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窕拖着羽毛球拍,在门口与大米擦肩时,李窈看见何窕比大米高出半头。大米斜身让过,直直地瞅何窕运动衣上的字母。何窕低头换运动鞋,穿好后斜了大米一眼。李窈截住抬脚往里走的大米,示意她换拖鞋。摆在大米脚下的拖鞋,是从宾馆带回的那种轻薄的白色纸质拖鞋。大米脱掉浅红色的塑料凉鞋,迟疑了一下,赤脚在拖鞋里蹭了好几次,才勉强穿好。脚小鞋大,往客厅走来时,像鸭掌一样,在木地板上发出“卟哒卟哒”的声响。
大米瘦弱矮小,像地里缺水少肥的庄禾。她半坐在沙发边上,一双亮晶晶的松鼠眼滴溜乱转,对客厅内的电器、饰物、摆设和字画都感到新鲜,半张着嘴,露出惊喜和好奇的表情。她的衣服明显肥大,虽旧了点,但洗得干干净净。半袖的阿迪达斯,背靠背休闲运动裤,怀里抱着的包还是LV的。何之洲嘴角不经意地笑了笑,心想这些假名牌已普及到广大农村了。他很快发现,浅蓝色LV上交叉着的小手,两根小指指甲特别长,都染成了褐红色,其他指甲也很长,指甲缝里有一圈黑色的污垢。何之洲皱了皱眉。
李窈好像没太在意这些,拉过大米的手,笑着问,谁给你取的名?大米说爷爷,生俺时全家人都能吃上大米了。李窈说,阿姨给你改个名好不好,咱不叫大米,叫小米,怎样?大米脸红了一下,说阿姨喜欢咋叫就咋叫。李窈說,那也得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才行。大米说,同意同意,边说边从LV包里拿出白色平板手机,小米还是手机牌子呢,俺喜欢,小米比大米洋气多了。
李窈领小米熟悉房间的情况,交代家务和一些注意事项。趁小米不注意,何之洲挑了一眼李窈的目光,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的指甲。李窈会意,和小米说,城里不比乡下,个人卫生也是必须讲究的,你看阿姨的指甲,长指甲不能留,也不能染,指甲缝最容易惹细菌,千万要注意。小米十指绞缠,脸上更红了,目光有点散乱,嘟嘟囔囔说,染的是海娜花,没成分,很环保的。李窈听清了,坚定地说道:小米,那也不能!小米说,听阿姨的。
那天是星期日,李窈开车带小米上街采购了一趟,买了一大堆衣物和日用品,并到洗浴中心将小米彻底洗干净了。李窈推了下小米肩膀,小米一袭白底蓝花连衣裙在客厅旋转了起来。何之洲眼前一亮,他想起了文物柜上刚淘的细腰青花葫芦瓶。丁字拖鞋上纤小的脚丫完完全全露了出来,脚指甲修得齐齐整整,脚后跟上的皴皮也不见了,现出红润健康的肤色。手指甲自然全剪了,小指指甲上虽还有点残红,不过已不太刺眼。
何窕一身汗回到家,盯住小米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妈,又换人了?李窈看一眼何之洲,又看一眼小米,三人全笑了。何窕噢一声,立马明白了。爸,妈,事实又一次雄辩地说明,这是一个讲究包装的时代!
李窈有一次和几个女友吃饭,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保姆上。她们嘻嘻哈哈,说保姆还分站地保姆和上床保姆。李窈没雇过保姆,听不懂她们说什么,王娜就顺嘴编排她,你们家老何玩文物,那么赚钱还舍不得雇个保姆,瞧你这手,粗糙得跟劳动人民似的。李窈仔佃瞧了瞧这几位女友的手,一个个细腻白嫩,打手势或点手机时,修长的手指翘着,长指甲色彩缤纷,好像盛开的朵朵兰花。
和何之洲说完这些时,何之洲摸着李窈的手,恍然大悟似的说,哎呀,娘子受苦了,也该有丫环侍候着,咱们多雇几个,有站地的,有上床的,娘子带着出去,背后一站,多有面子。李窈扇了他一掌,想得美,弄不好引狼入室,阴谋了本宫的地位,历史的经验还真值得注意!何之洲收住笑,正言道:人你选,朕绝不干涉,不独裁吧?又说,不过你理应和咱们那位公主秉呈一下。
何窕肘支在书桌上,拇指、食指和中指密切配合着,将碳素笔耍得和直升机的螺旋桨似的,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问,有必要吗?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也该包装一下,今后和同学们说话时,也就能以我家保姆怎么怎么开头了。
人确实是李窈选的,小米来自晋北山区。晚上夫妻两人平躺在床上,李窈问何之洲还行吧?何之洲说,怎么说呢,至少目前对娘子的地位没任何威胁。李窈嗤地笑一声说,公主殿下有旨,雇用童工,违反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必须辞退。何之洲说,才十五岁,确实小了点,跟一根草似的,公主殿下的口谕确应慎重考虑。
李窈试着开始寻找感觉。先还现场指挥小米如何扫床叠被,洗衣擦地,后来干脆坐下来指挥,这样像做领导一样,感觉比一线舒服多了。她最担心的是一些电器的使用,全自动洗衣机啦,吸尘气啦,智能坐便器啦。小米肯定没见过这些,不一定会使用。小米昨天就问家里的WiFi密码,上午遇到问题时,并不请示她,端着手机上网查寻,按程序操作,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过去李窈洗衣服,除袜子和内裤手洗,其余的脏衣服一股脑全塞洗衣机里,从不另外设置程序。小米洗衣时,严格按棉、麻、毛和化纤进行分类,并设置不同的洗涤方式和时间。李窈看在眼里,心上就盘旋着两个成语,一个是“人不可貌相”,另一个是“深山出俊鹞”。她庆幸没听老公和女儿的建议,决定取消试用期,让小米直接上岗。
李窈平举着双手,手背迎脸,认真研究起自己的皮肤和指甲。这双手看上去仍然很美,手掌圆润细腻,手指纤细修长,只是肤色暗淡泛黄,手背上竟长出了几颗老年斑。多少年了,这双手水里来油里去,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却从来没有爱惜过,保养过,更别说美甲那些事。李窈手掌手背翻过来掉过去,嘴里发苦,心中忧伤,突然觉得真对不起自己这双手。两只手相互抚摸着对方,好像有表达不完的歉意似的。现在雇了个能干的保姆,这双手终于可以歇歇了。李窈心里赞扬自己,这是一生中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小米系好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问,阿姨,中午吃什么呀?李窈反问,小米你会做什么?小米说,俺会做乡下饭,烩菜啦,搓鱼鱼啦,炸油糕啦,面条啦,都行,炒菜不行,不过,俺很快就能学会。何之洲把玩着一对油亮亮的虎头,从书房来到客厅。哎呀,好长时间没吃大烩菜了,小米你这也会?小米说,叔,我看家里东西不全,锅也小,今天先凑合着烩吧,哪天备全了东西,好好烩一锅,俺爹俺娘,俺爷爷奶奶可喜欢吃俺的烩菜呢!
李窈有点不放心,走进厨房想指导一下。小米说,阿姨你歇着,今后家里的家务俺全包了,阿姨你下班后做个美容呀,健身呀,汗煮呀,美甲呀什么的。李窈笑了一下,是汗蒸不是汗煮。小米也笑了,俺就说,咋能煮人呢?李窈问,小米你人不大,懂得还不少,谁告你的?小米说,电视呀,手机呀,全说这。阿姨,你们城里人怎么生活,俺们全知道,俺们可眼红你们城里人的生活呢。
一大盆烩菜端上餐桌时,全家人都惊呆了。何窕大呼一声,靠,这也太牛逼了吧,十个人也吃不了。李窈双手抱胸,小米,你放了几把粉条?小米原本准备接受表扬的,看一眼何窕,又看一眼李窈,低声说,才放了兩把。她最后看何之洲。何之洲迅速拿起筷子,眼里直冒金光,几根粉条吸溜进嘴里,烫得上下唇严重变形,痛苦地说,好,好,就是这个味!小米获救似的应着,叔,俺给你弄碗里吃吧。何之洲忙说,好好好。何窕瞟了李窈一眼,妈,爸乡巴佬本色又露出来了吧。何之洲好几碗下肚,终于倒腾完嘴里的烩菜,将脸上的肌肉抽搐回原位,干脆蹲在了椅子上。你们懂啥,这烩菜就得搁碗里吃,端一海碗,蹲在门槛上,头扎进碗里,一筷接一筷往嘴里送,吃得满头大汗,实在吃不下了,倒给早扬脖候着的鸡狗,那才痛快。又说,这碗太小,酒盅似的,小米,下次吃烩菜,给我用架上的那只斗彩海碗。李窈指着何之洲椅子上的双脚,嘿嘿两声,示意他坐好。这可不是门槛,一吃就露穷相。何之洲仍不甘心,两脚落地道:这碗是有讲究的,盛放着不同的人生……打住打住,何窕抽抽鼻子,这什么味?小米惊叫一声,赶紧往洗衣房跑,众人跟过去时,熨衣板上冒着青烟,小米拿起熨斗,拔了电源,裤脚上烧了一个洞,小米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整整一下午,小米心情严重不好。李窈这条裤子一千多,没穿过几次,就这么毁了,心上不高兴,嘴里一直说没事没事,今后注意就行。小米说,阿姨这个月的工资俺不要了。何之洲在一旁说,怎么可以,谁也免不了犯错,小米别再自责了。
小米做晚饭时,一直回味叔和阿姨宽慰她的话,心想自己遇上了好人。中午的烩菜剩了一多半,何之洲又吃了两碗,李窈和何窕都不怎么吃。何窕筷头点着剩菜,小米,晚上全部倒掉,说完筷子移到腌黄瓜上,迟疑片刻,只选择了两片。小米心想城里人都怕胖,晚上几乎不吃,这么多剩菜倒掉可惜了的,就说,俺慢慢吃吧。何窕抬起眼,叫你倒掉就倒掉,怎么那么多废话。看小米脸由红而紫,李窈道:何窕怎么和妹妹说话?
何窕在十五中读高二,平日住校,周五晚上回家过周末,住两晚,周日下午返校。这个周五回来,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和谁也不搭话,直接回到了她的房间。小米听见李窈悄声和何之洲说,是不是又和班主任闹别扭了?何之洲说,正是要劲的时候,这样总不是个办法,要不换个学校吧,你讲师的女儿连个大学也考不上,真无颜见江东父老。李窈说,谈何容易,我们附中倒不错,要转过来必须找个硬关系才成。
小米看着手机,按步骤做香菇炒油菜。她已经很快适应了这个家成员的习惯和口味。七八个口蘑切成片,十几根整叶的油菜,油少许,盐少许,酱油适量,七八成熟,白绿相间,原汁原味。装盘时,小米哼了句家乡小调,很有成就感。菜上桌后,小米又去厨房端冬瓜汤,这时听到何窕嚷开了,小米,你是不是动我的书啦?李窈拉拉何窕的袖子,小米打扫房间,动一动能咋?小米知道自己又闯了祸,躲在厨房一时不敢出来。何窕道:动和看是两个概念,小米你是不是偷看我那套日本动漫了?小米躲不过,低头端着汤盆出来,脸黑紫着,不敢抬眼。俺觉得好看,一看就放不下,对不起,今后……何窕截断小米说,书里有我写的评语,属个人隐私,隐私,懂不懂?未经允许,我爸我妈都不准看的。李窈说,小米不知不为怪,怨妈没提醒,别说了,吃饭!何之洲说,小米,喜欢看书,叔书房那么多,随便看,没隐私。小米脸上的紫色淡了下去,眼里泛起了泪水,她控制着没让它们下来。
星期二早上,李窈正刷牙,手机响了,满嘴白沫接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听内容好像因为一场羽毛球比赛,何窕和班主任又吵架了。李窈用毛巾擦了一下嘴,连饭也没吃,匆忙赶往学校。
星期三晚上何窕给李窈打电话,在痛诉班主任限制学生自由、扼杀个性等罪行后,扬言要退学。李窈听到何窕嗓子沙哑,就问是不是感冒了?何窕说不知道,发烧,恶心,身子软,看了校医吃了药也不见效。李窈有点着急,从抽屉里找了几种药,开车赶往学校,到达时,学校已熄灯,只好返回。
第二天,李窈上午下午都有会,何之洲去了广州。李窈说,你给何窕送药吧,小米说行。知道怎么走吧?小米说有导航。小米昨晚听李窈描绘的症状,又知道何窕参加羽毛球比赛,这天热的,就猜可能是中暑了。她找了几块冰糖,在干锅里炒至发黄,又从包里翻出甜根草和金银花,一起煮了一锅绿豆水,倒入保温瓶里,抱着赶往学校。
那天李窈带小米到洗浴中心,从车窗里小米只看到了这个城市的一点点,城市在手机和电视里方方正正的,和车窗玻璃里一样,看起来真的不大。眼前的城市,去了框框,上下左右无边无际,小米才知道,大城市的大远比她想象的大得多,十个县城,一百个村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大城市大。高楼背后有更高的楼,大街套着小街,小街串着小巷,汽车和人比雨前地里的蚂蚁还多。小米打开导航,显示的距离是23公里,大约用时1小时。她没敢选择坐地铁,到地下没有方向感。还是坐公交好,能看见天上的太阳,知了的叫声虽被汽车和人声的嘈杂吞了一多半,但还能听到,这样心中踏实。小米上了102路车,见众人都拿一块硬塑料片片,在计价器上面无表情刷一下,就坦然入坐或站着看手机。有一位乡下中年男子背着蛇皮袋上来,哆哆嗦嗦捏着十块钱寻找售票员,售票员食指中指夹过钱,又食指中指夹来车票,同样面无表情。小米觉得自己和这位乡下的中年男子属于同一类人,真不知该显示什么表情,也只好面无表情地将五块钱递给面无表情的售票员。大城市里的人都没表情,他们把表情都埋在了心里。小米觉得近在眼前的人和自己其实离得很远。
到十五中校门口已近中午。李窈告小米,只有中午下课何窕才能拿到手机,小米就和门房的大爷闲聊。这位大爷看了看她抱着的保温瓶问,送饭?小米说,不是,大爷,俺家小姐中暑了,送药,送绿豆汤。小米脸红了一下,她觉得这样称呼何窕不合适。大爷说,这天热的,老天爷心情不好,把火盆打翻了,看你满头大汗的,来来,俺娃站在阴凉来。
门房墙根高低错落着十几盆花,小米一眼就瞅出其中有两盆海娜花,感到莫名的亲切。小米看着大爷的慈眉善眼,心上说,这城市还是有乡下的花,有乡下人的表情的。
下课铃响了,大爷说,俺娃进去吧!小米给何窕打了手机,不一会儿,何窕看见小米正站在教学楼前的阳光里,弱小的身体被地面腾起的热浪包围着,有点扭曲和变形。小米抱着硕大的保温瓶,眼看就要化成一攤油了。何窕接过药,指指小米抱在怀里的保温瓶,这是?小米说熬的绿豆水,一喝总好。站在何窕一旁的同学问,你妹妹?何窕说,我家小阿姨。那同学表情立马放大,哇噻,何窕,你家原来进入上流社会啦,都雇小保姆了。何窕推了同学一把,去去去,政治老师不讲了,全民奔小康嘛。何窕让同学买两个人的饭,自己拉着小米的手回宿室。小米将保温瓶里的绿豆水倒入小米的暖壶里,给何窕水杯里留了一杯,让她趁热喝。何窕嗅了嗅,真的管用?小米点点头说,村里人收麦下玉茭中暑全喝这,很管用的。何窕喝了一口,挺甜的,一口气将杯中的全喝了,小米又给她倒了半杯,何窕说真爽。小米嘱咐下午晚上接着喝,何窕说行。小米顺手给何窕整理了床铺,又将宿室同学的暖水瓶都打满。何窕看见,小米后背的连衣裙早湿透了,前面还没有发育好的核桃大小的乳房也突显了出来。同学打回了饭,小米说回去吃。何窕道:叫你吃你就吃,客什么气。小米笑了一下,说行,就开始吃。
小米提着空保温瓶回到小区门口,大约是下午两点。阳光直浇下来,这个城市少精没神,到处懒洋洋的。小米看到一家艺术美甲店,牌子上刻着“印奈尔”三个字。心想阿姨和叔都不在家,难得出来一次,就大了大胆掀开门帘,想看看城里人是怎样染指甲的。“欢迎光临”——门里有两位穿白衣的漂亮小姐突然喊了起来,小米着实吓了一跳。她想退出,两位小姐上前各执一肘,将她架了进去。一股凉风袭来,满屋香气。眼前所有的设施都是白色的,沙发、睡床、座椅像白雪一样纯净,货架小方格内五颜六色的小瓶瓶小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两位小姐像天使一样,满脸含笑,弯腰向她介绍服务内容。小米大概听清了,这个店刚开始营业,可免费提供服务。从里屋出来一位技师,年龄看上去比两位小姐偏大点,黄头发束成马尾,笑盈盈的,请她坐在沙发上。这个城市还有这样一副特别能笑的面孔,小米十分害怕,她搞不清其中的深浅和真假。小米摆摆双手,姐姐,俺真没钱,只是想看看,俺不做。两位小姐嘴角都朝下弯了弯。技师娇声细气说,咱是爷们,小姐可叫我先生。小姐你好福气哟,试营业期间,一分钱不收的,小姐大可放心。技师拉过小米的手,看样子要给她美甲。小米抽出手说,先生,不行不行,俺还要回家做饭,阿姨不让染指甲。技师说,那就做做脚,小姐,你的脚真漂亮,做个艺术美甲,会更性感,更靓丽。小米说,俺还得赶紧回家。技师说,那就做个简单的,一会会就好,配合一下下嘛。小米心想,反正脚又不做饭,影响不了卫生,反正自己身上也没几块钱,又在家门口,大白天,大街上,他们也不敢把她怎样。技师要给她洗脚,小米赶紧拦住,可不敢可不敢俺自己来。在乡下,这可是事关贞操的大问题。不知是羞怯还是害怕,小米浑身一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后来小米才知道,技师基本上是按程序进行的,消毒、去死皮、剪甲成型、涂底油。技师捧着色彩板,问小米喜欢什么色?小米选了桃红色。
美了甲的小米心中很美,她觉得自己无意中捡了个大便宜。掀开门帘外黏稠的阳光,后悔自己没再多待会儿,她喜欢店里的颜色、气味和凉爽。眼一花,她看见自己穿着白大褂,脚上那双浅红的凉鞋也换成米黄的浅口软底皮鞋……
在楼下等电梯,见旁边站着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和她对笑了一下,都看她脚上的红指甲,小米这才回过神来。阿姨和叔会有什么反应?何窕会不会反对?想到阿姨上次严厉的表情,她不单有点后悔,更多的是不安和害怕。
李窈看到小米脚上美了甲,心中莫名的不悦,却又说不出什么。小米仍沉浸在这次历险的兴奋状态,十个脚指头在丁字拖鞋上探头探脑。阿姨你说俺走了半天的路,脚上滑腻腻的,味也肯定不好,那个女先生还要给洗脚,哎呀,羞死了。李窈问,他们真的没要钱?小米答,真的没要,临走俺把身上的几块钱给人家,硬是不要,只是给了这几张彩色的小广告,还让扫了二维码,反复说,拜托拜托,广为宣传。小米点头哈腰,学得活灵活现。李窈没笑,接过那几张彩色广告认真研究了起来。李窈指了指广告上的图例,一片指甲上搞得如此复杂,是不是太那个了?小米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也说就是太那个了,还是简单一些好。给李窈取睡衣时,小米将那条烫坏的裤子拿出来,说,阿姨俺在洞上绣了一大朵荷花,你看看。李窈两眼发亮,满脸笑意,小米,真有你的,这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小米眨巴眨巴亮晶晶的松鼠眼,开心地笑着。
李窈手机响了,是何窕。李窈问,好点了吗?妈,小米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不发烧了,也不恶心了,只是身子还有点软。李窈转过身子问,小米你给何窕吃什么药了?小米笑笑说,药就是你让给的药,还熬了些绿豆汤,加了冰糖、甜根草和金银花,乡下人中暑了都这么治,喝几次就好了。李窈说,金银花我知道,什么是甜根草,拿来我看。小米回卧室取来包,坐在沙发上,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抖了出来,针头线脑,小包包小罐罐一大堆。李窈展开一包切成片的甜根草,这东西我小时候在村里刨过,我们那儿叫甜根苗。李窈指了指两个大小不一的小药瓶,小米,你还带着药?小米笑了笑说,不是。然后一一拧开盖,分别给李窈看,木炭李窈认的,那几块白色的块状物,李窈摇摇头不认的。小米说,这是白矾。木炭和白矾也能治病?小米说,配海娜花染指甲的。李窈说,你这小米,这也是手机电视里学的?小米说,这些乡下女娃娃们都会。李窈有点后悔,小米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点臭美天性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窈突然心生怜悯,有点心疼这个孩子。小米,你爸妈真的不管你了?李窈一问,小米脸上那点小得意和乖巧瞬间不见了,圆溜溜的松鼠眼里漫起了一层雾。也不全是,他们去深圳打工有七八年了,起初每年过年还回来,俺给他们烩菜,搓鱼鱼,他们吃一口哭两眼的,可亲俺呢……后来俺爹又找了个女的,俺娘也找了个男的,就顾不上管俺了,他们肯定有他们的难处,不时也打电话过来,视频视频。阿姨你知道的,俺们那儿移民搬迁,奶奶和爷爷有了新房,用上了沼气,方便了,俺才能出来挣钱养活他们。李窈一手拉着小米的手,一手摸着她瘦小的肩头。小米,阿姨改主意了,海娜花没什么成分,想染红指甲你就染吧,阿姨不怪了。小米从阿姨的手心抽出手,那哪能呢,不染不染。
这天晚上夜很深了,李窈起床上厕所,从房门的毛玻璃上,能看见一小片亮光在闪闪烁烁。
早餐时,李窈和小米说,何窕这次小考名次大幅下降,如此下去恐怕连个二本也考不上。小米也着急了,那咋辦?李窈说,她和班主任闹得厉害,干脆转学吧,或许还有救,好不容易找了个关系,晚上约好吃饭,可能回来晚点。
这次路熟了,十点半就到了校门口。门房老大爷正在浇花,看见又是抱着保温瓶的小米,放下喷壶说,俺娃这侍候得哪家金贵小姐,他们的心就不是肉长的?这大热天的,也不怕你中暑?黑色的沥青地面,踩上去软软地粘脚,小米感到脚下发烫,欠了欠脚。不是的大爷,都对俺可好呢,他们忙得不行。大爷看见小米染了脚指甲,想起了什么似的。我那孙女也喜欢染指甲,用海娜花染,全家人都给染,连大爷的手脚也不放过,锄地时,众人看见,笑得一塌糊涂,把庄禾都踩倒一片,哎呀,大老爷们染指甲,叫人笑死了。小米看见大爷笑过后,眼里走过一丝伤心,心想,这位大爷心里一定藏着什么。大爷看看教学楼的钟表,问小米,知道你家小祖宗的手机吗?小米说知道。那俺娃赶紧回吧,中午让她来取。小米说,再喝了这,应该就好利爽了,保温瓶让她拿回家就行了。小米心里又有了一个念头,大爷能不能让俺摘几朵海娜花?大爷说,那还有什么不能,喜欢,干脆给你一盆,也不重,抱回家养去吧!小米松鼠眼亮晶晶的,问大爷你有手机吗?大爷说,世上没人给我打电话了,要那东西没用。小米原想和大爷加个微信,大爷就能随时看见他的海娜花了。小米抱着花走出很大一截路了,又返回来和大爷说,大爷你买个手机吧,俺会和你视频,让你看海娜花。大爷什么也没说,又操起了喷壶。小米看见墙根那一溜高低错落的花有一个缺口,心想,大爷一会儿会整理好的。
回到家门口,对面门开了,昨天在楼梯口碰到的奶奶正准备下楼送垃圾。小米放下花说,奶奶你腿脚不方便,俺给你送下去吧。奶奶没关门,站在门口给小米看着花。小米返回时,爷爷和奶奶齐在门口瞭她,那种眼光和她在乡下的爷爷奶奶一模一样。他们看着小米将花放回家,招呼她进自家屋里坐。小米要换鞋,爷爷奶奶齐声说不用不用,我们也不换。小米一下觉得自在了许多。厨房桌子上放着面板,面板上放着擀面杖和切刀,面板上有一小块莜面已擀成饼状,散发着淡淡的莜麦香。小米问,奶奶,莜面还能擀面吃?奶奶说,我和你爷爷都不会搓鱼鱼,只好切成条条蒸着吃。小米一下来了兴致,洗过手,说声看俺的。面板两头分别撕了三小团面,两只小手分别从两头搓起,手掌后面尖尖的细细的鱼鱼在滚动,越来越长,两手交叉了,手掌同时抬起,六根长拖拖的鱼鱼顺溜溜地躺在面板上了。爷爷和奶奶一眼眼看着,十几分钟后笼里的鱼鱼细丝丝地铺满了。小米用手背擦了下汗,奶奶还有莜面吗?这不够三个人吃,俺也馋莜面了。奶奶说有有有,打开厨柜又挖了几勺莜面。爷爷奶奶喜欢不喜欢莜麦窝窝?爷爷说喜欢喜欢。奶奶说,这你也会?小米把切刀垫成前倾的斜面,抹了点油,又将面团搓长滚圆,手托用力一推,食指轻舔,向上一扬,面片缠在上面,食指立在笼内,小心抽出,莜面窝窝就稳稳坐在那里了。又十几分钟,笼内的莜麦窝窝满满当当,像蜂巢一样均匀。
这顿饭吃得真香,奶奶说地道,爷爷说有老家的味道。奶奶将小米的刘海撩起,轻叹一声说,孩子,谢谢你!小米说,咱这不是邻居吗,奶奶,你和爷爷有啥事,敲下门俺就过来。爷爷指指门外,这是你家?小米说不是,俺做保姆。意识到这一点,小米才觉得刚才的话不妥。爷爷奶奶有手机吧,俺和你们加个微信行吗?爷爷递过手机说,光会接打,不会那些花样。小米说简单,俺教你,有了这东西,难免有个头痛脑热的,发个微信,俺就过来,俺把你们拉进朋友圈,平时还可以聊天解闷。奶奶睁大眼,低声说,你这孩子也太大胆了,人家花钱雇你,你和我们私下往来,就不怕你家主人怪你?我们偶尔碰面,顶多笑笑,从不过话,生得很。奶奶看你是个乡下孩子,心眼好,才敢让你进屋的,平日,我们老两口紧门闭户,从不与人来往。儿子一打电话,总问门关好了吗?别给生人开门。小米说,没事的,俺家叔阿姨待俺可好呢,只是忙得很,叔去了深圳,阿姨要给女儿转学,找了个关系,说是晚上请人吃饭,早回不来。爷爷说,这城里人真不知天天忙啥。儿子怕我们孤独,非要让从乡下搬来,瞧瞧,这笼子似的,我们都快憋疯了。小米说,叔肯定也忙得很。忙他个头,当个烂校长,顶多周末过来一次,也像屁股抹了油似的,过不了半个钟头,接个手机就溜了。小米心上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那么巧吧,这城市那么大。
晚上九点多,李窈回来了,一身酒气。何之洲打来电话,问行不行,李窈说,这个关系不行,还得找人。顿了顿,压低声说,给了,不要,他没把握不敢收。李窈压了手机,看见窗台上的花。小米,哪来的?小米说了经过,李窈才想起何窕的病。手机打过去,何窕说全好了,你告小米不用再送了,小心她也中暑。李窈咦了一声,和小米说,何窕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小米笑了笑,阿姨,俺给你染指甲吧,你看海娜花也有了。李窈说,其实阿姨也真想染,只是觉得当老师的,素净点好。小米说,阿姨,海娜花染的红不下个甚,挺自然的。李窈说,那就染,难得你一片心。小米高兴地哇了一声,双手连拍了好几次。李窈心想,还真是个孩子。
星期五下午,何窕放学。星期六晚上,何之洲也从深圳回来。两人先后都发现窗台上多了一盆海娜花,小米染了脚指甲,李窈染了手指甲。何窕说,靠,满屋尽染红指甲。何之洲半握住李窈的指尖放在眼前细瞅半晌,呀,这是釉下彩还是釉里红?那会儿,李窈和小米都看一眼对方,会心地笑在了一起。
何之洲盘着那对虎头,一早就在客厅来回转悠。呀,这几天天天吃海鲜,吃得满身腥味,非常想念大烩菜,莜面鱼鱼和油糕。何窕听到了,从卧室跳出来,对大烩菜表示强烈抗议。李窈做了面膜,说话闷声闷气,想吃莜面鱼鱼和油糕,没面,做不成。小米说面不是问题。隔了不到两个小时,有人敲门,快递送来一小袋莜面,一小袋黄米面和一小瓶胡麻油。连何窕都一脸惊讶,小米,你和马云什么关系?小米脸又红了一下,钻进了厨房。
晚上七点多,一家人看电影回来了,何之洲站在厨房门口对正在熬粥的小米说,别忘了把中午吃剩的那盘糕馏上。小米心一慌,勺子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那盘油糕端上桌时,小米低眉垂眼,烫得直吹手。李窈和何窕并没在意,何之洲发现盘里的油糕明显少了,他并没说什么,又对中午的莜面鱼鱼大加赞美。小米,明天中午再搓鱼鱼吧,冰箱不是还有羊肉吗?弄个羊肉臊子。小米没抬眼,行行行连声应着。
电视上正讨论老人过马路上跌倒该不该扶。何之洲长叹一声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故事。今年春天,我的一个朋友郊区采摘,摘了好几箱草莓,到家门口正好碰见对门大妈出门,就装了半食品袋给大妈尝鲜。第二天救护车将大妈拉走了,医院化验,草莓上有农药残留。隔几日,大妈的女儿儿子找上门来,大闹一场,我这位朋友付了医药费不说,还赔了三千多块钱。小米觉得这故事是讲给她听的,原本以为几个油糕没什么大不了的,叔这么一说,她没想到乡下习以为常的事,在城里会有这么大的危险。如果真的吃坏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家人真的就会讹人?他们和自己拉呱得多亲热,和乡下邻里的叔伯大婶没什么区别呀?小米后悔没早和阿姨说,现在再不说就成哄人了。小米看一眼阿姨,看一眼叔,觉得好难开口。俺见对门的爷爷奶奶挺亲,孤孤单单的,后晌就给他们送了几个,晚上吃不了,倒掉可惜了的。那天还给他们搓鱼鱼推窝窝,一起吃了饭……阿姨,叔,俺今后注意就是了。李窈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都没几天,小米和邻居的关系就处得如此火热。小米,你也太把自己当救世主了,这是城里,不同乡下,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倒不是那几个油糕多值钱,人老了,真吃坏人家,你担二黄米也赔不起人家。小米脸一阵黄一阵红,心想邻居相处,不会这么复杂,这么可怕吧?这城里和乡下敢情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何之洲觉得李窈的话重了,就说,小米别听你阿姨吓你,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少和生人来往,城里就这样,各做各的,各顾自己的,慢慢你就适应了。对门的爷爷奶奶也来自乡下,一看就是善良人,今天在电梯里直夸你的好呢。小米明白了叔挑起这个话头的原因了,她想不明白,邻居也是生人吗?
李窈还想说什么,小米的手機响了。小米先叫了句爷爷,后又叫了声叔。李窈和何之洲听出,是老人打通后,将手机给了这位叔。这说风就有雨,还真吃坏老人,儿子找上门了。两人心里立刻全抽紧了。小米嗯嗯了几句,叔,俺给你说不清楚,你和俺阿姨说吧!李窈脸刷一下白了,示意小米将手机给何之洲。何之洲捂住送话孔,小米,真吃坏了人家?小米笑了,叔,不是,是何窕转学的事。何之洲慢慢放开捂送话孔的手指,李窈示意何之洲打开免提,手机里传来了中年男子清晰的声音。何先生何先生,能听到吗,请讲话!我是师大附中的王致清!何之洲将手机从右手倒往左手,能听到能听到,王老师,您说!哈哈,何先生,小米没和你说,我是师大附中的校长,您孩子不是想转学吗?李窈从何之洲手中抢过手机,是是是,王校长,我是师大教育学院器材处的……如此说来,这个忙我更得帮,后天,明天吧,反正离得不远,您过来给孩子办手续吧。王校长,太谢谢您了!这怎么?小米?李窈看见小米的松鼠眼亮晶晶的,脸红红的。哈哈,远亲不如近邻吗,你们让小米照顾二老,把他们高兴的,我还得谢谢你们呢!
结束通话,李窈一把拉住小米的手。小米,你让阿姨怎么夸你好呢!李窈和何之洲都看见,小米的一双小手干干净净的,指甲剪得齐齐整整,小指指甲的红颜色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何之洲喊,何窕,你出来!何窕边走边摘耳机,爸,你喊什么喊?宝贝,你转学的事成功了,而且是师大附中!何窕睁大眼,真的?太棒了!何之洲将何窕拉到小米面前,迅速将脸上走形的肌肉调整到应有的位置,道:何窕,你要正正式式地感谢小米!小米脸一下又红了。两个孩子站在一起,李窈和何之洲发现,何窕比小米其实高不出半头。
何窕觉得自己像出笼的鸟。小米,你不能光给妈染指甲,给我也染。小米取来包,将木炭、白矾按比例倒入捣蒜臼内,命何窕从窗台上剪来海娜花,一齐倒入,两人嘻嘻哈哈,你捣一会儿,我捣一会儿。李窈在一旁边看边说,小米,家里反正事情也不多,抽空可到楼下美甲店学学,美甲也是门艺术。小米说行。何之洲说,叔明天给你买几本这方面的书,小米这么聪明,会成为优秀的美甲师。小米说行。何窕说,小米,我怎么感谢你呢?小米说,姐看你那么一堆旧手机,俺想挑一个送人。何窕说行。小米说,我想给你们学校那个看门房的爷爷,和他加上微信,他就能每天看见送咱们的海娜花了,俺的朋友圈又会多一人呢。
夜又深了,何之洲和何窕也看见,小米卧室门的毛玻璃上,一小片亮光在闪闪烁烁。
刘勇,山西原平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野兽身上的斑纹》、散文集《鸟鸣唤醒色彩》。曾在《散文》《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