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肾不见了,怎么就少了一只呢,太奇怪了。回家路上,我父亲呵护生命一样呵护着它,这是他竭尽全力拼凑点钱买回来的,重病在床的爷爷奶奶说,好久没闻见肾的味道了……
我父亲背对着我的爷爷奶奶在伤心。
爷爷奶奶发现儿子的双肩在夏风里起伏抽搐,铁匠拉风箱似的,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哽咽着说不出话。
儿,有事说,别把痛压在心里,我们扛得住。
一只肾不见了。
你买了几只?
两只。
不还有一只嘛,不哭,不哭。爷爷奶奶劝慰我父亲,就像劝慰仍然躺在怀里撒娇的孩子。
为什么就不见了呢?我父亲想回头寻找。
爷爷阻止说,只怕早被什么野狗野猫叼走了,找不回来了。
我父亲抹干泪水,可心仍然失魂落魄般在哭。
我父亲精心烧制好饭菜,爷爷奶奶没吃下多少,只是嗅嗅味儿罢了。大约凌晨两点过,两位老人几乎同时撒手西天。安葬我爷爷奶奶这天,电闪雷鸣,火光冲天,炸雷一个连着一个,倾盆大雨当空砸下,我家旁边的小河,洪峰陡涨,瞬间蔓延至屋底。
村民合力把我爷爷奶奶扛过小河,小桥即被洪峰卷走,最后过桥的人,连同木桥一起被洪水卷走,幸遇一棵倒下的大树相救才幸免于难。
我爷爷奶奶逝世,破败的屋子,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了。
我父亲的天更黑了,没有像样的家,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其他亲人。快三十岁的我父亲,还没娶上女人。因医治爷爷奶奶欠下的债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父债子尝,这是千古不变之理,我父亲毫无办法可想,唯一能做的是,就是拼命还债。
热心的乡亲七嘴八舌给我父亲介绍对象。这样的事,此前不是没人张罗,成功率为零。现今介绍的这位叫水莲的,却满口答应,这让我父亲大感诧异。
我嫁给你。水莲说。
我这不是做梦吧,我父亲张大着嘴半天没能合拢说,你没骗我吧?
为什么要骗你。
你看这里哪像个家?而且还欠了一堆债务。
我不在乎。
你今天不在乎,明天只怕就在乎了。
明天我也不在乎。我只问你,你娶不娶我,你爱不爱我?!
我娶,我爱!
这事连身在阴间的爷爷奶奶都兴奋得合不拢嘴了。没想到,我父亲娶水莲这天晚上,雨下得好大,和安葬我爷爷奶奶时的暴雨一样。
我父亲是个极富爱心,又有理想,以及十分刻苦的人,成家后,生活虽有改善,但仍然艰苦,一直怀揣文学梦想的我父亲,手头有点钱就用来买书,水莲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没有反对。
这点,我父亲深受感动。我父亲白天劳动,晚上读书,常常读到凌晨。水莲笑说,你读你的书,我也有我的爱好。我父亲问她,你爱好什么?
唱歌呀,这你知道的。水莲爱唱流行歌,也爱唱山歌。那时候的我们村里,常搞山歌比赛,先是村和村比,后来又乡镇和乡镇比,突出的,送往县里参赛,在村里水莲很突出,到乡里也突出,到县里还突出,并因此获奖。
我父亲和水莲大为高兴,他们的儿子书写也很高兴。这时候,书写已经十几岁。听话,善解人意,学习成绩也不错,我父亲视书写为掌中宝,水莲更不用说了,书写是她心尖肉。在旁人看来,这家人日子过得不赖,话语间既有羡意也含几分酸意。此间,我父亲已经开始学习文学创作。这让人很难理解,说嫉妒行,说不可理喻也行,怎么都行。有人说我父亲,你一个小学没读两年的人想搞文学创作,痴人说梦吧。
我父亲咬牙说,一定行的!
于是,人便转而嫉妒我父亲了。而我父亲只要他的文字能用铅字打印出来,便高兴万分。自然,这些文字离我父亲期待成为作家距离不小。又过了两年,我父亲凭借努力,成为县里最优秀作者。这时,有评价我父亲写的文字为作品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我父亲夫妻恩爱,父子情感融洽,日子走向滋润饱满,生命意义大为提升的时候,书写病了。一段时日以来,书写厌厌的,胃口不好,神形慵懒,黄瘦,像春阳晒蔫的菜叶似的,渐渐显出下世的光景来。这时,我父亲刚巧存有些钱,他想上省城举办的一个文学创作培训班学习。此时,我父亲已经在县上《龙腾》刊物经常性发表小说、散文,甚至在市里刊物也时有发表,并拥有了自己的读者群,为此,我父亲喜悦难抑。晚上,很少請客的我父亲请了几位亲朋,还把水莲的舅舅林峰也请来了,林峰当初竭力反对水莲嫁我父亲,他说水莲,你想跳火坑也不是这种跳法呀,就算你想跳,也得有些创意。创意两字在当时的文字界面上好像还没出现,但林峰是乡间秀才,即兴发挥不足为奇。总之,林峰的反对既具权威性,又有合理性。可是,水莲自从嫁给我父亲后,后果并非像人们所预测的那样可怕,倒像常言说的,“ 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现在,我父亲要上省城学文学创作,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峰喜上眉梢,并破例送了几百块钱给我父亲。
几百块钱对于那时候的我父亲来说,算是一笔巨额财富了。
书写也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像我父亲一样好学,名誉感极强,作文写得也不错,是学校中的作文尖子。心也似乎比我父亲还柔软,属于望月生情,对物怀伤,临风洒泪的那种。他时常守候在小动物们身旁,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谁受欺负了,能出手帮助,必定出手。要是发现谁死了,他会流着泪水将其安葬。当然他也有勇敢的时候,尤其不能见弱小者遭受欺负。有一次因出手相救一个遭遇蛮横同学欺负,书写竟不顾力量悬殊,奋勇冲上前去解救同学,被蛮横者一阵拳打脚踢,书写兀自抵抗到底,直到把同学救出,自己却倒在血泊当中。
父子俩在一起时,经常讨论父亲的文章,谈读后感,我父亲感觉儿子说得很到位。我父亲说,书写可是棵文学好苗子呢。书写说,这都是因为有个好父亲呀。
我父亲问书写,知道为什么给你取书写的名字吗?
父亲,你是想让我像你一样,长大了也搞文学创作?
我父亲使劲拍了一掌书写说,书写真聪明。
父亲你更聪明。
儿就别恭维为父的了。
我说的可是真话呢,你的小说在我们学校,可受同学们追捧青睐呢。
真的吗?我父亲跳起来了。
水莲也激动得泪涌双眸,她逢人就说,我男人好样的,他从来不怕吃苦,每天晚上看书起码熬到深夜,终于要见阳光了,说实话,之前我都不抱任何幻想的,现在,我提议,我们大家为他干一杯。接着她又说,你就要上省城学习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干一杯吧。水莲的话声情并茂,语词恳切,我父亲又流泪了,水莲帮他把泪抹掉说,不许哭,上学不是好事情么?
是好事!
那就别流眼泪。
好好好,我不流眼泪。我父亲把潮湿的泪水擦干。
我父亲是个多情善感的人,这是作家必备的前提条件,同时,我父亲爱流眼泪,是个有激情和极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对事物和人生的理解超乎常人。
这天晚上,饭桌上最好的菜是猪肉,还有一盘猪肾,这是我父亲继承了他父母亲一生的嗜好,我父亲炒菜并非有什么特殊手艺,或许出自对肾的理解。他烧制的肾,不仅香脆可口,吃了让人有种说不清的爽快感。每逢上这道菜,书写就竖大拇指说,父亲炒的肾,在我们村,只怕没人可比。水莲连忙说,岂止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放到县城去,也无人可比的。
书写突然间晕倒了。
书写倒下时,就像倒下一根木桩,头重重地叩在地板上,仿佛铸铁撞在水泥板上,响声沉闷发懵。
书写一向有犯头晕病,经常性地要吃点眩晕药。可这次不同以往,书写以往犯头晕,静静地坐坐,吃点中草药就好,这次却是天塌地陷,我父亲和水莲无论怎样摇晃,书写睡梦太深,好不容易被拽醒,其状态,就像坍塌的沙堆,问他哪不舒服,书写只是摇头。吓得我父亲和水莲冷汗直冒,水莲边哭边嚎我父亲,你还呆在这?
那我该上哪?
快去找医师哪。
找谁合适呢?
水莲大怒,这样的事也要问我。
林峰说,水莲,你这样嚎文明合适吗,你们的儿子要赶快送大医院,据我观察,他的病恐怕不是乡村医师救得了的。
经县医院B超检验,书写犯的是肾坏死,不是一个,是两个全坏死。
不过,医师又说了句,幸亏发现及时,应当还有得救,而且你们儿子也还年轻。
那赶快救呀。
医师告诉说,县医院没有肾移植手术条件,得送市医院,就算到了那里,也还要看肾源情况。
市医院的说法果然一样,书写双肾已经枯竭,必须立即移植。
我父亲和水莲听说换肾可以解决问题,不觉松了口气,哪知医师转而告诉说,肾源很难解决。
水莲问医师,上哪去要呢?
医师又说,钱准备好了吗?
多少?
十五万,但不包括住院以及其他费用。粗算下来,二十万不可能少。
我父亲和水莲几乎当即晕倒。他们喃喃地问对方,上哪去筹这笔钱。别说十五万,就是五万、五千又上哪去筹?
真的黑了天了。
我父亲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望着我父亲,他们无法接受无情的事实,他们既无房子可卖,也无其他物件可卖,不像今天,可以拿山场林地作抵押,或有农村医疗补助,当年还没有这些。我父亲打算先把儿子搀扶回家,因为暂时的住院费也难支付。
医院不同意这样做。
我父亲反问说,医院是不是已经答应先把我儿子的病治好,费用的事日后我们慢慢还?
医院没这规定。
你们就知道这规定,那规定的,就是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儿子,我们回去,就死,一家人死在一起。
村民围着黑天瞎地的我父亲一家人,怕他们出事情。
水莲失踪了。水莲不见了是村人发现的,随即,书写也失踪了。
这事我懵懵懂懂的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父亲首先想到的是她母子是否想不开自寻短路了,这种事情有发生过。去年,一个幸福家庭,因为儿子犯癌症,拿不出钱医治,父母不忍心看着儿子一天天往下消瘦,更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整天整夜遭受病痛折磨。他们想,要死就一起死,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儿子要是死了,他们绝不会苟且偷生。那天晚上,一家三口果真同时离开人世。我父亲的家遭遇到相同状况了。然而,我父亲突然躍起说,我不信,天会有绝人之路,我先去把他娘俩找回来。
房屋四周,及全村上下被我父亲和热心的村民找了个遍,踪迹全无。我父亲想,她母子俩究竟上哪了,就算向谁借钱,也不该这种时候去呀。难道上外婆家去了。结论自然是否定的,因为水莲娘家也不富裕,不哭穷就烧高香了。难道还有别的地方去不成?
村民劝我父亲说,他们不会寻死的,先想想该怎样救书写吧。
林峰猛生智慧说,除非……林峰只说了半句话。林峰见识多,年轻时,身不带分文,仅凭肚子里多些墨水,只身走南闯北,邻近数百里,没有不知道他的。然而,他却吞吞吐吐。我父亲急了,说舅舅,有话你说?显然,我父亲听出林峰话中有话。
还是别说算了。
你这人?
还是别说算了。
再不说我生气了。
你就生气吧,我还是别说算了。
我们还是不是亲戚。
当然。
既然是亲戚有话直说,不该吞吞吐吐。
要救你儿子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你自己救他,也只有你能救他。
怎么救?
你儿子不是肾坏死吗?
我父亲仍旧不懂其涵义。
把你的一只肾移植给他呀。
我父亲这才恍然大悟。
黎明时分,水莲和书写前脚挨后脚回来了。
我父亲满头大汗问,你们上哪去了?
水莲说,我在村后的大石头上找见儿子,在那坐了一夜,本想不回来了,可又舍不得你。
我父亲大哭,说,我文明哪世修来的福哇。一阵长吁短叹后说,报告个好消息,我们的儿子有救了。
水莲捉住我父亲的嘴接连亲了几大口,啪啪啪的接吻声,像放鞭炮一般,惊得满屋子的人直发愣。
书写表情木然,听说有救了还这样。
走,快走,我父亲好像遇上一件天大喜事,他完全忘了今天是他赴省城上文学培训班的日子。出到门口,一阵夏风吹来,他才猛然想起这事,他轻轻地拍了一掌后脑勺说,我写封信去学校,说我要在家守候儿子几天。他请学校一定為他保留住名额,文学梦他无论如何不会放弃。
换肾得做许多工作,并非说换就换,说摘就摘。首先,得查血液,基因位点,白细胞配型等等是否相符。血型化验出来后,医师就颇感惊讶,他望了望我父亲,又望了望另张床上躺着的书写。疑惑的目光扫来扫去,就像电子扫描仪似的。
这时,书写突然从床上滚了下来,缠住我父亲的大腿热泪盈眶说,他不要换肾。
为什么?我父亲很是吃惊,他扳住书写的头,寻常间,他经常做此动作,就是让书写蹲在身前,他扳住书写的脸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是我的儿子吗,你像我吗?
书写说,我像你,父亲。
我父亲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父亲极易动感情,属于典型的性情中人,情感来了,如洪水滔滔。
这样的人可真应当写作呀,评点我父亲文章的一位女老师这样肯定。这位女老师文学素养高,属评论家类型人物。当她第一眼看到我父亲的文章时,眼睛就雪亮了,当她听说我父亲写作时间并不长,重要的是,我父亲只读了三年书不到时,她的眼神便金光闪烁了。进一步说,她感觉她有些爱上我父亲了。当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这样做,我父亲呢,对此,也一无所知。他只是高兴有人对他的文章作如此评价,让他欣喜若狂。评点我父亲的女老师说,文明真合适写作,只要刻苦和有必要的时间去写。
时间我有,我父亲说,这世上最富有时间的人就数我了。
女老师极感惊讶地说,你最有时间了,说说,你怎么最有时间了。
我早上起床后,无论如何我都用上一个小时读书写作。晚上十点吃罢晚饭,我可以写到凌晨一点两点。
你的身体钢铁铸造不成。
为什么一定要钢铁铸造,我感觉我的身体应当比钢铁还硬。
你太小看你所谓的时间了,其实你并不富有,比干这行中很多的人,你的时间少得可怜呢。
我父亲这才想起,确实,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很大一部分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许多事情,不会因为主观意志坚定,就不会遭遇不请自来的繁杂事情,比如说妻子的亲戚病了,村里其他人家操办红白喜事,哪一样能不请他。还有儿子上学也有不少的事情要忙,比如开家长会等等。
但我父亲凭借坚强毅力,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篇又一篇文稿得以变成铅字。可是现在我父亲的天黑了,他不能靠意志力就能把某些突发事件给解决了,像书写犯肾衰竭这样天大的事,他必须把身体上最重要的器官摘下来。父亲救儿子,这原本没说的。
……可是,我父亲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儿子竟死死地搂住他说,父亲,我不要换肾。
我父亲惊讶了半天问,为什么?
我就是不要换。
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这许多为什么,我告诉你,我怕痛,这个理由成不?
不成,我年纪比你大,我都不怕痛,你怕,你胆小鬼,你不是我儿子。
书写不知怎的就哭开了,也许因为我父亲这句伤到他了,以至哭声里颇带苍凉与绝望。
我父亲搂着书写哭得很伤心,说,你的生命都是我给的,我愿再给你一次生命,我有一个肾就得了,不需要两个肾的。不信你去问医师,医师就是这样说的。
就算只要一个肾就可以活,我也不需要你的肾,你留着它,把身体养好点,你的身体也不是很好的。况且,你的文学梦想刚开始,你都四十多了,别人四十多就想着抱孙子之类的事情,你还有更大的文学梦想,这才是你的事业,你应当把它很好地完成。这既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为什么,为什么,我父亲放声大哭,说,做父亲的哪样对不起你呐,你要这样说,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似的。
他的儿子张口想说什么时,水莲扑了上来,加以制止。再不出场一切都晚了。她说,书写,你混账!
母亲。
你混账!
母亲。
别叫我母亲,我没有这个儿子。
你有,你有的,你有这个儿子的,母亲。
室外,雷鸣火闪,狂风暴雨倾盆而至。飓风阵阵袭击着山冈。屋顶被掀翻,路人的脚步被吹得东倒西歪。飓风疯牛一般,无情地摧残着医院大楼。
医师告诉说,换肾手术现无法进行,什么时候开始尚无法确定。
这时,书写的脸孔在电闪雷鸣中亮了一下,我父亲发现他眼里全是泪水。
书写对父亲说,父亲真对不起。
我父亲极惊诧地问,你是我儿子吗?
我是!
是你就不应当老这样说话。
但是我对不住你!
又说。
你不能上省城学习了。
没关系。
你再难完成作家梦想了。
谁说的?
你把你的肾给了我,你当不成作家了,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还说?我父亲真生气了。
水莲见书写老这样说话,急得嗓子差点冒烟。她急忙制止说,儿,你身体不好,不要乱说话。
母亲。她的儿子生气了。
母亲斥责他,你懂些道理好不好?
我怎么不懂道理了?我和父亲说话,你老插嘴,意思是不准我说话对吗?
我没有不让你说话。
那好,我和我父亲说话时,请你不要乱插嘴,更不许打断我,你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你怎么还乱说话。
她的儿子突然跃起,扭头往墙角撞去。幸亏我父亲眼疾手快,在书写跃起的瞬间,我父亲硬生生地把书写拽了回来。水莲于电光火石中看得真切,吓得血液凝固。
书写说,父亲,我不想活了,我要是活下去会害了你的,你就让我死好吗?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呀,父亲的命就是你的命,要是你的命没有了,父亲活下去还有意思吗。
父亲,你活下去有意思的,倒是儿子已经没法活了,儿子要是再活下去会拖累很多人的,父亲让我死吧?说着抽身就往外跑。被我父亲给拽入怀中,我父亲怕书写经受不住打击,紧紧地搂着书写,就像书写仍牙牙學语时那般。父亲听到了书写非同寻常的心跳,他自己的心跳亦不寻常,父子连心,大树连根,莲藕连体。
突然间,书写跃离我父亲胸怀,定在我父亲对面,问,父亲,我真是你儿子吗?不!应当不是才对!我父亲被问得目瞪口呆,他以为书写疯了。病情急躁的人,常常会犯口语失误的毛病。
书写说,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儿子,你不用救我。我不能对不住你,这个世界我谁都可以对不住,唯独不能对不住你。这时,手术楼旁一棵数百年老树突然间遭飓风连根拔起,几根树枝扑进手术室,把一台重要器械给砸坏……书写一副视死如归模样冲出医院大楼,往暴风雨中扑去。
水莲怔了几秒钟,不去追书写,仿佛知道书写会在某处等她似的,她骂我父亲说,儿子疯了,你不知道吗?你这个恶人。就怪你,怪你,要是儿子没了,我会和他一起去死,我们娘俩死了,你就一个人好好活着吧。
那我也不活算了。
你还不活算了,你说说你怎么就算了,凭什么算了?水莲语无伦次,显然被愤怒的火焰烧糊了。在她看来,眼下出现的一切,完全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
我父亲百口莫辩。
没话说了吧,我真后悔,嫁给你这样一个狠心肠的人。
我怎么就狠心了,我父亲大为不解,按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不该答应把我的肾给书写。
知道你的肾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知道是吧,我告诉你,你的肾是猪肾,牛肾,马肾。
我父亲是个本分人,你说他什么都可以,你骂他什么也可以,但你不能骂他的肾,古话说,肾乃天下之本,我同意把我的天下之本给儿子,你还想怎样?为何这样诅咒它!
你的猪肾、牛肾给了我儿子了吗?
我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一耳光扇去,像甩陀螺一样。水莲终于站稳后,反倒不哭不骂了。随即朝暴雨中奔了出去。我傻乎乎的父亲的手脚和思维仿佛被什么绊住了,仅仅怔了数秒钟,随后也奔了出去。
我父亲四处找他娘俩,随后便两手空地站在大雨中,任凭暴雨冲刷其神经。他想起一生的一幕幕,想起亲爱的父母,想起水莲和书写生活的一幕幕。
古人云,百孝为先,无后为大,我爷爷奶奶生前最忧心的就是我父亲娶不上妻子,这都是他们长年拖病种下的恶果,他们不会原谅自己;更不能原谅的事情是,我父亲无法上学,我父亲八岁多就上山干活了,这个年龄段的许多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呢。父亲为哄父母开心,每天假装去上学,实则上地里干活去了。我爷爷奶奶想,只要儿子能上学,就算生活再苦,就算病再沉重,就算爬出门去干活,他们也甘心情愿,儿子的学一定要上的。要说,我爷爷奶奶虽然身体不好,也没糊涂到这步田地,但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些。
红薯芋头种下去了,田也种下去了。自然,这些功夫并非我父亲一人可以完成,是好心的乡亲不忍心看我父亲一个人劳累,他们伸出援手帮助我父亲把庄稼种下了。
我爷爷奶奶问我父亲学习情况。
我成绩不错,老师还经常表扬我呢。我父亲没说假话,他虽然无法上学,他的老师同学就轮流帮他。我父亲不想这样,可同学和老师的热情无法推辞,他也不想推辞。于是,我父亲说,别把我没上学的事告诉我父母好吗?
老师和同学湿润了眼说,好的,我们保证。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晚饭后,经常有同学上家来,钻进我父亲的房间大半夜才离去。有时老师也亲自来,半夜才离去。他们走后,我父亲仍坐在破旧的桌子前一笔一画地写作业。
我爷爷起夜时发现,我父亲的房间里有光亮,近前一看,惊呆了,我父亲正在读书,我爷爷笑了,说,老天有眼啊。我爷爷最欣喜的是我父亲爱读书,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因为这样,更觉得读书重要。我爷爷常常人前人后夸我父亲,我儿子读书还算可以。
岂止可以,他很不错的。
你们也这样看。
我们大家都这样看。
那就是我祖上积德了。
你们祖上确实积德了。
我爷爷因此哈哈大笑,他长时间没这样笑了,顿觉身子骨爽朗许多,好像缠身的病魔离身去了,他撑着拐杖爬上山去检查庄稼。他又惊呆了,有个小人儿正在地里拔草,野草好高了,假使不及时拔掉,玉米或其作物会被野草吞噬掉的。我爷爷惊喜地想,谁家的孩子这么能干,近前一看,这哪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不是文明儿么?
文明,你不是说你上学去了吗?
我想先扯会儿草。
那你平时都不上学?
等你们的身子骨好点,我就上学,我还小,有的是机会。
我爷爷搂着我父亲哭得很伤心。泪水瀑布似的,一阵阵下来。
我父亲不能上学的事就这样泄露了。
泄露了又能怎样,我爷爷奶奶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身体拖累到孩子了。于是一家人抱头痛哭。我父亲替他的父母亲抹泪让他们别哭。
别哭,你们别哭,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还能好得起来?我爷爷奶奶惊讶他们的儿子这般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
真的会好起来的。
因为我父亲这番开心的话,我爷爷心里好像突然闪进了道阳光,活下去的信心陡起。因为此前他和我奶奶商量好,尽快离开这世界。
你能做到吗?我爷爷问奶奶。可我爷爷不知道奶奶有多么爱文明,她不是怕死,是割舍不下文明,因此长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内心里说,她岂有不顺从丈夫之理,只是他们感觉再不能拖累儿子了,他们只要多活上一天,儿子就要多受累一天,他们已经想好,去世后,我父亲能够自己过下去最好,如果不能,就让我父亲的大表哥把我父亲领走,哪怕面临改姓。他们希望儿子未来的人生路轻松些,不然就太苦了,他们就这点希望,可是这希望也迟迟无法实现。我爷爷奶奶的病一直不见好,也一直无法突然死去。他们活了一天还想再活一天,活了一年还想再活一年,一闪就过了近二十年。我父亲逼近三十岁,家中一贫如洗。这时,我爷爷奶奶再不愿活了,果然,这一年的某个夏夜,二老相继辞世。亲爱的乡亲们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把我爷爷奶奶安葬了……只是安葬过程中遭逢的那场特大暴雨,带出许多说辞,有人说,我父亲受恩于父母,才遇上这样的好天气。
什么叫遇上这样的好天气?有人表示异议。有人说,下大雨就是发财的意思。
我父亲也不认同这种说法,他只认定下雨不好,出太阳才好呢。
我父亲又想起,他和水莲结婚后的甜蜜恩爱的日子,想起书写怎样来到这世上,又怎样一天天长大,想起和书写在一起的许多亲密情景,父子俩如何一起爬山,一起下河,一起摸鱼,一起洗澡,一起捉蛤蟆,一起,一起……父子俩一起干了多少有趣的事儿,最有趣的一次,父子俩傍着狗窝睡了一夜,主张是书写提出来的。一共十只狗崽,只只頑皮可爱。隔天,书写小猴一般给老猴子满头翻找虱子,把正在远处劳动的水莲几乎笑死。隔天晚上,父亲俩又傍着狗窝睡觉,狗崽们轮番向父子俩发起舔食工作,它们一会儿舔食我父亲和书写的嘴唇,一会儿舔食手脚,一会儿舔食脑门,书写被狗崽们舔得奇痒难熬,忍俊不禁。小狗母亲不高兴了,因为影响它休息,白天它要带崽们出去玩,还要轮番给它们喂奶,它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于是,一气之下,它摁住小狗嘴巴说,你小子还让不让我睡觉啦……我父亲回想着生活中的一点一滴,越想越心痛,他不能没有这个儿子。可是他上哪找他?他确认书写疯了,气疯的人常常会说些毫无章法和毫不负责任的话,可信度没几分的,他确信书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算过时间,水莲嫁过来那天,到她生下书写,刚好稳合生育期,一天不多,半天不少。但是,书写为何说他不是他亲生?水莲听书写说这番话时,几乎揍他了,如果她心里有亏欠,会这般理直气壮吗?再说,难道一直自以为娶了个好妻子错了吗。夫妻结婚十几年,俩人几乎从没有粗过脖子红过脸,我父亲无论什么提议,水莲全表示支持,就像上省城学习文学创作这样的事她也全力支持。
回想起为祝贺即将上培训班请客这晚,客人走后,我父亲搂着水莲亲了好一阵子,水莲竭力推开我父亲说,我快被你搂得没气啦,你想搂死我吗?
我父亲长着脸忍受水莲的斥责,他想我太高兴了才这样嘛,你知道文学创作将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
有好处,有好处。
你不高兴?
我说有好处了你怎说我不高兴,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让你去。
这件事情你是答应了的。
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啦?
哦,我父亲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是不是不想我去。
我这样说了吗?两人就此争执不休,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口角之争,这件事本来是我父亲不对,本来就他多事,水莲不过说他不该搂得那样紧,便引出诸多废话。终因我父亲好脾性,他破颜一笑说,逗你玩呢。
水莲说,我也是逗你玩呀。
那时,我在我父亲的身体里乐了。我是我父亲的身体器官,假如允许的话,我称他为父亲,其实,我早就这样称呼了,看官要是有意见,我也没办法。只是此刻我哭了,哭得极伤心,我知道父亲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他一定会把我摘给书写,尽管书写说他不是他亲生的,尽管他对此已经产生怀疑,但他还是会把我摘给书写。我哭是因为我要离开我的亲生父亲了,去到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我的神经末梢连着我父亲的神经末梢,我们身上的每一根血脉紧密相连,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心跳,我们的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都连起一起。其实我父亲的身体并非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棒得像头牛,他哪里就棒得像头牛了,他的一切功能支撑点全靠我和我弟弟,我兄弟俩的工作就是排毒,滤尿,使我父亲身强体健。其实我兄弟俩的身体也不好,这是小时候我父亲上山砍柴时给摔的,那一跤摔得很重,两块凹凸的石头刚巧抵住我父亲的腰部,即抵在我兄弟俩身上,我父亲昏死三天三夜,我兄弟痛彻肺腑三天三夜。因此,我兄弟俩一直不是很健康,可是我们尽职尽责,这份职责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是现在我就要离开我父亲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父亲呢,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离开我亲爱的父亲。
……
直到这时,有人发现我父亲一直怔在暴雨中,他劝我父亲说,你在这等不见他娘俩了。
我父亲傻傻地问,那我该上哪等他们?
我听说他娘俩搭车回家去了。
我父亲连想都没细想就飞奔着往家赶。
车上,水莲问了书写许多话,书写一句也没回答。他只知道自己深爱着父亲,也深爱着自己的生命,他嘴上虽然说不要我父亲把我摘给他,可心里并非这样想,他多想活下去呀,他舍不得父母亲,舍不得养育他的土地,舍不得所走过的日日夜夜,舍不得同学老师,舍不得生活中经历的一切的一切……他要好好地细想一下,怎样才能活下去。一个人要活命,要生存,有错吗,一点都没有呢。问题在于,为了自己活命,是否侵犯到他人权益,书写很清楚,他侵犯到我父亲了。不,应当说,他侵犯到我父亲的生命之源了。在他想来,我父亲有何错误,没有,半点都没有呢!我父亲完完全全是受害者,他的人生太苦了,有错的是母亲。
而母亲怎么错的,他不知道,也不是一个做儿子能知道的。然而,作为母亲,水莲无论如何都得救儿子,儿子是她的命,甚至比命还重要。水莲同时还想起她和我父亲夫妻间的诸多幸福恩爱的日日夜夜……
我父亲赶回到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没有水莲和书写的踪影,我父亲大感惶惑时,水莲出现在我父亲身后,她全身浸湿。我的父亲抓住水莲的手焦急万分问,书写呢?
水莲扬起一头乱发使劲推搡我父亲,要我父亲赔他儿子,她说,她找不见书写了,如果失去书写,她也不想活了。水莲绝决人世的话,把我父亲的心揉碎了。然而事实却是,水莲确如市医院门口的人说的,她确实和书写乘坐一辆便车回到村外的路口。路上,母子俩相依相偎,母亲知道儿子的心,儿子也知母亲的心,但是儿子就是不跟水莲说话,无论怎样都不说。回到村口,儿子执意不跟母亲回家,他说他要一个人走走,他不会和母亲一道回家,而且不准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拿他没办法,却又放心不下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你再跟着我?
儿子生气了,儿子生气时,把母亲吓坏了,她从来没见儿子生这么大的气。
你不会想不开吧?
别再跟着我,我想自己静静地待一下,你回去先……
她知道,儿子说话算话,惹恼了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水莲既忧郁,又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好目送着书写往一条小路上去了,自己则硬着头皮往家赶来。
发现我父亲在,她先是吃了一惊,她认为我父亲简直从天而降,本来心气已渐渐平复的她,见到我父亲后,不仅不欣喜,反而心生怨气,并把这股怨气向我无辜的父亲撒去,她转身又往雨中扑去,被我父亲拽住了。
我要找我儿子,我要跟他去。
我父亲说,我听说他和你一起搭便车回来了,是不是?
是你个头!我想去死,书写不会回来了,他不回来了,我肯定会死!
我父亲大哭,说水莲,你不能走,你是我的生命,知道吗?
我儿子是我的命!
水莲下死劲想挣脱我父亲,我父亲不让。他不会让水莲离开他,她是我父亲唯一的滋润,如果不是因为有水莲的出现,真不敢想象自己的情形会怎样。我爷爷奶奶死后,曾几次有过轻生念头,他不想过那种要什么没什么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于他已经没了任何意义,可当水莲嫁给他后,才有了日子的滋润与甜蜜,现在自己都成了小小的作家了——
他在心里给她写了首诗:
啊——
我的妻,你是我生命中的激情
是我生命中斑斓云彩
是我潺潺歌唱的小溪
你让我享有了爱的权力
你恩赐我生命之树每一叶幸福光阴
我将用生命抒写你为我奉献出的一切——
突然间,我父亲朝水莲跪下了,泪水如瀑布一般说,我的妻,我和你一起去寻找儿子,吉人天相,相信书写不会出问题的。我有预感,他一定不会出问题。
水莲汪着眼帘问,你不会因为……她的话说一半留一半。
我父亲说绝对不会。我心胸宽阔的父亲理解他的妻子想说什么。
他们找到了书写。
书写站在石拱桥上让暴雨尽情冲刷,这一场雨前天开始,一直下到现在,没有丝毫停歇之意。
桥头有棵伞状似的浓荫树。天气晴朗时,桥下溪流徜徉,带出一湾浅滩,沙软如脂,卵石撩人,河中鱼儿游弋欢唱,我父亲和书写在这条河里度过多少个喜人的日日夜夜啊,他们在沙滩上堆积沙人,在河里嬉戏,上树掏鸟蛋。河岸旁有一棵大树,与桥头大树遥相呼应,仿佛情人似的,好几种鸟在树上安家。
父子俩坐在桥上看云起云飞,儿子骑在父亲的肩头,在河边的田野里走来走去,稻子收割完毕,他们在稻草堆后面做着村人们所说的捉迷藏,他们或靠着稻草堆细心地读书,或朝对方微微发笑。
有时候,水莲来到身旁,一般她不参与他们的活动,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微笑着。她常对村人说,这是我的福气,假如不是嫁给文明,真不知会遇上怎样的郎君。
人便笑她,还郎君呢,文明当初那副穷酸样没把你气死吧。
我气死了吗?气死我会嫁给他,我就看中他这点,有理想。
当初你就看中他有理想了,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
要是都看出来了,还会有我的份,只怕早就被人抢走了。
现在抢,还来得及不?
我踢你!
……
我父亲跑上桥去,尽管书写是否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疑虑没释然,但他仍会救书写,这就是我父亲的为人。况且他爱书写,灵魂里的那种爱;书写也爱父亲,亦如灵魂里爱的那种。我父亲想抱起书写,可他抱不动他了。他说,书写,我的儿子!我父亲的亲切叫声令人生痛。
亲爱的父亲!书写的叫声也令人生痛。
我父亲想把书写抱到医院去,就像小时那次书写生病一样,那次书写一直高烧不退,草药医师,包括乡里的医师都请来了,都无济于事,书写一直处在迷糊困顿中。父母的脸愁烂了,心愁烂了,于是,父亲抱着书写一路狂奔数十里,到达医院时,儿子没送抵病床,自己先倒下了。
医师们吓慌了神。
送医路上,书写病况已显糟糕。我父亲一路狂奔,一路逗儿子说话,我父亲说,儿子,等你病好后,我俩下河抓鱼行不?书写不回话。他又说,我俩上山摘萢去,行不?
书写不回话。他又说,我带你进城看一场电影?
书写一个翻身从他怀里蹿了出去,掉落到地上,站得稳当当。
父亲极感惊讶问,书写,你病好了?
我想看三打白骨精。
你的病好了?
我想看三打白骨精。
我问你的病好了?
书写倒下了。踉踉跄跄赶来的水莲号啕大哭问,是不是我们的儿子死了?
书写又一个翻身跃起说,如果让我看一场三打白骨精,我就还活着。
现在,我父亲又想抱着书写狂奔,可是不仅我父亲再不似先前年轻力壮,书写也不是过去的重量了。
要命的是,多日以来,我父亲身心憔悴,加上冒雨狂奔数十里回家,感了风寒。此刻的我,感觉很不舒服。我说不清理由。我不舒服,我弟弟也一样不舒服。我们的身子发烫得难受,我们犯肾炎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本来没什么奇怪的,水莲见我父亲这样,脸黄黄的,她想,文明你是装的,你一个写小说的,什么花样玩不出来,你敢说你不是装?
我父亲很生气,脸都青了,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说,我装什么装,我为什么要装,你给我说个理由。
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這是你的假设。
水莲也因此气得脸色发青,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必须忍住,再说吵架并非她的本意亦非所长。重要的是,某些话根本不能当着书写的面说,她转而和颜悦色了,她鼓励我父亲仍然像小时候抱着书写上医院那般,拼掉老命也要把书写送往医院,紧接着就出现了小时候我父亲送书写上医院时一模一样的情景,那次我父亲只是口吐白沫,此次却人事不省。
我父亲醒来后,身子却极为难受。我父亲犯低烧,并由低烧转至高烧。我和我弟弟度秒如年,疼痛令我兄弟连死的心都有了。我们为什么要活,不就是因为我们有个好父亲吗,现在我们的父亲累成这样,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活头,我们也不要活了。我父亲分明察觉到这点,他自己生病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最最可怜的我兄弟俩病了令他难受。他难受,我兄弟俩也更加难受。医师急忙给我父亲做B超。
胃火,肝火,肾火,一般人易犯的毛病,我父亲悉数染身,我父亲急了,更急的是水莲,她认为,她的儿子要活命全仗我父亲,而我父亲要活命全仗我兄弟俩,假使我兄弟俩所犯肾炎转为肾衰竭,那么书写也别想活了。
医师说,书写等不起了。水莲问,怎么办。
医师说:一,书写父亲要赶快痊愈;二,先给书写做血透。
得花多少钱。
血透花钱不多。
水莲弄来了鸡汤,她让我父亲喝些鸡汤,她要我父亲赶快好起来。紧接着水莲又弄来了我父亲一生中最喜好吃的腊肉,腊肉我们家没有,我们家一向腊肉腌制得少,可我父亲偏好这口。水莲说,为了这点腊肉,她给人跪下了。
你真跪了?
我跪了,不跪人家会给我腊肉。
你受苦了,我父亲一面吃着腊肉饭,一面眼睛湿漉漉的,我父亲一向好感动,被妻子如此深爱着,泪水不想流都难。
水莲想亲自喂我父亲吃。
我父亲说我自己来,我还没病到那种地步,医师说,我只不过是犯了肾炎,心肌炎等,并无大碍。
犯炎症就不是病了,我告诉你,犯炎症是大病,你就别犟了,我喂你吃。再说,你又不是天天生病。我喂你吃好不好,如果喂口饭你都要推辞,我还是你妻子吗?
你是我妻子。
水莲的眼帘也湿润了,说,如果我不能做你妻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要是真的死了,我父子俩还怎么活。
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爱你。
我更爱你。
我父亲又流泪了,他一高兴,忍不住拍了一掌腰部,不觉哎哟了一声,他犯肾炎,怎能拍这样的地方。水莲大惊失色问,你怎么啦?
这里疼。
别拍它了,还要派它大用场呢,你要是把它拍坏了,我们的儿子怎么办?
我父亲终于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我心跳异常,我知道我将离开我的父亲,离开出生到人世,我一直安享在我父亲的身体里,父亲的身体就是我的家。不管嫁也好,移植也好,我都得离开我的父亲了,去到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的身体里,为他提供服务,竭力激活他的各种身体机能,我将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切之本。
书写也躺在与我父亲相距不远的病床上。书写的情绪仍显激动。
昨晚,书写和水莲吵了一架,矛盾不小,他的意思还是不想做手术。
水莲问他,你不做手术我怎么办?
你就想着你怎么办是吗?
那你要我怎样想?
没有我你一样活,而且会活得很好,你会和我父亲生育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是和我文明父亲亲生的。
儿哎,你就是我亲生的。
但不是和我文明父亲生的,他却要为此承受巨大痛苦,你知道吗?你和我父亲生一个,那样,没有我也一样生活,即使你们生不了弟弟妹妹,你们也一样生活,世上许多没有儿女的父母,他们不同样生活得很快活是吗?
不,不,母亲不能没有你, 你知道的!
你太自私了。
随你怎样说,你是我的心肝,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你,母亲会死的。
你不会死,我听见你和那个人的谈话了。水莲急忙捂死书写的嘴巴,捂劲大得惊人,生怕书写嘴缝间露出什么。
你别捂我,书写铁了心说,那天晚上那人和你说的话我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
那人说我不是我文明父亲亲生的。
乱说。
那个人说,他有证据……
水莲瘫掉了。
书写说,那人说,有关我不是文明父亲的儿子,可以当场验证……而且我还听到你和我文明父亲的争吵,你一直在欺骗他老实本分……
我!我!水莲全身发抖。
书写大声斥问,那人说我不是我文明父亲亲生的,你为什么不反驳,这说明你心里有鬼,你已认可了他说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样做,对我文明父亲非常不公平,我恨你,我只要死,不要活。
你这儿子,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要编造出这些谎言,为什么,为什么?
我告诉你,我听到有人在后边议论说我像谁,这事只有我文明父亲一个人蒙在鼓里……我听到这些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对母亲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说着,水莲扬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书写把脖子长长地伸到水莲面前,意思是你打吧,打死我倒干净了。水莲发疯似的搂住书写,浑身抽搐,呼吸像着火一般。
书写心软了,毕竟母子同心,他知道母亲对他的爱有多深,如果不是遭此厄难,人生该有多幸福。
母亲,我让你作难了。
母亲说,儿子,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你怎么就没办法了,你要是不那个,我不会病成这样的。
傻儿子,你说什么呢,如果没有他,怎会有你?
你终于承认了。
母亲无言。
书写嚎叫,我不要有我。
但是已经有了,你推不掉了,赖不掉了,逃不掉了!说着,水莲朝书写跪下了。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你换肾。不换肾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说着,一头向墙上撞去,被書写给截住了。
现在,书写躺在另一间病床上仍然止不住串串泪水默默地流下。
窗外,一个人闪了一下身影,书写发现了这个身影,水莲也仿佛看到了这个身影。她的嘴角歪了一下,像是调侃,又或像……老实说,她爱那人,那人总在不经意间从她的视线里闪一下身子,随后迅即消失。她恨他,恨得要命,她岁月如花时,她舍命追求他,可他就是不答应娶她。
她说我爱你。
别跟我说这个。
那你让我说什么?他当时做了个动作,就像刚才她的嘴角噜了一下,是不是噜嘴角受他的感染?
你真的不想娶我?
你知道我这人就是这样,在女人身上不想花太多工夫。
我嫁给你,帮你洗衣做饭,帮你打理家务,还会帮你生养一大群儿女,怎么叫不想花这些工夫了?
反正我这人你知道的,吊儿郎当,你要是真嫁给我,会吃亏一辈子。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绝对不要娶你,你就别再天天死缠着我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那人如此决绝,于是,水莲毅然转身嫁给我父亲了。她本来就对我父亲有好感,她认为我父亲有孝心,如此孝顺父母的人,绝对是好人。她把她打算嫁给我父亲的心事向父母说了,父母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慌成什么似说,你这副小姐样子,要嫁给文明?他们的意思是,你吃得了这份苦吗?水莲眼神坚定说,不就吃点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父母又坚持了一阵自己的意见,之后便点头认可。毕竟他们的女儿不是千金小姐。
出大事情了。
我们地方上有一个古怪做法,就是晚上嫁人,而不是白天出嫁;更奇的是,傍晚时分,瓢泼大雨夹杂着拇指或拳头般大的冰雹当空砸下,无数人家瓦檐破裂,农作物遍地倒,大面积树木被砸成颓子,还有好些夜不归宿的牛羊被砸死砸伤。
水莲一个人坐在房间,常理说,出嫁前应当和女伴待在一起,和前来吃婚嫁酒的叔叔伯伯们打个照面,她却心事重重,一个人长时间待在房里……迎亲队伍来了,母亲进房催她出去见见亲朋,她却钻进厕所老半天不现身。母亲急了,她这才出来,母亲发现她的妆有些乱,神色也不对。母亲惊问,水莲,发生什么事情了?
水莲回答得支支吾吾。母亲钻进厕所,发现通向野外的厕所门没有关好,地面湿漉漉的,究竟什么情况?水莲不说,母亲不好再追问。
水莲在众亲朋的簇拥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嫁到我父亲家,异常惊险的情形是,过桥时,水莲和伴娘几乎遭洪水卷走。所有迎亲送亲的人全成了落汤鸡。
地方上有说法,说是嫁娶遭遇涨洪水,婚事会不顺。
预言果于十六年后不幸言中,书写双肾坏死,我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我父亲了。
我流泪了,舍不得离开亲生父母哭泣有错吗,我看见医师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它要把我从我父亲的身体里摘走,我父亲被打了麻药,虽然如此,我兄弟俩感到父亲的心很紧张,也很疼痛。父亲疼痛,我亦疼痛钻心。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离开他,就在昨天晚上,他和我兄弟俩聊了几乎整个晚上,他知道医师从他身上取走的是我,而不是我弟弟。他同时知道,我比我弟弟身体强些,他安慰我说,我的儿,你们不嫌弃我,跟我来到这世上,我没能好好地关照爱护你们,反而让你们遭遇诸多困难,我对不住你们,好在你们两兄弟都很听话,也都很照顾我,让我有力气八岁时就下地干活了,我那也是没有办法,我得照顾你们的爷爷奶奶,直到把他们安静地送走。后来,你们又一直支撑着我,用有力的生命助我婚后的生活,我总是天还没亮就上山干活,你们陪着我。我熬更受夜自学了许多文学方面的书,你们陪着我。我考上省里的文学培训班,我高兴,你们也高兴,现在看来,你们兄弟俩有一个要离开我了,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好痛。
我兄弟俩听得号啕大哭,尤其我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不知道怎样帮父亲的忙,尤其是我,这一刻,我感觉肝肠寸断……我不想离开我的父亲去到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我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一直哭到白晃晃的手术刀划破我父亲的肌肤,进入到我身旁,我感到一阵尖叫般的刺痛。可是我喊叫不出声,即便喊叫得出,也不敢喊,假使我这样做,父亲会更难受,我不想让父亲难受。我听见一脉脉切断我与父亲联系的断裂声,那一刻,我轻声地叫了声父亲,永别了——
我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感觉到的仍是痛,全身痛,我感到我和书写的身体结合得并非像医师说的那样,手术很成功,我和书写包括经挛在内好几处地方并没有连接好,医师夸大其词了。而且,基因位点测定和白细胞配型都不是吻合得很好。
我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边的一切似乎都不欢迎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受齐刷刷的陌生眼光望着我。我是我父亲身上的一块肉,他把生命给了我,现在,又把我割舍给书写。书写或许性子急,又或许吃错了食物,总之,我有发炎的迹象显现。这可不是好兆头,被吓坏的不仅仅是我,重要的是水莲,水莲每日每夜守候在我新的父亲床前。书写皱眉,水莲皱眉;书写苦脸,水莲苦脸;书写睡觉翻身发出极细微呻吟声,水莲立即惊慌地问,儿,你哪不舒服。
书写不想母亲这样,但母亲分明感觉到儿子身体出了异样,书写硬撑着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你不舒服是吗?这样的话本来应当问,却也不应当问,一个病患者,你老这样问,反而增加心理负担。可是不这样问又能怎样问,而怎样问都是有问题的。水莲犯愁起来,完全失去刚做完手术时那番情境。
我父亲因为我离开了他,心身一直隐隐发痛,重要的是,半边腰身突然空空的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他既需安慰书写,又需安慰水莲。我父亲是个责任感很强,心肠极为柔软的人,遇见高兴的事会哭,遇见痛苦的事会哭,遇见高尚情操的人的艰辛付出也会哭。命运如此,其奈他何,我父亲默默地把一切都承担了。他躺了三天就下地了,医师让他多休息几天,说你不能这样快就下地的,你得好好休养,必要的营养要跟上。
什么叫必要的营养?
就是多杀几只鸡吃,或多吃些其他营养品,比如牛排、牛奶之类。
好的,我父親说。事实却是,书写像女人生孩子那样,天天吃鸡,我父亲不吃,他说他不想吃鸡,他无法闻鸡的味道。我知道他说假话,家里哪来钱天天买鸡吃;再说,水莲每两天炖一只鸡,他只喝少量鸡汤,至于牛排之类,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他起床下地时,身子晃了几下,险些跌倒,但他站定了,他的意识里生长着的不仅有庄稼,还生长着要去上学的念头,水莲当然理解这点,但她告诉他,你上不成学了。
为什么?
没钱了,你上文学院的钱全用在住院上了,而且又负有新债了。
他一听这话立即摇晃起来,突然间,眼睛一黑,跌倒在地上。
水莲见状就像教训小孩,说,你这么不听话,快上床去,要听医师的,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可是医师的话还是要听的。
我文明父亲被水莲一顿数落,既心痛,又平添几分愁绪,他的文学梦想彻底完蛋了,新的欠账又跳到肩头上来了。
他给学校和他的辅导老师去电说,他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
就是不想上了。他的辅导老师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那你要想好啊,一者,你的年龄不小了,再者,这样的机会不是常有的,有时,一生就一次。咀嚼着这话,我父亲寻个背阴处一个人偷偷地哭了起来。
我进入另一个父亲的家里,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正一点一点地萎缩,书写也一点一点萎缩,人很快地消瘦下去。水莲哭开了,她发狂般地斥责医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们不是说我丈夫的肾和我儿子身体很相符才动手术吗,怎么成了这样,一定是手术出了问题,你们必须给个说法,否则我告你们。
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你们不想这样?
医师摊开双手说,这样的事谁能给你们打包票?
你们打了。
看看你的签字吧。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傻眼了,白纸黑字清楚写着,如果出现意外,家属得承担最终责任。
水莲软了下来,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请你们救救我儿子。
你们说话呀,急死我了。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这问题你们怎么解决?
医师被问得直摇头说,只能再换一只肾……
再换一只肾?
是的。
换谁的?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水莲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夜深人靜,我文明父亲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却灵敏,回到家里的这些天的晚上,窗外偶尔出现嘀嘀咕咕说话声,一个是水莲的,还有一个呢?
书写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事他一直犯迷糊,他悄悄问水莲,究竟怎么回事。水莲怒火冲天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我有过对不住你的事吗?你难道一定相信书写重病犯迷糊说的话吗?
我父亲被一顿数落,脸红一阵白一阵,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
水莲说,文明,你不该怀疑这,怀疑那的,现在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书写身体始终没见往好的方面转呢。
我文明父亲的心在流血,他联想到书写说的那些话,也许医院还做了其他的检验……他的锥心之痛,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已彻底放弃创作雄心了,他的意志力和雄心被世间困苦全消费了,他感到厌世。
水莲说,我想来想去,你还是上县城找份工作吧,我听说就算干粗活,比如干泥水工,每天最少也可以赚百把元。我文明父亲心想,你不怕我死在那吗?可他没说,他知道说了也白说。因为家里确实太缺钱,干农活是出不了钱的,而且书写的病还得治,所以他二话没说就上县城打工去了。
那个人在我文明父亲进城后,就催水莲进城找我文明父亲,水莲先是不肯,后来一路哭泣着进城来了,路上她想起许多夫妻间的恩爱,想起我文明父亲的许多好处。到了城里,她开了一个房。水莲对我父亲特别温柔,她靠在我文明父亲的肩上,我文明父亲身子有些摇晃,显然,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我给你,现在就给。
我文明父亲说,我不要。
为什么?
你说过要等你儿子书写的身体完全好了才给我的。
你说书写只是我的儿子?
难道不是吗,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否定了,现在你还要否定吗,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和那人暗中有来往,我文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母子,为何要这样对我?
突然间,水莲朝我父亲跪下了,说,有人说让你再做一次好事,可我不同意,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的。
我父亲的脸霎时雪白,虽然他猜测到她有要事求他,没想到为救她的儿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本来早已破碎的我文明父亲的心,顷刻间碎成烂泥。他心中再无任何牵挂,本来他想把我摘给书写,把书写救活,然后再找处安静地陪伴阴间的父母亲,救书写的事没有达到,反而失去了我。
水莲接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说,我混蛋,太混蛋,我不该说出这种话,文明请你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几天我文明父亲身体特别不好,老发烧。水莲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她连忙弄来了退烧药,说,你吃了药,会马上好的。我现在回去看看儿子怎么样了,好吗?我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
水莲回到家里,那人在等她。水莲心里止不住怦怦乱跳。
那人问水莲,事情谈得怎样?
水莲突然一反常态斥责那人,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那人问,我还怕儿子多吗?
那你就为书写做点事情。
我现在不正在做吗?我让你劝他把那只肾摘给书写,你没这样做吗?
水莲母狮一般高高跃起逼问说,你不也有肾吗?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水莲会这样说话,他生气了,说,你要我把肾摘给书写?
不能摘吗?你一再强调书写是你儿子,不是文明的,不是文明的,他都献出一只肾,现在必须要再献一只才能救活他,你为何不肯?
我操!那人如狮般怒吼着冲出门去,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莲和她的儿子抱头痛哭,她彻底绝望了。
我文明父亲也不见了。再怎么也找不见了。再之后人们发现我爷爷奶奶的墓旁添了一座新坟。人们惊讶和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知道这座新坟怎样添上去的,它是谁的?我知道,它是我文明父亲的。书写也终于撑不下去了,我虽然做他的儿子不久,却有感情了,书写不愿意死,我也不愿意死,虽然大家病得很难过,可命运无情,死前书写拉着水莲的手哭了很久,我也随着哭了很久。生命终结前的一刻,我的魂魄离开了书写,回到我文明父亲身旁,我告诉他,我这一生,最爱的是他,最恋的也是他。我告诉他,如果他有幸再次做人,我还做他的肾为他排毒。我父亲把我捧进手里放声大哭。
我拉着站在父亲身旁的弟弟的手,泪流滚滚,哭得父亲的魂都痛了——
王成林,笔名王诚林,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桂林市作协理事。
2000年就读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近百万字文学作品出版、发表于《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中华散文》《中国文化报》等多家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