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
1928年9月,刘呐鸥创办《无轨列车》,此后,《新文艺》《现代》等杂志陆续出刊,成为现代派诗人发表作品的重要阵地。最早提出“现代派”概念的是孙作云,他于1935年发表《论“现代派”诗》。
现代派诗人继续追求“纯诗”的艺术观,坚持表现自我,以表达个体生命和个人情感为中心,注重对现代都市文化的意象表现,多用象征、暗示等表现手法,不追求严格的格律形式,诗的韵律主要靠诗情的抑扬顿挫来传递。
夜行者
戴望舒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上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象征”的幕布徐徐拉开,晦暗不明的镜头下,“夜行者”悄然闪出。一点诗思的酝酿,一点难以说清的情感寄托,成就了这首诗。诗中的“夜行者”有着特有的青春迷惘气息,和时代的感伤情思背景。
但很明显,诗中渗透有中国式的“象征”——托物象以言情志。第一段给出一个定格的“夜行者”形象——“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这声音“从黑茫茫的雾,/到黑茫茫的雾”,迷离、恍惚。第二段转入抒情,诗人为“夜行者”赋入特定的质,例如他是“夜的最熟稔的朋友”、“他染上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这种“给定性”强化了“夜行者”的“质”,让他能够“偏执地”丰满起来。第三段,宛如一个无声的长镜头,是强调、也是进一步的晕染——“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现在他“走在黑夜里”,“戴着黑色的毡帽,/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这种晕染,类同中国画里的“皴擦”,“夜行者”逐渐现出他似有似无的“形”。
和法国象征派诗歌不尽相同,戴望舒在这首《夜行者》当中不经意地注入的“中国元素”,使得整首诗气息安静,诗中缭绕着内在的韵律,叙述上有东方艺术的节制之美。这在他此后的作品如《雨巷》当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以象征化的意境和氛围传达感情,是戴望舒对于中国现代派诗歌建设的一个重要贡献。在表现与隐藏之间,语言泯合,世界安静,诗与美与思显形,正如此刻的“夜行者”。
栾兜儿
朱湘
像皮球有猫来用爪子盘弄,
一时贴伏,一时又跳上了头:
唯有爱情,在全世界的当中,
像皮球。
盘弄它好比盘弄老鼠啾啾——
除开游戏的,爱情还有一种,
狂暴,自私,它要兼吞下灵,肉,
矛盾的是它有圆脸像儿童,
又长胡须;唯有爱情,用温柔
与滑腻遮盖起内心的空洞,
像皮球。
朱湘《栾兜儿》当中的“现代性”,在于它对“爱情”一定程度上的“陌生化”书写乃至“颠覆”。本来,在中国古典诗歌以及世界范围的传统诗歌当中,从不缺少对于爱情或质朴或浓烈的礼赞与讴歌,如醇酒又如烈火,让人欲罢不能、愈近愈痴。
但现在朱湘引入了“皮球”和“猫”的形象。“皮球”是圆满的,此刻被追求(“盘弄”),它“一时贴伏,一时又跳上了头”,这不也是让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之一种吗?不过,朱湘迅速将它解构——“盘弄它好比盘弄老鼠啾啾”——人之追求爱情若猫之盘弄老鼠,因此一是“游戏”,二是“狂暴,自私”,要“兼吞下灵,肉”。紧接下来。恋爱中的(男)人被简化:“圆脸像儿童”、“又长胡须”,充满荒诞感。诗歌至此迅速越过这描述,到达它议论的中心:“唯有爱情,用温柔/与滑腻遮盖起内心的空洞,/像皮球。”
不能不说这是形制与内容都较为奇特的一首现代诗歌。“栾兜儿”是英文“Rondel”的音译,意为“回旋诗”、“短诗”的意思,这里,第一段和第三段的最后一句相同(“像皮球”),整首诗音韵回旋,押“ong”韵,段中与段尾穿插“ou”韵。这首诗是朱湘系列“Rondel”的第一首。
更声
李心若
像木鱼的沉凄,像鼙鼓的激越,
冲破夜寒的黎,蓉,蓉,
有谁也在数尽
这午夜的寂寞的呼声呢?
于是像指路碑站在我目前;
列宁与释迦。
我听到了在跳跃的心的更声了——
像木鱼的沉凄,像鼙鼓的激越哪!
天已作魚肚白了吧!
我却不曾闻鸡而起舞:
纵有人说社会的现状不是灼肤的,
但我心的更声将不再像木鱼的沉凄了!
这首具有精微抒情调质的诗,蕴含了诗人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思考和感伤,也折射了现代派诗人较为辽阔的情感沉思,显示了诗人们关注社会与民生的题材畛域。作者无疑受街市里夜晚或黎明的更夫打更的声音启发,诗情涌动,诗思激越。在诗人听来,这黎明的更声“像木鱼的沉凄”,更像“鼙鼓的激越”,冲破“夜寒”。
尝试回到那个时代的现场。家与国都动荡在“千古未有之剧变”当中,外族入侵,人心紊乱,社会价值与社会路径的取向日趋纷纭多元,甚至剧烈对峙。诗人品味着自己的“寂寞”,发出“呼声”。在时代的选择当中,至少,他个人在努力辨别“指路碑”,他还懊恼于自己不能“闻鸡起舞”,他告诫自己“心的更声”不可以像“木鱼的沉凄”。
诗人伤时忧世,从当下的小我指向绵延的存在,从个体生命与个体情感当中品味时代与社会的伤痛,历来都是不可轻忽的一维,尤其是当我们重审新诗百年历程、注目现代诗歌遗存给我们的创作实绩的时候。作为浩渺民族诗脉的一部分,这种情怀绵延起伏,从未断绝,在现代诗当中自然也不会例外。endprint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夜一苍蝇投水自杀
次郎
书案的平面上,
一分钟以前曾透射过,
它直线与弧线的影,
这是证明了,
他在极短的时间的线段里。
窄狭的空间有过它的遗迹。
死前,
勇气鼓着生命力,
进着生活的程式。
秋阑了。
老人般的衰颓的肢体。
寻求生命最后的归宿。
生的奥义透尽了,
透露在它的。
減速的双翼上,
——落。
抱住生前,
自己的灵魂。
“苍蝇”的“象征”以及“反讽”的意味,扑面而来:它卑微,它常见,现在它死了。诗人为它安了一个“自杀”的名头——“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夜一苍蝇投水自杀”,从显得有些荒诞的标题看过去,立马就可以断定,这是一首现代派作品。
普通人的境遇、生之劳碌与苦况换形到了苍蝇身上。“十月二十三日”,“秋阑了”,大自然的冬天已经来临或者将要来临。岁岁荣枯,依存于大自然法则的这只“苍蝇”,即将迎来它困厄的生命“暮年”。次郎显然是一个读书人,他说他“书案的平面上”,“一分钟以前”,曾经透射过这只苍蝇“直线与弧线的影”。那是生命的“遗迹”。诗人声称,这证明了一只苍蝇在时空当中曾经的存在(“在极短的时间的线段里,/窄狭的空间有过它的遗迹”)。开篇就不错,语言简洁,刻摹形象,诗人紧贴着“苍蝇”生发自己的想象,直到“生的奥义透尽了”,无疑,这当中既是“新感觉”,又是旧感叹。
除了标题略显矫情、有吸引人眼球的嫌疑之外,整首诗构思精巧,张弛有度,这只“苍蝇”——天下芸芸“苍生”之一员,在诗中彼此粘连,蝇而人,于是死与生、奋斗与挣扎、自然与“常数”,众多蕴含复杂的信息,聚集于这首现代意味具足的诗歌当中。
乐音之感谢
玲君
摇摆的伞下散射着
一线地。无数线地
模糊的乐音之雨啊!
冲积下,沉默这么久,
火山的石层
隐藏的恋如今被挖掘出来了。
模糊之雨又蒙裹着黯淡的呜咽,
籍着飘,飘着的乐风,我透睹了
你尚未变迁的面色。
Mapotta的轮廓,飘来,又飘去了
乐雨再黯然的咽语
唉,我们永远是线外的人们吗?
拨开那伞外网罗的
各种的点线,这样艳丽地
红的音,蓝的音色。
但音之线可拉系起恋人的心的吗,
我会深深的感谢着一次。千次的
如欺诈的经典果变成真确的诚实。
看不见飘,飘在模糊中的音线,
听着黯然的,呜咽的雨
已经漂流得这样远了。
有一些可解,又似乎有一些不可解,诗以“感谢”为经纬线。“感谢”自然意味着“抒情”,因此通篇都在写“情”,缠绵而流美,如夏日雨丝的滑腻。
雨中的伞摇曳出“各种点线”,飘逸着“红的音”、“蓝的音色”,果然艳丽。诗人倾注抽丝织锦的精心,在断续的意象转换与连接当中,随着诗人情思的纷披,爱的渴望的朦胧锦缎,隐然在目,模糊而又唯美。诗人感受那雨水冲刷之下“如今被挖掘出来”的“隐藏的恋”。
年轻的诗人自述说,他的诗是“对于世界,人生及其所生活的人的问询”,因此在诗中的一派飘渺之外,我们可以径直读到诗人“但音之线可拉系起恋人的心的吗?”的疑惑,可以听到“我会深深的感谢着一次,千次的/如欺诈的经典果变成真确的诚实”的青春顿悟,还可以听到诗人“我们永远是线外的人们吗”的不甘。显然,年轻的诗人此刻在渴望,他意愿他的生活也能够被这青春的、华丽的音线所缫织。
“看不见飘,飘在模糊中的音线”……整首诗显然带有“纯诗”的调性,“感谢”的“乐音”飘飘荡荡,编织细密,非常迷人。玲君,原名白汝瑗,1915年出生于天津。这首诗发表于《无轨列车》五卷四期,后收入他的诗集《绿》中。
现代诗轰轰隆隆如“无轨列车”向我们驶来,表面看似乎放荡横行,仔细读进去,更多却是有规、有距,倾注着诗人们的时代激情与孤诣苦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