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道锴,夏 雪
(东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吉林长春130024)
当前我国高等教育已进入大众化后期阶段,在2016年7月教育部最新发布的《2015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中显示,“全国各类高等教育在学人数总规模达到3647万人,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40.0%”。[1]这意味着已经提前五年实现了《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提出的“到2020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40%”的目标。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进一步增加,也使得社会不同群体间教育机会获取的差异问题成为学术界关注热点,突出表现在对城乡学生和不同社会阶层背景学生入学机会公平性方面的研究。
在社会阶层差异方面,谢作栩、王伟宜在对陕、闽等四省不同类别高校的调查中发现,父母的受教育程度和职业类型对学生的受教育机会存在显著影响,且认为公立高职院校是缩小各社会阶层子女入学机会差异的突破口。[2]杨东平在对部分高校不同家庭背景大学生的调查中发现,优势阶层子女更多的集中在热门专业和学校,而劣势阶层学生在重点大学中的比例明显下降,即不同阶层学生入学机会不仅存在数量方面的差异,在质量方面的差异更为突出。[3]在城乡差异方面,蒋国河基于西方冲突论学者提出的MMI和EMI理论,对江西、天津的数所高校进行调查分析,发现最大化维持不平等原则和有效维持不平等原则所反映的阶层问题在我国城乡学生的入学机会比较中也普遍存在。[4]另外,罗立祝以“报录比”作为分析指标,对高考招生、保送招生、自主招生等不同招生形式所产生的入学机会进行城乡学生间的量化比较,认为越是缺乏刚性程序的招生形式,其城乡学生间的不公平性越明显。[5]
以上学者的研究使得城乡及社会阶层内部高等教育机会获取问题进一步走向纵深。需要注意的是,城乡二元结构以及社会阶层问题并非独立存在并影响学生入学机会的获取,二者相互交叉且城乡问题并不能完全解释阶层问题,另外城镇和农村内部的阶层结构也存在明显差异。而当前学者们关于城乡和阶层双因素对高等教育入学机会获取的交叉作用的实证研究相对较少,仅有谭敏进行过相关问题的讨论。[6]为此本文尝试采用族群分层理论的研究范式对所处不同城乡背景下各阶层学生的高等教育入学机会获取情况进行研究。
“族群分层”概念最初是由美国社会学家Nathan Glazer和Daniel Moynihan于1975年在其主编的《Ethnicity》一书中为分析美国当时较为严重的种族问题而提出的。两位学者尝试以“社会分层”的社会学分析思路,探究族群间以及族群内部的结构性差异,从而进一步解释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均问题。“族群分层”是指不同族群集团之间由于其阶层结构性差异而产生的不平等。族群分层实际上是各种职业、权力、收入、教育等社会资源分布不均的族群表现形式。族群之间在各种社会资源的获取中都可能存在着群体性的阶层结构差异,涉及教育程度、职业分布、收入水平分布、居住地分布以及社会地位分布等诸多方面,这些方面的差异达到一定显著程度就会形成以族群为基准的分层状态。[7]40
在Nathan Glazer和Daniel Moynihan两位学者的研究基础上,William J.Wilson在其著作《The Declining Significance of Race》中对种族和阶级问题进行了更为详尽的讨论。通过研究发现,就获得权力和享受社会资源而言,社会阶级因素已经代替了种族肤色,成为影响群体间不公的最主要因素。尤其在黑人群体内部,受美国民权运动影响,黑人的中上层阶级成为了最为主要的受益者,实现了实质性的向上流动,这使得黑人群体内部的不同阶级在获取利益和资源方面的差距越来越大,并且其内部的分化较白人而言更为严重。[8]63-64另外,Bart Landry也进一步指出,黑人群体内部的阶级结构相对于白人存在显著性差异,贫穷黑人的向上流动更为困难。[9]22
基于族群分层理论,本文尝试对我国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阶层间的高等教育入学机会获取差异问题进行讨论。我国城乡二元结构与美国族群问题虽然在形成原因、资源分配特点、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差异较大,但两者均是不同群体间资源分配不均的普遍性社会问题。同样,“城乡二元结构”与“阶层划分”的双重制约因素所带来的资源分配差异问题也与族群分层理论所分析的“种族”和“阶级”双因素极为相似。另外,当前我国农村内部的阶层分化有逐渐加大的趋势,[10]18这也呈现出与当时美国族群内部相近的阶层结构特点。因此,笔者认为通过族群分层理论这一民族社会学的理论分析方法对我国城乡不同阶层学生高等教育入学机会问题进行探究具有一定的适切性。
基于以上理论基础,本文尝试对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H大学不同阶层学生入学机会的获取情况进行分析比较,进一步了解在受“二元结构”和“社会阶层”双变量的影响下,不同社会群层机会获取的差异情况。对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1.H大学各阶层学生教育机会获得的总体情况存在差异,优势阶层更容易获得入学机会,劣势阶层相对更难获得入学机会;
2.H大学城镇以及农村群体内部各阶层学生教育机会获得情况存在差异,且农村各阶层的差异状况相比较于城镇更为明显,即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获取不公平性在农村内部各阶层表现的更显著。
本研究数据来源于国家社科基金“高等学校入学机会公平实现机制及预测研究”数据库中的部分抽样数据。根据本研究目的,笔者抽取该数据库中关于H大学的相关数据结果,并尝试以H大学的2015级学生为研究对象,进行关于该大学学生入学机会状况的个案分析。
H大学为一所省部共建大学,在该省范围内招收本科一批次考生。对于该校入学机会的研究及探讨能够较为客观地反映非“985”“211”重点大学,即一般本科高校在不同群体学生间入学机会的差异情况。由于在入学机会的分析中会涉及学生录取分数方面的比较,为方便处理及分析本文选取高考地为H大学所在省份的学生数据,共计749份。另外,在本次关于该校2015级学生的抽样调查数据中,课题组采用严格随机抽样原则,被调查学生涉及专业包括文学、理学、工学、管理学、医学等七类学科大类,能够较为全面地反映H大学学生的整体情况,具有较好的参考价值和实际意义。
由于本次研究涉及城乡和不同阶层两个维度的差异比较,因此需对不同群层进行划分。在对于社会阶层的划分方面,本研究依据陆学艺在《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以职业类型为依据的十大阶层划分方法,通过学生父亲职业类型反映学生所在家庭的社会阶层地位。为方便后期分析处理,本文又将十个阶层合并为三大阶层群体类型,包括:基础阶层(无工作者、农民、工业生产工人、销售及服务业工人);中间阶层(个体工商户、企事业单位办公人员、专业技术人员);优势阶层(私营企业主、企业经理人员、国家与社会管理者)。对于城乡地域的划分,本文依据调查问卷中关于被调查者“户口性质”的实际情况进行区分,持农业户口的学生为农村学生,持非农业户口的学生为城镇学生。
在对于H大学不同群体学生入学机会的差异比较中,本文尝试采用阶层“辈出率”、“平均录取分数”两个指标为依据对不同家庭背景学生的差异状况进行分析。
“辈出率”是指处于某一社会阶层的在校学生比例与该阶层人口在社会全体职业人口中所占比例之比。[11]当辈出率值小于1时,表示该阶层学生在该校的入学比例不足;当辈出率值等于1时,表示该阶层学生在该校的入学情况与同一社会全部阶层的平均水平相同;当辈出率值大于1时,表示该阶层学生在该校的入学比例过剩。具体公式为:
“平均录取分数”是依据调查问卷中关于不同阶层学生高考成绩的实际情况,进行均值比较。通过不同阶层学生平均录取分数的比较,反映不同阶层学生进入同一所大学在分数方面的难易程度,若阶层A学生平均录取分数低于阶层B学生的平均录取分数且通过差异性检验,表示阶层A学生相对阶层B学生更易获得该校入学机会,反之亦然。在整个数据分析过程中,本文主要通过SPSS以及EXCEL等统计分析软件进行数据分析,具体使用方差检验、卡方检验等统计方法。
以下为基于H大学2015级749名抽样学生数据进行的量化分析,分别从不同阶层整体状况以及城乡群体内部各阶层的实际情况进行比较,以探究其中的差距和问题。
1.不同阶层“辈出率”指标差异情况
由表1可以发现,基础阶层、中间阶层以及优势阶层之间在样本量方面存在差异,基础阶层样本量最大为480份,占总样本量的64%;而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的样本量分别为196和73,分别占比26.3%和9.7%。但是对不同阶层进行差异比较,需要使用“辈出率”这一衡量指标。通过计算得出(表1),基础阶层辈出率为0.84(辈出率<1),说明基础阶层学生小于该阶层在社会总体中的比重;而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的辈出率分别为1.39和2.06,两者辈出率均大于1,且优势阶层学生的入学机率约为基础阶层学生的2.5倍,约为中间阶层的1.5倍。不同阶层辈出率指标的差异说明,在H大学中越是相对优势的阶层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在数量方面越占据优势地位。
表1 不同阶层学生辈出率情况
2.不同阶层“平均录取分数”差异情况
在对H大学不同阶层学生平均录取分数的比较中发现(表2),不同阶层学生的平均录取分数情况并不一致,基础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为559分;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分别为544分和538分。不难看出这其中存在一定规律,即越是相对劣势的阶层平均录取分数越高。
表2 不同阶层学生录取分数情况
基于此,进一步对三组数据进行方差分析。分析发现三者差异通过方差检验,F值为9.777,p<0.001,存在显著性差异。由于F值达到显著,在此基础上对三组样本进行事后比较,发现基础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显著高于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而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之间虽然平均分数相差6分但两者并不存在显著性差异。因此认为在H大学各阶层学生通过录取分数所反映的入学机会难易程度比较中,基础阶层相对于中间和优势阶层更难获得该校的入学机会。
基于不同阶层学生的总体差异状况,笔者进一步控制户籍类型变量,分析在农村和城镇内部不同阶层学生入学机会的差异情况。
1.城乡内部不同阶层学生比例情况
由表3可知,在农村和城镇不同阶层学生的数量比重并不一致。在农村学生中,基础阶层学生的比重最高,约占总农村学生比重的80.8%;其次是中间阶层,约为14.5%;优势阶层的比重最少,为4.7%。在城镇学生中,中间阶层的比重最高,约为50.2%,基础阶层和优势阶层的比例分别为29.8%和20%。将农村和城镇学生样本进行Pearson卡方检验,发现H大学农村和城镇学生的阶层结构情况存在显著性差异。
表3 城乡不同阶层学生入学人数状况
不过,由于缺少城镇和农村内部各阶层比例关系的相关数据,因此无法控制户籍变量,分析城镇或者农村内部不同阶层学生的辈出率情况。但是对于城乡内部的不同阶层学生的入学机会情况,可以通过另一衡量指标即“平均录取分数”进行差异比较。
2.城乡内部不同阶层学生“平均录取分数”差异情况
表4为农村不同阶层学生录取分数的情况,我们发现农村内部不同阶层学生的平均录取分数也并不一致。基础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最高,为560分;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大致相当,分别为544分和543分。不难看出,在农村学生内部,基础阶层学生的录取分数要明显高于中间和优势阶层。为证实假设,笔者进一步采用方差分析对基础、中间以及优势阶层三组变量进行差异检验。方差分析结果显示,F值为4.989,p<0.01,存在显著性差异。由于F值达到显著,在事后进行两两比较,发现基础阶层的平均录取分数显著高于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而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之间并不存在显著性差异。
表4 农村不同阶层学生录取分数情况
另外,用同样的方法对城镇不同阶层学生录取分数情况也进行了分析(表5)。发现城镇各阶层学生平均录取分数各不相同,基础阶层为555分,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分别为543分和535分。但方差分析结果显示,F值为1.418,p值为0.244(>0.05),三组变量之间并不存在显著性差异。
表5 城镇不同阶层学生录取分数情况
数据分析结果显示,相比较城镇不同阶层学生在录取分数方面的差异,农村不同阶层在录取分数方面的差异更为显著,即H大学在农村内部各阶层间通过录取分数差异所反映的录取机会不公平性更为明显。
本研究通过以上研究分析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H大学不同阶层学生在获取入学机会方面存在差异,具体表现在辈出率和平均录取分数两个方面。首先,不同阶层学生的辈出率存在差距,越是相对优势的阶层辈出率越高;其次,不同阶层平均录取分数存在差距,且基础阶层平均录取分数显著高于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即基础阶层学生相比较其他两个阶层学生需要更多的分数才能获得相同的入学机会。
其次,H大学城镇和农村学生内部阶层结构存在显著差异,但是城乡内部不同阶层学生的具体入学机率,即辈出率差异状况还需通过各阶层比例情况进行进一步计算。
第三,H大学城镇和农村内部不同阶层学生平均录取分数差异情况并不一致。在农村学生中,越是相对劣势阶层的学生录取分数越高,即越难获得高等教育入学机会,且基础阶层学生显著高于中间阶层和优势阶层。而在城镇学生中,各阶层学生的平均录取分数虽然存在差距,但在统计学意义上不显著。
不难发现,以上结论与本研究最初假设基本吻合。也就是说,不仅社会总体各阶层存在获取教育机会方面的差异,而且族群分层理论所反映的阶层差异问题,在我国城乡二元结构大背景下也真实存在,即城镇和农村内部各阶层的高等教育入学机会获取情况并不相同,农村内部各阶层间存在更多的不公平性。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于社会各阶层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总体差异情况,我们可以通过再生产理论对其进行合理解释。从H大学各阶层总体的辈出率指标来看,基础阶层学生处于相对劣势的地位,这也与其在整个社会中所拥有的财富、权力情况相一致。而相对优势的阶层,凭借其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无论所处的家庭社会环境还是所接受的教育质量均要相对优质,从而有效的维持了其阶层地位,实现了看似合法化的再生产过程。
其次,对于在平均录取分数方面所出现的差异,笔者认为更多的是一种不同群层学生以及所在家庭的主观教育选择过程。当前我国高考坚持“择优录取”原则,强调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但看似平等的入学机会却并没有使不同群层学生相对公平的从中获益,笔者认为应该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其一,高考分数对于身处不同阶层和地域的学生,意义和价值并不一样。一般来说,出身优势阶层的学生在标准化考试等方面比弱势阶层学生有着更好的表现,另外不同阶层背景和地域学生获得相同高考分数的难易程度以及可利用的教育资源也存在差异。[12]8其二,相同的高校录取门槛,之所以出现相对劣势阶层尤其是农村劣势阶层更高的录取分数,应该是一种主观趋于理性的教育决策行为。教育决策的理性行动理论(Rational Action Theory,RAT)认为,即使考试成绩相当,优越阶层学生往往会比弱势阶层学生采取更加雄心勃勃的教育选择。[13]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农村相对劣势阶层在获取高等教育机会方面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通过以上研究可以看出,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群层差异性是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既包括相对宏观的阶层、地域因素,也涉及相对微观层面的教育主体决策行为。这就需要国家教育政策在制定和执行过程中加强有效针对性,真正实现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方面的“精准扶贫”。不仅要重视城镇和农村的二元差异,也要清醒认识隐藏在城乡内部中的阶层问题,真正发挥政策在促进教育公平中的积极导向作用。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5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EB/OL].http://www.moe.edu.cn/srcsite/A03/s180/moe_633/201607/t20160706_2709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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