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一
有哪一个县名,是和一个剧种连在一起呢?只有弋阳。弋阳腔因弋阳立身,弋阳亦因弋阳腔扬名。“弋阳”本身就很有意味,弋阳腔呢?
终于听到了,那是在一场雨中。很大的雨,似乎要先沐浴才能听曲。满街筒子都是雨水,哗哗的声音充斥着这个胡同。冒雨进入一个场地,场地里已有不少人等在那里。他们从弋阳的各个方位赶来,湿了鞋子,湿了衣衫,一个个却眼睛明亮,心志高昂,等着锣鼓开篇。戏是《珍珠记》,书生高文举与王金贞悲欢离合的故事。据说是百年老戏,2017年才由弋阳腔剧团复排出来。
听弋阳腔的演唱,能强烈地感受到它超越地域文化的艺术穿透力和亲和力,让人一接触即被那激越清雅的气质所打动。你看,一个演员在台上唱,幕后数人接腔相伴,如回声般美妙。伴腔也有变化,或众帮、或单帮,整句帮或半句帮,还有无字的声帮,整个舞台气氛活跃,充满民歌风和生活气息,使得人物的表现、剧情的展现都增加了感染力。那或高亢狂放或抑郁婉转的曲调,那响脆的锣鼓和昂厉的唢呐,无不让人拉魂惊心。
雨的声音从门外不时传来,场内的观众却全然进入了戏中。八场戏环环相连,紧紧相扣,人们有时叫好,有时鼓掌,有时私下里帮腔,直到在包拯的主持下遭强权拆分的夫妻公堂团圆,才舒心地出了一口气。演出结束了,还有不少人站着迟迟不走。在戏曲式微的今天,此种情形不多见了。
二
我来弋阳腔剧团的时候,部分人员正在排戏,排的是新挖掘出来的传统剧目:《芦花絮》,是民间喜闻乐见的忠孝内容。江西艺校的孙培君在一句句指导着唱腔。她的老伴,江西省赣剧院导演刘安淇也在一旁。两人也是《珍珠记》的导演。孙教授童年在上饶长大,11岁考入艺校,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并结识了艺校的师兄。两人这么多年相濡以沫,对弋阳腔情有独钟,72岁的她和76岁的老伴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把这部戏帮着年轻的剧团拿下来。
接我到剧团的是团长杨康,没想到这小伙子还是司鼓,在乐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来到排练场,他说你先跟我父亲聊聊吧,他可能会给你提供一些东西。
我就和舞台总监杨典荣聊了起来。老杨75岁了,说话有些漏风,但吐音有力,精神矍铄。喜欢了大半辈子弋阳腔,人老了,还在团里操心。他也是省艺校毕业,毕业了人家让留校,他不愿留,非要回家搞弋阳腔,于是到县剧团,找到家在南昌愿意对调的,才得以到了弋阳腔剧团。那是1963年。
老杨说,弋阳腔是元末明初的时候,浙江的南戏经信江传入弋阳一带,结合当地乡语和民歌滋生出的一个全新地方腔调,后来昆山腔、弋阳腔、余姚腔、海盐腔被称为“四大声腔”,比较响的是昆山腔与弋阳腔。有话叫“南昆北弋”。老杨说弋阳腔是建立在弋阳和信江流域丰厚的人文基础上的,在弋阳腔产生后的400多年里,京剧、湘剧、川剧、秦腔等四十多个剧种无不受到弋阳腔的影响。它是高腔鼻祖,它的粗犷、豪放、激越、明快,极受大众的喜爱。清康乾时代,内廷都是以弋阳腔和昆曲为主要演出曲目,乾隆五十大寿,点的就是弋阳腔。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宁国府新年演的戏,也是弋阳腔的剧目。老杨说着的时候,满含了一种自豪。老杨还说,弋阳腔是上世纪日渐凋零的,原来有240个曲谱,散失了不少,近些年重视了,才又搜集了一些。弋阳腔不能丢啊,你看申报国家级非遗时,不少人还质疑它的存在。我对此有同感,因为我也是来到弋阳才知道有弋阳腔。
排练场那里休息了,《珍珠记》中扮演王金贞的徐小芳来到了我的面前,这位1987年生的鄱阳人,读初二的时候上饶艺校去招生,就进了艺校。四年后毕业,考到了新建的弋阳腔剧团。当时剧团没有编制,等了两年,还是没有编制,凭着硬气的功底就去了老家的赣剧团。赣剧可不是弋阳腔,后来弋阳腔剧团申请到了编制,又去做她的工作,骨子里喜欢弋阳腔的她还是毅然地回来了。“这个团是新团,年轻人多,同学多,风气正,最重要的还是觉得弋阳腔有前途。”她说。现在她成了团里的主要演员。
她在这里认识了爱人操正。操正是弋阳人,两人也是同学。我说不是因为爱情回来的吧?她说那个时候还没有谈。现在结婚了,有了孩子,和公婆一块生活。我想起来了,操正昨天在《珍珠记》中,是个扮花脸的,扮相让人印象深刻。
小芳说剧团是差额拨款,工资只有三千多,还有房贷,两人的工资主要是还贷。好歹生活还有父母帮衬。现在团里还有人买不起房,租房子。还有后继有人的问题,团里的人现在说年轻,也都三十左右了,再有十年就四十上下,很快的。我想起演老仆的演员,难道也是年轻人?她说她叫黄青南,才32岁呢。哦,演得真好,把一个善良的老奴演活了。
再同《芦花絮》的女主角孙晚霞聊,她在《珍珠记》中扮演自私暴虐的温金婷,演技超好。因是1989年太阳落山时出生,就叫了晚霞。她是弋阳城南人,小时家长报兴趣班,就去学,老师看这孩子天性好,喜欢表演,就去家里劝,说好好培养这孩子吧,将来是个文艺料,再大就考入了弋阳腔剧团。說起刚上舞台的时候,总有一种盼星盼月的欣喜,还有小心小意的紧张。也成家了,老公是社保局的。婆婆喜欢看戏,所以也喜欢演戏的媳妇。只是他们在婺源,不经常来,儿子就让母亲帮着带。母亲也喜欢看戏,母亲看到女儿一出场就流泪,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女儿的不易。晚霞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晚霞说她们这些人不是在剧中演主配角,就是在其他戏里跑龙套,或者伴唱或者打字幕,大家就是一门心思对待弋阳腔。
同几位演员交谈,觉得她们都很随性,也不隐瞒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有时谈起不顺还会掉眼泪。可她们就是一朵纯粹的戏花,一到台上就开了,生活中太多的苦,太多的烦,都忘了。可以说每一个舞台形象里,都灵动着一颗精致的心。
说起弋阳腔在弋阳的影响,她们说弋阳腔有一帮子戏迷,总是跟着跑,只要能跟上。往往在街上走,认识的不认识的就有人搭腔,说你们下次在哪里演?演什么戏?
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大雨和那群观众。
三
弋阳古戏台数量的众多,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一个个抱得十分紧密的村庄,竟然收藏着典雅精致的秘密,守护着村子长久的信仰。至今在湾里、曹溪、上童、西童、马山、东港、姚畈、辜家、杉山街等村庄还保留着很多戏台。多数是清代的,也有的从明代坚持到现在。姚畈古戏台,1993年被浙江商人以两万元整体购走,后来安在了横店影视城,姚畈人说起来都悔。老戏台式样不一而足,有的是独栋单立,有的是两层互依,还有的加了围廊。
这些老戏台,就像固执地开放在乡野的花树,不仅安抚了生活,也闪亮了历史。
听说来看老戏台,西童村的童秋祥、童忠茂在村前迎着,后面还有一大群人。穿过童氏祠堂的过厅,走到院子里,回头便见到了高高在上的古戏台。戏台与两边的回廊连在一起,就像是二层包厢,十分壮观。那么说,看戏的时候,村里的长辈是要坐在这包厢的。我问拥进来的村民,可爱看弋阳腔?叫童志忠的老者抢着说,爱看爱看!又问了童尚水、童忠文,还有77岁的老婆婆袁爱珍,也都是戏迷。聊得亲热起来,知道村里还有两班锣鼓,都是唱弋阳腔。戏班有童露生、童有根、童福高等,也就五六个人,但是连打带唱,完全能够镇住场子。
我不禁感慨,变化的时代,总会有一些不变的理想,那些同外婆的故事一样老的唱曲,还顽强地统治着农村的喜好。戏台与戏曲也是一种未尽的情缘,当锣鼓音声从内里响起,一切都成了上天赐予的浪漫。或者说,如果戏剧也有故乡,那么它的灵魂就在那些老戏台上,戏台就是一个个家,等待着它的归来。戏台也像一个个驿站,又将它送往远方。
有些戏台的墙上还留着当年演出的剧目,不仅有《三国传》《水浒传》《岳飞传》《目连传》《封神传》,还有《青梅会》《古城会》《金貂记》《卖水记》《花蝴蝶》《白虎堂》《凤凰山》《借亲配》。看着那些戏台,你会觉得弋阳腔的调子已经渗入了各个细部,在许多个夜晚翩衣舞袖,牵扯迷离的月光。
也真有一些人,常常偷爬上去,学着戏里的人扎煞着架子,走一走碎步,喊一声脆嗓。曹溪镇的吴玉婷就在这样的戏台上走过,耍过。那年人家来招小学生去学戏,就相中了吴玉婷,回家一说,首先得到了外公外婆的支持,因为两位老人也是戏迷,弋阳腔的戏可是场场不落。吴玉婷最终上了上饶艺校,又到了弋阳腔剧团,七八年了,现在26岁的她已经属于年轻的骨干。新排的《芦花絮》,她在里面担任B角。老公也在团里,演二花的(花脸的一种)。他们的女儿已经五岁。想起儿时对戏曲的着迷,就会喋喋不休,说自己好像就是为了舞台而生。
是的,那一个个戏台,总为一袭长衫虚席以待,敞亮的空间,也最适合装下青春的梦想。
四
信江舒展地流着,这是一条母亲河,无私地养育了弋阳。
我们来到曹溪镇的东港村,信江就靠着村子,水很丰满,村前有一座道光时期的桥,桥上还有专门走独轮车的石条,石条光滑洁净。
远远就看见了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戏楼,风雨多少年,依然光彩屹立。村里的孩子几乎都集中到了这里,在戏台上疯耍疯闹,说词唱曲。外来的客人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围在下面笑着,照着,有孩子看见,竟然跑下来跟他们说话,问他们问题。村里大部分姓汪,人说最早姓汪的有七个儿子,繁衍成七个村,这个村是老三。每年的十月初一要做大戏,村大的连做十天,村小的做六天。农村讲究祝寿庆生,红白喜事,都会请剧团。现在人们拿得出钱了,戏台的利用率这些年渐渐高起来。
这里的豆腐、米糕都是传统名吃,席面的摆设也很讲究。做豆腐的汪光辉已是第四代传人,每到村里有大事都是他最忙的时候。老妈67岁了,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往灶塘里添柴。老妈说他们的豆腐从来都是灶火烧锅,她从嫁过来就打下手,做豆腐是男人的事。汪光辉39岁,14岁随父亲干。从父亲病的那天起,就开始独自担当,一直做到现在,已经做了12年。村里来了唱戏的,他的豆腐就供不应求了,就得赶忙着做,累也快乐啊。做完了就去听戏,坐在一个角落里,顾不得吃饭,一边歇,一边听,看着一个个方桌子前的人说着豆腐的好,感觉好极了。
一个老婆婆走过来,我发现她的眼睛微闭着,问他能否看见,她说看不见的,但是能够听见。问她可喜欢看戏,她说喜欢,她说着当地的方言,口气十分肯定。问她大名,她说了三次都没听清,村人告诉的也不大懂。没想到一会儿老人拿着户口本过来了,上面的名字是邵三年,1936年生,算下来82岁了。每次剧团来,她都会用耳朵看戏。
你会见到这种情景,一听到弋阳腔,台下就有一种柔软起伏,那是莫名的律动。那一刻,天地多么敞亮。人性中有一种俗常的窥探欲望,每个人都要从戏里去窥一窥自我。听戏本身,也便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饭盆汤碗在那里放着,戏装粉彩在那里摆着,人们的注意力,都去台上了,男女老少个个仰着脸笑着、呆着或恨着。风吹起来,场边的树枝在摇动,一颗果实掉落了,砸到地上有一种深刻的响,又一颗果实掉落了。竟然没有谁在意,他们在意着戏里的事。有的泪水挂在脸上,不擦也不抹,或者根本不知晓。就那么随着戏,感同身受地将自己打开在这世界。婆媳关系不好的,或许会因为这一刻各自有了触动,夫妻关系有了裂痕的,或许因为剧情看到自己的毛病。失去的还会再来吗?错位的还会再改吗?
当然,每一场都会重复着同样的矛盾心理,那就是盼望着赶快有个结果,但又不想那结果很快到来,他们还是喜欢那个没有结果的阶段。于是,一次次追随着剧团,一次次从那没有结果处开始自我的折磨,自我的审判。戏完了,灯灭了,才知道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以重新找回自己想要的东西。
戏真就是戏,戏真好啊!那一場场戏,就这么看了下去,一直看到鬓霜须白,看到地老天荒。
几天的走访,真切地感受到了弋阳腔同弋阳的关系,说白了,弋阳腔就是弋阳永久的代言,是弋阳百姓永久的感念。此后再提到弋阳,就会想起那牵曳阳光的一缕亮腔。现在弋阳成立了弋阳腔保护中心,举办了弋阳腔音乐人才研修班,开始培养和发现年轻人才。他们还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到小学去讲说弋阳腔,演唱弋阳腔,加强孩子们对家乡戏的感情。弋阳人不能丢掉老祖宗留下的宝啊,他们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离开村子的时候,信江已经不是先前的模样,它一江的赭红,很深沉又很稳重的红,这些红被带走又不舍地拖曳,于是就一涌一涌地起波澜。夕阳在远处的龟峰上打闪。羊群的云正在回家,它们同水流的方向恰好相反。有人从村子走出来,在这江边浣洗。芦草飘摇着。白色的鸟划向天空。
我相信,若果庚斯博罗生活在这里,也会有一幅经典的信江风景。再看那座老桥,已变成水中的一个身段,柔美地闪现。
谁亮起了嗓子,那是已经熟悉的弋阳腔,掠过水面,成为这幅景象的画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