疏,在神圣性的源头上,可谓坚实不破。*陈兵、邓子美:《二十世纪中国佛教》,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332页。
印光法师的思想既继承了佛教净土宗的传统,又因集净土宗的思想大成而自成独特的一家之言,这构成了他的思想的底气:“光之知见,与今人绝不相同。”*印光:《复净善居士书二》,《印光法师文钞三编》下册,第708—709页。即使举世滔滔,他的信仰及思想都是独立的,他始终坚持弘扬普惠众生的弥陀净土信仰。
印光法师不是富于鼓动性的佛教思想家,也不是有很多原创观点的佛学思想家,他只是以一个虔诚的净土宗信徒的平实作为,践履着引导佛教信众皈依回归弥陀净土信仰的工作。他毕生的努力在于始终坚持弥陀净土信念,他偏于传统又着眼于具体,如经他认可的佛教徒作朝暮功课所必念经文与必行仪规*印光:《复陈锡周居士书》,《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前揭书,第72—73页。,至今在海峡两岸的佛教界中,已是信众每日功课的定式。其中,在台湾:“在礼仪上,台湾佛寺大多是‘禅净双修’。1973年‘中国佛教会’出版了《佛教朝暮课诵》,该书取材于净土宗印光法师认可的灵岩山寺念诵仪规,却声称是‘综合各宗所惯用者’,可见,净土宗对台湾佛寺礼仪有着强烈的影响。”*李桂玲编著:《台港澳宗教概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35页。经印光法师认可的灵岩山寺念诵仪规能风行于海峡两岸,穿越了战火及政治、军事、意识形态等隔阂,其信仰、精神所内蕴的价值与意义必是独特的,不会依时世的变迁而稍易。
对于宗教大师而言,真正的技巧在于阐释。印光法师作为净土宗大师,也不例外。对包括印光法师在内的既承前又启后的净土宗大师而言,思想重要,信仰更重要;理论思维重要,形象思维更重要;自我的玄思冥想重要,诲人不倦、苦口婆心的教化更重要。修持则是各种重要中的重中之重。
印光法师对于众生往生弥陀净土、人在现世生存时所应有的道德作为等一系列重要问题,简言之,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我应该如何做”等重要的人生问题,是依据净土宗的教义与个人的体悟,提出一整套阐释性的信仰与教化学说。在这套弥陀净土信仰的体系中,每个人的正常人生虽然看似漫长,其实可用生死两字来概括。有生必有死,看似漫长的人生,其实是苦短的人生,死亡会击穿包括荣耀王者、权贵们在内的所有自以为是者的一切装模作样。每个人都是人生苦短,每个生命都是生死关最难,对于包括人在内的众生而言,除了生死,余者都是小事。弥陀净土信仰的整个信仰系统,中心宗旨就是要为此提供一揽子的解决方案,核心就是一个字:了。因此,印光法师要阐释且反复阐释的主题只有一个:佛法教人了生死,佛法就是教人了生死。在某种意义上,这种阐释的重要性不在原创之下,对于宗教信仰尤其是如此。
所以,弘一法师称誉印光法师的文章“如日月历天,普烛群品”*弘一:《〈印光法师文钞〉题词并序》,《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前揭书,第9页。,梁启超则言“印光大师文字三昧,真今日群盲之眼也”*梁启超:《〈印光法师文钞〉题词并序》,《印光大师全集》第1册,前揭书,第9页。。这反映了印光的文章具有重教化、重大众的长处与独特处,也就是引导净土宗的广大信众追求人生信仰的终极关怀,落实其中的导善价值。印光的弘法并不偏于精英佛教、学理佛教、贵族佛教,而是更重视民众佛教、社会佛教、平民佛教,特色之一就是“元典化”的取向,即通过刻经弘法,提倡回归本源佛法之正信,以简择的眼光来唤起社会民众对佛法的正信*陈永革:《佛教弘化的现代转型:民国浙江佛教研究(1912-1949)》,前揭书,第140—183 页。。在立德、立功之余,印光在立言方面同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印光所信所思所阐释的价值在于,当一般世俗人依然因常识而沉缅在病老尤其是死亡的悲伤乃至悲恸之时,他秉承佛言祖意,坚定而执着地向世人传承着一种非同寻常地达观直面死亡的信仰,践履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达观直面死亡的世俗关怀与终极关怀,相应的宗教仪轨是严谨庄严而又肃穆的,送终者的内心卸除了重负,信仰者心中洋溢着“宗教观的宇宙乐观主义”*[英]约翰·希克:《宗教之解释》,王志成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6 页。,心境是华枝春满加天心月圆,死亡作为常识中所面临的人生最大难关,也因此而得以超越与振拔。
在印光法师生活的时代,在包括虚云、弘一、太虚等高僧在内的佛教四众眼中,在包括梁启超等在内的著名学者的眼中,印光法师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佛教大师。比如,虚云法师对其的评价是:“如大师(引注:印光)之真实行持,脚踏实地,禅讲兼通,而归宗于净土,昌明大法,密护诸宗,常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敦伦尽分,闲邪存诚,深信因果,老实念佛’等语教人,不标新,不玄奇,所谓‘道在平常日用间’,其一生之功行事迹,及本身成就,昭昭在人耳目,不待余之饶舌也。”*释广定:《印光大师纪念文集》,《印光大师全集》第7册,前揭书,第527—528页。
明师门下,下自成蹊。弘一法师告别了昨日的李叔同,抉择出家后,将周孟由赞誉印光法师为“二百年来,一人而已”之论,称为“不刊之定论”,诚心欲拜印光法师为师。印光法师是中国佛教的一位大师,被另一个中国佛教大师弘一法师视为自己最服膺的大师,视为中国佛教二三百年来第一人的大师。这等评价表明印光法师可谓是大师中的大师。
印光思想在净土宗信仰与思想史上的地位,始终有着强烈的继往开来的意味。印光法师的思想得以流传并被佛教四众所推崇,弥陀净土信仰在中国社会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净土宗已然成为了中国佛教的主流,其中自不乏历史的必然性,也不缺现实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印光思想、弥陀净土信仰作为正教,作为颇具生命活力的精神信仰,不仅是历史的,也不仅是现在的,还直指未来,其中的后续发展自然也就很值得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