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季

2018-01-21 17:34高璟
山西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短信女儿

在这个照例无雪的暖冬里,流感季又一次如约而来,让人意外的是一向生龙活虎的梁凯居然也中招了。这两个星期以来,单位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同事差不多已经全军覆没,接二连三地请过了病假,接下来,居然那几个壮得像牛一样的男人也纷纷流着清涕打起了响亮的喷嚏,甚至还有人不得不告了假去挂吊瓶。梁凯的流感来得也异常迅猛,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爬不起床了。

那是个周三的早上,一夜的噩梦过后,梁凯被一阵阵的头痛折磨得醒了过来,一看床头的闹钟,才早上五点。他喝了几口昨夜杯中剩下的凉开水,想继续再睡个把小时。哪知直到七点的闹钟响,梁凯都再没睡着过,头疼似乎一阵紧似一阵,胸口也有些发闷。这时他想自己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这一劫。

妻子路家珠在闹铃声中醒来,发现梁凯瞪着两只眼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梁凯说,我应该是感冒了。

路家珠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果然有些微微发烫的感觉,而且是一种干烫,再摸身上,也不正常。路家珠觉得确实是感冒。她匆匆下了床,去找她前几天吃过的药,她已经是经过这一波流感“考验”的人了。

中药、西药、消炎的、抗菌的,一股脑都吃过后,梁凯给上司发了短信,请了个假,就蒙起头来想好好再睡一觉。

但小区旁边的学校照例在七点四十放起了大喇叭。几首老掉牙的儿歌放了一遍又一遍。女儿总是在音乐响起后才出门去学校,她说去早了还得在校门口等着。路家珠则比平时走得晚了些,明知道会迟到,也顾不得了。

八点半,小区里上班的上学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周围总算安静下来。窗帘还是拉得紧紧的,但梁凯还是觉得有些刺目,不习惯在这个时刻睡觉。想打开手机上一会儿网,却发现家里的路由器电源没插,他懒得下床去开,打算一心一意睡觉。正似睡非睡之际,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病了?要紧吗?多喝水。不常感冒的人感冒起来更厉害,别硬扛着,不行上医院。

短信是张欢发来的。办公室恋情。不,准确地说,这是办公室地下婚外恋,早期的。

梁凯感觉到一点温暖,不过这会儿他更希望能有点儿凉爽的感受。张欢在夏天就是凉爽的,她穿的裙子总比别人的短,没办法,有资本,不露出来简直对不起那两条漂亮的大长腿。梁凯没能免俗,二十几岁的姑娘穿得清清凉凉的成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哪儿受得了啊。

这段不期而至的地下婚外恋,让这个在十年的婚姻里磨得没了激情的男人感受到了久违的悸动。快半年了,梁凯和张欢一直是以短信方式联系,偶尔也打电话,不过,在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光眉来眼去就已经够惊心动魄了,容易留下痕迹的QQ、微信什么的不可靠,他轻易不在上面和她有超过同事关系的交流。只在阅后即删的短信里,他们才会偶尔说点甜言蜜语。反而是她,经常在微信里像个热恋中的女子一样发些自拍照,就为了给他看。是她亲口对他说的——女为悦己者发自拍照。梁凯确实也在浏览朋友圈时会特别留意张欢的动向,但又不便于经常点赞,只在一些必要的不会引起大家注意的内容后,在众多的职业点赞党掩护下心虚地送上他的一个暧昧红心。

梁凯知道,他的那些同学哥们儿,没几个是一心一意守着老婆过的。像他这样还处在初级阶段的精神出轨行为,已经算比较克制有节的了。不过,面对操劳家务时的路家珠,梁凯偶尔也会涌上一点内疚,但工作总是那么多,加班是常事,这样算下来,和张欢待在一起的时间,反倒比他在家里守着路家珠的时间还要长。日久生情,没办法,梁凯暗地里为自己开脱。

收到短信,他照例默念了两遍就删除了,但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复张欢,就觉得头越来越沉,可能是感冒药里的镇静剂成分起了效。他索性抛开手机,沉入梦中。

激情澎湃的手机铃声,硬把梁凯从一个难缠的梦里拽了出来。梁凯头痛欲裂,嗓子干得像着了火,也没睁眼,四处摸索半天接通了电话,原来是路家珠的电话。

怎么样了?感觉好点了没有?

唔,正睡得香哪。沒事,你上你的班。作为一个男人,梁凯不想一生病就像个娘儿们似的渲染病情以博得旁人的同情。

我请了假了,中午一下班就赶回去,给你做饭。你等着啊。

平时中午两个人各自吃单位食堂,女儿则在学校旁边的“小饭桌”吃饭午休,路家珠提出来要开车十五公里回来给他做饭,这让他有点感动。

那你下午就不用去啦?梁凯追问。

不行,第四节自习不能误,有些内容拖到明天不合适。路家珠在一所乡镇中学教数学,课时安排得很满。每天晚上都得上自习课,下班回家总得七点半以后。梁凯要好很多,单位离家不太远,骑个车子也就二十分钟左右。所以买了车以后,一直都是路家珠在开。只有双休日一家子有出行计划,才由梁凯来开。

梁凯听说老婆路家珠要来回奔波这么远就为给自己做顿午饭,觉得划不来,就劝她别回来了。

不行,我在学校也不放心,还不是急得团团转。还不如费点油钱回一趟,看见你我才踏实。

不就是个感冒,让你说得,我又不是纸糊的,连个感冒也扛不住。梁凯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灼热异常的喉咙。

我给你放了一暖瓶开水在床边,你得多喝水。嗓子疼不疼?

疼,你算见啦?

嗨,我刚好,还不知道这流感的难受劲儿?路家珠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你病最重那两天,正好双休,多会挑日子,我在家里全天候照顾你。生病也生得幸福吧?

还行吧。所以我要报答你,这就飞奔回去给你做饭。

别,开慢点儿。路上大车忒多。

嗯,你快去喝水。喝完接着睡哈!

电话挂断,梁凯听话地探到床边倒水喝。心里想着,还是夫妻做伴好过日子。这病了也有人心疼。

正呼呼地吹着热气呢,短信又进来了。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紧,用不用上医院?你也不回短信,叫人家心急。

当然,还是张欢的短信。梁凯放下水杯,赶紧给她回复。没事,已吃了药,正在休息。没事,明天就好了。我是男人,小小的感冒能奈我何。你好好上班。

发送完毕之后,两条短信一并都删去,梁凯这才安心地接着喝他的水。

一上午了,也没去趟厕所,看来体温确实不低,把喝进去的水都耗干了。梁凯想掀开被子让自己凉快一点,又觉得浑身冷得直打战,只好在被窝里继续煎熬着。

睡意全无,他打开手机玩了几把消消乐。时间过得太慢,他早就支楞起了双耳,想听到钥匙开家门的声音,可现在还不到十一点。早着呢,总得十二点过了路家珠才会回来,她还得去菜场买菜。

放下手机,梁凯想重新再投入睡眠,可不行,眼前全是消消乐里面那些长着三角形脑袋的小黄鸡们在晃。头还在疼,早知道就不玩那几把游戏了,一关也没过,白费力气。

他重新睁大眼睛,喉咙还是生疼生疼的,像含了一只红辣椒,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拼命地拉扯着嗓子,这样出一出火,应该能减轻一点。

他和路家珠都有这个喉咙痛的毛病,职业病,每次一感冒,喉咙首先就发出警报。路家珠有一次疼到失声,病成那样,还得在周六去补课,初三毕业班,耽搁不得。去了教室,不说话,只让平时差一点的学生上台做题,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板书评点,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转换成文字、动作和面部表情。

幸亏梁凯八年前从学校转行到了县政府。这一步,走对了。当年还是路家珠鼓励他考的,考了两年,算是考上了,那会儿的公务员考试竞争还不太激烈。这两年,眼看考录比越来越低。梁凯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催自己上进的老婆,要不,在教育行里待一辈子,总难免让别人笑话太窝囊。尽管目前还只是个副主任科员,但走在街上,总是比当老师时要体面些。

梁凯拼命一下一下地捏着嗓子,心想应该是黑红黑红的了。就像前几天路家珠一样。越红才越能减轻疼痛,一边想着一边就对自己越发狠起来。

短信又叮一声响了。梁凯心生感动,这个张欢,太会关心人了。

你老婆不在家吧?打开微信,我想和你视频一下。看看你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梁凯赶紧删掉短信,可又不愿下地去连接路由器。就回复了她一条短信:像个民工,一脑袋奓毛,还在被窝里,不用看了吧。我也没联网。

他发出短信后,又默念了一遍,随即就删了。

谁知张欢不依不饶,你就联上网嘛,人家就想关心一下你啊。

真没办法,梁凯摇摇头,把胳膊伸出被窝外面,顿时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有点受不了,这要是整个人都出了被窝去客厅里开路由器,得多艰难啊。

他想想还是算了吧。这姑娘太任性。就像上次,单位开中秋联欢会,张欢非要和他合唱一首歌,他连连摆手拒绝,她就是不依不饶,还说是因为他嫌弃她唱得不好。她唱得确实一般,但也还说得过去,可梁凯是获过县里的青年歌手比赛奖的,所以,联欢会上肯定得上场,和张欢搭档,太那个了,不妥不妥。如果是和单位唱得最好的蔡姐合唱,那才正常。毕竟两人实力相当,还曾经出任过单位合唱队的男女领唱,就像唱京剧的于魁智,不是总是配李胜素的吗?人家阎维文,一出场总得配个谭晶才像样,自己和张欢这个小丫头组合在一起,那可就太出人意料了。他坚决地推辞,可张欢执着地邀请。扯来扯去,只好折中一下,唱一首完全跟情歌不搭边的革命歌曲。这个主意是梁凯提出来的,他想,小姑娘大概不会唱,总会知难而退吧,不料张欢却加紧练习起来。演出当天,效果还不错,大家在多功能会议室里看得都愣住了,没想到,张欢这么个时尚的女孩儿还有这个才艺。其实她的才艺主要表现在身段上,她应该跳舞才对。可她偏要和他对唱。搞得蔡姐向他们一次次投来复杂的目光。

台上的他有点尴尬,但张欢表现自如,甚至可以说是人来疯,唱到最后,高音有点唱破了,但她自我感觉良好,居然主动拉过梁凯的一只手来,让他和自己一起谢幕。

太疯狂了。这疯狂的九零后。

今天自己在病中,她还是这样不管不顾。梁凯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不理她了,把短信检查一下,关机。落个清静。

關掉手机后,好像整个人的内心都清净了。他重新有了睡意,就阖上了眼。

梦做得颠三倒四,他居然气喘吁吁地一路跑着去上班。可天居然是全黑的,双脚更是沉重得无法离地。还没到单位,却看见张欢早就等在单位大门口了,她朝他使劲地招手,他还是没办法走得快一些,像影视剧里煽情的慢动作,他在朝她靠近,可他们却总是无法接近,他想拉到她的手,却怎样努力都够不到。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到耳朵里,梁凯一下子就从深深的梦境里惊醒过来。头上有了微微一层汗。妻子路家珠回来了,她放下背包和一兜子菜,换好拖鞋,又去洗手,然后才走进卧室里来。

她带回来一股寒气,很凉爽,他不由得伸出手想摸摸她。这次不是在恼人的梦里,他很轻易地就摸到了她冰冰凉凉的脸。她专注地审视着他,也伸手来摸他的额头,又伸手去被窝里摸他的前胸和后脖颈。

还是有点烫。这是路家珠的结论。她决定去厨房熬一点葱须红糖姜汤,帮他发汗,这是她家的小偏方,发汗很管用。他不想让她离开。病中的人都很缠人,连男人也不例外。他说,他需要她带回来的这一股凉气,帮自己降温。

路家珠觉得好笑,又拿他没办法,干脆趴下身,靠在他身边,用还没暖过来的手背去触碰他火热的额头。两个人现在的样子有点腻歪在一起的意思,好久没有这样了。

梁凯像个小孩子,蜷成一团,往路家珠怀里靠。这让路家珠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涌动,一种与母性有关的情绪。

这么多年夫妻,越来越像家人,越来越不像情侣,顾不上打情骂俏,没时间花前月下,节假日被工作、家务、孩子占满。他们是最典型的中年夫妻,越来越有夫妻相,却越来越没有了互相吸引的激情澎湃。就算是夜深时刻的床上运动,也早已成了例行公事,路家珠都不记得上次开着灯做爱是不是最近一年的事情了。黑灯瞎火里,两个人都在半睡半醒间忙活着。时间紧张,最好速战速决,路家珠每次都这样祈祷。要不那宝贵的睡眠时间就变短了。梁凯也一样,哪一次也是,登顶之后一分钟便会进入深深的睡眠,有时路家珠还在半路上,他也顾不得去管。路家珠也不跟他计较,赶紧睡着才是正事。

这个艳阳高照的冬天的中午,路家珠却在卧室里抱着丈夫,这种情形太罕有了。她不舍得放开他,但又觉得得赶紧去给他做饭。就抽出了胳膊,下了床。

这一觉应该睡得很久,梁凯被路家珠唤醒时,他觉得自己至少睡了两个小时,扭头一看闹钟却发现才过了半个小时,路家珠做了汤面端了进来,汤面,放了胡椒粉的,快喝,最好喝出一身汗。

她放下碗,拉他起来喝。他浑身软软的,不想起,她跳上床,拿了靠垫硬拽着他坐起来,又用她的枕头,把他沉重的上身支稳当,就回身端来汤面给他喝。他怕洒在被子上,就伸手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里面放了他最爱吃的生菜、芫荽,面条是买的,她知道他总是喜欢吃那种最细的面条,所以,每次都叮嘱切面的大嫂,切细点,再细一点。这顿饭吃得很“入齿”,“入齿”是他家乡的方言,意思是吃到肚里舒坦。她满意地在一边欣赏他的吃相。他吃完一碗,又要了小半碗,打了个嗝后,被她扶着重新躺好,这次她往上拉了拉被头,又把她的被子也摞在他盖的被子上,这样他就被两层棉被压在了下面。路家珠叮嘱他,一定要忍耐住,把汗捂出来,一下就能变轻快。

他缩在被子深处,呼吸异常粗重。憋气,头脑却异常清醒,带着一点点隐隐的头痛感。时间像停滞了一般,四周没有一点声音。路家珠可能是在餐厅吃饭。梁凯想动一动胳膊腿,却发现十分吃力,不知是自己病得发软,还是身上的被子太重。

他扭动了两下,突然觉得有点尿意。可头上似乎有了一点点汗意,怎么办?

踢踏踢踏的是路家珠走进来的声音。他在被子底闷声闷气地说,我紧尿了。

哦,那我去刷一下小尿盆,你别动,我给你递进被窝里去,别把里面的热气放出来啊。

路家珠洗好了女儿小时候用的一个红尿盆,用一大团卫生纸擦干后小心地递进了梁凯的被窝里。

解决了内急,他从原路掀一个小口子递了出去。路家珠赶紧接过去,还查看了一下,有点黄,还是有火,要不也不会让传染到。还得不停喝水。

我就没停啊。快把一壶喝完了都。梁凯解释道。

路家珠从卫生间回来,把被子四周重新都掖了一遍,梁凯越发觉得闷得受不了,刚想往上耸一耸拓展一下空间,却被路家珠用双手用力地按住。不许动,一直动可出不了汗。

出了,出了,已经出了。梁凯连忙说。

继续出,出得越多越好。

坚持不住了。

这才哪到哪儿呀。你记得我坐月子的时候吧,正是七月,关门闭户不说,每顿饭都是一锅热汤面,那才叫个难受呢,又不让洗澡。我都馊了。路家珠说着笑起来。

梁凯当然记得,女人生孩子坐月子,那都不是好过的坎。他亲眼见证了那段漫长难捱的时光。

你们女人耐受力强,我们不行。

嗯,有道理,那,再坚持五分钟,我给你看着表。

他安静下来,耐心地等著她喊停。可这300秒的光阴却异常漫长。他又不耐烦了,她照例又摁住他,不让他乱动。别动,快了,快了。坚持就是胜利!

他伸手去探索一个小小的出气口,只要有一根手指那么粗的出口就够他自由呼吸的了。路家珠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别动啊,你是个大人,还是个大男人,得忍。

路家珠的最后两个字很熟悉,她以前也对他说过。那时他刚改行去了县政府,就是个办公室跑腿的,掀门帘打水扫地拎包,有次还给一个爱摆谱的副县长送厕纸,他一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中学语文教师,却做些打杂的事务,还免不了因为对新工作不适应而掉过链子,主任给他点脸色,他就忍不了了,回家来经常发牢骚。路家珠就对他说,得忍。看看人家韩信。

路家珠不爱唠叨,点到为止。对他却有作用。

过了最初的两年半,总算是踏了半级台阶,他调去档案室,不用像原来在办公室时那样,一大早到单位,先打水,再脖子伸老长等领导出现后,去撩门帘、倒水,听候领导吩咐。

档案室清静,他把手头工作理清,就看报纸,然后再在报纸上练练毛笔字。日子过得快起来。又过了三年,转到了机要室,给了个副主任科员。可能领导也看出他不是个有眼色的人,不适合伺候领导,所以也不为难他,他当然也很满意。虽然上升的速度比那些总在领导眼前晃的人要慢得多,但他也没什么大的野心,心态好了,无欲则刚,日子过起来就快起来。

一同考进来的程秘书,跟着一位副县长,因为比较得力,已经随着这位已转正的县长去了邻县,那儿各方面条件都好,程秘书俨然一副大秘的做派。上次在一个市里的会议上偶遇擦身而过的程大秘,梁凯看着对方着一身挺括有型的商务休闲装,加上得体的微笑寒暄,暗暗感觉有些自愧不如。这种人才是最适合官场的类型,面对领导能弯得下腰,面对平级能称兄道弟,面对下级又换了一副公事公办,不苟言笑的面孔,永远转换迅捷,收放自如。永远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被子总算一点点地打开了缺口,梁凯把头彻底伸了出来,重新呼吸到了氧气更为充足的空气。路家珠马上把一条干毛巾递给他,让他把前胸后背的汗擦一擦,他随便擦了两下,就把毛巾递了出来。路家珠一摸毛巾,说,这汗可没出多少啊。

是吗?我觉得不少啊。

哪里啊,上次你忘了,我半夜一个人捂汗,那汗出得才叫多。你这不行,失败了。再看看情况,不行得带你去打一针。

什么?打针?梁凯不乐意。得穿衣服,下楼,走路,去诊所,关键是还是受疼。你上次不是就没打针也好了吗?

我上次没打针是因为我病得没你这么严重。你不想快点好啊?还是怕打针?

不是,打针又不疼,我是嫌麻烦。

麻烦什么,我开车送你到诊所门口,不,反正要开车,就直接去医院吧,打针事大,不能马虎。

我不去,太麻烦。

那你乖乖再睡一觉,我看看体温能不能降下来。路家珠当真去找体温计了。

梁凯静下来,大口大口呼吸,可还是浑身酸困得厉害。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三。确实不低。

路家珠去洗碗。洗了碗又找了两袋中药冲剂来让他喝。他不想喝,太苦。她笑话他,咱家姑娘喝都不嫌苦,你倒嫌苦,真不害羞。

梁凯摇摇头,不再作声,乖乖用吸管把一碗褐色的水都吸进了肚子里。

躺着睡不着,他让路家珠打开了收音机,他要听音乐。醒着的话,体内循环更快,他又得小便了。路家珠还是按住他,给他递来尿盆,让他在被窝里解决。

解决完,她劝他还是闭目养神的好。不管睡着睡不着,必须保证足够的休息。

路家珠说完,去客厅里接通了路由器的电源,她坐在他一旁开始上网刷微博。他也想凑过脑袋去看看,她摁着他不让他动。她扭过身子,把手机屏幕调整到适合他看的角度,点开了一个专门发布宠物视频和图片的微博号。她一边看,一边告诉他这个狗叫什么狗,那个狗有什么特点。俩人看着那些搞笑的短视频笑成了一团。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挪去。她看看表,又摸摸他的头。觉得还是得带他上医院去打针。正在两个人争持不下的时候,女儿开门进来了。

她扔下书包,跑进来看爸爸。路家珠急忙把她挡住,小心传染。

女儿听见他们说打针的事,也帮着妈妈一起劝他。打一针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怕疼,我上幼儿园时打预防针,一次就打了两针,一个胳膊上一针,都没哭。

他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了,他说,打胳膊我也不怕疼。我还献过血呢,那血咕咚咕咚从管子里往外流,我都没哭。

路家珠听了大笑起来,女儿也笑了。

那是你的屁股怕疼?女儿还在执着于他打针的事。

是啊,你爸爸的屁股小时候挨过爷爷好多的板子,所以,现在谁也不能碰他的屁股,还没碰他就觉得疼得厉害。路家珠故意打趣他。

笑了一阵,路家珠让女儿赶紧洗手练琴写作业。她看看表,时间有点紧,一是怕医院下班,二是怕耽误她回学校上晚自习。

梁凯不情愿地准备出门。路家珠帮他穿鞋,还帮他找了一顶灰色的毛线帽,不过是女式的。他不想戴,她坚决让他戴。

出门前,路家珠问,你的手机呢?带上吧,万一要用呢。

那就带上吧。

路家珠帮他找到手机,一看没开机,就顺手帮他摁了开机键。他瞬间一个激灵,赶紧一把夺过手机,迅速地装到羽绒衣的口袋里。手机开了机后,短信叮的一声脆响还是穿透那一层羽毛传了出来。路家珠正在弯腰系鞋带,她似乎没有在意那叮的一声。他连忙制造出了一连串的噪音,开门,跺脚,大声叮嘱女儿赶紧开始练琴。跺脚纯属多余,楼道里还没那么暗,光控灯并不会在这个时刻被跺亮。他觉得自己有点欲盖弥彰。

路家珠坚持扶着他下了楼上了车。然后小心地开着车去了县医院,因为有个表妹在那儿当护士,领他去了发热门诊,他很快就如愿地拿到了一个大夫的处方。路家珠去药房开药,表妹陪他往处置室那边走。处置室里空无一人,表妹说她亲自给他打针。

梁凱想掏出手机看一下,又怕表妹看出什么端倪,一直忍着没动。总算等到表妹被一个电话叫走,他赶紧掏出了手机,果然是张欢的短信。怎么不理人,你一个人在家不闷啊?时间显示她是三点钟发的。现在五点多了,他觉得给她回短信也没什么意义,干脆一删了之算了,可又担心她没完没了,就简短回复了她一句,我爱人在家陪我,切勿再短我。

发完照例删除,手机还握在手里,路家珠拿着两个针剂和一个一次性注射器进来了。她身后跟着表妹。

好险。梁凯头上沁出了一点汗,路家珠眼尖,看到了他的汗,说,还是我这顶帽子顶事,看看,总算发出来一点汗了。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把手机装进了兜里。

表妹示意他往床边去,他十分配合,松了裤腰迎接那种久违了的肌肉痉挛和短暂的痛感。

回家路上,路家珠停了一回车,在路边买了几只烧饼。回家后,她赶紧开火熬稀饭,又切菜、炒菜,也顾不得吃了,就准备去学校。他躺在沙发上问,不去不行吗?天都黑了。女儿练完琴,从她卧室里抱了她的粉红毛毯来给他盖上。他赞许地夸了女儿一句。

不行,答应了学生了,有两道难题今天必须讲清,难题不过夜。她已经在戴手套了。对待工作,路家珠总是这样有原则。一个标准的数学老师。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简直有点过分苛刻了。一节晚自习,请了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年级组长也会安排别的老师替她看班,可她主要是惦记着那两道几何证明题还有一多半的学生没掌握。

稀饭还在火上熬着,女儿正在写作业,路家珠交代她几点几分去关火,就走了。都没顾得上再多看他一眼。

梁凯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想听女儿练琴的声音,可女儿回答说,今天已经练够时间了,而且作业非常多,她得赶紧写。可不,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

他决定打开电视随便看点什么,可这个点没有一个能看得进去的节目。加之电视是静音的,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梦中醒来,是厨房里锅盖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定定神,朝厨房看去,只见女儿颤颤巍巍端着一碗稀饭朝他走来。

爸爸,你喝稀饭吧,生病了就得多喝稀饭。女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他赶忙撩开毛毯站起身来去接那碗滚烫的稀饭。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短信又叮的一声响了起来,女儿扭头从茶几上抄起手机读了起来,病好得怎么样了?明天能来上班吗?有份材料明天上午十点薛书记要用,得麻烦你来单位帮忙找出来。

爸爸,是张欢发的短信,你看。女儿朝他晃了晃手机。梁凯心里嘀咕,这个女人故意捣乱还是怎么的。不过,事情或许是真的有,可是机要室的钥匙还有一套,在刘主任手里,找他不就得了。

梁凯脸上的表情有点不悦。女儿看了看他,说,别理她,人家都生病了还来谈工作。爸爸,你赶紧喝,喝完再盖我的毛毯睡吧。沙发上可好睡了,我就愿意睡沙发上。

梁凯听话地喝完稀饭,又就着菜吃了女儿热好的半个烧饼,就又重新躺下了。女儿一个人在餐厅吃完晚饭,接着回屋去做作业。剩下他在明晃晃的客厅里双眼圆睁着和头顶的吊灯对视。

这个短信要不要回?得回,毕竟涉及到工作的事情。

差不多可以去,不过,万一我要去不了,你就找刘主任吧,他能打开文件柜。

短信很快又进来了。我不找他,他太讨厌,老是色迷迷地盯我。我就找你。

他看了赶紧删掉了,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他只好回复,那我明天九点半过去给你找。

嗯,好的。祝你睡个好觉。张欢的短信以一个冒号加括号组合而成的笑脸结束了。好吧,到此为止吧。他把手机深深地藏进沙发的缝隙里。放松了心情,打算真正闭目养神一下。

夜静下来,该回家的人都回来了,最后一批到家的是附近一所中学的初三学生,他们到家后再过二十分钟,妻子也就该开着车回来了。梁凯每隔五分钟就要瞥一眼客厅里的挂钟,女儿还在写作业,他直起身子张望了一会,见她在写字台前一动不动的,就喊了她一声,他怕孩子困得睡着。女儿应声而起,跑出卧室来看他,他这才放下心来,催她赶紧接着写。他又突然想起来,问女儿,今天有没有要听写检查的作业?

有,当然有。女儿回答。

那你拿出来,我给你听写。

女儿听了拿来了语文书。指给他,第五单元的生词表,全部听写一遍。

他捧起书,开始一个挨一个地念起来。嗓子居然好多了,不再像早上那么疼。女儿趴在茶几上,沙沙沙地写着。每写完一个词就用她的笔叮一声敲一下玻璃茶几。他听着有些恍惚,仿佛女儿的每一下敲击都是一条短信飞进来。心跟着紧绷,放松,紧绷,再放松。他只能告诉女儿别敲茶几了,嘴里说个“叮咚”也一样,女儿很不解,平时妈妈听写她时,她都是这么干的。

听写完,又听女儿背了几首古诗,路家珠就进门了。

她先进餐厅热上饭菜,然后才来看他们。见他已经有精力帮孩子辅导作业,就放下心来。

女儿总算写完作业了,路家珠赶忙给她打好热水让她洗漱。梁凯也想用热毛巾把白天出的汗味都擦一擦,路家珠没有反对,就给他拧好热毛巾递过来。他够不着后背,示意她帮忙,她也一句话没说就行动起来。她人虽单薄,力气却不小,后背上感受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力道,非常舒服。

她不说话是因为白天说话太多,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她常常这样解释,他理解,但女儿小时候不理解,说每天的睡前故事妈妈都懒得给她讲,就用一个旧手机提前录好了,反复给女儿放。女儿不乐意,嫌她不陪在她床边。路家珠很无奈,只好抱一摞作业本趴在她床边守着她。依然是一言不发,任由手机里传出她讲故事的声音。

这个安静的周三晚上十点,她依旧静静地安顿好女儿,再安顿他脱衣上床躺好,还用体温计又量了一遍他的体温,才满意地睡下。

关了灯,梁凯侧过身来,在暗夜里瞪大双眼,望着妻子路家珠的侧脸,他想离她近一些,又怕惊扰她一沾枕头就着的好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想着明天早上醒来如果有力气,就下地去做早饭,然后去上班,然后找到薛书记要的材料送给张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继续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他决定给张欢介绍一个男朋友,只要她再给他发一条短信,他就这样回复她——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吧。

该介绍谁给她呢?家里的堂哥表哥都已婚,兩个表弟还在上大学,不行,同学都和他年龄差不离,也都娶妻生子了,得再想。对了,有个以前学校的同事,也是中文系毕业的,算是他的学弟,前两个月还见过他,据说还单着,正合适。

他的心平静下来,准备进入梦乡。在真正入梦的最后一点意识里,他的内心里是这样一句独白:这流感,明天就该过去了吧。

高璟,山西阳曲人。曾任乡村教师十余年。2005年山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文学学士。2008年起任《都市》文学编辑。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四批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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