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连霞 王振兴
(1.南京中医药大学,江苏 南京 210000;2.江苏省中医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唐蜀华教授,主任中医师,曾任江苏省中医院院长,南京中医药大学(师承)博士研究生导师,系第4批全国老中医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者。唐教授学验丰富,思路独特,博览群书,犹擅长心内科疾病的诊治,对胸痹的辨治颇有独到见解。其基于中医“本虚标实”和“方从证走”原则指导下治疗胸痹的经验方:精灵方特色鲜明,在临床实践中疗效显著。笔者有幸随师侍诊,收益颇丰,现将唐老师治疗治疗胸痹的临床经验总结如下。
胸痹是以胸部满闷,胸痛,甚或胸痛彻背,甚则卒然而亡的一类病证。中医学很早就有关于胸痹的记载,如《金匮要略》“阳微阴弦,即胸痹而痛”。唐教授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对胸痹的独到见解。其认为胸痹心痛实乃“本虚标实”之证,病理过程与“虚、瘀、痰、热”关系紧密。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也曾对胸痹认识拓展至“阳虚阴厥”,提出胸痹为阳气虚所致。由此可知对“气阴两虚”致胸痹的认识存在已久。现代医家多从“痰瘀”立论,李以义等认为痰瘀互结为胸痹基本病机[1];李晓等认为心脉瘀阻为本病关键,继则出现血瘀痰浊,痰浊与血瘀,相互作用发为胸痹[2]。
1.1 本在“气阴两虚” 唐教授认为本病病位虽在心,但其病机根本在于气阴两虚,痰瘀热阻滞脉络。心主血脉的功能全赖气得推动作用。气虚则血液溢出脉外或流动缓慢,瘀阻心脉,或心络失养发为心痛。或因年过半百,脏腑渐衰,脾气虚致运化失职,津液不得输布,水湿内停,痰瘀继生;或不能转化肥甘厚味,则痰热内生,营血阻滞,心脉痹阻,且现代研究表明血脂即“微观之痰”,冠心病为冠脉粥样变性或斑块形成所致,说明脾气虚可加快斑块形成;或因情志不畅,肝失疏泄,气机郁滞,甚或气郁化火,成痰成瘀成毒,痹阻心脉,酿致胸痹。肾为一身之根本,中医学认为“穷必极肾”,指出机体五脏六腑的虚损最终都会累及于肾。肾为水火之宅,内蕴真阴,“五脏之阴,非此不能滋”,且胸痹多发于中老年人,因其为“阳常有余,阴常不足”,肾阴亏虚,则肾血化生不足,脉道失于濡养,则功能受损可致本病;肾又内寄元阳,阴虚必及阳,肾阳亏虚,蒸腾气化失司,可影响“心主血脉”的功能,致运血无力。《医林改错》云“元气既虚,必不能达于血管,血液停留而为瘀”。因此久致气滞血瘀,脉道阻塞发为本病;肾气亏虚,亦可致脾脏失温,脾失健运,致使膏脂转化失调,生成痰湿;或水不涵木,肝脏疏泄失职,气机不畅,气滞痰凝,而成本病。《寿世保元》云“人之病,多由肾虚所致”。指出肾为一身先天之本,肾的阴阳亏虚,则疾病乃发。中医经典又曰“肾之液,入心而为血”,说明肾精滋养血气,人的蓬勃朝气由下而上,最后必脉达至心,心在肾的滋生下,气血旺盛,神明有主,血循常道。结合“肝和则血安”,若肝肾阴亏,心肾不交,上冲于心,则心血不盛,心脉失养,发为心痛;若阴虚日久损及阳,不能鼓动心阳,则心阳不振,或帅血无力,血液停滞或溢出脉外,成瘀,日久化热成毒;或阴寒邪气内侵,或阴虚内热生,上灼心肺,宣发肃降失节,水液内积,成痰、饮;或损及脾胃,运化失调,痰浊内生;或累及肝脏,气机失于疏泄,逆乱上冲于心,均可致心痛。
1.2 实以“痰、瘀、热”多见 《内经》云“心病热者,热争则卒心痛”,提出热与胸痹相关[3]。 《医学举要》《机要》等提出热至胸痹者,为实者,清热解毒;为虚火者,或补或温。为虚者,即气阴虚所致,在此,主要讨论为实者。瘀、痰实为有形之邪,或为心痛的病因,或为病理产物。《黄帝内经》云“血滞则不通”。《金匮要略》提出“内结为血瘀”。叶天士提出“久病必治络,谓病久气血推行不利,血络之中必有瘀凝”。有形之邪或直接痹阻心络,或阻碍气机,郁而生热;或饮食不节,嗜食肥甘厚味容易滋碍脾胃,升降失常,致水谷、津液运化不利,聚而为痰,为瘀,阻滞气血,日久可蕴积生热。郁热一旦形成,或煎熬津液,加重痰浊;或燔灼血液,加重血阻;或耗气伤阴,加重胸痹本虚;或熏灼肝脏,加重血瘀;或损伤脉道,或炼液成痰,藩血成瘀,痰瘀热互结,聚于脉道,均可导致此病的发生。甚或郁热日积为火,成毒,“热为火之渐,火为热之极”,火毒闭阻心经成厥。现代老年医学[4]提出“年高者,胸阳不振,代谢异常,易成痰浊、血瘀”,可见“瘀”“痰”与“热”在胸痹心痛中的重要地位[5-6]。 且胸痹患者临床病机复杂,或兼有气滞、寒凝等有形之邪,须谨慎辨证,不可拘泥。
2.1 整体治疗 《金匮要略》云“阳微阴弦,即胸痹而痛”。古代医家提出上焦胸阳不振,下焦阴寒内盛,乘机上犯,以致胸痹。现代医家多从“痰瘀”立论。唐老在胸痹诊疗时,强调辨证时首当明辨病情轻重缓急,病情轻者,疼痛持续时间短暂;病情重者,持续时间长,且反复发作,若疼痛持续数小时乃至数日者则为重症、急症。次则辨别虚实、标本主次。初期多有痰瘀热,以标实为主,又当辨明瘀热、痰瘀、痰热的偏盛。瘀热以胸痛部位固定,口干,舌红紫暗有瘀斑,脉涩或结代为辨证要点;痰瘀以胸部闷痛,咯吐白痰,肢体沉重,舌暗紫苔白腻,脉弦滑或结或涩为辨证要点;痰热以胸痛,咯吐黄痰,舌红苔黄腻为辨证要点。后期则以本虚为主,需分清气阴虚、阳虚之偏盛。
唐师主张“本虚标实”贯穿胸痹全程,治疗上以益气养阴、化痰活血清热为基本大法,自拟精灵方[7](制黄精、灵芝、虎杖、绞股蓝、漏芦、姜黄)进行加减。方以黄精、灵芝为君药。黄精药性平和,灵芝性温能补,二药合用,补而不燥,滋而不腻,既可补养气血,又可滋补肝肾之阴,且有清热之功。绞股蓝、虎杖为臣,既能辅佐君药补虚,又可散瘀止痛,化痰清热。佐以漏芦、姜黄,助臣药清热通络之效,且入血祛瘀,化“无形之痰”。现代临床研究表明黄精、灵芝、虎杖、姜黄、绞股蓝、漏芦等具有抑制心室重构、清除氧自由基,抗氧化及降脂的作用[8-12]。且动物实验及临床均证实了精灵方能降低血液黏度,抗炎,降脂,且能改善冠心病患者血液流变学指标及冠脉内皮功能[13]。
最后需分清虚证、实证之不同类型。唐老认为当法随证走,方从证出,四诊合参,随证加减,强调整体治疗,并推崇中西医结合,从而达到对胸痹的最佳防治效果,在本病的治疗上独具匠心。如偏气血亏虚、阴津耗散者,常合用人参养荣汤及生脉散。夹有汗出明显者,龙骨、牡蛎益阴敛汗;寐差者,伏神木、酸枣仁、柏子仁。如气虚明显者,伴有短气自汗,神疲乏力者,加用黄芪、党参、白术、防风等益气敛阴之品。如伴有畏寒怕冷,易伤风感冒者,加用桂枝、枳实等药物,既可温阳,又能行气化瘀。如痰湿偏盛,伴有肢体沉重,痰多,苔白腻者,温胆汤宽胸理气,或法半夏、陈皮、胆南星等祛湿化痰,或加用干姜、山药健脾温中祛湿。如伴脘腹胀闷、纳呆者,加蔻仁、砂仁等理气健脾之品。如热盛者,小陷胸汤加减,或合用黄连、黄芩、连翘、竹茹、蒲公英等清热解毒之品,以清热祛瘀。如对血瘀重证者,加用郁金、延胡索、丹参、水蛭、地龙等加强活血化瘀止痛的作用。如阳虚者,加用温阳宣痹、益气活血的枳实薤白桂枝汤;如气滞明显者,栀子豉汤及柴胡疏肝散加味,既可疏肝解郁,又能理气止痛。如肢体麻木加豨莶草、鸡血藤等藤类药物以祛风通络、活血养血。且应认识到中医药的局限性,如急性冠脉综合征,冠脉有形之瘀需疾去也,可行PCI治疗,随后辨证予中药投之。
2.2 重视清补之品 唐教授认为胸痹虽为本虚之证,但是却不能单纯进补。如果只遵循“扶正祛邪”,用大温大热之温补之药,如附子、肉桂、干姜等,则会使痰瘀热不易消退,或助长标实之邪,或者是本来已经逐渐消退的邪气会再卷土重来,那时就更得不偿失了。需用清补之品,如黄精、黄芪、白术等,达到“阴阳平衡,阴平阳秘”的效果,有的放矢地疏通经络、清除毒素,调和气血,修复脏腑,使元气得以濡养,阴阳气血得以充盈。
2.3 注重 “双心同治” 由于冠心病患者缺乏对本病发展及预后的认识,心理负担常常过重,而产生焦虑、抑郁等症状,称之为“双心疾病”[14]。 二者互为因果,相互影响,往往致使胸痹的病情加重。故而唐老主张从“形神一体观”论治本病,给予患者心理疏导及安慰,帮助其正确认识疾病,并鼓励其积极地正视病情,另一方面加用黄芪、白术、茯苓、甘松、茯神木、酸枣仁、龙骨、牡蛎等药物来益气养心、安神定志。
2.4 五脏同调 中医学辨证论治以整体观念为指导,唐教授虽认为“气阴两虚”为本病的主要病机,但与其他脏器功能在生理、病理上都相互影响。心为君主之官,主血脉;肺主气,朝百脉;肝主疏泄,调节全身气机的升降;脾胃为气血化生之源;肾为先天之本,蕴含元阴元阳,五脏相合,气血阴阳平和,邪不可干。因而,治疗动胸痹时要从整体出发,综合考虑,多脏同治,不应拘泥于一脏,延误病情。
2.5 气血痰瘀同治 机体的勃勃生机表现在气血上,通过气血的循行,人的机体功能各得其所。据此,唐老根据胸痹的特点,提出气血痰瘀同治,可有效达到“防斑、稳斑、消斑”的功效。《素问》“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说明任何疾病都必然有着气血的异常改变,而现代医学也证明动脉粥样硬化与新陈代谢的关系密切。夏昱等认为脂质代谢异常是动脉粥样硬化的主要原因[15]。邱月娜等认为胆固醇和脂肪即中医所说“痰瘀”,其在动脉内沉淀,由此导致动脉内膜增厚、管腔狭窄、弹性减弱或血管壁粗糙等[16]。
2.6 善用虫类药物 胸痹病理因素主要是 “痰”“瘀”“热”,其病在脉络,属顽症[17]。唐老指出,非虫类药搜剔入络,走窜全身而不能显效。草木类的活血化瘀药,味轻性淡往往力所不及,虫类药,如水蛭、地龙等多为血肉有情之品,具有行气通脉走窜之功,能使机体热毒散、痰瘀消。吴鞠通也曾提出“以食血之虫,飞者走络中气分,走者走络中血分,可谓无微不入,无坚不破”。
2.7 治调并重 唐老特别强调患者日常调护的重要性,即最主要的是医师积极治疗与本病相关的危险因素如高血压、糖尿病、高脂血症等。其次患者需合理饮食,多食五谷杂粮,最后患者平日可通过积极锻炼身体,针灸、服食膏方等调理达到扶正,增强机体免疫力的作用。
患某,女性,72岁,2018年3月12日初诊。因“胸闷痛反复发作8年余,加重1周”就诊。既往冠心病病史8年余,2010年行PCI术,左前降支植入支架1枚,服用波立维、倍他乐可、单硝酸异山梨酯片、阿托伐他汀钙片、压氏达等。刻下:胸闷胸痛时作,伴左肩部放射痛,口咽干燥,倦怠乏力,四肢沉重,心烦不寐,腹胀,纳可,且嗜肥甘厚味,二便调。观其舌红,边有齿痕,苔黄腻,脉弦细涩。查心电图示:窦性心律,陈旧性心肌梗死。肌钙蛋白及心肌酶谱等未见异常。辨证属于气阴两虚、痰瘀热结证,治以益气养阴安神,化痰活血清热解毒。方用:黄精15 g,菌灵芝15 g,丹参20 g,姜黄10 g,红花 10 g,虎杖 15 g,绞股蓝 10 g,漏芦 15 g,法半夏 10 g,陈皮 6 g,茯苓 10 g,白术 10 g,炙黄芪 15 g,甘松10 g,茯神木15 g。14剂煎服,每日1剂。2018年4月2日复诊,服药后胸闷胸痛发作次数较前明显减少,四肢沉重、心烦仍有,纳寐可,二便正常。治法循活血燥湿化痰。原方去甘松,加柴胡10 g,竹茹10 g,胆南星10 g。继服14剂。不适随诊。
按语:患者为冠心病PCI术后,已有完善的西医治疗方案,仍有胸痛胸闷发作,检查结果未见明显异常,结合舌脉,辨证属气阴两虚,痰瘀热结证,兼有心神不安。治以益气养阴安神,化痰活血清热解毒。方用黄芪、白术补养心气,黄精养阴;红花、丹参、漏芦、姜黄活血祛瘀、疏通脉络;半夏、陈皮、茯苓健脾化痰燥湿;绞股蓝、虎杖清热。心气亏虚,痰瘀热内阻,心神失养,故心悸不宁。遂用甘松、茯神木宁心定悸。全方选药精当,配伍合理,诸药相合,共奏益气养阴、活血化痰清热、安神宁志之功。
唐教授提出胸痹的又一治疗原则补、通、清及以益气养阴、化痰活血清热为基本大法的治法方药,丰富了中医学关于胸痹论治的观点,为中医药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进一步探索。且唐教授尤其指出胸痹心痛亦不乏痰瘀互结、气滞血瘀、寒凝心脉等其他病因所致者,因此在滋补肝肾、益气养阴、活血化瘀、清热解毒等治疗的基础上,针对不同的病理,注意病与证结合,尤其重辨证,配伍理气化痰、健脾祛湿、温阳宣痹的中药,以求标本同治。并提出治病应重视“未病防病,既病防变”,把握病机之先兆,审时度势,积极控制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