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门到楼下一共需要二分钟二十七秒,步行一百三十四步,通过一条街道,便可以看到卖早餐的店铺里正在冒着热气的豆浆,还有便利店门口那只每日必定早起的猫。豆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猫慵懒地睨视每个过路的行人。一路走到公交车站的时间通常是六分钟二十一秒,如果赶时间,可以变成三分四十三秒,他尝试过多次,这是最快的纪录。
天空通常是灰蒙蒙的蓝色,阳光淡薄明亮,像包糖果的玻璃纸。但是,今天是阴天,天空变成灰白,迎面而来的风里带着潮湿的气息,似乎正酝酿一场雨。已是入秋时节,路边的树依然保持着稠密的绿,这是盛极而衰的信号。叽叽喳喳的鸟声隐藏在树叶间,他打了个哈欠,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他讨厌下雨,但也不喜欢烈日,这样的天气正好。
他向公交车站走去,街上行人神色匆匆,大多是与他一样忙碌的上班族。一片树叶落下来,安静地躺在地面,显得十分悠闲。还可以再多躺一会儿,他想。有一个瞬间,他很想变成那片叶子,无所事事地躺在那里。环卫工人最终会把它扫进垃圾箱,那又怎样?他质问自己。所有事物的终点都是虚无,无论那片叶子,还是一具肉身。不,当然不一样,他否定了这个答案。那片树叶经过春和夏两个季节,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他呢?
走到车站一共是一千三百六十八步,大幅房地产广告覆盖了整间候车亭。有人在等车,三三两两站着,他们焦急而沉默的面孔就像出自同一座浮雕像。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手中翻着一本单词书,嘴里念念有词。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从没有这么努力过。如果努力的话,他认真想了一下,却发现想不出努力的结果。他见识了太多的殊途同归,公司里有不少重本毕业生,同时也有不如他的二本生,他们领着同样的薪水,做着相同的工作。他懒得再想,索性打开手机看消息。手机与他一同沉睡一夜,保持着一夜的寂静。
公交车迟迟不肯现身,他不免焦虑起来。幸好出门早了七八分钟,时间还算充裕。又捱过了七分钟,他要等的93路终于姗姗来迟。他收起手机,皱皱眉,感觉心情像是等待新娘的新郎,虽然急迫,却不期待,因为那个新娘,并不是自己喜欢的。公交车缓缓驶进站,停下,他排队上车,瞥了一眼,发现一款巨大的补肾保健药品横卧在车身,旁边是极具煽情的广告:萃天地精华,养男人神采。这趟车什么时候换了广告?自己虽然也在广告公司上班,也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上了车,早已没有座位,好在人不算多,陆续向后,他停在靠门的栏杆边。一直以来他都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车门上方就是车站指示图。最初是为了防止自己下错站,如今路经的站点早已了然于胸,也还是习惯站在这里。车内空气沉闷,乘客们或眯眼小睡或玩手机打发时间。报站的电子屏抓紧空隙插播广告:来西德尔,让您喜得儿。印象中,西德尔似乎是一家私营医院。联想到车站的房地产广告,车厢外的补肾广告,简直怀疑他们是一条龙服务。一个男人若是实现了这几个愿望,有房子、有女人、有儿子,堪称功德圆满,下一世投胎也信心满满。他想到一幅画,名为“城市”。画中是几栋大楼,空中飞舞着密密麻麻的广告,阳光和天空被它们阻挡在外。他现在面对的难道不就是画中情景?艺术家都有神奇的想象力,他们总能敏锐地抓住想要表达的意象。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站点,他及时下车,转乘地铁。地铁站更是人潮汹涌,他深吸口气,像奔赴战场的勇士,一头扎了进去。
地下无法看到天空,他没有办法再从那种灰白色中提取令人舒适的温度。头顶只有苍白的日光灯,亮度生硬。在地铁上,他彻底被裹挟在人群中,紧抓着上方的扶手,屏紧呼吸。此刻即使是列车爆炸,也有一车的陌生人同他共赴黄泉,大家同生共死。他不由心安,连地球毁灭都不觉得可怕。
从地铁站出来,一路步行到公司。用了七分三十二秒,走了一千六百二十三步。公司在十二层,他在封闭的电梯里徐徐上升。走出电梯,穿过一道弧形的走廊,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他熟练地摁下密码锁,玻璃门开了,对面实习的姑娘先他一步而到,端坐于电脑前。见到他笑了笑:“早上好。”
他点点头,看到她新换了一条裙子,合身飘逸,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里,明媚动人。恰巧是红色,这样晃眼的红色让他略微失神。
姑娘发现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裙子,有些不好意思。“好看吗?”她问。他被红色的裙子撩拨得心思紊乱,勉强点头:“很好看。”
“谢谢。”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她似乎喜欢他,给他带过亲手做的蛋炒饭,还有寿司卷。投桃报李,他送过她一盒西点,仅此而已。他不想和她发生什么,也许是他自作多情,初涉职场的小姑娘只是想和他搞好关系。
他想起自己爱过的女孩,一个在上学时,另一个还是在上学时。两个女生都喜欢红裙子,两个人皆已是过去时。红裙子也是过去时,过去的红色应该成为什么颜色?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想起前一个女生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想起,那种一心一意的读书与喜欢,循着记忆一点一点追溯,像触摸一件厚实的棉外套,让他觉得温暖、敦厚。他想起后一个女生的次数多,第一次见到她,她就穿着一袭红色长裙,那个画面像用小刀镌刻在心上,再也磨不掉。他和她在一起很久,最终由于她执意去外地谋职而结束。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放下。纠结到现在,感情像是变成了执念。不是感情有多深,而是执念有多远。他们早已失去联系,相爱时的记忆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这是时间的过错,无论多么深邃的爱情,都会被时间清洗得面目模糊。
上午的時间是处理昨天没完成的广告文案,以及将通过的广告发给客户。各种各样的广告通过他的手飞向互联网,一个个出现在社交软件里。他有时会升起一种自己是幕后黑手的优越感,像是他暗中操控了整个网络广告的运行。其实多数时间他只是传递者,比起幕后黑手,他更像一个提线木偶。木偶做着木偶该做的事,就像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一份生计,按着这生计的分量,就这样自由而忙碌地活下去。
中午下班,他点了一份外卖,照常咸而油腻。吃惯了这个口味,谈不上嫌弃,像对待工作一样对待它。饭后,照旧有些困,伏在办公桌上简陋地打个盹,敷衍睡意。他在网上买了一个办公室午睡神器,其实就是圆型抱枕。睡的时候脸贴在抱枕上,口水容易流在上面,隔段时间就得拿到洗衣店清洗。或许是阴天的原因,这一觉睡得特别沉,醒来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像是一头栽进了永恒的时间里。恍惚了几秒,清醒过来,低头看表,不过才二十分钟。他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坐回座位面对着电脑。
他有些疲惫,刚才的睡眠不仅没有恢复体力,反而像是耗去了大半精力。似乎做了梦,但脑海里只有做梦的印象,梦的内容空空荡荡,像打开一个大房子里面却一无所有。刚才的睡眠仿佛暗藏着一只美女蛇悄悄吮吸他的精气,他抬起头,视线朦胧,似乎真的看到了美女蛇的模样。定睛一看,明明是实习生拿着小剪子修剪一盆绿植。他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神经质,还是考虑广告要紧。下午有了新的文案策划,为一款月饼做推广,中秋将至,一年又过去了四分之三。草草写了几个思路后,他才想起自己有阵子没和父母联系了。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父母的朋友圈,母亲依然孜孜不倦地热爱生活,朋友圈里是转发的几条秋季养生资讯,还展示了她新做的蔬菜面,绿莹莹的,怪吓人。父亲则每天转发时事新闻再附几句感慨,最新的一条是关于朝鲜核试验。他曾经调侃父亲蜗居小城,却心系天下,胸怀全人类。他工作的城市离家乡不远不近,前些日子为母亲过生日专程回过一次家,家中一如既往,阳台的花花草草又多了几盆。母亲很高兴的样子,嘘寒问暖个不停,反倒像是他的生日。他特意请了假在家多留一天,一共待了三天。家里的蚊子对他格外眷顾,每晚都盘旋在枕畔嗡嗡不停,灭而不绝,绝而复生,连着被叮咬了两个晚上,走的那天几乎狼狈而逃。他不习惯父母送,独自一人到了火车站,包里塞着母亲腌的辣椒花生米、酸黄瓜,它们在玻璃瓶里满满当当,鲜艳可爱。火车站和他当年离家上大学时相比,愈发陈旧。坐上火车,与家乡渐行渐远,车窗外,一群灰色的鸟飞过,无尽的山,绵延不绝的原野,才动身便已开始想念。
他把刚才的几个思路删掉,还是挂上了最老套的团圆主题。皎皎圆月下,团圆仍旧是最恰当的主题。这种大众又通俗的文案顺利通过,不再需要费心修改。接下来的工作比较轻松,写几条雅俗共赏的宣传语。客户的意见,既要强调风格,也得突出口味,甚至还要彰显和谐中国。最近一个朋友和他说广告越来越难做,他深有同感。就连一块小小的月饼,都如此费心竭力。
做完这则推广,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天不知什么时候晴了,或许刚才下过雨,而他竟没有注意到。“刚才下雨了吗?”他问。实习生正收拾桌面,准备下班,听到他的话,抬头说:“下了一会儿,很快就停了。”他起身倒了杯热水,倚在窗边。楼下是往来不绝的车流,仿佛急促的奏鸣曲。夕阳是唯一听众,在西山倦怠地鼓掌,勾起几抹晚霞作为一天的告别。
他端着杯子喝了几口水,主管通知他加班。他机械地点头,有种习惯了的麻木。下楼吃过晚饭,天空早已融入夜色,暗夜的紫红像一只妖冶的蝴蝶,霓虹灯纷纷亮起,炽热闪亮,灯火璀璨。他回到办公间继续设计另一款月饼文案,可能想了一天月饼,江郎才尽,设计出了问题,两个方案都不满意。设计图中的月饼珠圆玉润,他却感觉到它们张牙舞爪,团团把他围住,像是要吞噬了他。他索性写了一个嚣张的文案,竟然顺利通过了。
下班已近九点,他从公司出来,街灯浸润在微凉的夜色中,空气同早晨一样清冷。他一边向地铁站走,一边把步子放得极慢。他很累,只是因为习惯,并不觉得难以忍受。街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赶着回家,只有他走得慢吞吞的,像是刚打完一场篮球。如果养一只宠物,猫或者狗,回家的时候,知道有个活物盼望他出现,心情和脚步应该不一样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缺乏耐心照顾它们。
地铁站到了,微风轻拂,空气舒爽。想到一会儿要面对地铁车厢沉闷的空气与生硬的白色日光灯,他改了主意,索性多走一段路改乘公交。不远处是繁华的商业街,外地游客甚多,此时还是热闹时分。离中秋还有一段时间呢,糕点店前已经摆放着各色月饼。店员热情地招徕过往的行人,见他的视线落在月饼上,殷勤推荐:“请您免费品尝。”他已经被月饼广告折磨得心力交瘁,看到这些月饼陡然有了亲切感,试吃了一小块,甜而腻的口感,和他猜测的一样。他抬头看天,没有发现月亮,夜空中,只有大团大团深紫色的云。风漫不经心地吹,云也漫不经心地飘,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深紫色的云团像是随时会坠落,软绵绵地砸下来,砸在他头上,像棉被一样把他包裹起来。这个联想让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了,他幻想自己裹进了深紫色的云团中,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不远处传来了歌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响在夜空:“一朝一暮一风尘,一风一雨一我心,一寒一暑一岁尽,一醉一梦一游人……”他望过去,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歌手坐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唱着歌,万事万物不挂心头的样子。他停下脚步,听了很久,唱歌的人反反复复唱着这几句。他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扔进了歌手前面的盒子里。唱歌的人依旧头也不抬,他的心像是下了雨,落下几点凄凉的孤寂。
穿过一条街道,左转三百米,便到了他等车的地方。候车亭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视剧,看广告像是都市爱情剧。红绿灯在不远处闪烁,红色数字安静地倒数,数字一点一点减少。他感觉自己和它一样,不知疲倦地跳了一天。他默默看着红灯倒数完,才换成绿灯便看到公交车驶过来。
这个时间的乘客比白天少了很多,他随意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门关闭,车厢暗下来,司机穿过一片又一片灯海,公交车像一艘飘过水面的船只。摇橹人划过一盏又一盏渔火,荡過一片又一片水波。船忽然停下,夜泊枫桥,摇橹声停了下来。船内水光满眼,而船外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对愁眠。
新上来一个姑娘,他低着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只看到紧绷绷的牛仔裤,还有浅色帆布鞋。手机嗡鸣,一条短信息提示他下个月话费余额不足。他翻看微信,扫过一个又一个小红点,碎片化的阅读时代,很多链接刚点开就关闭。
旁边有手机铃声响起,随即他听到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喂——”,声音清冷而柔软。他心里一动,想起从前的夏日夜晚,父母摇着扇子乘凉,而他手里攥着五毛钱,从街边的冰柜里拿出一支绿豆棒冰,咬下去只觉得冷冷的甜。
“那你打算怎么做?”声音微微抬高了点,依然清冷,不太高兴的口吻,像刻意压制过自己的情绪。他怔了一下,这声音下面藏着诱人的魅惑,是绕梁三日,是三日不绝。
隔了很久,再次听到她开口,是旁若无人的态度:“好吧,你随意。”
他侧过脸,望向旁边拥有这声音的主人。果然是她,从她接起电话的第一声,他就听出来了。
隔着中间过道,窗外闪过的路灯晃进车厢,她的脸在光影中晦暗不明。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拨弄着垂在肩侧的长发,微侧着头。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她周身空气像是成了液体,处于流动的状态,沾染上无数金粉,在微弱的光下熠熠生辉,有如一出真正的纸醉金迷。
车辆平稳地行驶,车厢寂静,除了寂静中她的声音。她在回应着手机里只有她能听得到的人声,看上去她就像是一个遥远在光年外的幻影。空气从刚才的液体凝固成一道透明的墙,牢不可破地隔绝出他与她的距离。她其实离他这么近,近到他们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
她一定在和男朋友通话,普通人不会说这么久。她胸前挂着一枚闪亮的吊坠,像一只幽幽的萤火虫。那是他送她的礼物,花了几个月的薪水。她依旧佩戴着,然而,他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睹物未必思人。
“从这里到那里只有两步距离,我只要走过这两步,就能站在她身边。”他听到自己的心语。
他一直没有动,所有的想法都像她胸前那点荧光一样虚无缥缈,渺茫得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忽然听到硬币落地的声音,虚空中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恍然间惊醒他。他低下头,地上散了几枚硬币,一枚硬币带着灿然的银光向他脚下滾来,粼粼波光晃到他身旁,船桨划出一丝波浪,硬币明了他的心意,安静地在他脚下躺倒。
他弯腰捡起,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起身递给她。
跨过这两步的同时,公交车刚好停下,白色灯光瞬间亮了满眼,她完整地映在他眼中。她穿着一件米色针织衫,亚麻色头发看上去多了些温婉,和他的记忆产生了几缕偏差。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觉得两个影像重叠又分开。
她抬起头接过硬币,看到他也愣了一下。
即使三年过去,他为之动心的依旧是同一个人。不,他只是自以为情深,不过三年,他刚才就连她的声音都差点认不出来。他把硬币递给她:“你回来了?”
她点头,挂掉了电话:“是啊。”
“男朋友?”他用眼神示意她挂掉的电话。
“你听到了啊。”她没有否认,“其实都是芝麻大小的事,我都烦了。”
车厢的灯灭了,安全感像流水一样漫开,他放松下来。“生活嘛,”他夸张地叹口气,“一直都是这样。”
“说得也是。”她点头。
他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和她寒暄:“在这附近工作?”
“嗯,你呢?”
“也算是在这一带,不过这边离得比较远,我通常坐地铁。”
“我说呢,怪不得没见过你。现在做什么呢?”
“还是老样子,每天都为广告奉献青春。”
“那你对广告倒是真爱。”她笑了起来,“今天怎么没坐地铁?”
“一时兴起,这边不是商业街嘛,逛了一会儿索性就在这边坐公交了。”
“你什么时候喜欢逛街了?以前不是最烦逛街吗?”
“想买东西。”他顺口说。
“买什么?不会是送女朋友吧?”
他想起实习的姑娘,违心地承认:“嗯,她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不会也喜欢穿红裙子吧。”她调侃,“你好像对红裙子情有独钟。”
他登时愣了一下:“没错,她倒是也喜欢红裙子。”
“你还真是对这个有执念。”
“可能是我小时候玩游戏,就只喜欢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吧。”
“怎么没和她一起回家?”她问起。
“我加班就让她先走了。”
“看来你工作挺卖力的。”
他换上无奈的口吻:“没办法,一到节日事情就多。”
“这倒是,我也是加班。”她和他聊起工作,又谈起这几年的经历。他有几分恍惚,没有了他,她的生活似乎也很完整。他们分手后互删了微信,彼此动态再也看不见。其实就算不删也一样,他的朋友圈早就是空白的了。无论如何,他还是愿意看到她生活得好一点,至于和他有没有关系反而不重要。两个人说着话,车停了,她站起身:“要到站了,我该下车了。”
“好,路上小心,拜拜。”
“嗯,那我先走了,拜拜。”公交车停靠在站旁,一个小小的巷口,站牌寂寞地立在路灯下。他没有询问她新的联系方式,这个城市本来辽阔,今天却像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偶然遇到她。他生出几分怅然,说不清道不明,像自己与自己为难。
他延续着最初的动作,继续靠着车窗,随意地看向窗外。城市里每个人都是一尾鱼,游荡其间,没有谁足够特别。在这个世界,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懂得自己的渺小,更懂得自己的无关紧要,所以对她,他只有祝福。
车窗玻璃在微茫的路灯下,完整地映照出刚刚离去的城市街景,那一侧的城市映照在他这一侧的玻璃上,所有建筑仿佛失去了重量,处于透明的虚空中,变成缥缈的幻影。灯光连绵,汇成萦绕不绝的河流,蜿蜒在所有他看得到的幻影里。通透,轻盈,潋滟,虚无,流光溢彩。
玻璃窗里是他的海市蜃楼。
他的目光凝滞在窗外,整座城市在他眼前展开,延伸到无边无际。眼前是她离去的身影,是他不经意回想起的过往,也是那些往事中或动人心魄或平静无波的记述。可以恢弘,可以婉约,他无条件爱着眼中看到的一切,包括尘封其下的杂乱与污渍,因为这无损于他眼前的美。所有缺陷只会使他对眼前的一切爱的更深,他爱他所看到的一切。
这是他与这座城市的牵连,是这个世界对他的眷恋。他看到了时光远去的轨迹,所有的一切静静流淌,第一枚火种在他面前盛开,那样热烈。
到站了,他起身下车。玻璃幻影消失不再,他眼前重新恢复了现实世界。失去虚幻外衣下的废墟一如往常,苍老枯朽,破败得只剩麻木,宛如沧海桑田。黯淡是幻影必然的结局,他接受得毫无怨尤。他看着灯光与城市化为一体,在夜色下逐渐消融。
明天还要上班,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完成,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昨天复制粘贴过来的。流浪歌手的歌声追了他大半个城市:“一朝一暮一风尘,一风一雨一我心,一寒一暑一岁尽,一醉一梦一游人……”他喃喃地吟唱着,继续向前走。手机响了,班长打来的,约他参加同学的葬礼。那个同学,几天前从24层高的寓所纵身跳下,轰动朋友圈。
他也有一万个理由厌弃这周而复始的单调沉闷,但更有一万个理由支撑他打起精神向前走。他对这个世界的爱与失望一样多,一样深。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影是一道温暖的光。
南陌,女,本名史若岸,出生于1997年,现就读于安徽大学文学院。已发表短篇小说《桃之夭夭》《如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