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对“大革命”内涵的认识及其转变初探

2018-01-17 02:57周家彬朱小龙
人文杂志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革命

周家彬 朱小龙

内容提要“大革命”一词最初有两层含义,一是规模大的革命,“大革命”是指某一历史时期中革命快速发展的阶段,即革命的高潮;二是意义大的革命,“大革命”指对中国革命和国际共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中共最初的叙事中,“大革命”是指从1925年“五卅”运动到1927年底广州起义失败这一阶段的历史。抗日战争时期,战争叙事迅速发展为中共党史叙事的主线,中共原有的阶级叙事也发生变化。受此影响,中共对“大革命”的认识发生转变,“大革命”逐渐丧失革命高潮的内涵,转变为“国民革命”的同义词,其时间范围由1925-1927年转变为1924-1927年。1950年代初,中共在全国范围内统一了“大革命”叙事的表达方式,正式确定“大革命”的时间范围是1924—1927年。

关键词 大革命 国民革命 革命高潮 革命阶段

〔中图分类号〕D231;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8)08—0091—09

“大革命”一直是中共党史研究的重要对象。从1931年华岗所著《中国大革命史1925-1927》出版伊始,学者们对于大革命基本过程及其失败原因的探讨构成了大革命研究的主线。随着研究的发展,大革命的研究视角不断拓展,越来越多的研究在探讨大革命失败原因时逐步引入国际因素,考察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共之间复杂的组织关系,整理大革命时期联共(布)、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实际影响,分析国际因素对大革命过程的具体影响。据唐宝林统计,联共(布)政治局曾专门讨论中国革命问题122次,做出738个决定。当下关于大革命的研究主题丰富,内容涵盖大革命时期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关系、国共两党关系、领导权问题、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北伐战争等诸多方面。然而,现有研究却很少关注“大革命”概念本身。我们现在对“大革命”的理解与“大革命”产生之初在中共叙事中的内涵不尽相同,学界对“大革命”概念本身及中共对“大革命”内涵认识演变的研究较少,尚属研究的薄弱地带。正如李新教授所言,我们所称的“大革命”原本叫做国民革命,“当时的报刊和国共两党的文件都是这样称呼的”,“‘大革命这个词是当时参加革命的人事后在革命低潮时期惯用的,而且一般是指1925-1927年的大革命”。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部分学者常以“国民革命”而非“大革命”命名1924-1927年的历史阶段。一些学者也曾经尝试从思想史、概念史的角度梳理相关认识的历史变化,但多集中于梳理“国民革命”概念的演变,或“国民革命”思想的发展脉络,论述“国民革命”在不同时期重点的转移。很少有人关注在中共叙事中,“大革命”概念的产生、运用及其演变。本文从“大革命”概念本身入手,理清中共叙事中“大革命”内涵的起源与流变,解析原本指代1925-1927年革命高潮的“大革命”如何成为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党史叙事中的“大革命”。

一、“大革命”内涵的形成

国共合作破裂后,瞿秋白在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前后首次将1925-1927年的革命运动称为“大革命”。“大革命”一词最初含义主要有两个,即意义重大的革命与规模巨大的革命,前者强调革命的影响力,后者专指“大革命”是某个时期中的革命高潮或革命快速发展的阶段,二者与我们现在所熟知的中共叙事中的“大革命”差异较大。

在瞿秋白正式使用“大革命”指代1925-1927年革命运动之前,“大革命”一词就已经出现。早在中共成立之前,中国早期的共产主义者就已经开始使用“大革命”一词。如1917年至1918年李大钊就曾在《俄国大革命之影响》《法俄革命之比较观》等文中以“大革命”描述俄国的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同时期陈独秀也曾在《国庆纪念底价值》等文中以“大革命”指代1789年的法国革命和1917年的两次俄国革命。对于李大钊、陈独秀等人而言,法国、俄国“大革命”之“大”主要就在于其规模和意义,法国大革命与俄国大革命均对世界政治造成了大的影响,推动了某种政治潮流、世界思潮的出现。

中共成立后开始从实践上探索革命道路,“大革命”逐渐被用于指代革命实践中的革命高潮。如1923年李大钊在北京学生联合会纪念“五四”大会上的演讲中指出,学生联合会应“组织民众,以为达到大革命之工具”。在这里,“大革命”一方面指革命的影响力大,另一方面则指群众广泛参与基础上出现的革命高潮或快速发展的状态。此时对于中共而言,群众运动是革命的重要基础,只有当群众被广泛动员、出现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并提出明确的政权主张时,革命才进入高潮阶段,革命才能被称之为“大革命”。如1924年恽代英在《学潮与革命运动》一文就强调“只要全国学生都觉醒过来,而且我们能够使这些已经觉醒的学生有一种坚固切实的结合,我们将要有一个全国学生一致的斗争,而且因为革命潮流的高涨,将要有一个全国学生、农民、工人一致的奋斗,那便是中国的大革命,一切被压迫者的问题到那时自然会有一个总解决”。

从“五卅”运动开始,中共判定中国革命正在逐步走向高潮,这也构成了1925-1927年“大革命”的起点。如1927年4月,陈独秀在中国共产党第五次代表大会上曾明确强调“五卅”运动以来“乃是革命发展时期,即革命高涨时期”。1927年12月,中共在广州发动起义并打出“苏维埃”的旗帜。起义失败后,中共断定“大革命”正式結束,从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到1927年底广州起义失败,这一阶段成为当时党内公认的中共建党后第一次革命高潮。

1928年4月,瞿秋白在为中共六大准备的发言稿《中国革命与共产党》中正式提出“大革命”的概念,当时的表述为“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国的大革命”。就目前的材料来看,这是党内第一次明确使用“大革命”描述1925-1927年的中国革命。中共六大结束之后,“大革命”的概念才逐步推广。

1920年代至1940年代“大革命”涵盖的时间段与当下人们的理解有着巨大的差异。在中共的叙事中,“大革命”最初所指应是从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至1927年底广州起义失败之间的历史阶段,而现在人们普遍使用的“大革命”是指1924年1月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到1927年“七一五”事变之间的历史阶段。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对“大革命”内涵认识的不同。如上所述,瞿秋白提出“大革命”时侧重于其革命高潮的内涵,将1925-1927年视为国民革命的高潮阶段。现在我们使用“大革命”时,其原本革命高潮的含义已经丧失。

1920-1930年代中前期,中共根据阶级关系和革命目标将中国革命划分为国民革命与苏维埃革命两大时期,虽然二者都属于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但具体的阶级关系和政治目标大不相同。从1922-1927年,中共一直打着国民革命的旗号。广州起义失败后,中共宣布“中国革命在广州暴动之后,的确进到更高的阶段,他已经不是简单的资产阶级民权主义的国民革命,而是工农群众的苏维埃革命,这一革命是要在苏维埃旗帜之下胜利”。

就其内涵而言,“大革命”不是一个完整的革命时期,而是某一时期革命形势迅速发展出现革命高潮的阶段。当时中共党内普遍认为,革命分为不同的时期,每个时期都有其酝酿阶段和高潮阶段,因而有不止一个大革命,所谓1925-1927年大革命仅仅是国民革命的高潮部分,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大革命。如瞿秋白、蔡和森、朱德、任弼时、陈云、方志敏等人都曾称1925-1927年革命为“中国第一次大革命”。又如陈独秀、彭述之等人被开除出党后,虽然反对当时中共的许多决策,但认同将1925-1927年作为国民革命的高潮而称其为“大革命”。1920年代末,陈独秀曾提出近代以来中国革命有两个高潮,第一个是1911年辛亥革命,第二个就是1925-1927年的革命。甚至到1950年代,当中共已经转变对“大革命”的叙事,将其时间范围由1925-1927年改为1924-1927年时,彭述之仍旧坚持中共六大对“大革命”的界定。足见将“大革命”视为革命高潮这一观点的普遍性。

“大革命”两个内涵各自有相对独立的发展脉络,作为革命高潮的“大革命”源于中共对自身革命历史的总结,但“大革命”的另一层含义,即意义重大的革命,其内涵建构,特别是国际意义的确认主要通过共产国际六大完成。

关于1925-1927年中国革命的国内意义,中共自身早就开始探讨,如1926年陈独秀在《打破“民族的巴士的狱”》一文提出“大革命”是“中国反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运动之开幕”。对于“大革命”的国际意义,特别是对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意义,以及“大革命”在整个世界革命中的地位,中共虽有模糊的认识并缺乏清晰的阐述。如瞿秋白在《中国革命与共产党》中指出中国革命是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组成部分,强调“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国的大革命,显然有极大的世界历史的意义”,但对于“大革命”的世界意义没有成熟的意见。“大革命”国际意义的构建完成于共产国际六大。

1928年7月,共产国际六大第一次会议就通过了《告中国工人和劳动者书》,认可了中共将1925-1927年革命称为“大革命”的做法。在共产国际的叙事中,中国“大革命”是继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后人类革命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象征着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的兴起。共产国际之所以对中国“大革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源于中国革命直接推動共产国际转变了对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中无产阶级领导权的认识。

共产国际成立之初虽曾要求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共产主义政党保持组织上的独立性,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实际上仍将各国民族资产阶级作为民族革命的领导者。如凯末尔于1922年秋曾强制驱散土耳其共产党代表大会,压制国内的共产主义运动。在此情况下,共产国际仍旧要求土耳其共产党支持其民族解放运动。

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最早并非由中共提出,但却是中国“大革命”推动共产国际转变了认识。早在中共之前,罗易就已经初步提出领导权问题。根据1922年印度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甘地制止斗争的表现,罗易在共产国际五大上提出殖民地半殖民地资产阶级天生缺乏革命性,共产国际应使民族解放运动置于本国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在共产国际眼中,罗易的意见仅仅是空谈。相比之下,共产国际六大则把中国“大革命”视为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运动的宝贵经验,在借鉴中国革命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提出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共产主义组织应争取革命的领导权。共产国际六大后,殖民地、半殖民地各国共产党纷纷提出领导权问题,如1930年发布的《印度共产党行动纲领》强调“印度革命胜利的最大威胁,在于我国人民对国大党还抱有幻想,不懂得它是反对我国劳动人民根本利益的资本家阶级组织这一事实”,要求在共产党旗帜下动员工农发起反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斗争。

此后,中共根据共产国际六大决议着手完善“大革命”的国际叙事,无产阶级领导权及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构成“大革命”意义的主要来源。瞿秋白表示“一九二五——二七年的中国大革命的历史,不但对于中国的劳动民众有极伟大的意义,而且对于全世界的劳动民众,尤其是殖民地的劳动民众,例如印度、高丽、南洋群岛等等的民众,也有极重要的教训”。中共党内还有人尝试构建出从法国大革命到俄国大革命再到中国“大革命”的世界革命发展脉络。如1928年10月,时任共青团驻少共国际代表的陆定一曾在共青团机关刊物《列宁青年》发表《中国革命的前途》一文,认为“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的中国大革命,在世界历史上,其意义之伟大与斗争之剧烈,与法国大革命及俄国大革命鼎足而三”,法国大革命是由世界封建主义转向自由资本主义时代影响深远的革命,俄国大革命或十月革命是世界由自由资本主义转向帝国主义时代有重大意义的革命,中国革命“兴起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革命浪潮”,“大革命”前后“革命的大潮由十月革命发动,而流遍了全世界了”。

二、“大革命”内涵的转变

从1930年代中后期开始,毛泽东等人重新审视中共历史,逐步以战争作为党史叙事的主线,这使得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从“大革命”划出,归入国共十年内战。伴随着战争叙事的发展,“大革命”的内涵也逐步发生变化,革命高潮的内涵逐渐丧失。曾经作为某一阶段革命高潮部分的“大革命”转变为党史中的一个完整时期,构成中共武装斗争史的一部分。此外,中共在阶级关系上更加强调统一战线的作用,之前作为“大革命”意义核心的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的侧重点发生变化,中共更加强调与民族资产阶级的统一战线。“大革命”的起点由1925年“五卅”运动改为1924年国共统一战线的建立。中共对中国“大革命”国际意义的宣传逐渐淡化。

1920年代至1930年前中期,中共“大革命”叙事的核心是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无论是作为革命高潮的“大革命”还是作为世界革命重大事件的“大革命”,其叙事主线均是无产阶级领导权,“五卅”运动中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的提出标志着革命高潮的出现,中国“大革命”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争取无产阶级革命领导权的斗争构成其国际国内意义的基础。为此,瞿秋白曾多次强调“大革命”的叙事“必须着重在无产阶级领导权的争取,着重在工人的阶级斗争对于反帝国主义革命和农民反对地主的土地革命的领导,着重在民族资产阶级的叛变的必然性和经济上的根源”,“关于中国大革命的阶段,必须要根据中国阶级关系的变动和无产阶级争取领导权的过程,来做整个许多丰富的事实材料的方针,这样,才能够写出真正布尔塞维克的中国大革命史”。

从土地革命中后期开始,随着武装斗争的发展,战争的地位上升,成为中共党史叙事重要线索。从1936年开始,毛泽东就尝试以革命战争为主线重述中共的历史,并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提出“自从一九二五年开始的中国革命战争,已经过去了两个阶段,即北伐战争阶段与苏维埃战争阶段;今后则是抗日民族革命战争的阶段”。此书为毛泽东为当时的红军大学编写的教本,在历史主线梳理和战争阶段划分上仍处于初步探索,延续之前的党史叙事,仍将1925年作为“大革命”的起点,但改变了“大革命”以阶级关系和领导权为主的叙事方式,将“大革命”称为“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战争”,突出了战争的地位。

抗日战争时期,战争成为中共党史的一条叙事主线。1938年11月,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上指出,“在中国,主要的斗争形式是战争,而主要的组织形式是军队”。这一思想强化了战争主线的叙事逻辑。1939年12月,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明确指出“中国革命斗争的主要形式是武装斗争”,“我们党十八年的历史,可以说就是武装斗争的历史”,将中共党史划分为“北伐战争”“十年内战”和“抗日战争”三个时期。在此之前,中共则是根据政治旗帜进行党史分期,也因此才有了“苏维埃革命”时期的划分。如果说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毛泽东还是就军事论军事,阐述的是中共军事史,那么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就已经正式将以战争为主线的叙事引入整个中共党史的书写。

同时,中共在阶级关系问题上日渐强调统一战线,并将其视为革命的三大法宝之一,统一战线也成为“大革命”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毛泽东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不仅强调了武装斗争的重要意义,也突出了统一战线,尤其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统一战线的重要性,指出“(一)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建立或被迫分裂革命的民族统一战线,(二)主要的革命形式是武装斗争,——就成了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过程中的两个基本特点”。

受其影响,中共探索如何正确处理统一战线问题成为“大革命”叙事除武装斗爭外的另一个重点。如1942年毛泽东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一文中提出中共党史可分为大革命、内战与抗日战争三个时期,区分三个时期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统一战线的不同,“第一个阶段是全国各民主阶级,是国共合作;第二个阶段是缩小了的统一战线,国共分裂,全国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在国民党的领导下,一部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互相对垒,进行内战;第三个阶段是全民族抗日,恢复国共合作的形式。”《(共产党人)发刊词》中三大法宝之一的党的建设也是党史叙事的重要线索,但对中共“大革命”认识转变的影响较小,故不赘述。

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曾是“大革命”叙事的核心,更是大革命国际国内意义的主要来源。此时中共对领导权问题的重视程度没有减弱,但对领导权认识的侧重点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前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主要针对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新的叙事则将资产阶级划分为大资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强调无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的联合及建立统一战线的重要性。一方面,这一认识动摇了将“五卅”运动作为“大革命”起点的做法,因为“五卅”运动成为革命高潮起点的主要原因就在于首次提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问题。另一方面,由于之前“大革命”国内国际意义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两个阶级的斗争,“大革命”的部分意义在新的阶级叙事中逐渐消解。此时,中共在“大革命”的宣传上也放低了调门,并未特别强调“大革命”在世界革命中的意义。

伴随着战争叙事和统一战线叙事的构建,中共对“大革命”时限的界定发生变化,其结束时间由1927年底改为1927年7月,原本被认为是“大革命”组织部分的三大起义被划入十年内战;其开始时间由1925年“五卅”运动改为1924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召开。延安时期,在《(共产党人)发刊词》所谓“两个基本特点”(即武装斗争与统一战线)的前提下重新认识“大革命”逐渐成为党内的共识。如1943年王若飞谈起大革命时曾明确表示应遵循“毛主席对大革命的估计”,“今天毛主席已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指出中国革命特点是‘统一战线与‘武装斗争”,认为根据这两个标准,大革命的起点应是1924年“国民党改组”,结束应是1927年7月,8月的南昌起义开始了另一个历史时期。

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前中期,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与广州起义全部或部分被视为“大革命”的一部分,是其结束阶段。如瞿秋白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指出,南昌起义“公开提出打倒叛变革命的武汉政府的口号”,秋收起义“使当时的革命继续发展,形成新的革命力量”,广州起义则是大革命和苏维埃运动的分水岭,广州起义的爆发意味着“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便完完全全结束”,“从南昌暴动到广州暴动,这是中国大革命的第三个时期”。当然中共内部在大革命的阶段划分上也存在不同意见,部分人认为三大起义部分属于1925-1927年“大革命”,部分属于新的革命阶段。如华岗在《中国大革命史(1925-1927)》一书中提出,南昌起义打出的是左派国民党的旗帜,应属于大革命的武汉时期,南昌起义军在汕头的失败“结束了中国大革命的第二时期——左派国民党时期”,广州起义则“成为开辟中国革命的新的阶段——苏维埃阶段之旗帜”,反对划分第三时期。二人不同之处在于是否将广州起义作为“大革命”的阶段,但相同点在于均认为大革命结束于1927年底广州起义前后。

而在中共新的认识和叙事中,三大起义作为中共独立领导武装斗争的发端被划出“大革命”,成为十年内战或我们现在所讲的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开端。如毛泽东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实际上就已经将三大起义认定为“十年内战”的组成部分。又如1940年朱德为纪念中共建党19周年撰文《中国共产党和军队》,认为中国革命的特点是武装的人民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并认为1927年中共举行三大起义的重要意义在于“诞生了我们红军”。再如1945年4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认可了将武装斗争作为中国革命主要形式和党史叙事主线的作法,用武装斗争的框架解释1927-1937年间的党史。

此外,在抗战时期中共对“大革命”的部分论述中,“大革命”的开端由1925年“五卅”运动前移到1924年国共统一战线的建立。如1939年王稼祥在《为中国共产党的巩固和坚强而斗争》一文中提出“中国无产阶级政党——共产党在成立以后,在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中即实行了反帝民族统一战线和国共合作”;又如1943年王若飞提出大革命的起点应是1924年“国民党改组”。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前中期,中共“大革命”叙事的核心在于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在实践上的起点就是“五卅”运动,正如陈独秀曾代表中共中央在中共五大上宣布“五卅”运动“使革命得到进一步发展,无产阶级开始成为革命的领导者”。如果根据统一战线发展脉络重新梳理“大革命”,不得不改变其起点,因为国共统一战线在1924年初就已经建立,早于“五卅运动”。

在中共对“大革命”的重新界定中,其原本革命高潮的内涵逐渐丧失,“大革命”逐渐等同于国民革命,成为中共党史中一个完整的历史时期。如本文第一节所述,在中共话语体系中“大革命”原本不是一个完整的革命时期,而是某一时期革命形势高涨或革命高潮的阶段,1925-1927年“大革命”是国民革命的高潮阶段。受到战争叙事和统一战线叙事的影响,“大革命”的开端和结尾都发生了变化,虽然这一时期中共党内仍有人使用“第一次大革命”之类的概念,但“大革命”已经不再是国民革命时期的高潮阶段,而成为与十年内战、抗日战争并列的一个党史时期。

三、“大革命”表述的统一

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对“大革命”进行了新的诠释,也从战争叙事与统一战线叙事两个方面入手重新阐释了“大革命”的历史脉络。但受到战争环境的影响,当时中共缺乏一个安定的环境对“大革命”进行更加系统的梳理,也没能统一全党对“大革命”的认识和表述。直到1950年代,中共才统一了“大革命”的表述,正式确定“大革命”的时间范围是1924-1927年。

中共对“大革命”认识转变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实际工作的影响,抗日战争时期中共的主要注意力集中于军事问题和统一战线问题,对“大革命”认识的转变某种程度上也是为现实工作服务;二是革命理论的转变,主要是革命形式理论与统一战线理论的转变。

革命形式理论的转变提高了战争的地位,推动了战争叙事的发展。从1920年初到1930年代初,中共一直将暴动确定为中国应取的革命形式。暴动是突然性的群众进攻,其基础是长期的群众工作以及对群众的领导权,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共在“大革命”的各项宣传中均突出无产阶级在群众运动中的领导权。随着革命实践的不断深入,中共已经初步意识到暴动并不适合中国国情,在实践中采取了武装割据的革命形式。暴动是先夺取政权再建立军队,武装割据是依靠军队夺取政权,前者强调群众工作的重要性,后者强调军事斗争的重要性。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等人进一步提升了武装斗争的理论地位,正式提出“中国革命斗争的主要形式是武装斗争”,并将武装斗争作为革命史与党史进行历史分期的主要标准,“大革命”也成为了战争叙事的一部分。统一战线理论的转变影响了“大革命”的统一战线叙事。土地革命战争前中期,中共受到斯大林“三阶段”论的影响,认为中国革命是一个阶级逐渐剥离、革命不断进阶的过程。国民革命后期资产阶级逐步离开革命阵营,革命领导者已经由资产阶级转为无产阶级,革命敌人由封建势力变为资产阶级,并通过强调无产阶级领导权强化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意识。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在民族资产阶级中分离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将其视为革命的敌人,认为民族资产阶级虽有妥协性,但在民主革命时期仍可能是革命的动力。此时中共将统一战线问题看作是一个不断调整的过程,而非一个简单的阶级不断脱离、革命逐渐进阶的过程,将资产阶级脱离革命作为统一战线策略不断變化的结果而非革命进阶的必然产物。

毛泽东虽然提出从武装斗争与统一战线两条线索重新认识“大革命”,但对于“大革命”时间范围的表述在抗战时期仍存在不一致的情况。如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大革命”的表述为“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七年的中国大革命时期”,1942年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一文中则又称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的大革命”。

此外,中共其他领导人对“大革命”时间范围的表述也不统一。如王若飞认为大革命是1924-1927年,刘少奇则认为是“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王稼祥1939年9月在与《(共产党人)发刊词》一同发表的《为中国共产党的巩固和坚强而斗争》中称“大革命”为“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七年大革命”,1943年在《中国共产党与中国民族解放的道路》中则又称“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大革命”。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解放战争甚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如1947年胡乔木在《人民解放军二十周年》中曾称“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1949年11月叶剑英在广州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曾称“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1950年朱德在《学习毛泽东军事思想》一文中也曾称“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时期”。

中共对于“大革命”时间范围的界定在1951年前后逐渐统一为1924-1927年。1951年6月,为纪念中共成立30周年,胡乔木在《人民日报》发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一文,指出“国民党在一九二四年一月在广州召集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发表了宣言,规定了民主革命的纲领和改组国民党使之革命化的各项办法”,实际上将1924年确立为“大革命”(当时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起点。文章延续了抗战时期形成的战争叙事和统一战线叙事,认为“大革命”证明了“中国革命的主要形式,只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没有了革命的军队就没有了一切”,“现代中国的民主革命必须由工人阶级所领导的统一战线来担任”。1951年初文章的写作工作由毛泽东亲自布置,最初中共中央计划由马列学院写一篇党史提纲,由中央宣传部写一篇中国共产党三十周年纪念宣传大纲,编一本供下级党员学习的介绍党史的通俗小册子。由于胡乔木担任中宣部副部长、马列学院副院长,因此上述计划合并形成《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一文。对于这篇文章,毛泽东、刘少奇都做了认真的修改,其中刘少奇修改达480余处。文章写完后中共中央曾考虑以中宣部或马列学院的名义发布,后来改为以胡乔木个人名义发布。虽以个人名义发布,但文章代表着中共中央的意见。文章经《人民日报》发表后人民出版社又出版单行本,先后多次重印,相关论述影响较大,代表了当时中共中央对自身历史的认识。

1950年代,中共对于“大革命”的表述逐步统一,之前将“大革命”界定为1925-1927年的人纷纷转变说法。李达在1950年至1951年初的几篇文章,如《学习社会发展史》与《(实践论)——毛泽东思想的一个基础》中仍称“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到1951年8月《读毛泽东同志1926-1929的四篇文章》与1952年《(矛盾论)解说》等文中就已经改称“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和“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期”。又如1950年朱德在《学习毛泽东军事思想》一文中曾称“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时期”,随后又将1924年作为“大革命”的起点,并表示“一九二四年,孙中山的国民党,在我们党和共产国际以及苏联共产党的帮助下,规定了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的革命政策,实行改组,成为各民主阶级的联盟”,“这样,就形成了第一次国共合作,掀起了大革命”。这表明此时朱德已经完全接受将国共统一战线建立作为“大革命”起点的观点。再如1946年陈毅在罗炳辉墓前演说时曾称“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大革命”,1951年陈毅为建军24周年撰写《学习毛主席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创造作风》时改称“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国内革命战争”“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七年大革命”。还如吴玉章在1930年代、1940年代多次谈到“大革命”时的表述为“1925

1927年大革命”,1950年代、1960年代再次回忆起时也改为“1924年至1927年的中国人民大革命”。

1950年代中共对“大革命”时间范围的表述一直延续至今,如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著的《中国共产党历史》指出“1924年至1927年,中国大地上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军阀的革命运动。这场革命运动席卷全国,规模之宏大,发动群众之广泛,影响之深远,在中国近代革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人们通常称它为‘大革命或‘国民革命”。

结语

从1920年代至1940年代,中共对“大革命”的认识经历了重要的变化。最初在中共的话语体系中,“大革命”有规模大的革命与影响大的革命两层含义。1928年,瞿秋白根据第一层意思首次在党内提出“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国的大革命”,将“大革命”视为国民革命的高潮部分。随后,共产国际六大又从“大革命”的第二层意思出发,阐述了中国“大革命”的国际意义,视其为“十月革命之后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受到实际工作和革命理论转变的影响,日渐突出武装斗争与统一战线的重要性,并以战争叙事和统一战线叙事重新建构“大革命”的内涵。“大革命”原本革命高潮的內涵逐渐丧失,转变成为中共党史中与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并列的一个历史阶段;中共对“大革命”国际国内意义的认识也有所转变,由强调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转为强调无产阶级联合资产阶级建立统一战线。由此,中共对“大革命”时间范围的界定发生变化,起点由1925年的“五卅”运动变为1924年国共合作的建立,终点由1927年底三大起义的失败改为1927年7月国共合作的破裂。正如《中国共产党历史》将1924-1927年革命称为“‘大革命或‘国民革命”,在新的叙事逻辑中,“大革命”原有内涵发生重大转变,其时间范围上已经逐步与“国民革命”等同,二者几乎成为同义词。受到战争环境的影响,虽然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就已经开始重新诠释“大革命”,但直到1950年代初相关论述才逐步统一。此外,中共对“大革命”国际意义的宣传也逐渐淡化。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国革命成为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的成功案例,中共不断强化对中国革命整体经验世界意义的宣传,不再专门突出“大革命”,“大革命”关于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的经验成为中国革命经验的一部分。1949年11月,刘少奇在世界工会联合会亚洲澳洲工会会议上提出中国革命道路对世界革命都具有借鉴意义,“这条道路也可能成为情形相类似的其他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人民争取解放的基本道路”,并总结出中国革命四条“公式”,即建立全民族的统一战线,工人阶级及其政党领导这一统一战线,建设强有力的共产党以及创建武装进行武装斗争。显然,“大革命”固然重要,但也只是这些“公式”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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