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正广 刘彦青
杨维桢,元末明初著名书画家、文学家、散文家,字廉夫,号铁崖道人,晚年自号“老铁”“抱遗老人”、东维子,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元·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1],期间他看透官场政治的黑暗和腐败,遂隐居于富春江一带,并在隐居处的门上刻有“客至不下楼,恕老懒;见客不答礼,恕老病;客问事不对,恕老默;发言无所避,恕老迂;饮酒不辍车,恕老狂。”从不下楼、不答礼、无所避中,可窥见其人极具道家无为之性。
元代,虽是大一统的王朝,但据我国著名茶史专家朱自振先生考证,元代在茶书方面是自唐以来唯一没有茶书的朝代,处于茶文化低谷[1]。但《煮茶梦记》一茶事散文却格外尤新,风格迥异,寥寥四百字,却充满道家色彩,处处透露出道家境界和情怀,把茶的境界烘托到一个梦幻般的高度,这在元代是一个异常所在。就此,笔者管窥之见散述之。
此文大略写于元末,当时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诸多文人散客都隐居山林,如之前的马钰、洪希文、张可久、乔吕等等,当时大多数人的涉茶诗词曲中都含有这种避世田园,悠然南山的韵味和寄托,且此时亦是道教发展的又一个新阶段,道教徒借茶修行、以茶悟道的故事层出不穷[2],如:洪希文《浣溪沙·试茶》词云:“独坐书斋日正中,平生三昧试茶功。起看水火自争雄,势挟怒涛翻急雪。韵胜甘露透香风,晚凉月色照孤松。”丹阳真人马钰《长思仙·2茶》词云:“一枪茶,二旗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为作差。无为茶,自然茶。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元末姬翼的《东风第一枝·咏茶》唱:“拆封缄龙团斗破,柏树机关先见……这一则全提公案,宜受用不烦笼劝。涤尘襟静尽无余,开心月清凉一片。也夸张群魔电扫,莹中外,独露元真。会玉川,携手蓬瀛。留连水。”等等的文学作品中都含有道家之风,借助使人清心寡欲的茶来助道修行,明志正心。因此,杨维桢既自号铁崖道人,有此道家风格的散文《煮茶梦记》问世,并不足为奇。
宋元明时期,“三教合一”思想互融的现象见于文人身上并不可少,此时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往往兼修儒道佛,即便是儒家学派的门徒,也主张旁通儒佛、儒道,调合三教。金末元初的道教全真派祖师王重阳,亦竭力提倡“三教合一”,其有诗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形貌理无差”。到了元代末期,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儒家士子为了获得精神上的自救,往往旁通道教,借茶修行,所以其文字中自然而然也就充满了道教韵味。
“铁崖道人卧石床,移二更,月微明及纸帐,梅影亦及半窗,鹤孤立不鸣。命小芸童汲白莲泉,燃槁湘竹,授以凌霄芽为饮供道人。乃游心太虚,雍雍凉凉,若鸿蒙,若皇芒,会天地之未生,适阴阳之若亡。恍兮不知入梦,遂坐清真银晖之堂。堂上香云帘拂地。中着紫桂榻、绿璚几。”[1]此段把饮茶的人物、地点、时间、环境一一作了交代。大述二更时分,铁崖道人静卧在山林中的石床上,夜晚的月光很是柔弱,缓缓地投射在纸帐里的梅花的画面上,梅影静而鹤形孤。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宋代词人李重元的诗句:“彤云风扫雪初晴。天外孤鸿三两声。独拥寒衾不忍听。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看过之后,再汲水煮茗,啜而饮之,使人“心游太虚”,神游太虚,“会天地之未生,适阴阳之若亡”,观化人生,求天地之汇,气化宇宙,颇具道家色彩。
其后“看太初《易》一集,集内悉星斗文,焕煜爚熠,金流玉错,莫别爻画,若烟云日月交丽乎中天。欻(读xū,忽然之意)玉露凉,月冷如冰,入齿者易刻。因作《太虚吟》,吟曰:‘道无形兮兆无声,妙无心兮一以贞,百象斯融兮太虚以清。’”[1]《易》本道家经典之作,文章以此,在啜饮“凌霄芽”(作者对茶的美称)之后,看太初《易》一集,看云月绚丽,天水相接,极富幻想浪漫主义。后恰逢天气转凉,忽然玉露微凉,凉月如冰,牙齿泠泠,便趁机作《太虚吟》一曲,周历天地。更加将这种幻想和浪漫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道无形兮兆无声,妙无心兮一以贞,百象斯融兮太虚以清。”[1]老子的“大象无形”是道家最高境界,“道无形”“妙无心”虽然抽象,不过确有其意,《清静经》里写道:“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便是这个境界,“妙无心”亦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百象斯融”达到“太虚以清”,才能体会“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的境界,从而“渐入真道”入“太虚之境”。
《煮茶梦记》的想象虚构,超越了时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别,达到自由的新境界,从而“从容来谒”。尔后“酌太清神明之醴以寿(当作“酬”)予,侑以词曰:“心不行,神不行,无而为,万化清。”[1]太清神明之醴即“凌霄芽”之饮,借此“生空慧,出虚华”到达道家心神不行,无所而为的境界,从而使万物化清,两腋清风。
道家主张“不固溺于流欲,不拘系于左右。”(《说苑·君道篇》),不拘于流俗,不系于琐事,清静自由,自然无为。“自然之道本无为,若执无为便有为。得意忘言方了彻,泥形执象转昏迷。身心静定包天地,神气冲和会坎离。料想这些真妙诀,几人会得几人知。”(《明道篇》)只有这种化自然为无为的,才能驾六气之辨,乘虚彼岸,自由自在,冥神合玄。铁崖道人最后“凌霄芽熟矣”仍浑然不知,便是到达自由之境,化虚太清的结果。
这篇散文用“小芸童汲白莲泉,燃槁湘竹,授以凌霄芽为饮供道人”[1]笔动机随,脱腕而出,巧妙地将道家思想与茶道相结合。全文以优美的文字,用梦幻式的口吻,把煮茶梦境化,勾勒出一个美景良辰和若隐若熙的“太虚”“自由”之境。
关于茶道的环境,全文以“月夜煮茶”为线拉出全境,文中“月微明及纸帐,梅影亦及半窗”“堂上香云帘拂地。中着紫桂榻、绿璚几。”“集内悉星斗文,焕煜爚熠,金流玉错,莫别爻画,若烟云日月交丽乎中天。欻玉露凉,月冷如冰,入齿者易刻。”“光飙起林,末激华氛,郁郁霏霏。”“白云微消,绿衣化烟。”“月光尚隐隐于梅花间”皆透露出道家思想中的自然之美,以及表现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梦亦如真,将现实中的景象与太虚幻境合二为一,达到物我两化之境。这种茶道之境具有道家所谓:“含道独往,弃智遗身”的精神境界,可以说与朱权茶道之境“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以副内练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岂惟清哉?”“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3]有共通之处,皆能冥神合玄,清心神而出尘表,足以通仙灵,享清风,神游太虚。
杨维桢所著《煮茶梦记》一茶事散文,以月下小芸童汲白莲泉煮凌霄芽给铁崖道人为饮为线,写出作者饮茶神游太虚,领会道家自在之境的乐趣,以“道可受兮不可传,天无形兮四时以言,妙乎天兮天天之先,天天之先复何仙?”写出道家妙不可言的境界,说此梦中的道只可自己感受不可言说,奇妙在于无形,在于会通万物,只有内心安适,超越世俗、物质,心灵升华,才能体会庄子那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的生命之趣。
同样,这篇体散文也饱含诗意,向我们展示了那种诗意的自然境界,发挥出作者超常的想象力,构成了超越性灵之外的性灵境界。全文语言轻快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韵律有致,律节有奏,充满诗意,展示出作者以茶入梦,以茶入道,以诗意的眼光超越人的态度和世俗的视角,以茶穿越,渐入“太虚”的茶道境界和寄托的道家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