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身

2018-01-19 15:33翟之悦
福建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抽脂小曼健身房

翟之悦

在那个刚刚逃离酷暑的初秋,陈小曼和奚杰先后有过不少打算。起初,他们想就近找一家量贩式KTV,点上几瓶啤酒,扯开喉咙放纵一晚;不久又想去郊外太湖公园骑着双人车吹吹风;后来还冒出过这个念头——索性乘飞机去新疆徒步穿越美丽的大草原什么的,反正不管到哪儿,他们只求能远离一次枯燥的健身房就好。他们也知道这些都不难,大不了请几天假。可实际上,那些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俩哪里也没去成,直到她办好签证离开蓁城。

说不清是什么妨碍了他们。按理说奚杰独自住在健身房里,而小曼的丈夫在C国打理生意,所以他们想出门,不会有任何麻烦。

奚杰说:“真不好意思,策划了小半年,哪儿都没带你去。”

“没关系,”小曼安慰他,“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小曼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懒地伸出胳膊,活动一下酸痛的身子。奚杰伸手捏她:“宝贝,你身材好多了,我喜欢。”他嬉笑着,“又掉了点肉吧?看来健身管用。”他称呼她“宝贝”,她嫌肉麻,但不知怎的他一直坚持这么叫她,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

对于小曼的身材,很多喜欢她的男人都夸过,当然,奚杰的夸奖与他们不同,带着房里的气息。她却对此不以为然,特别是面对奚杰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大男孩。快四十岁且早已婚育过的女人,身材能有多好?

奚杰突然掀开被子,侧身抬起右脚勾住她的左脚踝,使劲夹住,同时快速解开她的睡衣扣子。

“滚蛋!”小曼已料到他要干吗了。她倏地抓起滑落的被子,踢蹬双脚挣开他的纠缠。

“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奚杰不放松。

“不行!”小曼喘着粗气喊道。

奚杰狡黠地安慰道:“我只是想验证你健身的效果。”

“绝对不行!”小曼冷不丁咬了他一口,挣扎着跳下床。她的身材还算匀称,穿什么都好看。可没了服饰的遮掩,就难说了。肚皮上淡淡的妊娠纹、剖腹产留下的刀痕,还有上臂和腰腹的少许赘肉,都令她沮丧。

“哎呀,都这样了,还怕检查吗?”奚杰厚着脸皮说。其实也不是没让他检查过,因为人体脂肪含量除了机器检测外,手工检查也是个好办法,所以每个训练周期下来,她总让他在身上捏来捏去检测效果。可那都是隔着运动衣呀!她从来没允许他看清过自己的裸体,真的,一次也没有。奚杰常趁她熟睡着,掀她睡衣,想偷窥她的肉体,总被警觉的她制止。有一次,她洗澡忘了上插销,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抱住了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身体的她,情急中她报以老拳才让他罢休。对此,小曼挺不满意,这次也不让步。她披上外衣,斜躺在沙发上。

奚杰说他这是喜欢她,还露骨地说要是自己有,谁还要看她的呢?继而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先让小曼看看自己。他光着身子,手臂侧弯,摆出个姿势,调侃道:“宝贝,免费参观,过期作废!”他朝她身边一站,竟撩得她如同少女一样心神荡漾,微红着脸在心中暗叫道,好帅啊!

一个让小曼不得不佩服的好身材!高个,宽肩,长腿,小麦色的筋肉泛着傲人的光,六块凸起的腹肌有某种催人奋进的东西。

小曼不由起身,抬起头,不眨眼地上下扫视着他,还伸手摸了摸他手臂上刚被她咬过的牙印,牙印里透着缕缕血丝。

“疼吗?”她柔声说。

他的头摇得像货郎鼓。

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灵魂已开始越境,她不禁抱住了他。她抱着他,仿佛抱住了青春。

他不由得心荡神摇,一口气把她抱到床上,扒她的裤子。

小曼突然回过神来,从他怀里溜了。

“傻瓜,别闹了!起床吧。”她把衣服丢给他。

奚杰从体校毕业几年了,借了债在蓁城开了这家小型健身房,据他说生意还过得去。陈小曼在丈夫的大陆分公司工作,上不上班也没人管。这阵子,她忙着办签证,打算去C国跟丈夫儿子团聚。她虽是独居,可邻居都是熟人,两人每天同时进出不方便,所以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奚杰这儿,空闲时两人聊天、亲热、健身,偶尔弄点好吃的。

这种关系说不清,既不算恋爱,更不是夫妻,却如胶似漆。

确切地说,小曼和奚杰是因微信而结缘的。几个月前,她在夜店根据调酒师的演示摇动了手机。哪知乍一摇,奚杰的微信头像便出现在她的手机上。奚杰节制有礼的问候令她生出了好感。他们就互相加了好友。那晚她趴在吧台上,喝着酒翻遍了他的朋友圈:他喜欢长跑,居然获过全国马拉松赛季军;他喜歡冲浪,有他搏击浪花的照片;他喜欢骑跑车——每个动态都秀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这是她很喜欢的。尤其翻看到奚杰是健身教练后,久违的躁动在她心头渐渐涌起。她从不记得自己的生理年龄,她感到自己像他一样充满活力,而两个陌生人同时摇动手机,正是命运给予他们玄而又玄的暗示。

紧接着就是频繁地交流。交流了个把月,两人就同居了。在约会之前,他们的关系止于微信,也就聊聊关于健身的话题,聊得再详细一点,也不过是兴趣爱好、身形体重和保养常识之类。微信上的密集交流,让两人相互信任,继而彼此产生好感。然而,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呢?浮皮潦草的瞎聊又能使彼此了解多少呢?从两人关系的进展来看,这好感是感情深化的基础。可是,如果小曼没有主动提出见面,或是见了面后,奚杰没有执意邀请小曼到自己的健身房看看,或者小曼不准奚杰手把手、身贴身教她练习器械,那从前的好感也终归于平淡。然而,生活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宝贝,那时你可真黏人啊。我还在奇怪,谁会看得上我这个没房没车还一屁股债的穷小子?”奚杰穿好衣服挨着她坐在沙发上,“我洗个澡的工夫,你的信息就积了一堆。”

“是吗?”小曼的语气略带疑惑,显然是故意的。

奚杰说:“你别装了!我不信你忘了。那时你总故意逗我,让我受不了。”

小曼当然记得,通过微信认识他之后是热切交流,话题多得说不完,她常说喜欢他的肌肉,讲着讲着就说到那个事了。明摆着“热切”和“说不完”只是她的表现,他不过是礼貌回应,好像陌生人初识时一样的谨慎。endprint

奚杰说:“当时你总缠着我,我每晚被你聊得上火,总想马上把你摁倒。唉,上当了。”

“谁让你上当了?”这句话小曼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这是他第二次对她抱怨“上当”了。那时她给他密集地发微信时,还一直跟丈夫视频聊天,以至于有一次被奚杰发现她已有家庭时,非常委屈地诘问她:“既然这样,你为啥还要夜夜撩我?我上当啦!”

“上当”,这可以说是严厉的指责,她知道,也接受,心里无端涌起一种不洁的滋味。但这种滋味没能遏制她接下去的沉沦。丈夫固执地丢下她,带着兒子到国外谋生,一两年不回家是常态,偶尔在身边,也没有多少有深度的交流,平日里彼此就靠手机聊天维持着夫妻关系。每次老公的声音传到她这边时,头脑里总会冒出个词:画饼充饥。她知道这词很对。这不,老公的话语,从来没有填满过她内心的空落,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害怕夜里独处,经常会去那家熟悉的足疗店过夜。即便在家里,她也会打开电视,让声音填满空间,到了深夜就在这声音的陪伴下酣睡一会儿,然后爬起来,用一种梦游的状态摸到遥控器的按钮,摁下。她感到难受,难受得愈发沉沦。而奚杰的出现使她好像有了归属感,那夜深时刻神魂颠倒后的喁喁私语,让她在满足了生理需要的同时,不再感到害怕与寂寞。她甚至隐约期望,签证暂时办不下来。所以天哪,她的沉沦好像是一个无声的抗议了。

“我心甘情愿上你的当,”奚杰伸出右手小指和她拉钩,“我永不后悔!后悔是小狗。”他误解了小曼的沉默,以为“上当”这词伤了她,所以赶紧向她表忠心。他的左手不失时机地在她鼓鼓的胸前游走。

小曼被他的孩子气逗得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奚杰一把抱住她,缓缓放倒在沙发上,俯下身子,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乱搅,含混地说:“宝贝,我想了。”

“我——也——想。”她搂紧他的脖子,呼吸急促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这时,出行的打算再次成了打算。

也不是从来没外出过。有时候,奚杰会坐小曼的车把健身房的毛巾送出去干洗,过几天再取回来;生意清淡的日子,他们会找僻静的小饭店吃饭。当然这些都是偶尔为之,不属打算范围。平日里,他对食物很挑剔,严格计算着每天摄入的卡路里,所以几乎每餐都自己动手。她搬来以后,他把她那份也顺带做了。虽然他比她小好多,好像一切由她安排更为妥当,可他知道,他是希望由自己来安排的。让她把他当作一个同龄人,甚至,被视作大哥更好。他真想喊她妹妹,这会让他感到自信和幸福。或许,喊她“宝贝”就是“妹妹”最恰当的代名词。

有几次,小曼载他出去买菜时,笑嘻嘻地提出:我在你这里办个健身年卡吧,标准最高的那种。她感觉他手头很紧,本想主动出钱,又怕他难堪,才采取这个折中的办法。她的话,好像使他茅塞顿开,他对她说,对呀,我都成你的私人教练和男保姆了,要收费啦。她的善解人意感动了他,可他却放不下男人的自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是你男人,收自己女人的钱,不地道。要不,这样吧——他抹了抹头发,坏笑着说:从今以后,你什么都听我的吧!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快把车停到桥洞里去!

小曼莫名其妙地把车开进桥洞,停下。

“你想干吗?”

见小曼很警觉,奚杰嬉皮笑脸地摸着她的大腿说:“在车里玩玩呗。”

奚杰就是这样,喜欢在稀奇古怪的场所做那事。在吃饭时,他会突然从背后抱住正嚼着东西的她解裤子;他会一丝不挂地闯进洗手间,按住正在洗漱的她扒衣服;健身房没人的时候,他会猛地把大汗淋漓的她扑倒在器械上,迫不及待地干一阵。现在,他居然想要尝试车震。这大白天的,离这里一箭之地是马路,车水马龙。虽然桥下偏僻,可路人也不少,谁能担保没人好奇地盯上这辆“咣咣”震动着的车子?

“不像话!”小曼固定了方向盘,恶狠狠地说。

奚杰手忙脚乱地解裤子拉链,嘴里嘀咕着:“看不见的,遮阳膜这么厚。真被看到也没什么,不就那么回事嘛。”接着他瞪着她不满地说,“你怎么还没脱?想急死我啊。平时都是你急着帮我脱的。”他特别喜欢那种被她需要的感觉。她的热烈能唤醒他心底的柔情。

“你是知道的,我喜欢在房里做,黑灯瞎火的,多好。”她抬高了嗓门,语气却柔和了些。

“换换花样嘛。”他不由分说把手伸进她裙里,扒她的连裤袜。

小曼用右肘奋力推开他,一脚油门冲出了桥洞。

“你休想!”她说。她不喜欢男人有征服欲。可他一直都在试图征服她,或者说是改变她。实际上,从住进这个健身房开始,奚杰正渐渐地改变着她。她不自觉地学会了每天的科学用餐。早晨,他让她先喝一杯现榨果汁,然后食用全麦面包、鸡蛋,临了,再喝一杯脱脂牛奶。原来早餐桌上的油条啊,炸鸡啊,比萨啊,都被换掉了。中晚餐由少油低盐高蛋白的鸡肉、鱼虾和蔬菜沙拉等组成。她爱吃的狮子头、蹄?之类的食物也彻底消失了。因为她每天的饮食保质保量又定时,坚守在她身上多年的赘肉,居然渐渐减少了;她的老胃病也不见踪影了。她学会了骑跑车,还爱上了长跑。就像感冒菌一样,他甚至感染到她的大脑里。你怎么只喜欢言情小说而不读点健身的理论呢?他时常对她说。

那天,小曼正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走路”,奚杰突然走过来。按理他在指导一个年轻的小女人做增肌训练的。

看着小曼笃悠悠的脚步,他惊愕地张大了嘴。

“你这是跑步?乱弹琴!”他叫起来。

“不是跑,是走。”小曼继续走,没有停。

“你、你、你下来。”奚杰指着跑步机上的停止按钮,命令她。

小曼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接着走了几步,又看看他,才不情愿地按键,然后止步。

奚杰气鼓鼓地跳上跑步器,别上安全扣,又在显示屏上点了几下,便随着跑带的转动示范开了。他边跑边瞪着小曼。小曼眯起眼睛盯着镜子。健身房四周墙上镶着顶天立地的镜子,他在四面八方同时迈动着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真好看!可这有啥了不起?你是科班出身呀,而我们普通人,能坚持走走已不错啦。endprint

但她还是摘下了箍住额头的绿色防汗毛巾,抱起双臂认真观摩着,目光虚虚地围着他转。他一本正经足足跑了八分钟。最后,做了个漂亮的减速动作,才算结束示范。

他抓起毛巾夸张地擦汗,油亮结实的肌肉在灯下闪着柚木般的光泽。

“你看明白了吗?”他说。

“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吗?”专业教练追问。

小曼不语。这时,她望见镜子里有个略显臃肿的半老徐娘,正朝他青春健硕的身体瞠目。

奚杰急着转身走了,那个小女人在叫他的名字。這女人最近常来,跟他挺腻乎。小曼好几次发现他俩坐在角落,头碰头,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看点书,对你健身有用。”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她补充了一句。

没过几天,奚杰竟然在健身房里播放起视频《如何正确地健身》。他太执着了,背着小曼偷偷捣鼓了一个课件。“你对照这个,每天练习。”他要求她把里头的所有步骤看了一遍。每天四十五分钟有氧训练,接着二十分钟器械练习。在她看来,这课件做得不错,选取的素材很精到,还配有流动字幕。跑前要热身,跑时腰板须挺直,上身保持直线,双肩放松,前后摆臂;脚后跟先落地,向前滚动脚掌等等。还附带了器械运动的要点。实践证明,奚杰是正确的,而小曼确实错了。她从没系统学习过健身知识,对运动的所有常识都来自体育课。而中小学阶段少得可怜的体育课,还常被主课老师占据。的确,她不懂如何科学健身让身材保持最佳状态,就像她不懂如何刻意经营自己的人生一样。她摸着石头过河生活了近四十年,一个人从偏远的农村老家考出来,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再到丈夫的公司工作,看着丈夫出国,又送走儿子……一路走来,各种心酸挫折难免,但还算顺利。如此说来,她的身材跟她眼下的生活一样,有点松弛疲沓,经不起仔细推敲,可还算体面,至少经得起世俗眼光的审视。

然而此刻,这个小男人竟然全盘否定了她,说她连跑步都没学会,这过分了。他可能这么想的,如果她早点科学健身,那么她现在的模样还会更好些,自然,她的生活也会变得更精彩。他想从身体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她的生活吗?这个小屁孩,有啥权力这么做?

小曼感到恼火,想冲他嚷嚷,想搬出健身房。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只是个幼稚的大男孩,没有城府可言。她上班时会接到他的微信:“下课我去冲了个澡,可身上还有你的味道。”每个星期天,他高兴地帮她收拾好衣物,陪她拿回家换洗。他对着她电脑里的全家福说傻话:“老公挺帅,可惜老了点。你要看紧,别被人拐跑了。”她并不知道,那次他瞟一眼她家华丽的装饰,心里不是滋味。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她老公,名贵的西装裹着不见肌肉的身体。真可笑,她老公在国外赚大钱养家,她却给他戴绿帽子。他差点脱口而出,猛地一怔,被自己的猥琐惊到了。怎能这样想?这绿帽子还不是我给她老公戴上的?除了绿帽子,我还能给她什么呢?他愣了会儿神,装作若无其事。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健身教练,还没学会察言观色,只知道盯着她的身材,还有每个客户的身体。“四十五分钟的慢跑结束后,手持哑铃做力量训练,哑铃重量逐步增加,腿部也一样。然后是拉伸练习,否则肌肉纠结成团,难看。”她还以为他在就事论事,压根不知她关于身材和生活的联想。或许她多心了,他可能是真心喜欢她,而改造她的身材是他始终想攻克的堡垒。

健身现在是小曼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早餐后,她慢跑,器械训练,总共一小时,晚饭后继续重复早上的故事。那阵子,她特别想念自己的丈夫。她丈夫从不健身,还比她大八九岁,身材却像模特儿,就是没肌肉。“午餐后另加一小时,做瑜伽或体操。平时,多站少坐。出门,多走路少开车。”奚杰说。她反对:“早晚两次已经够累了!”可反对无效。他说,这叫确立日常健身意识,是必不可少的。她累,他也不轻松。她健身,他都陪练。那个视频课件被他投影在健身房的墙上,滚动播放着。看看墙上,再看看自己,随时规范每个动作。他说这是系统化训练,一个阶段后,动作自然就达标了。他还说,他是个陪练。这个她当然清楚,就像儿子小时候写作业非得要她陪着,儿子成绩的好坏取决于她是否专注与坚持。她从来不是个称职的家长,可不知怎的,在他家长式的教育面前,她反倒成了本分的学生。

在奚杰的督促下,小曼好像渐渐喜欢上了健身,也爱读点健身理论。好的身材从健身开始。不需要他的提醒,到点她就自动跳上机器,像上了发条似的。他说过,运动会让大脑分泌大量让人亢奋的多巴胺。她承认,她迷上了多巴胺带来的飘飘然:赘肉没了,腰腹小了,臃肿的身体紧致了,皱起的皮肤平滑了,青春也跟着回来了。可一旦停下,她就从梦幻回到了现实。视频里的讲解依然喋喋不休,而奚杰正跟那个小女人说着什么。小曼站在停滞的跑带上,怔怔望向镜子里那个中年女人,她被紧身运动服勒着的腰肢,没有继续纤细下来的迹象。

“这很正常,你进入了减肥平台期——减肥到了一定阶段,效果自然会不明显。所以说,合理膳食,科学健身,只是拥有完美身材的基础。”奚杰说,“尤其对你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

小曼呆望着奚杰开合的嘴唇。他又在切水果,准备榨果汁。五颜六色的黄瓜、苹果等在他刀下一一躺下。做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很小心专注。因为用力,他手臂上胀鼓鼓的肌肉动来动去,像只活跃的老鼠。她耐心等着他的下文,猜测他又想提抽脂的事。他已劝过她多次,让她去医院接受抽脂手术,可她从没答应下来。她当然知道手术的效果立竿见影,可副作用不小。当年她生完孩子一度暴肥,也曾动过抽脂的念头,被丈夫喝住了。对丈夫那份感动至今仍存于她内心,或许也是她坚守这段婚姻的原因之一。

奚杰没有直接拿抽脂说事儿,他只说:“比方说你的头发,每天健身就像你天天洗头一样,合理饮食相当于你使用护发素,这些常规养护你都做了。”他知道她珍爱一头好看的长发,就像知道她有一份如意的工作和一个体面的家庭。“可光做日常护理是不够的,你还得定期去美容院,是不是?该修的修,该剪的剪,还得烫啊染啊,做发膜啊。这身材也一样,仅仅靠日常健身还不行,该动刀还得动刀,专业一点叫作整形手术。”endprint

“整形手术?”小曼听到这个词就害怕起来。

奚杰说:“抽脂也是整形手术的一种,专业的整形医院和综合性医院的整形科都可以做。整形现在是潮流,选择很多,技术也比从前成熟。”

“成熟了多少?”小曼最怕抽脂产生的副作用。

奚杰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头来过:“脂肪就像奶油,可以用直径一毫米的抽吸管给你浅层抽吸,这样比较均匀,抽过脂的皮肤也会很平整。”

“留疤痕吗?”这是小曼特别关注的。

“不会。可以在不显眼的部位进针啊,比如肚脐凹陷处,或是腋下。创口很小,长好后基本看不出来的。”奚杰说,“靠健身难以消除的赘肉,抽脂马上就能解决。因为它的原理是吸走脂肪细胞。就像你去美发,理发师不也经常把枯黄多余的头发剪掉吗?”他又说,“在韩国,抽脂之类的整形手术非常普及,人们逛个街的工夫就把事给办了。其实,在蓁城,这也不算什么事。我有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客户,进入了减肥平台期,就去抽了脂,效果蛮好。”他还说,“要是你怕抽脂后皮肤松弛,医生会一步到位帮你提拉紧致皮肤,术后穿三个月紧身衣不沾水就行。全程麻醉,没啥痛苦。当然咯,有些人不适合做抽脂手术,比如心血管疾病、糖尿病患者、血栓性静脉炎或药物过敏、凝血障碍患者,还有超过五十五岁的妇女。”他好像自己刚做过抽脂手术一样,头头是道说了老半天,喉咙里都发出了干咳声,小曼似乎才一一打消了疑虑。

其实,小曼好想拥有令人羡慕的完美身材,纤细修长又充满弹性,经得起任何角度的审视。再说,她没有心血管疾病,未曾发现药物过敏,也不是糖尿病、血栓性静脉炎或凝血障碍患者,又远离五十五周岁的年龄界限,所以,她不得不跟着奚杰尽快到那家据说全省最知名的专业整形医院。

谁知奚杰双手一摊,耸耸肩说:“宝贝,你以为抽脂像上我床那么容易啊?在网上挂个号,都得排几天队。”

“那太好了!”小曼暗自庆幸。她从小就怕疼,哪怕擦破点皮,都会哭上好半天。前阵子,要不是他软磨硬泡,她根本吃不消那些带给她疼痛的高强度运动,偶尔为之,也只不过是玩罢了。所以,除非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否则,她压根不会把完好的身体自动送上手术台,任由医生动刀、插管、缝合。她默默祈祷那家省里最好的专业医院生意再好点,排队挂号的美丽追逐者们再多点。这样,即便他帮她挂上号,待到要动真格的那天,她已经带着不算完美的身材飞往了大洋彼岸。

接下去的日子里,奚杰仍旧天天督促小曼健身,没再提起抽脂的话题。她猜测他也就随便说说,也可能是没有门路挂上号。

小曼的签证终于有了眉目,丈夫趁机催促她敲定了出国的日期。她清楚丈夫有意全家移民,这次团聚是让她熟悉一下新环境。她渐渐事情多了起来,处理交接工作,打点行李,同事聚餐话别等等。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她就想独自待在家里。给奚杰发微信“请假”,他没二话。“好啊,祝你做个好梦,我也乐得轻松。”他的宽宏使她内疚。其实,杂事再多,也可以统筹安排好,不至于连做那事的时间都没有。没错,这场风花雪月该收场了,她在酝酿一个得体的结尾,以便干净利落地抽身,回归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神经大条的他,慢慢也会看出来的。

这天,奚杰主动给小曼发了微信:“还在忙?”她回:“对啊。”他发了个鬼脸:“那今天又不过来了?”她犹豫了片刻,才答:“手头还有好些事。看情况吧。”

“那就算了。”奚杰打字飞快,“有个事告诉你。”

小曼的手指停了。奚杰难得这么正儿八经的,难道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会直接说“我们分开吧”或是“你满足不了我,我有新欢了”,然后拉黑她的微信?她甚至给他准备了猥琐版本的“你是否该给我点经济上的补偿”。这是有可能的。自打同居以来,他吃的穿的还有其他零碎花销都由小曼包了,还帮他还掉了债务,最近又把她心爱的车给他开。起初他拒绝,慢慢也就习惯了。拿钱买快乐,在世俗眼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可她自己清楚,跟他在一起,才真正清晰地感受到活着的意义。她愿意为他付出。只是她不知道,正处于人生攀爬阶段的他,对此有多么自责与无奈。

奚杰发来一个截图:“整形医院有反馈了,安排你下周一抽脂。你记得早点到,先做个全身检查。”

“抽脂啊?”她长长吁了口气。

“是呀,我托了熟人帮你挂上了号。”他追发了一条,“你不会变卦吧?”

当然变卦了!小曼从来就没打算去。可她没有勇气对他直说,她也不知道为何直说会这么难。

“下周一还在来例假。”她找了个借口,突然想起他是熟知自己生理规律的,赶紧补了一句,“最近忙,周期乱套了。”

奚杰没再回话。她等了一会儿,他的微信头像始终没再亮起。

过了半个月,小曼和奚杰再次碰面时,他告诉她,他如期去了整形医院。

小曼随口“嗯”了一声。她正手忙脚乱地收拾零碎物件——在奚杰这里住了大半年,内衣、鞋袜、首饰和衣服还真不少。

奚杰在拌一盘生菜沙拉。“你就不问我去干啥?”

“去那里能做什么?你又不需要抽脂。”小曼疑惑地上下扫视他。

“挂了号,没法取消。”奚杰说,“陪一个女客人去了,你见过的。”

小曼的手僵在半空:“就是那个总缠着你的小女人?”说完她就觉得失言了。

小曼记得那个小女人。她比小曼年轻多了,身材也不赖,听说还是单身。小曼也曾试探奚杰,要是合适,娶个熟客做老婆也不错。他奇怪地看了小曼一眼:“对客户热情叫作感情投资,知道吗?”小曼说:“就怕她当真了。”他哈哈大笑:“现在的人多现实,哪像你,死心眼!”她心一沉:“你跟她,上過了?”他说:“是啊,送上门的货,难不成还退了?”她用力捶了他几下,气愤地说:“怪不得你们总背着我说事儿,没良心!快说,你们啥时好上的?”“你问这个有意思吗?”他当时被惹毛了,突然板起脸,一甩手走了。

“谁让你不方便呢?欠了人情,作废了多可惜。”奚杰说。他细心地将拌好的沙拉分别装在两个碟子里,把其中一份推到她面前。endprint

“没有不方便,我就不去!”直截了当地拒绝为何这么难?因为她打算谢幕了,却不知如何跟他告别。除了默默收拾东西,她实在想不出那句告别的台词。曾经有一天,孤独的她闯进了这个健身房,现在却不晓得怎样合适地退出去。她没学过这些,也没人教过她。

奚杰倒是可以教小曼的,他多么擅长编织善意的谎言,可这次他没这么做。

面前的沙拉散发着橄榄油和蔬菜的生腥味,小曼一阵反胃。离开奚杰的这阵子,她的饮食习惯又回到了从前。

奚杰觉察到了小曼的不快,小心翼翼地说:“我不带人去,准会上医院的黑名单,下次再挂号就难了。我把她带去也算解决了个难题。”嘿,这小子,学会哄人了,进步不小。要是从前,他肯定会撇着嘴说:“你就是头发长,心眼小。”

奚杰说得有理。是自己爽约了,哪还能不容许他带人交差呢?这么想着,小曼还是把生菜沙拉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出国的日期日渐逼近,奚杰还在帮小曼收拾。她留在健身房的东西真够多的,零零碎碎挤满了每个角落。其实,护肤品之类的东西可以不要了,可他不干。他细心搜罗着她散落的东西,一只运动袜、一条内裤、一块毛巾、半瓶用剩的按摩油,甚至一个掉落的扣子也不放过,收拾停当,就把它们分门别类包裹好,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她的箱子里。后来,她回忆起,行李里不见了绿色防汗毛巾,那毛巾是她第一次健身时,他特意为她准备的。或许他疏忽了。那毛巾像个纪念品,见证了她和他大半年的同居生活。可当时,他如同小鹿,在健身房的各个角落蹦来蹦去,没有一点离愁别绪。就像她不在健身房的夜里,他的微信语音里只有孤单和欲望,没有忧伤和爱意。

签证的事进行得很顺利,C国大使馆来了通知,要小曼去按手印。这道程序走完,她就真要离开了。為了给签证官留个贤淑的好印象,她特意穿上了传统的中国旗袍,旗袍是以前跟奚杰一起去买的,腰身有点紧了。这阵子她总觉得饿。这不,她又想吃东西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包里乱摸,翻出一块包装精致的肉脯大嚼起来。疏远奚杰的日子里,她控制不了强烈的食欲,胡吃海喝的甜食、鱼肉和烈酒,成了她腰上的肥肉。跟签证官对话时,手机在她包里响了,是微信。她没法马上看。回去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她才掏出手机。奚杰发来一条语音信息:“我回老家结婚了,父母逼的。很抱歉,不能为你送行。”

绿灯亮了,后头的车喇叭不耐烦地催促着,可小曼没动。她把语音信息翻来覆去听了几遍,心像是被揉碎了。她脑海中预演过很多次与他告别的场景,却从没想过演这出。如此意外,如此合理,又如此决绝。她终于确信自己陷入了恋情,否则不会这么难过。同居了大半年,她一直不敢为他们的关系下定义。因为,她难以确定。

或许,奚杰这么做没有错,小曼已带着自己的东西从他那里搬走,他们无须告别了,因为这从来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即兴表演。他的提前谢幕,是件好事,至少她不用再为找那句告别的话而费心了。出国在即,她已抽空回了趟农村老家跟父母告别,还跟蓁城的同学和好友告别。她知道如何跟他们告别。在为她践行的晚宴上,她喝了不少酒,跟他们一起流了不少眼泪。他们流泪,是为她高兴又对她不舍,而她除了不舍,还有失恋的伤感。为此,她感到隐隐的羞愧。因为奚杰,大半年来她疏离了他们。

酒后小曼没叫代驾,想一个人走走。深秋的风有点尖利,她却不感到冷。没了奚杰的督促,她又长出了赘肉,挺保暖。她突然想跑步,到他的健身房跑步。她被这股强烈的欲望控制了。走到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她停在斑马线的一头,盯着信号灯上一秒一秒递减的数字,欲念和戒律在心里纠缠。此刻奔涌在体内的不是刚才喝下的酒液,而是百味杂陈的思念。这份思念是如此具体,填充了她空空如也的留守生活,即便伴随着痛楚与伤怀,也是值得的。她伸出手,风似乎是在她指缝间缓缓流进了夜色。她感觉自己正为这场即兴表演拉上最后的大幕,而谢幕后难以言说的空虚失落何时才能淡去,却无法预估。如同绿灯终将亮起,而她只能站在夜风中的街头,等待着闪烁的数字慢慢递减直至归零。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小曼一个人来到与奚杰同住了大半年的健身房。在霓虹闪烁的繁华大街上,黑灯瞎火的健身房显得如此突兀。她对着关紧的店门呆愣了一会儿,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好难说清。令她清醒过来的是门上的一张公告,上头说本店已转让,停业装修云云。看样子,他是彻底离开了蓁城。这不可能是朝夕间的决定。他跟谁商量的?又是跟谁回老家结婚?一定是那个小女人。她真傻,怎会看不出他俩早已暗度陈仓?

小曼无力地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曲起手指敲打着混沌的脑袋。她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这本来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即兴表演。”她听到了奚杰的对白:“对客户热情叫作感情投资,知道吗?”她记得他早就说过:“现在的人多现实。谁像你,死心眼!”她看到他在镜头前秀出结实的肌肉,六块凸起的腹肌闪着傲人的光。

小曼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层层叠叠的赘肉让她感觉糟糕透了。

“维持完美身材的道理跟美发差不多,光靠日常健身保养不够,该动刀还得动刀。”小曼听见奚杰说。也许他说得对?她用力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恋爱了大半年,他们似乎什么都没做成。没有去KTV喝酒唱歌,没去过太湖公园骑双人车,到新疆徒步穿越大草原更是扯淡。而奚杰的突然离去令这一切都变成了不可弥补的空想。美好的身材成了他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她怎能如此轻易地丢弃了呢?没错,她还是怕疼的,也没有他在身边督促着,可她终于决定要去抽脂,将那些难看又累赘的脂肪和这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一起留在蓁城,轻装上阵奔赴新的前程。

挂号、预约、体检、抽血、消毒、备皮……接着,手术台上方的无影灯亮了。

全省最好的专业整形医院不像传说中那么生意火爆,也可能初冬是手术淡季,反正小曼没费多大劲就挂上了号。挂号没几天,医院就来了预约电话。

术前的准备工作比小曼想象的烦琐,等到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她的静脉上扎针挂上了点滴,她才紧张起来。还好,神秘的抽脂仪器看起来并不比烫发机高大上多少,所以手术也不见得比烫个发更复杂。她努力为自己打气。endprint

“上麻药!”小曼听到医生指示。一支氯胺酮注射入她的静脉点滴中。

几秒钟后,小曼的眼皮重了,大脑木了,身体飘了起来,一些零星的幻影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她仅剩的意识里飘浮不定。渐渐地,腹部的疼痛清晰起来。她感觉到腹部皮肤不断被手指捏起,抽脂管在皮下运动着。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就像她的初潮。当那股鲜活的生命汁液第一次破体而出,毫无准备的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接着,那痛楚每月都降临一回,而在等待它降临的二十多天里,她也从未停止过对即将到来的痛楚的恐惧。生孩子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剖腹产。她明白,对疼痛的畏惧才是她做那选择的根本原因。而眼下,她主动选择了抽脂,算不算是一种突破和颠覆?

静脉点滴被拔掉了,有些个冰冷的东西硌着了小曼,是医生帮她装上的引流管和引流袋。接着,医生一针一线地缝上刀口。逐渐清醒过来的她觉得越来越痛,可她的手被固定了,没法挣扎,只能哼了几声。

手术结束回到病房,已是深夜。倦了的小曼仰面躺着,很快睡了过去。凌晨时,麻药过劲了,她被疼醒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奚杰站在床边。他皱着眉头,盯着接了不少血水的引流袋,无所谓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不忍和难过。没准儿他根本没有回老家,没准儿结婚的事也是子虚乌有,他一直都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她。

小曼狂乱的思绪渐渐平靜下来。

奚杰说得没错,确实是“逛个街的工夫就把事给办了”。手术不过四十多分钟,比逛个街烫个发的时间短得多。

护士来了,给小曼注射一支止痛针外,再加止血剂。小曼再次向床边望去,奚杰不见了。他怎会在这里?他正带着那小女人在老家举办热闹的婚礼。

可小曼知道,如果奚杰真的来了,一切都会改变。她的生活,将从此逆转。然而,护士眼神闪烁着说,没人来过。

护士似乎对刚才的回答感到抱歉,下针更轻了。小曼没再感觉痛,或许是止痛针起了作用,她又有了睡意。第二天,她仍有些水肿,可比前一天好多了,便拖着引流袋四处走动着。医生说从她腰腹抽走了几百毫升的脂肪,还拉过她的手让她捏肚子,“看,多平整!”医生还说,恢复好以后,她的腰围会再缩小几厘米。哦,她是多想早日欣赏到纤细的腰肢和平坦的小腹啊。为此,她按照医嘱吃着消炎药和止痛药,不吃油腻不喝酒,早睡早起。她尽量不去想奚杰,也不去想出国后的日子,静静等待着身体的复原。

拆线出院后的第七天,小曼登上了飞往C国的航班。除了中途遇上一点气流,机身有点颠簸外,十几个小时的旅途还算顺利。坐在她左边的老男人一路都在喋喋不休,从夸耀留学C国的儿子多么优秀开始,扯到了C国高昂的物价,接着又开始感叹申请在C国长期居留的枫叶卡有多难。她始终没有接茬,腰腹还有些疼,坐久了难受,况且她不懂C国到底好在哪里,那么冷,能露胳膊露腿充分展现曼妙身材的日子并不多。还是蓁城好啊,温润潮湿的天气,精致可口的饮食,娇嗲甜糯的口音,知根知底的好友,还有那戛然而止的情事……她突然打了个哆嗦。老男人一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闭上了嘴。

航班抵达后,小曼跟着人群下了飞机。摆渡车很挤,海关检察人员很啰唆……折腾了很久,她又排了半天队才拿到行李。望着洗手间外面排队的“长龙”,她打消了进去梳洗的念头。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她掏出了手机,想对着自拍屏幕补补妆。等开机时,她顺手翻起了行李箱。室外温度是零下,正飘雪,她打算找件羽绒服换上。

奚杰的微信头像闪动起来,是条语音信息。跟着是丈夫的……小曼犹豫了一下,先点了前者。“很抱歉,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没能为你做多少。健身房一直亏损,那个小女人早想签接手合同。为了你,我拖着。其实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就算只当你的健身教练……可我知道,爱你的最好方式是放手。我没回老家,也没有新娘。再见了,宝贝。”

手机屏倏地模糊了,小曼接连发起语音通话,那头始终无人应答。

丈夫的微信头像再次闪动起来。小曼没理会,直接把手机扔进了垃圾箱。或许,这才是与奚杰诀别的最好方式。她匆匆关上行李箱,站起身,握住拉杆。迈动脚步的一刹那,她停下了。在锃亮如镜面的落地玻璃上,她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紧身羊毛衫包裹着的是没有一丝赘肉的完美身材,轻盈如飘落在C国的雪花。在那一秒,她只想让奚杰知道,她去抽脂了,还看到了前来探视的他。

手机在垃圾箱里发出“嘀嘀”的鸣叫,应该是丈夫打来的电话。

小曼拉起箱子,穿过行李提取区,穿过申报物品通道,步入接机楼空旷的走道。她没有套上羽绒服。迎着针刺似的寒风,就像迎着奚杰欣喜的目光,她毫不犹豫地向丈夫和儿子走去。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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