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瑞士人费乐仁(Lauren Pfister,1951— )是人文学科国际知名学者,香港浸会大学教授,也是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中国哲学学刊》)副主编。费乐仁著述等身,其对汉学的研究引起中国大陆翻译、历史、宗教与哲学等多学科学者的关注,在涉及翻译等学科的领域,费乐仁是一个广为知晓的名字。2016年8月,岳峰教授等编译的《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方法——费乐仁汉学要义论纂》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梳理费乐仁的研究文献,整理其跨学科的翻译研究方法,展示其与翻译研究交汇的史学、宗教学沉淀。岳峰教授曾师从著名翻译家许崇信、历史学家林金水与美籍汉学家费乐仁,分别在翻译学、史学与汉学方面有过严格而系统的学术训练,善于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将文献史料之考察利用与细致入微的个案研究紧密结合。他长期致力于儒经西译研究,其系列成果亦有明显的跨学科特色。
关于汉学经典翻译的研究,此书贡献深具意义。那么,就翻译研究而言,如何将跨学科的方法运用其中?历代汉学家如何在其译著中体现跨学科的意识?在儒家经典的翻译过程中,哪些交叉学科的内容将对译文产生影响?为了理清费乐仁教授对这些问题的启发,我们首先应该概览此书结构,再对内容抽丝剥茧。
《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方法——费乐仁汉学要义论纂》,全书40余万字,共三章十四节,分为三个部分:(1)在历史的脉络中寻找翻译与社会的互动;(2)从诠释学的视角再现译者的思维;(3)如何做典籍译本的研究。
第一章共五节,运用历史学的方法寻踪史料,在历史的脉络中寻找翻译与社会的互动。①费乐仁著,岳峰等编译:《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方法——费乐仁汉学要义论纂》,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105页。该章以来华的传教士学者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分析了三位代表性汉学巨擘:英国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法国传教士顾赛芬(Séraphin Couvreur,1835—1919)、 德 国 传 教 士 卫 礼 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他们为中国学制订了全球化的标准,但三位所持的阐释学倾向却大相径庭。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为何呢?通过费教授对三位的对比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与他们所处历史环境、个人生活和学习经历的不同息息相关,并且这些差异对汉学界的影响在后来的传教士子女的其他作品中也得到延续。2008年3月27日,费乐仁教授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逸夫楼做了题为《中国典籍西译之三巨擘——重温理雅各、顾赛芬、卫礼贤的翻译经典》的报告,阐明了为什么以及如何用历史的手法研究问题,是为该章节研究的驱动心态。②同上,第101页。为此,作者着重分析了理雅各翻译理念的形成原因及其与译法之间的联系。费教授此间提及译者在不同时期对同一著作往往有多个译本的现象,如:理雅各分别翻译和出版过四个版本的《大学》和《中庸》。鉴于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研究一个译者,必须收集其所有译本及其不同版本。任何的著作应结合特定的社会历史处境,方能明白彼时彼地传教士为何以某种特定模式完成传道任务,脱离历史的角度,失真则不可避免。
第二章共五节,从诠释学的视角解读经典,再现译者的思维。①同上,第107—233页。诠释学,即阐释学,是关于如何解读文本的学科,是一门探索对意义的理解与解释的理论。②同上,第108页。作者认为,中国阐释学历来富于多样性,这归因于人们自古对术语存在争论,而先秦时期汉语书写形式的差异更直接滋养了这种多样性;此外,道教和佛教生活形式的出现也促进了早期阐释学的进一步发展。那么,如何理解阐释学的多样性并对其深入认识呢?本书对此给予读者富于启发的建议:在进行文本阅读时,不妨从历史学和发展观、哲学阐释学和本体阐释学这两个角度出发,这将有助于理解它们如何在古典和现代中国哲学文本的有限阐释中发挥作用。
为方便读者更直观理解译者的思维之于诠释学多样性的体现,作者在书中以理雅各和卫礼贤为例分析了二者在汉学典籍翻译中文法与释义的不同。作者指出,理雅各为中国经典翻译树立了汉学标准的同时也“终结”了权威文本;卫礼贤则努力重组这些权威著作,以其“新颖”的翻译方法重塑经典。尽管如此,二者的译作有许多共同点。总体来说,理雅各是一个相当独立、具有批评意识的诠释者,他并不追随任何一个学派,也不对某位经学大家亦步亦趋,而是在儒学界择至优者而从之。③同上,第224页。通过对比,费教授向读者揭示出,以诠释学视角解读经典过程中,只有清楚译者所面临的困难,理解译者采用何种方式解决了相应困难,译者的思维和倾向与其所要达到的目标之间的关系等,方能读懂一本译作。④同上,第156页。
第三章共四节,站在翻译学的维度探究文本世界,重点分析如何做典籍译本的研究。⑤同上,第235—314页。虽然欧洲很早就有中国典籍的译本,但译文质量不尽如人意。本章选取理雅各《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 1895)第1卷、第2卷及第4卷作为研究对象,深入研究典籍译本的文本世界。虽然理雅各的作品仍存争议,但其创新尝试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里程碑式的典范。纵观1841年到1897年五十多年间出版的中文典籍的英译本,理雅各不仅翻译了其中大量作品,而且重译和再版了部分重要典籍的译本。理雅各是把所有儒学经典翻译成非亚裔语言的第一个非亚裔人。理雅各不属于国教—英格兰圣公会—苏格兰长老会,而是加入了理公会这样一个宗教文化严谨却不受政府资助的基督教派,这让理雅各在思考关于资本主义、军国主义和跨文化问题时,拥有较为宽泛的选择余地,并对其所从事的翻译研究能够进行相对自由的诠释。
当下,翻译研究分为两种:纯理论研究和理论与实践结合研究。前者并不适用于所有学者,并容易导致对别人成果的简单重述(paraphrase);而后者则需要与某个具体学科结合,进而衍生出跨学科研究方法。鉴于此,费教授于书中提及的方方面面将对对该课题感兴趣的相关人士尤具吸引力。事实上,古代文人为学广博、学理厚重,天文地理、文史法哲通才比比皆是,是为古代中国抑或古希腊文人无意识中的跨学科性的原始佐证。人类早期历史中尽管已经在进行跨学科的研究,但尚未形成跨学科的意识,到现代才提出跨学科的概念。因此,跨学科研究方法并非是新的研究方法。此外,现代学科名目繁多,跨学科的概念也涉猎颇广。这本关于跨学科研究的专著值得研读的是,费乐仁教授独具匠心地提出从翻译与历史、宗教三者的交汇点出发展开跨学科研究,此视角独具匠心。⑥同上,第1页。那么,将这三者有机结合应用于翻译研究的出发点是什么呢?从费教授的表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任何一门学科都要牵手历史,而思想的交汇碰撞离不开宗教理念。因此,本书所阐述的跨学科研究方法不仅探析翻译与历史的互动,同时强调翻译与宗教的相互渗透,对于纯理论尤其是与实践结合的翻译研究来说不无裨益。
在理论层面上,本书认为翻译研究对史学、宗教学有着天然需求,因此在进行研究时应结合历史与宗教的手法解决典籍翻译中的问题。透过翻译、历史与宗教三者间的关联性,强调翻译研究者应当注重历史意识,把握文化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进而在分析历史背景信息与译者思维模式的关联的过程中达到学科共振的意识与效果。从译者的措辞与其意识的关系,译者动机、个性与译本风格的关系等细节入手,本文描述了翻译的文本与外因的关联性,为译本诠释的精确性提供了有力保证。
在实践层面上,本书在翻译、历史与宗教三种学科间进行交叉学科的跨学科研究。为深入细化汉学典籍的跨学科翻译研究,作者剖析了数位汉学大家的译作,譬如:顾赛芬、卫礼贤、何进善及花之安(Ernst Faber, 1839—1899)等,尤以苏格兰传教士理雅各为最。本书关于理雅各的研究及其带动的相关研究,其意义超出了宗教学科与历史学科,丰富了翻译学、阐释学、宗教学、史学与文化学的内容。
关于历史背景信息与译者思维模式的关联这一极富研究意义的论点,学界多有涉及。对此,本书的原创性在于:费教授以汉学经典译著代表性人物——理雅各的人生际遇与翻译生涯为例,颇具故事性地向读者娓娓道来译者所处历史境遇与外部环境对其译法和理念所产生的千丝万缕的影响,令人读来兴致盎然又颇受启发。本书中,作者以传教士为出发点,浓墨重彩描述了理雅各的生平。理雅各作为首位完整地完成儒家、道家“经典”翻译的学者,其翻译的中国古代文献数量之多,至今无人可望其项背。鉴于此,本书以理雅各《诗经》(The She King)数个译本的演化为出发点(1872年版的译本为字义翻译的散文体,1876年版的译本为诗歌体韵体,而后理雅各意识到一首诗最重要的不是字义,又以苏格兰诗歌的风格和语体特征翻译《诗经》的第三版于1879年出版),从理雅各所处的政治处境、个人理想和追求、与中国人的关系以及其对中国的贡献着手追溯他的人生。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在中国,真正阅读过理雅各所译的中国古代经典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因此普通读者通过理雅各的生平和译作透彻理解翻译与历史的互动尚有一定难度,可谓美中不足。但是,本书关于史料寻踪的主张丰富了现有领域的研究。
在汉学经典外译过程中,中外译者都不同程度受到自身宗教信仰的影响,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宗教融合或冲突的意味。譬如:对于经书的释义,理雅各作为非国教的基督教新教徒,拒绝与《圣经》原则相违背的宗教历史传统;而穆勒(Max Müller, 1823—1900)则支持新教、反对天主教。又如:理雅各认同传统经学“一神论”的价值观,并因此将“上帝”译为“God”;学者罗仲藩也对此译法和观点持肯定态度;但大多数译者和学者对儒家“一神论”持否定态度。①同上,第143页。通过相关史实和不同作者对译本的演绎,本书揭示了翻译与宗教相互渗透的基本规则:宗教推动翻译,宗教信仰直接影响译者对文本的解析和对译法的选择;翻译活动可能促进宗教文化的融合亦可能加剧宗教冲突。
本书还有一大特色:将中西文化交流与跨文化因素贯穿翻译研究全过程。跨文化因素,存在于翻译研究的方方面面。譬如:针对专业术语与短语,对不了解相关领域的读者来说就是一种跨文化的挑战。翻译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同文化之间进行交流的桥梁。而我们往往关注“文”而忽略了“化”——“转化和突破”。作者提到理雅各在验证《史记》的真实性时,不仅采用五个清朝儒家学者的著作,也参考法国学者儒莲(Stanislas Julien, 1797—1873)的拉丁语版译本,他不仅融入了中国学界,更渗透欧洲的汉学研究,以此跨越中西方文化的鸿沟,攻克跨文化的壁垒。正如理雅各接纳并吸收了儒家形而上学思想中的“一神论”主张,为其对汉学经典的翻译打开了跨文化交流的大门。②同上,第223页。为此,作者强调,21世纪是“多元文化”的时代,在翻译过程中不仅应该意识到不同文化的存在,更应重视多元文化的互通与交融。鉴于此,本书中的跨文化探讨为翻译的跨学科研究注入了活力并使之更具实践性。
汉学经典的译著,往往局限于英语译本。本著所评之书,除了理雅各的英语译本以外,还综合评析了顾赛芬的法语译本以及卫礼贤的德语译本。此外,本书还对理雅各、顾赛芬、卫礼贤三位译者的主要儒家、道家译作进行梳理,将他们对12册不同中文作品(《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易经》《书经》等)的译著按时间顺序整理成表格,此编排有助于读者进行直观的对比和认知,并为翻译研究爱好者后续研究提供了线索。
《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方法——费乐仁汉学要义论纂》一书作者具备翻译学、史学与汉学方面厚实的学术研究基础,其跨越单一的语言层面,结合史学、宗教学探寻翻译的系统研究方法,是对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大胆探索。此书认为,多学科的合力大于单一学科的力量。①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页。 同上,第1页。通过探析翻译与历史的互动、与宗教的相互渗透,本书向读者呈现了多学科交互研究的可能性。在改革开放后的大陆学界,国际汉学的研究达到空前的繁荣,对中国当代学术研究产生了结构性的影响,跨学科方法是研究利器。今天,我们将翻译、历史与宗教相结合再谈跨学科研究,可谓返古求真,追求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