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德 宽
新出战国楚简中有一个未能确释的字,见于新蔡简、上博简和清华简等材料,其形如下:
在甲骨卜辞中,“湛”作以下各形*刘钊主编:《新甲骨文编》(增订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30—631页。:
王襄认为这个字是古“沈”字,谓“象沈牛于水中之形”,祭名。罗振玉也指出此字是“埋沈”之“沈”的本字,“沈”是借字。该字构造表明,甲骨文“沈”的对象有“牢”、“牛”、“羊”等牺牲和“玉”。诸家释“沈”,皆引《周礼》为证。《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埋沈祭山林川泽。”郑玄注:“祭山林曰埋,川泽曰沈。”卜辞“沈”为用牲致祭之法,一般用于祭“河”以求“禾”。陈梦家早已指出:“河为水神,而农事收获首赖雨水与土地,故河又为求雨求年之对象。”姚孝遂、肖丁认为:“以‘沈’为用牲之法,似乎是对于‘河’的一种特殊待遇。于‘河’之外,是极少以‘沈’致祭的。”*陈梦家说见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页。甲骨卜辞沉祭求禾于河的记录,证明《周礼》所记有据。对甲骨文“沈”字的考释,现在已成定论。不过李孝定则认为,依据《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此字即以意定之,亦当作‘湛’不作‘沈’也”*以上引述甲骨文“沈”的考释意见,请参看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526—1529页。。《说文》:“湛,没也。从水甚声。一曰湛水,豫章〈州〉浸。”段玉裁注:“古书浮沈字多作湛。湛、沈古今字,沉又沈之俗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56页。段注对字际关系的梳理是符合实际的。“湛”、“沈”都见于西周金文*见容庚编著:《金文编》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36、737页。,传世战国秦汉文献中“沈”多用为“湛”*文献用字中“湛”与“沈”异文例甚多,参看《古字通假会典》“侵部第七”,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237页。。李孝定认为甲骨文字表“埋沈”义的这个字当释作“湛”,显然更符合该字发展演变和使用的历史实际。只是根据后世用字习惯,文献一般将这个字写作“沈”,现代简化字则作“沉”。
甲骨文“湛”的构形,对分析楚简A形是一个重要的参考。典籍记载的沉祭都是川泽之祭,沉祭的祭品有牛、马、豕、羊、璧、玉等。如《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冬十月癸酉,王子朝用成周之宝珪沈于河。”杜注:“祷河求福。”*“沈”字系据金泽文库本、《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左传》而校补,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452页。《汉书·五行志》引作:“王子鼌以成周之宝圭湛于河,几以获神助。”颜师古注:“以祭河也。《尔雅》曰:‘祭川曰浮沈。’湛读曰沈。”*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99,1862页。《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侯伐齐,将济河,献子以朱丝系玉二瑴,而祷曰:‘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将率诸侯以讨焉,其官臣偃实先后之。茍捷有功,无作神羞,官臣偃无敢复济。唯尔有神裁之。’沈玉而济。”*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036—1037页。《诅楚文》谓秦穆公与楚成王结盟,“亲印(仰)大沈厥湫而质焉”,我们怀疑,“大沈厥湫”可能指在湫渊举行隆重的沉祭,“质”当指沉祭以为盟信。《国语·晋语四》“沈璧以质”,韦注:“因沈璧以自誓为信。”《左传·哀公二十年》“先主与吴王有质”,杜注:“质,盟信也。”*《诅楚文》之真伪历来存在争议,现在看来《告厥湫文》确系真品,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拟另行讨论。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亲临填塞黄河瓠子决口,并举行沉祭。《史记·河渠书》载:“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干封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已下皆负薪窴决河。”*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12—1413,1399页。在这次规模浩大的塞填决河的行动中,武帝“沈白马玉璧于河”,举行了沉祠。《史记·封禅书》也有记载:“(天子)还至瓠子,自临塞决河,留二日,沈祠而去。”*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12—1413,1399页。《汉书·沟洫志》同样记载了此事:“于是上以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湛白马玉璧。”颜师古注:“湛读曰沈。沈马及璧以礼水神也。”*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99,1862页。在《史记·河渠书》武帝“悼功之不成”而作歌辞中,有“搴长茭兮沈美玉”,《汉书·沟洫志》则作“搴长茭兮湛美玉”。《史记》用“沈”,《汉书》作“湛”,颜注则以为“湛”读曰“沈”。
根据以上文献资料,我们认为,楚简中“A”字的构形应该与沉祭文化背景相关。这个字大概就是楚文字中表示“埋沈”之“湛”的专用字,其构形模式与甲骨文相似。“A”形从“禾”从“沝”,与甲骨文“湛”的构形相比,只是“禾”与“牛”、“羊”或“玉”的差异。从甲骨卜辞看,沉祭多与求禾祈年有关。农耕时代,粮食生产与气候状态密切相关,旱涝都会影响收成,因此,古人以沉祭礼敬河神,目的是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谷登年丰。分析甲骨文该字的构形,对我们理解楚简“A”字的构形是富有启发意义的。楚简该字之所以从“禾”而不是从牺牲或玉璧,可能只是为了突出沉祭的本来功能。实际上,沉祭的功能是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步泛化的,大体上经历了由早期向河川神灵祈求丰年,进而向祈求一般福佑的发展,如上举《左传》、《史记》、《汉书》所记沉祭之事。
从构形分析来看,虽然释“A”(“B”)为“湛”较为合理,但这一分析还需要更加有力的证据来支撑,而且需要以该字的相关用例来验证。新发现的安徽大学藏战国楚简《诗经》为释“湛(沈)”提供了可靠的证据。《诗·鄘风·柏舟》“髧彼两髦”之“髧”,《齐诗》、《韩诗》皆作“紞”(《说文》“髳”下引诗也如此),《释文》本又作“伔”,楚简《柏舟》诗此字异文两章皆作“A”。“髧”、“紞”、“伔”等“冘”声字属端纽或定纽侵部,“湛”也为定纽侵部字。此简“A”字作为“髧”的异文,从语音方面为释“A”为“湛”提供了一个确定无疑的证据*关于楚简《诗经》的基本情况,参看笔者在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21届年会(2016年10月21—24日,北京)所作的大会报告《安徽大学藏战国楚简〈诗经〉概说》;楚简《诗经》的整理工作已经完成,近期将公开出版。。
清华简《系年》第85号简:“楚龙(共)王立七年,命(令)尹子(重)伐奠(郑),为B之(师)。”整理者将简文与《左传·成公七年》“秋,楚子重伐郑,师于氾”对读,将“B”对应读为“氾”。刘刚则将“B”字释为“染”,读作“湛”,指出“湛”即“湛水”。《左传·襄公十六年》:“楚公子格帅师,及晋师战于湛阪。”“湛阪”,《水经注》卷21“汝水”,谓“盖即湛水以名阪”。刘刚认为湛水“是楚君在氾攻郑的必经之地”,故此字可读“湛”*《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下,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74—175页;李松儒:《清华简〈系年〉集释》,第230—233页。。我们认为,清华简《系年》第85号简“B”字可直接释为“湛”,“南氾”与“湛”相近,《左传》记“师于氾”,与《系年》“为湛之师”,可能是同一事件由于史官记载的不同而造成的差异。刘刚释“B”字为“染”,字形解释较为合理,且已将“B”读作“湛”,只是释字未达一间。
《系年》第130号简记载楚郎庄平君率师侵郑,有“楚人涉B”一语。整理者指出“B”可能就是新郑东北的氾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下,第199页。。从郑师逃入于蔑与其后战事的发展来判断*关于“蔑”或以为指“郐”,或以为指“密”。见李松儒:《清华简〈系年〉集释》,第325—326页。,楚人此次北上侵郑可能还未深入北氾地区,双方交兵之地或许就在襄城的湛、氾一带。如果我们释“B”为“湛”成立,那么第130号简楚人所涉之“B”很可能也是湛水。当然,在释“B”为“湛”的前提下,还有一种可能也不能绝对排除,那就是清华简《系年》中的“B”(湛)读作“氾”。无论如何,将《系年》“B”释作“湛”也是成立的。
综上所述,我们的意见是,楚简中“湛”字的构形,与甲骨文表示沉祭的专用字构形模式一脉相承,从“禾”乃沿袭了沉祭于河以求丰年的传统。甲骨文和楚文字中表示沉祭的专用字,后来为“湛”字所替代。至于“湛”是甲骨文沉祭专用字的后起形声字抑或假借字,尚待研究。“湛”由沉祭义引申表示“沉没”义,进而又引申出“潮湿”、“润泽”、“沉湎”、“浸渐”等义。秦汉之后,“沈”多借作“湛”,于是文献用字中形成了“湛”、“沈”异文的现象,二字字义系统也变得相互交织。“沉”则是“沈”的俗体字,《说文》“沈”字下:“臣铉等曰:今俗别作沉,冗不成字,非是。”*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33页。基于以上构形分析和用字考察,我们认为,将楚简中的“A”和“B”释作“湛”及其省体,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补记】沈培先生来信指出:《墨子》“湛旱”之“湛”即“淫”,似不必看作“沈(湛)”的引申。又上博简《兰赋》也当读为“旱其不雨兮,湛(淫)而不涸”,两分句指干旱而不雨、多雨而又不干这两种情况,其中“旱”与“湛”相对,犹如《墨子》“湛旱”相对。此外,哀成叔鼎有个从水从禾从皿的字,此字后面是“蒦”字,刘刚读为“染污”,当读为“沈污”。“污”、“洿”一字,《战国策·楚策四》:“今仆之不肖,阨于州部,堀穴穷巷,沈洿鄙俗之日久矣。”可见古人确实可以说“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