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红
我的经典笔记
本期笔记:子 君
遇见一朵花,遇见一处景,人生中多的是萍水一相逢的遇见。可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在需要正确指引的年纪,遇见一个带你走入正途的人,是多么重要。手握支笔,良师在侧,走在生命的小径上,与书相伴,与风同行,所以我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把每个日子都过得丰盈馨香。
我5岁那年,我们家搬到父亲所在报社的家属院。我家在巷子西侧,东侧的院子空着,长满了草,夏天会开出花朵,有风没风都轻轻摇曳。我经常一个人溜进去,唱歌、跳自己编的舞蹈,像一个原始人,体会那没有章法的快乐。
空院子往东是某官员家。我妈下夜班推车经过,车轮碾着破旧不堪的水泥板路,“咣当”声惊动了官员夫人。她冲出来大骂,用词十分恶毒,我妈也不是吃素的,不懂官民差距,两个人大吵一架,就此交恶。
再往东就临近巷口了,住着王叔一家。他们家异常安静,偶尔会飘出琴声,那是他女儿在练琴。王叔是报社的副刊编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算得上高学历。有几回,我在我爸的办公室写作业,王叔闲闲地走进来,丢过来一本杂志,上面往往会有他的新作,让我心气极高的老爸也为之叹服。王叔的妻子与他的气质相似,她身材高挑,面庞雍容又清秀。
在当时普遍鸡飞狗跳的生活中,王叔一家活出了某种优裕的规整,这让我本能地对他有一种距离感,远远看见了心里也会犯难,不知该不该像对别的叔叔伯伯那样打一声招呼。
这种状况到我14岁那年被改变。那年我读初二,学习成绩一般,唯有作文写得还行。青年节前,班主任叮嘱我写一首诗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上朗诵,我花了一节课的时间,写了出来。
无线网络采用的是开放性的无线通信信道,不需要辅助介质线路,用户通信不受电缆和地理环境等外界因素的限制,网络灵活性强、用户网络接入方便,可以实现用户的移动通讯。但是,无线网络在给无线用户带来通信自由的同时也给用户带来了一定的不安全因素。
我在家里朗诵时,我爸听到了,他认为这是一首佳作,但理性告诉他,还是应该听一听业内人士的意见。他拿着那首诗去了王叔家,王叔看了之后,连声说:“不错,不错。”
这让我爸更加兴奋,回到家就说:“王叔向来眼高于顶,能说两个‘不错’,那一定是真不错。”又过了几天,我爸对我说,王叔让他转告我,把那首诗抄给他,可以在副刊上登一下。
那是我发表的处女作。我在心里感谢王叔,却还是很畏惧他,要不要打招呼这件事比以前更加困扰我。但无疑,我写作的热情提高了,开始在闲暇时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文章,表达了自己对30岁的向往。以我如今40岁的年龄,看30岁的姑娘都是少女;但是在我14岁的时候,却觉得30岁的女人已经饱经沧桑,只是那沧桑是美丽的,让我向往。
我爸读完后,完全找不到北,只好把文章拿给王叔看。在我爸回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我想,他会怎么说呢?矫情?无病呻吟?大人不会懂这种感受,何况我自己也觉得,我有意无意地将某种情绪放大了。
我爸很快就回来了,让我跟他一块儿去王叔家。当着我的面,王叔嘲笑了我爸审美落伍,说他看不懂这种文字里的“情怀”,又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让我拿回去看看,其中有两本是三毛的,还有一本是都德的《磨坊书简》。
好像有一个新世界就此为我打开一样,我的阅读和写作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那些不易说出口的心事、言过其实的情绪,以及突兀得不合乎语法的表达,王叔都能看出好来。有些文章他还会拿去发表在报纸上。
即使在今天,我仍然愿意把《文化苦旅》推荐给中学生。他的某些姿态的确是有点“装”,但对于年轻人来说,有许多情怀是从“装”开始的,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就像当年我们读《红楼梦》,一大半兴趣来自将自己想象成林黛玉,不管怎样,先进去就好,总是要有进得去出得来这样一个过程。
有时,王叔也不是很认真地荐书,但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让我有所领悟。比如他说杜甫好,我原本喜欢王维和李白更多一点儿,对于杜甫,只知道《石壕吏》这些政治正确的“史诗”,但王叔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随口一念,我便顿感惊心。
如今想来,并非是王叔念得有多好,而是相对于课本,我对他的信任度高得太多。那种信任还原了被课本屏蔽掉的杜甫的好。后来我又将杜甫的许多诗句读进心里,直到现在,他都是我最喜爱的诗人。
王叔跟我说鲁迅的好时,也会随口念出几个句子。我曾经有口无心背下来的句子,被他念出了奇妙的质感,我再去看鲁迅的文字,果然如香菱学诗所形容的:“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有一段时间,我读鲁迅读得如醉如痴,如今看鲁迅,不再全盘接受,但我依然爱他金钩铁画般的文字。感谢王叔,让我早早感受到那种美。
太和县的作者苗秀侠,就很羡慕我“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她同样受益不少。我见到苗秀侠是在某天晚上,王叔过来叫我,说:“苗秀侠来了,你来见一见吧。”
苗秀侠本是太和县的一个农村姑娘,天生有灵气,一边务农一边写作,被王叔从无数作者中发现且极为欣赏。他才不在乎发稿节奏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有她的文章见报。
那天晚上出现在我眼前的苗秀侠,相貌与笑容都很朴实,和我见过的其他农村姑娘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一谈到阅读和写作,她的眼睛里立即闪现某种光彩。她羡慕我住在王叔家隔壁,说:“如果是我,不睡觉也要把那些书全看完!王老师在信里提到的很多书,在我们那个小地方都买不到。”
“能看书多好啊!”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我能够想象这句话背后的内容:能看书,就能最大限度地打开自己的七情六欲,现实退场,幻象浮现。它能让我们不依靠任何装备,从当下穿越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或许是王叔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他不仅教会我们自在地写,还教会我们如何读书。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对我说:“不要再读三毛的书了,其实三毛有一点儿矫情。”他交给我的书,是《异端的权利》和《人类群星闪耀时》。有时,他也会把最新出版的《读书》交给我,说:“里面有一篇文章不错,你可以看看。”
他不只是这样待我,那几年,小城里但凡写得好一些的作者,都会被他关注。我常常会听他愉快地说起,谁谁写得不错,虽然俗了一点,但俗有俗的好;谁谁读书很多,笔法艰涩,但像书法里的枯笔,也是一种美。他的那种孜孜不倦,超出了一个编辑的本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乐此不疲。
但他对我和苗秀侠又是不同的。苗秀侠当时嫁到了南方,几年后,她携夫君归来,想在小城找一份工作。王叔十分上心,帮苗秀侠在小城落了脚。后来,我也给王叔打电话,想回小城到他那里谋生计—他时任某周刊总编。他却很坚决地对我说:“你不要回来,你回来干吗?”
在当时,我是有点怨艾的。数年后,才觉出他的用心良苦。我与苗秀侠不同:苗秀侠拖家带口,有一个地方容身是当务之急;我只身一人,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点呢?我感谢他当时坚定的拒绝。
这几年,我跟王叔见面不多,他偶尔会发来邮件,给我推荐某个作者,让我关注一下,有时还会转发一些文章给我。我一向觉得亲朋好友转发的稿件让我很头疼,唯有王叔不同,那些作者都不与他沾亲带故,他是真的觉得他们的文章写得好。
有一次,他途经我家,同行者为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姑娘,他说那个小姑娘擅长写剧本,他带他们去找他的一个同学,看看能否有更多的机会。我心中失笑,在那个女孩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庆幸我在那条巷子里遇见了王叔。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遇见,遇到友谊,遇到爱,遇到懂得,遇到崇拜……遇到一个领路人尤其重要。
在如吸墨纸一般,随便吸收个什么就能晕染得一塌糊涂的年纪,遇到一个有水准、可信任而且还助人为乐的人是多么难得!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云、起伏过的心思,都有可能成为你的某个起点,你一下子就站到那里,然后走下去。
而王叔最让我敬重的地方是,他总希望有一些人,能走得比他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