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颜六色的词语

2018-01-23 18:27德蕾珀
哲思 2017年11期
关键词:美乐柠檬气味

◎德蕾珀

我说不了话,走不了路,没法自己吃饭,也没法自己去卫生间,太悲剧了!

我的胳膊和双手都不太灵活,不过我可以按电视遥控器上的按钮,也可以移动轮椅,因为我能抓住轮子上的把手。我拿不住勺子和铅笔,会掉下来。我的平衡感基本为零—在控制自己的身体方面,我还不如童谣里的“蛋头先生”呢。

别人看我时,我猜他们看到的是个坐在粉红色轮椅里的小姑娘,顶着一头短短的黑色鬈发。顺便说一声,粉红色的轮椅没什么萌的,尽管是粉红色,它还是轮椅。

他们看到的小姑娘有着一双充满好奇的深褐色眼睛,可其中一只有些不正常。小姑娘的头有点摇摇晃晃,有时她还流口水。她个子实在太小了,不像个过了10岁的孩子。她的腿非常细,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走过路。她的身体常不受控制地自行其是,有时是脚出乎意料地一踢或胳膊突然一摆,打翻身边的东西—一摞CD、一碗汤,或者插满玫瑰的花瓶。她真的谈不上有什么自制力啊。

等人们数完我身上的问题,腾出时间来,他们可能才会注意到我有美好的微笑,还有一对深深的酒窝—我觉得有酒窝很酷。我戴着一对小巧的金耳环。

有时那些人根本不问我的名字,好像我的名字无关紧要似的。可这很重要,我的名字叫美乐笛。

我能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当然,我很难区分真实的记忆和老爸用摄像机给我拍的录像,那些录像我都看过一万遍了。

老妈把我从医院带回家—她脸上流露出微笑,可眯起的眼睛里藏着一丝忧虑。

美乐笛躺在小小的宝宝浴盆里,小胳膊小腿儿看上去皮包骨头,也没有挥舞着胳膊腿溅起水花。

客厅里,美乐笛靠在沙发上,毯子支撑着小身体,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当小婴儿时不怎么爱哭,老妈说她可以担保这是真的。

给我洗完澡后,妈妈用润肤露给我按摩—我现在还能闻到那股薰衣草香气—然后用一条软乎乎的大毛巾把我包起来,那毛巾一角做成一个小斗篷的形状。

老爸拍了好多录像:妈妈给我喂奶、换尿布,甚至还有我睡觉的。

我长大点儿后,我猜他们盼着我学会翻身、坐起来,还有走路,可我一直没能做到。但我的确吸收一切。我逐渐能分辨不同的声音、气味和味道。每天早上,暖气炉苏醒过来,发出低沉的砰砰声和嗖嗖声。整栋房子暖和起来,我闻到尘埃被烤热的辛辣气味,嗓子眼儿深处藏着一个喷嚏的感觉。

还有音乐。歌声飘浮着,穿透我的身体,停留在那里。摇篮曲混合着临睡前的温柔气息,与我同眠。和弦让我微笑。就好像我的人生里,总有一曲彩色的音乐在背景中奏响。当音乐响起时,我几乎能听到色彩,闻到形象。

老妈喜欢古典乐。大声轰鸣的贝多芬交响乐从她的C D机里传出来,从早响到晚。我静静倾听,总觉得那些乐章像是明亮的蓝色,闻起来有一股新鲜颜料的气息。

老爸偏爱爵士乐,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对我眨眨眼,把妈妈的C D拿出来,扔进一张迈尔斯·戴维斯或伍迪·赫曼的C D。爵士乐在我听来是被太阳晒成的棕褐色,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儿。爵士乐会让老妈发狂,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老爸才老爱放它。“爵士让我浑身发痒。”她皱着眉头说。老爸放的音乐闹哄哄地传进厨房。

老爸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抓抓她的手臂和后背,然后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眉头展开了。但只要爸爸一走出房间,她就立刻换回古典音乐。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喜欢乡村音乐—响亮,漫不经心的吉他伴奏,心碎的音乐。乡村音乐是柠檬,但不酸,而是糖一样甜蜜,气味浓烈。蛋糕上的柠檬糖霜,凉丝丝的新鲜柠檬水!柠檬,柠檬,柠檬!真喜欢。

我记得,我非常小的时候,坐在厨房里,妈妈喂我吃早餐,收音机里放着一首歌,让我发出喜悦的尖叫。所以我放声歌唱:“埃尔薇拉,埃尔薇拉。我的心热情如火……”

为什么我已经熟悉那首歌的歌词和节奏了呢?我不知道。肯定是不知怎么渗透到我的记忆里了,也许是广播或者电视节目里听过。反正,我差点儿要从椅子上摔出去了。我的小脸皱成一团,扭曲着,抽搐着,拼了命地想要指指收音机。我想再听一遍那首歌,可妈妈只是看着我,好像我发疯了。

怎么能让她明白我喜欢橡树岭男孩的这首《埃尔薇拉》?我自己都还不太明白呢。我没法解释,为什么这首歌响起时,我会在脑海里闻到新切开的柠檬片气味,看到柑橘色的音符。如果我有支画笔……哇!那该是一幅多美妙的画呀!

可妈妈只摇了摇头,继续用勺子往我嘴里喂苹果泥。有那么多的事情妈妈不知道。什么事情都忘不掉,我猜这是件好事,让我能把人生的每个瞬间都塞到脑袋里。但这也令人沮丧之至,我什么也不能与人分享,那些记忆也不会自行消失。

我记得一些讨厌的事,比如一团燕麦粘在上颚的感觉,还有牙齿上的牙膏没漱干净的味道。清晨咖啡的气味是我永恒的记忆,混合着熏肉的香味,背景是早间新闻里那些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不过,我记住得最多的还是词语。我很早就明白,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词语,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一些来。

电视上做广告的人:买一赠二!售完即止。

来家门口送邮件的人:早上好,布鲁克斯太太。宝宝好吗?

教堂的唱诗班:哈利路亚,哈利路亚,阿门!

杂货店的收银员:谢谢您的惠顾。

每个人都用词语来表达他们的意思,除了我。我敢说,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词语的真正力量,而我意识到了。

思想需要词语。词语需要声音。

我喜欢妈妈洗过头之后头发的香味。我喜欢爸爸剃须之前,胡茬儿扎得我刺痒的感觉。但我永远也没法告诉他们。但我永远喜欢。你们不要以为我做不到很多事情,我就没有自己喜欢和热爱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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