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就是史料学”,傅斯年这句话一时成为史学界之宗风,史家奉行不辍,这样的学术目标反映了史学的科学追求,当时傅斯年提出的背景,如王尔敏先生所说,“显然它是反映时代思潮的一个信仰,这个命义的广大背景,是民国初年以来的思潮主流泛科学主义”。后现代史学揭示出任何历史都是由史家所撰写,任何史料都是由史家所解释,而史家之立场、价值判断自然会影响其对史料的判断。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是这一史观的说明。如果说“史学就是史料学”所代表的科学主义倾向会使历史研究走向机械式的史料堆积,丧失对历史整体和本质的把握,那么,后现代史学将历史的解释推向语言的表达,最终使历史消失在个人语言和文字的分析之中,也同样会使历史研究迷失方向。
历史作为人类活动的记载,既反映了人类活动的真实过程,所谓“六经皆史”是也,同时也表达了史家之追求,这是历史二重性。如英国史学家卡尔(Edward Hallett Carr,1892—1982)所说,史学家“一边塑造事实以适应解释,一边又塑造解释以适应事实。要说哪一件重,哪一件轻是很不可能的”。
《国际汉学》自创刊以来,以汉学史研究为主旨,历史研究是其基本的特色,通过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宗教史、国别汉学史、中国典籍翻译史、中国文化在世界各国影响史,来揭示中华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流播以及与各种文化的相遇与交融。
由于海外汉学史研究在史料上涉及双边性和多边性,史料收集与文献翻译整理成为汉学研究的基础。本刊一直将原始文献的翻译和整理作为重要特色,各类外文文献的翻译一直是我们的传统,这与国内绝大多数学术期刊不刊登译文完全不同。本期从法文翻译的法国来华传教士白晋(Joachim Bouvet,1656—1730)的书信、法国首位汉学家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的《论老子的生平与学说》都是首次公布其中译文及学术价值,而白晋以中文写下的《易学外篇》长期藏于梵蒂冈图书馆,这次点校整理发表定会引起学界重视。特别是本期以五万余字的篇幅刊出汤开建先生的《〈利玛窦明清中文文献资料汇释〉补遗》,史料涉及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所代表的西学在整个东亚的传播和影响,在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上具有重要价值。
在全球化的时代,单一的历史史料必须放在文明互动的历史脉络中加以分析和考察。藏在斯里兰卡的《郑和锡兰布施碑》,中外学术界多有研究,但万明的研究视野更为开阔,把这一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历史文献放在大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从而得出新的结论,这也是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事实新的价值的体现。
本卷开篇在“汉学一家言”中所刊出的青年学者吴原元的《新时代海外中国学学科发展的四重维度》一文,更是揭示出海外汉学史(中国学史)研究的复杂性,从事这一领域研究的学者不仅要有驾驭两种甚至多种语言历史文献的能力,还要具有多种文化视野与学术修养,立足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学术对话与交流,这是对学者思想能力的挑战。
宗教学家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1900)说过一句名言,只懂得一种宗教的人,其实什么宗教都不懂。我们将其扩展,可以说只在中国学术范围内研究中国文化,其实无法揭示出中华文化的本质和特征,海外汉学史研究的意义正在于此。但这样的研究需要坚实的历史研究和深刻的思想维度,历史学的这两个维度必须时刻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