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瓜的人

2018-01-19 15:24尹学芸
福建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米兰大爷局长

尹学芸

1

那天家里来了一个姓李的老头,自报家门是李大爷。米兰问他有什么事,李大爷说,我是来看广山的,我是看着广山从小长大的。米兰说,广山他现在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又说不准。您看……李大爷赶忙说,我只是顺路来看广山,又没别的事,他不在家我就不等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过来。

其实没有一刻钟的工夫广山就进了家门。米兰边给他拿拖鞋边说,有一个姓李的老头刚才来过了,说是看着你长大的。广山问来人什么样。米兰说,个不高,黑皮黑脸的,穿一身新衣裤,一看就是劳动人民。广山问来人都说了些什么,米兰轻描淡写地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广山没听出所以然,说以后再有这种人上门你多问几句,最起码也得让我知道他是谁。

洗了澡,换了睡衣,广山在电视机前换频道。这期间电话一共响了六次,米兰就接了六次。前五次都谎称广山不在家,广山坐在沙发上摇晃着一只脚。第六次是大姐广霞打来的。米兰用眼睛看广山,不等广山有所表示,广霞在那边就哇啦哇啦地说,我看见广山在看电视呢,他外甥女的事,他可不能不管。米兰故意问什么事,广霞说,当兵呀。成绩又不好,上大学又没指望,你不让她当兵她去干什么?广山接过电话说,当兵的事我又不直接管,怎么个情况我也不清楚。广霞说,你不问当然不清楚,你一问不就清楚了?这之后的话都是广霞一个人在说。女儿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一门心思只想当兵,而且要当北京的兵。当不成兵看样子就活不下去了,让广山无论如何想个办法。广山只是听着,有一段时间把听筒扣在了肩上。广霞在电话里说了有半个小时,广山终于跟她道了再见。

躺在床上广山又问起了李大爷。米兰说,看样子跟你不熟,也可能是撞上来的。他额上有一块疤,看上去有几分凶相。广山想了想,忽然坐了起来,说是老院的李大爷。他说没说他现在住哪儿?米兰说,我没问。广山说,他说没说找我什么事?米兰说,看上去他也不像有什么事的,他只是顺路来看你。广山说,有事,一定有事。咱新搬的家,哪有顺路的道理?下次来你一定留住他。米兰没有说什么,翻过身去把自己贴到了广山的怀里。

2

韦清泉在医院里折腾了三天三夜,才咽了最后一口气。在这三天三夜中,韦家老老少少二十几口人全部守在医院里,等着韦老爷子的召唤。韦老爷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极有耐心的。他先叫儿子,再叫女儿,然后才是姑爷和儿媳。每一个从病房出来的人都眼圈红红的,但对所面授的机宜,却秘而不宣。那时韦老太太还活着,长一声短一声地说自己也不活了,要随老爷子去了。事实证明老太太的预言是有其先验性的。老爷子一走,她就在医院里长睡不起,最终步了老爷子的后尘。

韦清泉召见儿子女儿时,并没按长幼有序。他先叫了小儿子,然后又叫了大女儿。在嫡亲中,韦广山是最后一个被召见的。他急急忙忙走了进去,在韦清泉的床前跪下了。韦清泉已经有了垂死之相,眼窝深陷,颧骨高凸。声音窝在喉咙里,要用尽气力才送得出来。韦广山跪在那里一心一意等着老爷子开口。老爷子先是开不得口,开口说出的又都是官话。他说:“你是韦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一定要好好干,为韦家的祖上争光。姐姐、弟弟、妹妹都要靠你照应,你一定要把这副担子担起来。”韦广山双目直视着父亲,不停地点头称是。他希望父亲能快一点进入主题。在这之前,韦广山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一幕,韦老爷子会在临终把有关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为此他特别怕老爷子会猝死、暴死。韦清泉“咕噜咕噜”地喘了半天气,朝韦广山摆了摆手,说换小延来。小延是韦广山的弟媳。

韦广山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急于离去。韦老爷子已不再看他,他却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一向严厉得令人畏惧的父亲此刻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胸腔里曾经满是雷霆之怒,家庭中任何一个成员都领教过他的厉害。如今火焰就要熄灭了,黑暗就要降临了,外边白花花的太阳再也照耀不到这座心房了。可他却没有一点表示,连一点暗示都没有。这让韦广山的希望落了空。他是知道韦广山的希望的,韦广山知道那个名叫韦清泉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希望。可他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佯装不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恶的了。广山气愤地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私到令人发指。

办完丧事,韦广山和米兰回到家里,先把大门锁好,又把卧室的门锁好。韦广山问米兰:“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米兰有些紧张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唯恐重复错了,不时添点什么又去点什么。韦广山还是不耐烦地说:“一样,和说给我的一模一样。真让人想不清楚,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他何苦一个一个地叫了去,他的精力还允许他這样装模作样?”米兰说:“他没有和我们说特别的话,并不代表他不和别人说特别的话。广地出来时脸是青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广山没有就这个话题讲下去,他说我实在困得不行了,睡觉睡觉。

3

奶奶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她生前是最疼广山的人,广山都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她还和广山睡在一个被窝里。许多个不眠之夜她给广山讲古事。说有个李家是个殷实之家,就是娶的媳妇不会生养。好不容易盼着媳妇怀孕了,落草的又是一个丫头。有一天,李家媳妇早起倒灶灰,在门前的台阶上捡到了一个包裹。她把包裹拿到了婆婆的房里,婆婆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只红虾米。“什么样的红虾米?”广山问。奶奶说,那个红虾米有头有脚,就是又小又瘦,连眼睛都没睁开。李家买了一只羊,给红虾米喝羊奶。红虾米一天一天长大了,竟变成了一个俊小子。

奶奶爱讲这段古事,广山也爱听。听了多少遍之后,广山才弄明白那个红虾米原来就是一个小人,而不是后来变成了俊小子。广山从小就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指甲里容不得一点污垢。可他从来也不嫌奶奶脏。上小学时,奶奶在被窝里焐冻白薯,给他早晨当早点。大姐广霞刻薄地说那上面爬满了虱子,你没看出来?广山淡然地说,看出来了,虱子也是肉,让我一起吃了。广霞哇啦哇啦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广山说这话时一点语气也不带,让广霞干着急没话说。广霞着起急来就胡言乱语,说广山是奶奶生的,说她看见过奶奶生广山,像母鸡下蛋一样脸都憋红了。父亲的大巴掌囫囵个地落在了广霞的脸上,广霞的脸就像大丽花一样红彤彤的。

广山问奶奶,那个俊小子后来怎么样了呢?奶奶说,俊小子是个有福之人,他给李家又带来了一个俊小子。后边的话奶奶就不肯说了,都是广山自己去想。广山想后边那个小子也许会欺负自己的哥哥,如果两人生起气来,他会叫哥哥滚,说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时他们住在一个名叫罕的村庄。村庄很小,只有一条大街,两条小街。广山从不和他同龄的孩子一起玩,不是不想,是家里不让。广山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妈妈让他带弟弟到院子里,他就除了院子哪也不去。广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不听话的时候也有。一次,他贪玩爬上了一棵大柳树。那棵大柳树别提多高了,上面还有喜鹊窝。广山一直爬到了树梢上,往下一看,见妈就张开衣襟等在下面——她怕广山掉下来。妈的周围围了许多人,她大呼小叫,几乎把全村的人都招了来。广山连忙往下爬,到底还是掉在了妈的怀里——妈把他从树上抱了下来。其实一同爬树的孩子有好几个,也只有妈这样大惊小怪。

广山有一个很好的伙伴叫小树,是个女孩。有一天,小树对广山说:“你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是谁吗?”广山说:“谁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呢?”小树摇头说:“你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小树忧郁的神情在黄昏中显得异常美丽,让广山感到手足无措。当时小树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树说话时的神情,像是在演戏。广山一下子就迷上了小树,他觉得天底下不会再有比小树更可爱的人啦!

广山还是把小树的话告诉了奶奶,奶奶当时就把眼睛睁大了。奶奶说:“广山可不要听小树丫头胡说,也不要把这话给别人讲。”广山把奶奶的话记在了心里,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可小树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和好几个小伙伴都讲了这件事,传来传去传到了广山的妈妈耳朵里。广山的妈妈立刻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她先把小树打了一顿,小树绕着一个碾盘逃,到底也没逃得了。妈妈挥舞着柳木棍劈头盖脸一通打,把小树打得鬼哭狼嚎。妈妈边打边骂着天底下最难听的话,还不解气,又闯进了小树的家,把人家烧饭的锅给砸了。妈妈威风凛凛地从小树家出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根柳木棍。妈妈挥舞着手里的棍子说:“罕村的人听着,谁要再嚼舌头根子,就别怪我刘大香不客气!”

妈妈的名字就叫刘大香。

广山在这个家里吃得好也穿得好,与家里的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次广霞说广地是捡来的,广地问妈妈:“我是捡来的吗?”妈妈说:“你是捡来的。”广地说:“我愿意是捡来的,将来可以去找亲爹亲妈。”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家都可以为了这样一句话笑。

谁也没注意广山躲了出去,广山为小树感到难过。

有那么一两年广山甚至很少想起自己的事。那是父母亲刚过世的那一段,弟弟妹妹都往自己这里跑,在这里吃,甚至在这里住。其实他们都已是成家的人了,个个拖儿带女。可广地和广辉就是愿意到这里来,有什么办法呢?父母在世时,他们都拖儿带女往父母那里奔,一星期一星期地不动烟火。广山住得远,工作又忙,一周只能去一次。从来不多去,也不少去。广山结婚十几年,让了好几次房。先是给姐姐让,后来是给弟弟妹妹让。广山让的房子都是离父母近的,最远的房子只能给了自己。广山没有怨言,他觉得每次让房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让一让房又有什么呢?米兰却不这样看,让一次房,她离单位就远一些。没有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从开始的上班只需五分钟的路程,让到最后,一个小时也不止了。米兰当然把这些归咎于血缘,你跟人家没有血缘,最远的路当然要留给你走。

广山不在乎多走几步路,可他在乎进县委机关。老爷子没离任前,组织上答应照顾他一个亲属。那时广山在下边的乡镇工作,广地在一个效益挺好的厂子管财会。谁都认为让广山上来是名正言顺的事——因为乡镇与县委正好对口,广山也非常适合从政。但最后进了县委机关的是广地。老爷子这样对广山解释:“你比广地有出息。有出息的人在哪里都一样。让组织照顾上来对你的发展没好处,你還应该在乡镇多摔打几年。”

如果这番话讲在前边,广山是能理解父亲的,而且他觉得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父亲的话是讲在广地上班以后,就让广山有了抵触。广山的沉默让本来怀有愧疚的父亲一下子变得不愧疚了,他“啪”地一拍桌子,怒斥广山说:“想走后门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知道你这个样子我情愿把机会让给别人!”广山小声说:“你把机会给了广地。”父亲说:“我给广地也比给你强,因为他不会给我矫情!”父亲因为广山的一句话气得连饭也不吃了。全家人都动员广山给父亲道歉,仿佛广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也许是父亲的话起了作用。几年以后,广山在那个偏远的乡镇真就有了一番作为。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直到在这座城市有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广辉是一个无所用心的人。她来到广山家里就躺着,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她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工作很忙。父母在时,她一月两月不动烟火也是常有的事,除了煮方便面,其余什么也不会做。妈妈知道她忙,家里什么事也不让她干。有时广辉要到外边扔冰棍纸,妈妈也要追在后边喊,我去我去。广辉是和哥嫂最亲的一个,不干活,可也没闲事。不像弟媳小延和大姐广霞,不做活还挑三拣四。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让米兰的心火一蹿一蹿的。米兰在厨房忙的时候广山也一定在厨房,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客厅里父亲和广地谈公务,卧室里母亲和闺女、儿媳谈家务。米兰来到这里就是做饭的,她和广山一样,像是整个家庭的局外人。他们做完最后一道菜,别人都快吃完了。等他们吃完,那些早放下筷子的都找个窝睡着了。洗完最后一个碗,抹了灶台擦了地,两人蹑手蹑脚往外走。客厅、卧室里都是香甜的鼾声。穿过搭着葫芦架的庭院,轻轻掩上大门,彼此对望一眼,两人长舒一口气,一件大事就算完成了。

米兰与广山订婚很是传奇。那时广山刚上班,下班回来见家里多了一个女孩。父亲指着米兰说:“这是你对象,你们俩好好谈谈。”广山的脸登时就变成了一块红布。他不是羞的,是被羞辱的。他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被这样包办,转过脸去,他就扇了自己一嘴巴。他对米兰的印象不好,米兰黑,且瘦,站在那里就像一株老了的向日葵,连一点光泽也没有。米兰的父亲在组织部门任要职,算是门当户对。这样的议论,是家里的中心话题,大家都说得旁若无人。一个晚上广山一句话也没对米兰说,米兰就在一边呆坐着。后来米兰走了,妈妈也把广山推了出来,让广山去送。广山也就送出去几十米,直接告诉米兰说:“我不送了,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们俩的关系就到此结束。”米兰捂着脸跑了,广山气宇轩昂地回来了。可家里已经在筹备他的婚事了,要请什么人,要在哪里请,谁做主婚谁当司仪,想得面面俱到。没有人征求广山的意见,广山站在门口,就像一根石柱子,动不了地儿,也开不了口。他又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却只是把手放上去摩挲了下。妈妈问他对米兰满不满意,他赔着笑脸说,您满意就行。

“一大家子都指望米部长帮忙呢。”妈妈说得喜气洋洋。

可还没等米兰与广山结婚,米部长患心肌梗死去世了。广山留意到了父母的脸上都挂了冰,他们在饭桌上说,广山可以再考虑一下,米兰模样和身高都差了些。谁家的媳妇又有学历又有模样,米兰拿不出手,上不了台面。

广山什么也没说。他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尽心尽力地操办了岳父的丧礼,凡事都办得恰到好处,一时成为美谈。这是广山第一次公开表示违拗父母,母亲很长时间指桑骂槐,说广山吃里爬外,属白眼狼的,喂不熟。

广山对自己说,米兰虽然不尽如人意,可她和她的家人都是自己的亲人。广山有时候会有想亲人想疯了的那种感觉,他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水中的一朵浮萍,连一点根基都没有。

广山的心事有时能挂在脸上,但他对广辉和广地都是由衷地好。广地有些混,凡事爱和哥哥计较。结婚时,他和小延看上了广山家新买的衣橱,吵着也要。妈妈就给米兰打电话:“你们能不能和弟弟换换家具?”米兰当时的脸色就很难看,但仍和颜悦色地说:“回头我给广山说说。”妈妈说:“只要你同意,广山那里不会有意见。”米兰坚定地说:“家具是广山看上的,没有他的话,谁我都不会让搬走。”妈妈当时就把电话摔了。其实广山就在家里,他很赞赏米兰的态度。过了一阵,广山主动给家里挂了电话,问家具是他送了去还是广地来取。

广地来取家具的时候甚至要给广山磕头,说你真是我亲哥,比爹妈都亲。广地有时候会显得没正形儿,让广山觉得他永远也长不大。广山对米兰也是这样解释的。说好比小时候广地看上了哥哥的书包,又哭又嚎,你能不给他吗?米兰坚守自己的想法是为了广山,如果是广山想得通的事,米兰从来也无须做思想工作。

她理解广山的处境。

广辉比广山要小十五六岁,她从小就愿意把身子往哥哥身上一靠,自己连一点力气也不使。她还喜欢凡事不自己拿主意,只是随口喊广山:“哥,你说呢?”她对二哥广地素无好感,如果广地说她哪件衣服好看,她情愿不穿。这样一对兄妹却能使广山感到温暖,广山有时候会呆呆地想,自己与他们能有什么不同呢?

有一天,广山和米兰去看父母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广山小心地推开了房门,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坏了。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都在,他们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妈妈情急之下用衣服盖住了什么东西,一把抻到了自己的身后。广山的脑子“嗡”地一响,他以为那是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东西,直着眼睛就走了过去,被米兰一把拉了回来。

米兰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才告诉他他们藏起的是一件瓷器。广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红着眼睛嚷你说得不对。米兰流着眼泪说:“千真万确是一件瓷器,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记得外面有人传说咱们家有价值连城的一件宝贝?”广山想了想,真的想了起来。其实不是传,是广山亲耳听父亲的司机说的。司机没把他当外人,说你们家的那件玩意了不得,北京一家古玩店开口就给六百万。把广山吓了一跳:“什么东西那么值钱?”司机马上支吾了,说就是一件玩意,我也说不准。广山回家对米兰说了,米兰说我早就听说这件事了,是老二的媳妇小延传出来的。

广山在外面吸了半天烟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起了也许是那只罐,过去在老家盛些菜种,搬到城里来妈装些针头线脑。他上高中那年,有个回收旧瓷器的看中了,张口就给一千元,把妈吓了一跳,赶紧收拾起来藏到了柜子里,以后就再没见到过。瓷器还是爸搞“四清”那年从乡下带来的,说是房东送的。爸其实不喜欢那些瓶瓶罐罐,但既是别人送的,就没有不收之理。那只罐的身上是突兀出来的一群小人,看上去就像在跳舞。小人眉目清晰,色彩艳丽,妈做针线的时候喜欢看他们一眼,那只罐就一直保存下来。广山问米兰:“如果有一天别人能从这个家里分几十万遗产,你生气不?”米兰说:“我一点也不会生气,不是咱的东西咱一分一毫也不要。”米兰的贤惠经常能使广山动容。她在一切问题都上能站在广山的角度去考虑,让广山感到难能可贵。广山让米兰先回去,自己拐到市场买了一块肉提了回去,进门就说米兰你今天别动手,我想吃妈炖的肉。妈马上笑逐颜开了,边夸这肉买得好边把肉接了过去。

广山和米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意识到了妈在说什么。因为过去广山和米兰买任何东西都没让妈满意过,吃的穿的用的,他们从买不到妈的心里。哪怕是一块肉,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有好一段时间他们无所适从。他们还不能空着手上门,那样妈的脸能拉一尺多长,边摔打东西边说,我一个大子儿不挣,还有人想揩我的油呢。

可广霞广地广辉上门都空着手。如果谁偶然买了些时令水果,会把妈气得够呛,称他们“败家子”“瘦驴拉粗屎”。

一屋子的人脸上还木木的,广辉许久都不敢看广山一眼。广山不停地逗广辉的小女儿玩,才把气氛搞活跃了。

广山在好长一段时间等着广辉向他解释什么,潜意识里他觉得广辉不会向他保守秘密。但等来等去没个结果。广山不是要了解什么隐秘,而是希望这个家里能有一个人不把他当外人。哪怕广辉说的话言不由衷呢,广山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但所有的人都当事情从没发生过。广霞甚至愚蠢地解释我们那天都给妈看手相呢,被姐夫狠狠瞪了一眼。广山和米兰的脸上什么也没有,他们双双进了厨房,还是以往的一套工序,妈只是稍微跟他们客气了一下。收拾利落了他们告辞,妈破例送他们出门,说以后别再买猪肉了,你爸不喜欢吃。

往事都是穿成串的不愉快,广山已经很少想起它们了。

4

星期三,常务会议刚开上不久,秘书就递来一个条子,说外边有一个李大爷急着找韦县长。韦广山交代了几句就从会议室里退了出来,边走边想肯定是老院的李大爷。沙发上坐着的李大爷韦广山却不认识,额上也没有伤疤。李大爷一见他,局促地要把一张脸背到身后去。广山最见不得老乡这样,边给他沏茶倒水边用亲切的口吻拉家常,一叙谈才知道,李大爷是罕村人,儿子承包瓜园,和偷瓜贼打了一架,偷瓜贼的爹是派出所的。韦广山想了想这其中的关系,李大爷不是来告官的。之所以找到他,是来找“老乡”要说法的。李大爷显然不习惯和县长讲话,说起话来战战兢兢。偷瓜贼不是偷了瓜去吃,而是偷了瓜去卖。开始是不敢招惹人家,后来实在不像话了,才动了拳脚。两人各自挂了彩,各自回了家。谁知转天一辆警车就呜呜叫着开进了罕村,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大生绑走了。李大爷说到这里抹开了眼泪,他说他是实在没别的办法才到这里来,他说他说的话句句是真,一点假的也没有。有那么一阵韦广山的思想开小差了,他想起了那个名叫罕村的村庄,他十岁那年离开了就再没回去过。李大爷的眼泪才让他回过神来,他拿了一条毛巾给李大爷擦眼泪。可那条毛巾实在是太白了,李大爺忙说不敢用,甚至不敢用手拿。韦广山很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此刻大声喊秘书小杨,让他给公安局局长打个电话,亲自过问一下罕村拘人的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下班之前我要听汇报。”韦广山粗声大气地说。李大爷越发泪流不止,说大生走了三天了,一园子的瓜就盼了三天。因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谁也没能力去卖。大生的媳妇是个病秧子,一阵风就能吹倒。要是大生再不回来,这大半年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说完了该说的,李大爷要走,韦广山说什么也不让。他让李大爷等等结果。隔壁是个小会客室,韦广山安顿好李大爷就去开会了。韦广山一边开会一边心猿意马,碳素笔不时敲着桌子,敲出了节奏。散了会,韦广山第一件事就是问小杨公安局那边有没有消息。小杨说还没有。韦广山思忖一下说:“你安排个便饭,我请请老乡。”李大爷便跟着韦广山来到了小食堂,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了酒。李大爷从始至终不敢看韦广山,韦广山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问李大爷,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李大爷住在村南,离韦家挺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李大爷做过教书先生,不在村里。这些印象让韦广山叹了口长气。但李大爷对父亲韦清泉却赞不绝口,说那是个有本事的人,念私塾时就敢往先生的鞋窝里撒尿。韦广山笑着说:“这也算本事?”李大爺认真地说:“这就算本事。先生打起人来连死活都不管,我们都恨他。”李大爷说:“后来你父亲就参军了,其实那一年是1949年,谁去参军谁拣了便宜。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这一层,你父亲就想得到。他对我们几个说将来有你们后悔的,走着瞧吧。”

李大爷呵呵笑了。

李大爷笑的样子让韦广山有些恍惚,父亲以后的位置和待遇都因为早些年“拣了便宜”。这个便宜甚至惠及子孙。韦广山眯着眼睛想,如果当年拣了便宜的是李大爷,现在登门求助的也许就该是父亲了。

自己也许就是那个被拘起来的李大生。这种感觉可真奇怪。

韦广山还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之下都呼之欲出。他已经不记得是在哪一年、是在什么情况下有了另外一个父亲和母亲。但另外一个父亲和母亲在他的脑海里一直顽固地存在着。他走到街上都会特别留意上了年纪的老人,谁多看他一眼就会让他多心。他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但他坚信生身父母一定在暗处看着自己。他们把他放在了“李家”门口,这是奶奶说的。许多年后,广山“品”出了奶奶的弦外之音,自己的生身父亲也许就姓李。

那样自己就不是韦广山而是李广山。

所以他对姓李的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饭吃得早,韦广山和李大爷从餐厅出来,正好碰见公安局的邢局长。邢局长招呼了一声韦县,说想到您这儿串个门呢,还有个事想和您叨咕。因为韦广山不管政法,所以和这些头头打招呼总是很谨慎。何况这些人都比自己年龄大,交往起来感觉总会有些特殊。到了办公室,韦广山才介绍说:“这位是罕村的老乡,我在那个村庄长到十岁,以后再没机会回去过。”邢局长马上说:“我理解我理解。拘人的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是派出所的人无理取闹,现在他们已经把人送回去了。”李大爷双膝一软就要给邢局长跪下,邢局长连忙摆手说:“要跪您就跪韦县,我可受不了这么重的礼。”李大爷惶惑地看了看韦广山,忽然忍不住哭了。

邢局长说:“派出所的老李也是罕村的人,和这位李老先生是同宗同族。我在电话里把那个东西狠狠骂了一顿。我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如果再扯不清,小心我双开了你。”

韦广山的心里有了另一种滋味。他没想到偷瓜贼也是罕村人,而且也姓李。韦广山这才想起李姓人家是罕村的大户,就连儿时的伙伴小树,也姓李。

广霞在电话里对米兰说:“我们一起去趟武装部,找一找方部长,广山那里我怕指望不上。他面子软,凡事不愿意开口求人。”米兰说:“这样不好吧?广山肯定不愿意我们这样做。”广霞说:“我们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做呢?总不能坐失良机吧?”米兰说:“大姐,不是广山不管这件事,是管也要有个机会。你别逼他,让他慢慢想办法好吗?”广霞说:“慢慢想办法好是好,可我们闺女也得等得了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米兰还想说什么,广霞却不耐烦了。“这件事她舅妈你也甭管了,我自己出马试试,办不成怨我没本事。”说完这话广霞就把电话挂了。米兰徒劳地喂喂了好几声,气得也摔了电话。米兰对这位大姑姐向来没脾气,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生了会儿气,米兰还是要通了广山的电话,说小鸣的事大姐要亲自去找方部长,你还是提前挂个电话吧,免得她到那里说些不该说的。广山只是“哼”了声,米兰就知道他那里说话不方便,急忙把电话挂了。

韦路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号称什么都懂。他喜欢把脚泡在盆子里和米兰聊天。他说:“大姑还是那么霸道,难道她不知道我爸现在是县长了?”米兰说:“什么县长不县长的,别瞎说。你爸就是当了省长,也还是你大姑的弟弟。”韦路说:“可她对我们和对二叔就是不一样。小时候,她给韦川买的冰棍是两块的,却给我买一块的。”米兰说:“我儿子怎么是小肚鸡肠的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现在还记得?你是哥哥,难道让韦川吃一块的你吃两块的?”米兰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非常好,含笑望着韦路。韦路小声说:“大姑完全可以给我也买两块的。”米兰不说话了,其实她和韦路有同样的感觉,只是要比韦路深得多。小延和米兰同样是韦家的媳妇,可小延的待遇却像韦家的女儿。小延从来不下厨房,坐在饭桌上还有人给夹菜。米兰却从来也没有那种待遇。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即使不过去,米兰也早就学会忽略这些感觉了。

韦路去睡觉了。米兰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坐在沙发上绣十字绣。隐约听到有敲门声,米兰走到了院子里,问:“是谁?”门外有个声音:“我姓李。”米兰说:“广山他不在家,有事明天去单位找他好吗?”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米兰以为门外的人走了。刚要往屋里走,门外的人叹息似的说了声:“我是看着广山长大的……”米兰紧走两步把门打开了。米兰问:“是李大爷吗?”果然是李大爷。李大爷站在门外不好意思进来,说,广山还没回来?米兰说您进来等一等,他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了。米兰把李大爷让到沙发上,倒了水,让了烟。米兰说:“我不认识您老,您说您是看着广山长大的?”李大爷说:“广山身上有几颗痦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时我们都住在西关三巷,广山没事就爱到我的屋里捣鼓半导体。有一次,把我的半导体捣鼓得不出声了。广山说,李大爷,您别让我妈知道,我赔您。我说,我不告诉你妈,你也甭赔。我单位有个师傅会修机器,手到病除。话说这都多少年了,广山那时候才抵我胸口高,整个像根竹竿子。”

米兰说:“广山好像从小就很怕我婆婆。”

李大爷说:“广山那个仁义哟,才十多岁的孩子,缝缝补补洗洗刷刷都是自己动手。有好东西尽着弟弟妹妹吃。我问广山,小子,你不馋?广山说,李大爷,我不馋,弟弟妹妹吃和我吃一样。你说哪会一样?才十几岁的孩子,哪有不馋的?”

米兰说:“广山从不和我说这些。”

李大爷说:“我们三巷住着十好几户人家,都说这孩子长大会有出息。可不就让我们说着了?”

米兰说:“您这样说是抬举他。”

李大爷说:“不是我在这里嚼舌头,老韦他们偏心。”

米兰不说话了。虽然很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但显然不合适。她给李大爷的杯子添了水,刚要问些什么,话头却和李大爷撞上了。

李大爺说:“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米兰放下自己的话题赶忙问:“什么事?”

李大爷说:“广山他自己知道。有一回他偷偷问过我,李大爷,一个人会有俩爸俩妈吗?”

米兰愣了一下,小心地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大爷说:“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今天不是我主动来的,是有人托我。如今老韦两口子已经不在了,我也就没有顾虑了。要是那两口子在,打死我也不敢管。”

米兰沉吟了一下,站起身来说:“您说的话我听不懂,回头还是给广山说吧。您留一下电话和地址,我让广山和您联系,您就不用跑了。”

米兰把李大爷送出了门,李大爷还心犹不甘地说:“事情我还没说明白呢,怎么这就出来了?告诉广山不要有顾虑了,这也不算对不起老韦家。”

米兰说:“天黑,您慢点。”说完就把大门关上了。米兰回过身来,见韦路在院子里站着,一脸凝重。韦路激动地叫:“妈妈。”米兰说:“你怎么还没睡?”韦路又喊了声:“妈妈。”声音似乎有些颤抖。米兰平和地说:“怎么?”韦路马上泄了气,说:“不怎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米兰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直到听见了熟悉的汽车喇叭声。

5

罕村坐落在县界的边上,如果不是挡着一条河,说不定就被划到外县了。过去的罕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只有一条大街两条小街。如今小村已经变成了大村,房子哩哩啦啦盖出了两里地以外,老街旧巷已经无迹可寻。村里已经没有韦姓人家,唯一的一户韦姓人在三十几年前已经搬走了。但罕村的人并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会告诉你有关韦家的一些事,韦清泉和刘大香的名字会被熟稔地提起。因为韦清泉是罕村官做得最大的一个人,刘大香是罕村最厉害的一个女人。如果谁家的羊啃了她家的树,她家的孩子吃了谁的亏,或她家的母鸡在谁家生了蛋,刘大香都会吵翻天,骂遍地。逢到这种时候罕村的男人女人捧着饭碗也要到街上来,看刘大香的飒爽英姿。转眼就是三十几年过去了,树长高了,人变老了。罕村的老人与韦清泉同庚的不在少数,都还健康地活着。他们凑到一起会谈起一个话题。官当得大的人,福享得多的人,咋就不长寿呢?韦清泉没的那年才六十岁出头,要是再熬几年,就赶上儿子当县长了。

关于县长韦广山,罕村的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人们很少提及他,是因为他可谈的东西非常少。他走的那年才十岁,留给罕村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被突然提起是当县长以后的事,好像他仍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忽然就当县长了。罕村的人曾经为韦广山的县长激动过,他们说,这是谁家那么不长眼,把一个县长白白送了人?有时候传说是非常有生命力的,几十年前的往事非但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湮没,反而具体生动起来。许多细节在人们的口头流传。说刘大香是一个多护犊子的人哪,可她却让广山在寒冬腊月去河里摸鞋。广地滑冰落了水,挨整的反而是广山。刘大香在村里的口碑不好,一方面是性格原因,一方面是心理原因。之所以有人送孩子给她是因为看上了她家的饭碗。那些年多困难哪,韦家却可以三天两头吃肉。韦家的祖宅坐落在村中心,韦家散发的肉香能使一个村庄的孩子流口水。

只是这个没长眼的人是谁呢?罕村人人心里有谱,可谁的嘴里也不说。要知道许多年前罕村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村东有人打了嗝,村西都能闻到他吃了什么饭。所以在这样一个村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韦家的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刘大香这个女人,罕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实在是个人物,你要是招惹了她,你们家都离倒霉不远了。

一大早,派出所的杨书密就找上门来。他拿出一个小本本唰唰写了几笔,撕下来递给李大生说,罚款,两千元。李大生顿时脸就白了,抖着手说:“我没犯错误,凭什么罚我?”杨书密说:“你打架斗殴了吗?你误伤他人了吗?还敢说没犯错误,你这是目无法纪!”李大生这才明白自己的官司没过去,分辩说打架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只罚我?杨书密抖着手里的本本说,谁说只罚你了?李大同也罚了,罚得比你还多。李大生没话可说了,便一心一意琢磨这两千块钱,实在是多得让人心里难受。他一下子矮下半截,看都不敢看杨书密。

杨书密说:“你到底交不交?不交是过不去的,晚交不如早交,早晚也得交。”

李大生说:“李大同他交多少?”

杨书密说:“他交三千。”

李大生说:“他偷我的东西,又不是我偷他的东西。”

杨书密说:“现在说的不是偷东西的问题,是打架斗殴的问题。”

李大生说:“我没钱。”

杨书密说:“没钱怎么打架?”

李大生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被杨书密的话绕住了。是呀,没钱你打什么架?显然没钱的人是不应该打架的。李大生不言语了。他还在想两千块钱问题。钱不是没有,在媳妇柜子里锁着呢。可那是血汗钱,花一个都要心疼一阵子。一想到要把这两千块钱都送给别人,他连跳河的心思都有了。

杨书密说:“你到底交不交?不交再跟我去趟派出所。”

后边这句话起了作用,李大生乖乖去了屋里,让媳妇拿钥匙。媳妇握着钥匙却不肯给大生,窗子敞开着,她努力提高声音说:“我们就不能少交些?”杨书密装听不见,她又提高了一下声音。李大生赶紧又出去了,看见杨书密含糊地点了下头。李大生赶紧问:“少交多少?”杨书密马上回过神来,瞪起眼睛说:“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媳妇叹了口气,把李大生叫了回来,把钥匙给了他,嘤嘤地哭了。大生说:“哭什么哭?钱都是人挣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大生去瓜园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没好气。他是生父亲的气。父亲李显从县城回来一通显摆,说他见县长了,还有公安局局长,县长还请他吃了饭。还要用专车送他回来,他说什么也不坐。大生一听这话有些起急,说你干啥不坐县长的车回来呢?如果村里人都知道县长把你送回来,谁还敢欺负咱?李显说县长的车很忙,咱吃人家的饭已经够打搅了,怎好太麻烦人家?大生说,话是这样说,可咱求到县长也是百年不遇,下次再遇到他说不定都不认识你了。李显一听这话,蹲在地上不言语了。大生说:“事情都办好了?”李显说:“你不是比我还先到家?”大生说:“以后有事咱还能不能再求县长?”李显说:“咋不能?县长还说要给咱撑腰呢。”

大生到瓜园里说了两千块钱的事,李显顺手就操起了一根树枝。李显瞪着眼睛说:“你把钱给人家了?”大生说:“给了。”李显挥着树枝说:“我恨不得……李大同也交罚款了?”大生说:“他交了三千。”李显把树枝狠命往地下戳了几下,说:“人家给没给你哪知道?你就是个憨子,人家说啥你信啥!”“我哪憨了?”李大生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睛喊。李显说:“你怎么那么顺当就把钱给人家了!”李大生说:“我不给钱人家还让我蹲派出所。”李显说:“让你蹲你就蹲呗,我要人比要钱好要!”大生说:“你还去找县长?你不找县长我还花不了两千块钱呢!”李显把树枝一丢,撅起屁股就往村里走。他噌噌来到了李大同的家,李大同正在院子里伸懒腰。李显说:“李大同你交没交罚款?”李大同说:“谁交罚款?交什么罚款?”李显说:“派出所的杨书密没来向你要?”李大同冷笑了一声,那意思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他一向瞧不起这个本家。院子里有一根水泥柱子,上面拴着绳,是晾晒衣物的。李显忽然一头朝那个柱子撞去,撞偏了,额角被削去了一大块皮,顿时血流如注。李大同嚷道:“不想活回自己家去,瞧,把我家的柱子都撞歪了!”血已经把李显的一只眼糊住了,他使劲一抹,整张脸就成了血葫芦。李显忽然龇牙笑了。李显说:“李大同,我这个样子好看不?”李大同逃也似的回了屋里。李显大步往外走去。有人问:“你的脸怎么了?”李显说:“你去问李大同,他知道!”

李显的身后跟了许多人。有人以为他要回家,就劝他先去小药店包扎一下,免得破伤风。李显并不答话,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走。跟着他的人只得停了脚步。有人问:“他这是去哪?”

有人答:“这还用问吗?”

6

韦广山挂通了疤脸李大爷电话以后迟迟没有说话。那边紧着催问你是谁,韦广山就把电话撂了。他勉强让自己看了两个文件,然后又挂通了电话,中气十足地说:“李元大爷在吗?我是广山呀,您老身体可好?”李元说:“广山我等你的电话都等得火上房了,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一趟?”广山说:“我这里还有个会,会后我专门去看您老人家。”会其实是没有的,整个政府大楼只有韦县的坐骑停在显眼的地方。韦广山迅速拆开了几封写给他私人的信件,都是乡下农民反映各种问题的。韦广山处理这些问题从来都是認真仔细的。他同情农民,有时甚至可怜农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韦广山的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他判断是非。只要是农民状告当地政府或当权者,他一律觉得真理在农民一边。

韦广山的县长是差额差上来的。想当年在候选人中他只是陪绑的,作为偏远乡镇的镇长,他凭借着一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在众多乡镇长中脱颖而出。但他与县长的座位肯定还有距离,所以组织上和他自己都有了被“差”下来的准备。那一年的人大工作也许做得不周到,也许是太周到了而让代表有了逆反。韦广山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当选了,让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措手不及。人大代表们农民居多,唱票结束时欢呼雀跃的也大都是农民。这让韦广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与他们好像有一种血脉上的联系。因为许多农民并不认识自己,他们的选举在很大程度上是释放一下自己的权利。

韦广山提着两瓶好酒顺利找到了李元大爷的家。这是城区最早的一处居民住宅,韦广山十岁那年从罕村搬来即入住这里,随后是无数次的搬家。可李元大爷一直没有搬过。新房已经住老了,就像李元大爷已经垂暮一样。过去看着高高大大的平房现在看上去又矮小又破旧。房与房之间是那么窄的小胡同,似乎要斜着身子才勉强过得去。他记得当年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胡同里跑过,还像风车一样伸着两只手臂。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韦广山敲了敲虚掩的门,李元迎了出来。李元的表情有些像不认识广山似的,其实他每天都盯着电视新闻看,专门看有广山的镜头。广山把酒塞到了李元的手里,李元还是愣愣的,好像不相信面前站着的人是广山。广山问:“大妈呢?”李元说“上姥姥家了。”广山没听明白:“上谁的姥姥家?”李元说:“她自个儿的姥姥家。”广山不相信地说:“大妈去世了?”李元点了点头。广山说:“我记得她比您要小上四五岁。”李元说:“要不咋说黄泉路上没老少呢?”

客厅很暗,墙壁是一种烟草灰的颜色,已经许久没有粉刷了。李元说,老伴是去年冬天去世的,在这之前遇到了车祸,躺了五六年。广山有些歉疚的话,却说不出口。从这里搬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开始两三年里还能碰上一两次,后来越搬越远,就三五年也碰不上一回了。想起李元大爷对自己的疼爱,广山的心里还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李元大爷没儿没女,有一回悄悄对广山说,广山,给我当儿子吧。广山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想,如果能给李元大爷当儿子,至少会比现在幸福五十倍。

五十倍是他用代数求出来的。

寥寥几句话,李元就把分别这些年有关自己的情况说完了。他们更多的是谈韦清泉。李大爷说,韦清泉去世时他在电视上看见了讣告,也想去和遗体告个别,转了半天磨,还是没敢去。那天到场的肯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李大爷担心没有自己待的地方。韦广山也把当时的情况简短说了说,父亲患的是肝癌,走得很痛苦。因为正赶在汛期,许多亲朋好友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李元问:“你父亲临终对你说了什么没有?”广山想了想,点了点头。李元说:“这么说你知道了一些情况?”广山问:“什么情况?”李元说:“广山你别和我兜圈子,我们爷俩虽然十几年没见面,但交情还是老交情,我说得对吗?”

广山把父亲的临终遗言对李大爷讲了,也讲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广山说,甭管从前还是以后,他这些话从不会对第二个人讲。他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想知道当年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韦家门口。对这个问题他有许多猜测,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世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他心里的话,无法对人言。他希望有一天一个白发老人找到他,这个人不用张嘴,广山就知道他是谁。只是这个场面一直没有出现过。

李元说:“我以为老韦临走会告诉你。”

韦广山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父亲嘱托的都是家事。”

李元说:“这件事情不知是不是我多嘴。那天几个老哥们在城墙根下聊天,一个姓仇的老头自称是你爹。我说这可不敢胡说,你咋能随便给人家县长当爹呢?仇老头说,这不是胡说,是千真万确的事。转天他拿来了一张照片让大家看,大家都说,有几分像你。”

韦广山的神情暗了暗,不动声色地问:“照您看呢?”

李元说:“起初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子的照片能看出啥。那孩子也就一两岁大,还没长头发呢。可后来老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不由你不信。他说孩子一生下来娘就去世了。他一个大老爷们怕养不活,就送了人。先是送给了老齐家,后又给了老韦家。他说老韦生前和他见过面,老韦不承认儿子不是亲生的。老仇的老家离你们罕村不远,所以这件事情让我动了心。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和老仇见面,每天说的都是这个话题。我想这件事情也许是真的,就答应来找你。”

广山说:“他自己怎么不来?”

李元说:“他怕你不想认他。”

广山说:“请您转告他,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我自己的身世我自己清楚。”

李元吃惊地说:“你清楚?”

广山肯定地说:“我清楚。”

李元当然想知道广山是怎么个清楚法,但广山不说,李元也不好意思问。广山又问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就起身告辞了。

走到门外,广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大爷,找个老伴吧,我管操持。”李元倏然流下了两行泪,连说:“不找了不找了,伺候一个我已经伺候够了。”

广山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匆匆挥了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广山走到街上心里乱糟糟的。他原本也没抱希望来,所以也无所谓失望。他只是觉得心里乱,就像原本是一块封洞的冰,此刻被打了个洞。其实他早就有面对这个问题的思想准备,可那种难以言传的感觉还是令他不舒服。他想起了他初当县长时的第一次下乡,去的是一个叫小塔的村庄。他在那个村庄意外地遇见了儿时的伙伴小树。小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肥胖得一点没了原先的影子。广山并没有认出她,是她先认出广山的。她在一堆人里把广山喊了出来,说我是小树,你还记得小树吗?一行人都笑了起来,广山没有笑。他走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到底认出来了。他去了小树的家里,问她何以生这么多孩子。小树说,是政府不让她生,否则她会比这生得多。都是我亲生的,小树得意地说。我妈六个丫头就嫌多了,把我送了人。送人那天我還发高烧呢,我姐倒提着双脚把我扔了出来。我妈临死想见我一面我没去。我不想见她,她顶多养了我三十天,我跟她没感情。

小树说:“你找到亲生父母了吗?”

广山不知如何回答。

小树说:“不用找,找了也没用,没感情。”

可广山不那样想。

广山想起了黄昏中小树忧郁的身影,美丽得让自己爱慕。如果当年不离开罕村,也许是青梅竹马的一段姻缘。

广山的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单只为青梅竹马这四个字。

广山相信自己就是奶奶嘴里的那只红虾米。年龄越大,这种印象越深刻。韦路出生的时候他非常留意地看了第一眼,脱口而出的是,怎么也是一只红虾米?当时妈妈和大姐都在场,她们都狐疑地看着他。多亏米兰反应快,用抱怨的口吻说你怎么说那么难听的话。妈妈和大姐也连忙附和,但广山看见了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把奶奶的话告诉其他人,妈妈隔一段就会问他奶奶对你说了什么没有。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什么也没说。

奶奶说那只红虾米被包了里三层外三层,奶奶甚至说得清那些布的颜色。那时的广山隐隐有些感觉,无数次地想打破砂锅问一问,可他实在问不出口。

在他问不出口的那些日子奶奶仙逝了。广山除了悲痛,还有巨大的悲哀背负着。他意识到他问不出口的那些话,永远也不会有人对他回答了。

有时他会对韦路说:“儿子,你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韦路指着广山的鼻子说:“你。”

韦广山会感动得抱着儿子流眼泪,因为儿子比自己强,他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方部长与广霞一同等在会客室里。广山有些恼,但脸上并不表现出来。他与方部长热烈地握手,各自为他们泡了杯茶。广山故意说:“这是我姐姐,大姐,你认识方部长吗?”广霞说:“怎么能不认识呢?我就是和方部长一起来的。”广山说:“你和我说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找方部长呢,这段忙。”广霞说:“都不是外人,我亲自找了。方部长跟爸都有交情呢,这点事根本不算事。”广山气得半天不肯开口说话。方部长微笑着说:“韦县,外甥女的事就是我的事,当兵的事就算定了,我是个痛快人,愿意跟脾气痛快的人打交道。”广霞说:“广山,你的脾气就不痛快。”方部长连忙说:“韦县也是豪爽人,这我们大家都知道。”广霞不高兴地说:“他要是痛快,这件事情就不用我瞎着急了,我找方部长就足足找了三天。”

韦广山问:“大姐你还有事吗?”

广霞说:“小鸣的事就算定了?”

韦广山说:“没事就先回去吧。以后有事去家里说,办公室不是谈家事的地方。”

广霞和方部长打了招呼,悻悻地走了。

广山好一阵子缓不过劲来,他不喜欢这个大姐,就像大姐从没喜欢过他。对于广山和米兰,大姐的态度永远是挑剔,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一句恭维也没有过。如果米兰穿了一件新衣服,大姐不找出十处缺点不罢休。可大姐在别人面前是最会说话的,如果弟媳小延穿了新衣服,甭管好看不好看大姐都会赞不绝口。

广山从大姐那里感受到的永远是格格不入。

最让广山气愤的是大姐居然敢背着他去找方部长。现在这类问题多敏感,大姐一点也不怕给弟弟脸上抹黑。

广山甚至不敢面对方部长,他与方部长不熟,他不愿意被别人看作那种伸手县长。

方部长欠着身子说:“是大姐要我来和您见上一面。本来我不想来,好像邀功似的。可大姐不干,我下了保证她仍然不相信我。”

方部长要比广霞大上好几岁,可方部长也管广霞叫大姐。

韦广山非常难为情,他看着窗外说:“方部长,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方部长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有些事情我应该想在前边,就不会让大姐这么麻烦了。想当兵是好事,保家卫国嘛,我们只有双手支持的份儿。”

韦广山说:“方部长请别这么说,这么说就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方部长起身告辞,韦广山把他一直送到楼下。看着方部长上了车,才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给广地和广辉分别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今天是周末,到自己家里聚聚。广辉高兴得甚至要跳起来,问有什么好吃的。广山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勉强说好吃的肯定有,但不能自己吃,别忘了叫上大姐。广辉说,哥我给你买件T恤,花两千多呢。韦广山却没有心情应对广辉,只敷衍地应了句,就把电话挂了。

广山早早下了班,米兰却比他更早地回来了。米兰察言观色地说:“有线索吗?”广山说:“无稽之谈。”把在李元大爷家的经过简要说了说。米兰说:“你的判断是不是草率呢?不会空穴来风吧?”广山说:“没有对路的地方。我原想李大爷是老邻居,可能知道些咱们家里的底细,是我想错了。”

米兰难过地说:“我可是寄予希望了。”

7

派出所所长李学翰接待了徒步走来的李显。罕村离镇上有十多里路,李显来到镇上已经到了中午。李学翰抢先和李显打了招呼,热情地說:“二叔来了,还没吃饭吧?我让人弄点酒,咱爷俩喝两盅。”李显说:“你把两千块钱还我我马上就走。你要是不还我就不走了,你不用这样虚头巴脑。”李显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一支揉皱了的烟抽。李学翰也为自己点了一支烟,边点边寻思这两支烟的差价至少也在五十倍以上。李学翰皱着眉头说:“钱,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李显说:“把杨书密叫来,你一问他不就知道了?”李学翰仿佛现在才看见李显脸上的血迹,当然那些血迹已经风干了。李学翰说:“你脸上怎么有油漆,谁给你刷的?”李显提高声音说:“你到底给不给我钱?”李学翰说:“我有事正要到县局去,你还找不找邢局长?”李显说:“找。”率先往外走。李学翰却去了食堂,啃了一个猪蹄儿,一嘴油汪汪地出来了。李显自言自语说:“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李学翰说:“肯定有,过会儿我用汽车拉着你,专门去找说理的地方。”李学翰去屋里睡觉了,李显还想跟进去,走了两步,定住了。

他想,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怎么都觉得没奈何。他想早些年自己怎么就没跟韦清泉一起走呢?混成公家人,就没人敢欺负。这种后悔已经有许多年了。过去韦清泉家里有鱼有肉,他后悔过。韦清泉回家坐汽车,他后悔过。韦清泉把全家搬到城里,他后悔过。韦清泉死了还能上电视,他也后悔过。如今坐在乡政府白花花的太阳底下,他就更后悔了。不时有人从李显的面前经过,谁都不看他一眼,谁都没跟他说句话。李显甚至看到了乡长,他“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想和乡长说句话。可乡长比兔子溜得还快,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两眼直着就过去了。李显只得重新坐了下来,他想李学翰是个无赖。李学翰的全家都是无赖。李学翰家祖祖辈辈都是无赖。罕村李姓这一族人,谁都比自己过得好。怎么谁都比自己过得好呢?李显有点后悔来找李学翰,他想如果直接去找邢局长,眼下说不定已经把事办了。

这个想法让李显的心宽了一下,他往阴凉处倚了倚,躺下去也睡了。

李显让李学翰踢醒了。当然李学翰并没有用多少劲,他只是用皮鞋的鞋尖象征性地踢了踢,李显就醒了。李学翰说:“还去不去找说理的地方?”李显一骨碌爬了起来:“车呢?”李学翰用手指了指,是一辆三轮摩托。李显找个座先坐了上去,李学翰开始用手机打电话。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一共打了五六个。李显稳稳当当地坐着。想,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管你找谁,谁也大不过天去。李学翰终于打完了电话,也上了摩托车。一个脑袋从门帘后边伸了出来,问,李所去哪?李显认出了那就是杨书密,吼了一声,上县局!那个脑袋倏忽不见了。三轮车风驰电掣样地向前驶去,比坐飞机还快。李显迷瞪着睁不开眼,几次想让李学翰慢点开,又狠狠骂自己,就你的命值钱?

三轮摩托不比四轮汽车跑得慢,一顿饭的工夫,就到县城了。李学翰先去了公路交通局,又到了财税局。到哪里都耽误好长一阵子,进去之前打电话,出来以后仍然打电话。李显问,你到底多会儿上县局?李学翰边发动车边说,这不都是县局吗?李显说,你说来找邢局长。李学翰说,我又没有事,找他干什么?车已经发动着了,李显不顾一切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摩托车朝前冲去,跑出去老远,又转了回来。李学翰说,我送你上县局?李显看也没看他一眼,昂着头走了。

李显对门卫说找邢局长。门卫说邢局长不在。李显无可奈何地说,我和邢局长是亲戚,亲戚也不让见一面?门卫奇怪地看着他,那一脸油漆都干巴了,一看就是个上访的。李显想,自己有理由和邢局长攀亲戚,毕竟在县长那里见过面。门卫说,其实见不见我说了都不算,就看邢局长是不是认你。李显走进了大门,伸着头在一排一排的门牌上找局长室。终于找到了。局长室的房门大开着,李显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见邢局长正在打电话。

李显哑着嗓子喊了声:“邢局长。”

邢局长指了指门外,李显又从屋里退了出来。

邢局长的电话打了很长时间。

李显又一次走进了邢局长的门,还没开口,邢局长说:“你上接待处吧。”

李显说:“邢局长,我是罕村的,那天在韦县长那里……”

邢局长看了李显一眼:“罕村的……事儿不解决了吗?”

李显说:“还没完呢。”

邢局长说:“他没放人?”

李显说:“人是放了……”

邢局长不耐烦地说:“人都放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忙着呢。”邢局长边说边往外走,站在门外等李显。李显刚把脚移到门外,房门“咣”地关上了。

李显带着哭腔说:“邢局长你听听我的冤枉吧,我七十岁的人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喝口水呢……”

邢局长丢下一句:“去接待处。”坐上汽车走了。

李显疑惑地朝远处的汽车里望,他疑心这个邢局长和前几天见过的邢局长不是一个人。

转天早晨上班,邢局长老远就看见办公室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还是罕村的那个人。邢局长有些厌恶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李显说:“李学翰罚了我两千块钱,我咽不下这口气。邢局长给我评评理,他凭啥罚我两千块钱?”邢局长大声喊一个叫小贾的人,说问问李学翰是怎么回事。小贾说,李学翰昨天来过了,事情经过基本上已经清楚了。邢局长说,我要去县里开个会,你这边把事情处理一下。邢局长回了自己的屋子,再没见出来。小贾让李显跟他走,李显虽然不情愿,也不得不跟在小贾后面。绕过两排平房,有一间小厢房。小厢房里有一块门板,上面落满了灰尘。小贾说:“你就坐在这里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李显问:“你让我等什么?”小贾说:“该等什么等什么。”小贾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李显在屋里坐了片刻,走了出来,见这里是院子的一个死角,到处是长疯了的爬山虎。院墙上有一块疤,是早些年做大门的地方。再一看小厢房,就明白了是过去门卫待的地方。李显又回到了屋里,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想,自己要是真当上门卫就好了,怎么也能认得这里的一两个人。这里认得的人肯定要比李学翰官大。想起李学翰,李显心里一阵发堵,他一把掀翻了门板,把一窝耗子吓得屁滚尿流。

李显与李学翰家一直不睦。李学翰家有点仗势欺人。李学翰打墙时能把李显栽的树圈到自己院子里,还在树上刻字,说是自己什么时候栽的,欺负哑巴树不会说话。

那种小摩擦每年都有好几场,这大半辈子,让李显有泪往肚子里流。

昨晚回到家,儿子李大生说啥也不让李显再到县城里来。他说眼下瓜园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一走,不如同我进局子一样?还是卖不成瓜。李显发脾气说:“你卖成卖不成瓜顶屁用,两千块钱白白送了人,把大半个园的瓜都送掉了。”李大生说:“你不是也没把钱要回来吗?”李显说:“钱要不回来我就不回来,我就不相信普天之下没有王法!”李显喝了一碗稀粥就上了路,他还是寄希望于邢局长,忘不了几天前的邢局长是多和蔼可亲来着。

可剛才邢局长那厌恶的一句话,让李显一下子就把念头绝了。他想,邢局长是指望不上了。可不指望邢局长还能指望谁呢?难道还去找韦县长?想起韦县长,李显心都要碎了,他有点害怕再去找他。如果韦县长也厌恶地对他说话,他还要不要活?

李显伤心地哭了一通,还是决定再找邢局长,有些话只能对他说。

8

周末晚上的聚会提前了。没人通知韦广山和米兰,周四晚饭以后,广霞率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杀来了。米兰赶忙放下饭碗迎了出去,说广山还没有回来,大姐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广霞说:“什么急事也没有,过来串个门。”话是这样说,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平静,让米兰的心里敲小鼓。米兰赶忙给广山拨了电话,用乞求的语气说:“你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大姐在家里等你呢。”广山说:“我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回去,你陪她坐一会儿。”米兰端了水果招待大家,也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大屋子人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让米兰纳闷。米兰就和广辉的女儿小秀说话,问她老师好不好,同学们好不好。小秀刚读小学一年级,是一个认真得有些过分的小女孩。小秀答了两声好,扬着头看着米兰说,舅妈,你不当我舅妈了是吗?米兰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却说,小秀这么好,我不当小秀的舅妈还能当谁的舅妈呢?小秀的话却勾出了广辉的眼泪,广辉用双手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谁都不对广辉说什么,米兰也不说,她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小延说:“嫂子不知道我们这几天都是咋过的,我们都度日如年了。”米兰说:“发生了什么事?”广霞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这不是来跟广山问个究竟吗?他人还不在家。”

大姐夫打圆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广山忙,我让你明天再来,你偏等不得。”

广霞说:“我怕明天就把弟弟弄丢了,敢情不是你亲弟弟。”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给了米兰,看她有什么反应。米兰装作什么也没听清楚的样子,看着众人说,你们说些什么呀!

广山知道广霞在等他,可还是被这一大屋子人吓了一跳。广山说:“这么齐……出什么事了?我还没吃饭,米兰去给我弄点吃的。”米兰去了厨房,顺便把小秀也领了出去。广霞开门见山地说:“这段时间听到点谣言,来和你核实一下,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广山说:“我没做违法乱纪的事吧,怎么有点兴师动众的意思?”广霞说:“你都让我们好几天吃不好也睡不好了,你把我们大家都气成什么样了!”广山看着广辉说:“是吗?”广辉“哇”的一声哭了。广山站了起来,提高声音说:“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怎么还摆这种阵势?”广霞气势汹汹说:“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是一奶同胞?”广山寒噤了一下,问:“怎么想起问这个?”广霞抹着眼泪说,我八岁就开始把你背在背上,两只手铰得都起了茧子。爸妈又重男轻女,整天心肝宝贝地护着你,我对你说话声高点,就要挨爸爸的大巴掌。为了你我挨多少打你不记得吧?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出息了,当县长了,忘了我们不怕,忘了爹妈不行!外面传你在找亲生父母,谁是你的亲生父母?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妈生你的时候我就在门槛子坐着,接生婆就从我的腿上迈过去的,你说谁是你的亲生父母?广霞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广辉哭,广地也哭,小延也跟着凑热闹。广山吼了一声,别哭了!把所有的人都给镇住了。广山冷着脸子说:“这是我的事,你们不用跟着凑热闹。”广霞嚷道:“啥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拆散我们!”广山点燃了一支烟,他平时是从不吸烟的。广山说:“大姐,你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如果我们是亲人,有谁能拆散我们吗?如果我们不是亲人,用得着别人拆散吗?”这话有点绕,广霞想了想才明白。她扬着脸问:“你说我们是不是亲人?”广山吐一口烟:“你说呢?”广霞抓起一只烟盒就朝广山砸了过去,说,你个没良心的,难怪爸活着就对你不放心,敢情你真是个数典忘祖的人!知道爸临死对我说什么吗?说你是他的亲儿子,他永远是你的亲生父亲!广山冷笑了一声说,爸是不是对你们说了相同的话?大家一致点头。广山说:“爸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也没有对米兰说。爸为什么不对我们说这些话呢?”广辉泪人似的喊了声:“哥。”广山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却流了出来。广山说:“是亲生的怎样,不是亲生的又怎样?我姓韦已经姓了四十年,难道还能再姓赵钱孙李吗?大姐如果真疼我,就应该把我的身世告诉我,我知道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做一明白人。人活一世,如果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死都闭不上眼。”广霞愈发虚张声势地嚎起来,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嘴里不停地喊爸喊妈,就像吃奶的娃娃一样。广霞说:“爸妈你们两眼一闭走了,让我也没法活了。今天广山说他不是你们亲生的,明天广地广辉也这样说,让我这个当大姐的怎么办!照这样下去小鸣也会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我真的不活了,我死了算了!”广霞发狠地跺着脚,广辉抱着广山的一只胳膊说:“哥你是妈亲生的,我不骗你,你信了我吧。”广山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又点上了一支烟。广山说:“本来想让你们明天来,米兰预备点饭,我们聚聚。既然大家今天来了,我就把明天想说的话放到今天来说吧。没别的意思,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别打着我的招牌做不应当做的事。我的县长还没当满一届,你们不愿意看到我下届选举时被代表选下去吧?”姐夫敏感地说:“你是不是指小鸣的事?”广山说:“家里的人、家里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但我需要机会,需要时间。”广霞嚷道:“谁知道你到底管不管。”广山严厉地说:“你那天的事情做的得太过分了!方部长大我十多岁,他竟像木偶一样被你牵来牵去。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广霞又嚎了起来,一屋的人谁也不说话了。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广山抄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韦县吗?我是方源达。”

广霞的嚎声适可而止。

广山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方部长从没往广山家里挂过电话,所以广山用十二分的热情说:“是方部长呀,这么晚找我有事吗?”方部长说:“事情倒是不大,罕村拘人的事不知韦县听说了没有?”韦广山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怎么回事?”方部长说:“那个当事人是个刁民,把人放了他仍不罢休,整天在有关单位告来告去,影响极其恶劣。我打电话是想提醒韦县,如果这个人找到您,您不用对他心软。”广山试探地问:“这件事怎么到了方部长那里?”方部长马上支吾了,说一个熟人把一个派出所长领了来,提起了这件事。派出所长是一个很称职的人,很有一骨子干劲,这样的干部应该保护。广山握着听筒的手在抖,他很想对方部长说,这件事不在武装部的管辖范围内,您还是干点别的吧。只是韦广山说不出口,他沉默了半天,才用干涩的声音问:“那个派出所长叫什么?”方部长说:“李学翰。那实在是一个好干部,一身正气……”韦广山含混地说:“我知道。”其实他想表达的是知道这件事,而不是知道李学翰这个人。他不愿意听方部长这种说话的口气。可方部长误会了,他用兴奋的声音说:“韦县也是罕村的人哪,李学翰说从小就认识您,说您小的时候是全村最聪明的人……”韦广山像吞了什么东西一样有些反胃,他等对方挂了电话,重重把电话摔在桌子上。

广地小心地说:“哥,我们先回去了。”

广霞马上说:“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们现在回去算怎么回事!”

广山拧着眉毛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广霞说:“你今天就要给我说清楚,我们到底是不是一奶同胞!”

广辉推了广霞一把,说你别给哥添堵了。

广霞说:“我一夜愁白了头发,到底是谁给谁添堵?”

广山狠狠地说:“是我给你添堵行了吧!”还想再说些什么,终于觉得再说什么也没意思,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广霞一阵风似的走了。

大家也一齐站了起来,鱼贯往外走。姐夫有些歉疚地说:“你大姐的脾气就是这样,广山你别在意。”

广山努力没有让眼泪再流下来。

米兰把小秀从屋里抱了出来,她已经睡着了。米兰在小秀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才放到了广辉的怀里。米兰说:“小秀的腿弯处有一个疱,有些红肿,你留意一下,大热的天,别感染了。”米兰给了广辉一管药,告诉她疱出头的时候消炎用。广辉说:“谢谢嫂子。”米兰嗔怪说:“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广山没有出门送客,他被韦路扯进了自己的屋里,脸还是青的。韦路说,有一天,在学校门口,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爷爷问我,你是不是韦广山的儿子?我问,您怎么认识我?老爷爷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和你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爷爷说完这话骑上车走了,让我纳闷半天。您说这个老爷爷他会是谁呢?

广山不耐烦地说:“这都不是你要考虑的。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

韦路担心地说:“我怕您会有压力。”

广山故意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韦路不高兴地说:“两个男人说话应该坦诚——您知道我想说什么。”

广山沉吟了一下,说:“好吧,韦路。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有一天咱们家突然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人自称是你爷爷,你会怎么办?”

韦路的两只眼睛冒出光来,说:“如果他真的是爷爷,我肯定会拥抱他——只是他为什么会衣衫褴褛呢?”

广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那是一个活得非常艰辛的人,非常非常艰辛。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很难过。”

广山的眼圈红了。

韦路小声说:“您一点都不恨他吗?”

广山摇了摇头,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如果不是有过不去的难处,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人。”

韦路说:“如果是私生子呢?”

广山揪住韦路的耳朵用力拧了拧,说:“你是港台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广山从韦路的屋里走了出来,见米兰正在客厅里看一件东西。米兰说:“是一件T恤,准是广辉给你买的。”广山把衣服捏在手里,是一种冰凉水滑的感觉。米兰说:“广辉越来越懂事了,她把东西放在了门洞的车架上,谁也没让看见。”见丈夫沒有反应,米兰悄悄回了卧室。

广山一个人在客厅坐了许久,他想,有一个老人此刻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大睁着眼睛看着房顶——他也睡不着。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从不想有关母亲的事,许多年前他就对自己说,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9

那一年的春天冷得很不寻常。已经到农历二月底了,河里的冰还有一尺厚。拉石头的马车骨碌骨碌在冰上走,清脆的马蹄声能传出三里以外去。刘大香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这在罕村有口皆碑。这天,她早起倒灶灰时看见了台阶上放着一个包裹,那包裹打得方方正正,拿起来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她把包裹抱到了婆婆的房里,她并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但她抱包裹的姿势像抱着一个孩子。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婆婆马上从炕上爬起来,把包裹接了过去。打开了一层还有一层,打开了一层还有一层,最后一层也打开了,见里面是一个红虾米似的小孩,而且是个男孩。刘大香惊喜地叫了一声:“是个儿子!”那情景不像是从外边捡来的,而是自己生的。韦家老太太也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可怜韦家没有男丁呢。刘大香捏了孩子一把,孩子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韦老太太擦着眼睛说,哭吧,哭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姓韦了,你就叫韦广山吧。

关于孩子的由来,婆媳两个共同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两天前大出血死了,留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罕村的人都为这个女人流过泪,说她命苦,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比她更苦命的是那个叫李显的男人,一双大手要摆弄两个耗子大的小孩,想起来就没有活路。孩子也许是李家的其中一个,也许不是。韦老太太对儿媳妇说:“过些日子如果李家的孩子还是两个,那这个孩子就另有来路。如果李家说其中的一个孩子死了,那就是咱们韦家这个了。不管他是谁,是从哪里来的,进了韦家门,就是韦家人。即使你将来儿女成双,也不能慢待这一个。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出去了,就在家料理孩子。如果有谁问起你,我就说你在坐月子。”

韦家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广霞三天以后才知道自己有了小弟弟,那一年她六岁。

韦清泉一个月以后才知道自己有了儿子。他把单位的同事都请到了家里,一顿酒从正午一直喝到日落西山。

10

邢局长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那个叫李显的人眼巴巴地等着自己。邢局长本来兴奋的心情黯淡了一下,径直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李显跟了进来,并且落座在沙发上。邢局长说:“让你去接待处你去没去?”李显说:“没去,我担心解决不了问题。您已经帮了我一次,怎么就不再帮我一次呢?”邢局长低头去看报纸,边看边说:“你和韦县是什么关系?”李显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他爸爸。”邢局长眉毛眼睛立了起来,大喝一声:“放肆!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吗!”李显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布卷,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白布卷。白布卷已经发黄了,上面写着字。李显说:“邢局长看看这个,这是我当年把孩子送给韦家的凭证。”邢局长极不情愿地把目光转了过来,见是几行繁体字的年月日,公历一行,农历一行。邢局长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李显说:“上边这一行是韦广山的出生时间,下边这一行是送给韦家的时间,前后只差三天。”邢局长问:“好好的孩子你为什么送人?”李显说:“我女人死了。她一块生了俩孩子,生完就死了。我实在养不活,就把其中的一个送了人。”

“是双胞胎?”

“双胞胎。”

“为什么把那一个送了人?”

“因为那一个会哭,这一个连哭都不会。我担心把废物孩子送人将来会受气,就把好的这一个送了。”

“为什么送韦家?”

“韦家当时缺男孩,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孩子到他家不会挨饿。”

“怎么证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李显说:“韦家也有这样一块布,我当年一模一样写了两块。另一块布也许在韦广山手上,也许没在。我不知道。”

李显很响地搓着鼻子,两只眼睛像得了红眼病。

“谈谈你和李学翰的事吧。”邢局长说,“事情已经结了,怎么又节外生枝呢?”

李显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说自己的儿子蠢,人家要钱他就给。钱到别人手里就不容易回来了,李显总结说。

天空已经暗下来了,看着像是要下雨。邢局长问李显,你这些话怎么不直接去跟韦县说?李显说他不敢,他死也不敢。如果不是摊上这种事,他对谁也不会说。“我临死之前能看他一眼就知足了。”李显说,“谁让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呢。”邢局长说:“我能帮你什么忙?”李显说:“把两千块钱帮我要回来。要不回来在儿子面前不好做人”。邢局长问:“你说的是韦县?”李显怒气冲冲说:“我说的是李大生,他在别人面前总显得缺心眼,谁一要钱他就给。早知道这样当年倒不如把他送人了!”

邢局长用一支圆珠笔敲着桌子,半天没有说话。

李显问:“邢局长到底帮不帮我忙?”

邢局长说:“你还是去接待处吧,这件事归他们管。”

李显问:“他们不管怎么办?”

邢局长说:“他们不管还有我呢,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显重新把布卷装回兜里。邢局长追问了句:“你说的都是实话?”

李显说:“要是说了假话,出门我让汽车撞死!”

邢局长说:“韦县可是个好人,对谁都没架子,对老百姓一个字,亲。你不想让他认你?”

李显用双手捂住脸,抖着嘴唇说:“没脸哪。”

邢局长说:“你能不能把那块布放我这儿?我想想这个问题。”

看得出李显不舍得,但最终还是放到了邢局长的办公桌上。

李显说:“邢局长我回去了,家里的瓜园等着我呢。”

邢局长点了点头,李显就从屋里退了出来。邢局长随后也走了出来,径直走向自己的那辆车。司机追在后面跑过来,邢局长一挥手说不用你。

邢局长自己驾驶着车直奔县政府而去。

仍是在那间办公室,邢局长有些激动地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好不容易把屋里的客人全熬走了,邢局长马上把那个布卷放到了韦广山的办公桌上,展开。韦广山的身世根本就不是秘密,谁都知道他不是韦清泉的亲生儿子。只是韦清泉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在许多场合公开谈论血缘,说广山哪里长得像他,说生广山刘大香落了月子病,把工作都辞了,否则现在也应该是一个有级别的人。总而言之,都是欲盖弥彰。韦清泉说这些话其实没有目的,他只是爱说,还有点爱显摆。从打年轻的时候说话就有点言过其实,到老了更是如此。韦家对广山其实没什么不好,相反,就是因为太好了,才让广山有了另一种滋味。韦清泉的大巴掌落到过广辉身上,却没打过广山。广山心里的一些滋味都是从眼睛看出來的。遥远和隔膜,还有骨子里的一种排斥。这种隔膜与遥远甚至延续到了韦路这一代,韦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远离韦川玩,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就会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韦广山送客人回来坐到椅子上,眼睛就被那块白布吸住了。他的脸在一瞬间变了几回颜色,慢慢地努力沉稳了。他曾经看到过同样一块布,在奶奶那里。他还奇怪过为什么自己的出生日期要写在一块布上。当然那时他还很小,还没从罕村搬出来。以后这块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没有引起注意,广山也从没问起过。有一段时间,那个布卷当过枕头,上面被奶奶敷一块毛巾。广山嫌硌得慌,又把真正的枕头换上了。那是一个小猪枕头,身子是圆筒,两端却是方的,用彩线绣了两头圆屁股小猪,一边一只。现在想来奶奶也许是有用意的,可十岁的广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脑筋。广山漫不经心坐在写字台后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听任邢局长在那里滔滔不绝。邢局长讲的是一个故事,讲这块布的由来,讲自称父亲的这个人却不敢来见广山,想一想真是让人辛酸。邢局长重点讲了两千块钱,他说罕村的人肯定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么李学翰之举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他简直是无法无天!”邢局长愤怒地说,“他哪里是和一个老汉过不去,矛头分明指向政府,指向韦县,这是一个无赖在向党和政府叫板!”邢局长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样大的秘密来被自己挑开,他甚至想到了责任和使命。韦广山始终望着窗外,不动声色。他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曾经和自己坐在对面,自己却不认识他。他们之间毫无相像之处,那一张黑皮黑脸,让广山心里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因为他发现自己很难有亲近感,假如这位父亲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的话,并不比其他站在自己面前的瓜农亲近多少。眼神偶尔会暴露出他胆小如鼠又胆大妄为。这样一件私密的事,居然先爆料给公安局局长!这种感觉简直令广山骇然!但这种感觉却是真实的,丝毫无法遮掩。广山在一瞬间就有了一种想法,他把那块布折起来交给邢局长,轻描淡写地说,还给人家吧。

广山再没多说一个字。

外面下起了大雨。铺天盖地的雨声让一颗心变得水淋淋的。广山从汹涌澎湃的玻璃窗看见了邢局长的车,一辆瓦蓝色的越野。院子下方是一个慢坡道,水已经流成了一道小河,越野车像是赌气似的一下跳到了河里。广山看着那辆车,心里想的却是邢局长这个人,“咚咚咚”几步跑到了楼下,背影都像在说,这个人不知好歹。因为按常理,韦县应该问问情况,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可他不置一词,让公安局局长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广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知道邢局长是好心,“可你让我怎么办呢?”广山自言自语说了句。

眼前闪现出一张脸,却是父亲韦清泉的。韦广山很少想起他,但终于有了想起他的时候。父亲的遗像是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在谷子地拍的,那时他是大干快上的带头人,大幅照片登上了省报头版,头戴草帽,双手叉腰,脸上是对丰收田野流露出的无限喜悦。韦广山喜欢那幅照片里的父亲,双手拿着报纸看了许久。“难道你真不是亲的?”广山存疑。

韦广山喊来秘书,吩咐他去邮局汇两千块钱,给罕村的李显。“就以县政府的名义。”韦广山加重语气说,“这样留言:鉴于你的瓜被邻居所偷,政府决定予以补偿。”

其余的事,就交给邢局长吧。

他不想再插手这件事,在他心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不想让李显告来告去,用方部长的话说,影响非常恶劣。这样搞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至于那个李学翰,也只能到秋后再说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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