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人的风景:海外华文小说与“中国情结”

2018-01-16 06:45林培源
广州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语系华语郁达夫

林培源

一、先驱、后继者与“中国情结”的发生学

1964年,二十四岁的布罗茨基(1940—1996)被苏联当局以“寄生虫”罪名提起公诉,流放至北方,而后度过了五年的牢狱生活。整整八年后的1972年,这个做过烧炉工、运尸工、地质勘探等十几样工作的苏联“寄生虫”被人塞进一架飞机远离故土,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流亡。当然,现在我们知道,和纳博科夫一样,布罗茨基最后也到了美国,在远离祖国的美利坚开始了全新的文学生涯。纳博科夫以小说和评论见著,更是一名痴迷蝴蝶的博物学家,而布罗茨基则以诗歌闻世。1987年,他因“出神入化”“韵律优美”“如交响乐一般丰富”的诗篇和“为艺术英勇献身的精神”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前的11月,布罗茨基为即将在维也纳举行的维特兰德基金会(Wheatland Foundation)文学会议提交了演讲稿《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或曰浮起的橡实》(The Condition We Call Exile, or Acorns Aweigh)。同年12月,本该赴会的他因获诺奖而缺席了这次“流亡者”盛会。隔年初,布罗茨基的演讲稿在《纽约图书评论》上发表。关于流亡,布罗茨基如此写道:“之后对于一个从事我们这行职业的人来说,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首先是一个语言事件,即他被推离了母语,他又在向他的母语退却。开始,母语可以说是他的剑,然后却变成了他的盾牌、他的密封舱。他在流亡中与语言的那种隐私的、亲密的关系就变成了命运,甚至在此之前,它已变成一种迷恋或一种责任。”不管出于迷恋抑或责任,对布罗茨基而言,流亡首先是和母语之间的割裂——就像被推离海岸,在惊天海浪中浮沉的“橡实”;其次,流亡才意味着身份、认同以及社会关系等的变迁。“剑”“盾牌”和“密封舱”,这些闪着金属光泽的词汇被加诸语言身上,使得语言和流亡的关系剑拔弩张。在布罗茨基缺席的那次维特兰德会议上,还有来自中欧、南非、以色列、古巴、智利、索马里和土耳其等国家地区的诗人、作家和记者,布罗茨基与他们共同书写了流亡的动人诗篇,可以说,这群不同国籍、语言和身份的文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亡者共同体”。

这样的“流亡者共同体”,不过是“世界文学”中的独特一脉,不管我们以流亡、离散(diaspora)或其他概念称之,背后牵涉的终究还是迁徙、移民、身份及民族认同等问题。无独有偶,世界文学谱系内,还有“华文文学”。这个“墙外开花墙内香”的概念很早就被台湾学界意识到,中国大陆则要等到改革开放以后,以“香港—台湾—澳门”为轴心,进而辐射到全世界,方才注意到大陆以外的这一文学现象。1986年,德国汉学家马汉茂(Helmut Martin,1940—1999)和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刘绍铭教授联袂,在德国莱圣斯堡(Reisensburg)举办了“现代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国际会议。大会名称,旨在模仿“大英共和联邦”(British Commonwealth),将Commonwealth加以汉化成为“大同世界”。可以说,会议的成功举办标志着“华文文学”在国际舞台上的首次亮相;此后,“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华语语系文学”等概念輪番登台,形成众声喧哗之势。

刘绍铭与马汉茂对“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的命名,直接以英国殖民地文学为参照。所谓的“共和联邦文学”,根植于英国海外殖民历史,凡是在殖民地以英语这门帝国共同语言创作的作品,皆可纳入其中 。我们所熟知的英国籍印度裔小说家萨尔曼 · 拉什迪(Salman Rushdie)即为一例。拉什迪(也译鲁西迪)以《午夜之子》斩获英语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在这部巨著中,拉什迪将复调、对位和后现代手法融为一炉,以狂放的想象力书写了一则印度独立的政治寓言。1989年,他的另一部小说《撒旦诗篇》因讽刺伊斯兰教而被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下通缉令。在英国政府的保护下,拉什迪只好隐姓埋名,开始了漫长的“内在逃亡”。直到1998年英国和伊朗恢复外交,拉什迪的危险处境才得以解除。许多年后,拉什迪撰写了英文回忆录《约瑟夫·安东》(Joseph Anton,2012)追忆此事。当时苏桑·桑塔格、马尔克斯等文学名流都曾公开发言怒斥伊朗当局的野蛮行径。拉什迪写到,马尔克斯闻讯向他打来电话,隔着千山万水,两位大作家夹以法语和英语,磕磕碰碰完成了这次历史性的越洋通话。这部回忆录之所以命名为“约瑟夫·安东”,则源自他所崇敬的两位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和安东·契诃夫;此外,今年刚去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也是“共和联邦文学”中的佼佼者。和拉什迪一样,奈保尔祖籍印度,但他出生于加勒比海的特立尼达,1950年代进入英国牛津大学求学。最早为中国大陆读者所熟知的小说集《米格尔街》,即是奈保尔深情回望故乡为特立尼达 “米格尔街”上的底层人所塑的群像。

奈保尔、拉什迪和石黑一雄被称为当代英国文学的“移民三雄”,可见,在这一标签下,地缘政治、文化边界、文学风格等都被降一格,而以书写语言“英语”作为最大公约数。如果说,英语世界的“共和联邦文学”常围绕“宗主国”/殖民地的身份冲突、文化对抗为书写主题的话,那么,汉语/华文世界的“大同”文学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我们知道,目前学界所谈论的“华文文学”,是指中国大陆以外的世界各国使用华文创作的文学作品,譬如南洋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菲律宾、泰国以及欧美各国的华文创作,都可纳入“华文文学”的版图之中,华文文学发源中国文学,又有别于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学保持着联动、对话甚至拮抗的张力。

前文述及的汉学家马汉茂,1967年获得汉学博士学位,但他当时却连汉语都讲不好,直到游学台湾,结识了当地的华语作家和文人,才算真正融入汉语文学圈,成为名副其实的“汉学家”。二十年后与马汉茂共同主持“现代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国际会议的刘绍铭,是1960年代台湾《现代文学》的核心编辑之一。这种跨国的文学合作,预示着华文文学天然具有的流通性和全球化,效仿詹姆逊的说法,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跨国大同主义时代的华文文学”。

追溯海外/世界华文文学的起源,台湾是不得不提的一个重镇。1960年春,当时就读于台大外文系的白先勇呼朋唤友,和欧阳子、李欧梵、王文兴、刘绍铭等十二位同仁共同编辑《现代文学》,掀开了台湾文学崭新的一页。1962年,白先勇在经历了丧母之痛后,飞抵美国,落脚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学习文学理论和创作,此时,这位台湾“现代文学”的干将,才真正开启了自己的海外文学生涯。读者所津津乐道的《永远的尹雪艳》《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名篇,皆在这一时期孕育,刊于《现代文学》,而后结集为“台北人”系列;与此同时,身居美国的白先勇又陆陆续续创作了以《谪仙记》等为代表的“纽约客”系列,聚焦的是流落海外的华人身世和遭遇。白先勇的短篇小说融古典叙事和现代主义为一炉,技法高超,语言典雅,文学史家夏志清曾言:“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潜心自己艺术进步,想为当今文坛留下几篇值得给后世朗诵的作品的,有两位:於梨华和白先勇。”夏志清甚至斷言:“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五四以来,艺术成就上能与他匹敌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五六人而已。”由是,白先勇的小说和汤婷婷、聂华苓、谭恩美及后辈作家哈金、严歌苓、薛忆沩等的作品一道,撑起了北美华文文学的璀璨画廊。

伟大的作家既创造着自己的“先驱”,也成为别人的先驱,卡夫卡如此,博尔赫斯更是如此。比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语文学中,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迁居英伦。他们既是“异乡人”,又凭借其作品,被后来无数的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所青睐,成为英国文学中闪耀的明珠。比如爱尔兰小说家科尔姆·托宾,便以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为先驱和致敬对象。托宾以亨利·詹姆斯的英国经历和戏剧创作为题材,写了长篇小说《大师》,又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康拉德之心》(题目戏仿康拉德的名作《黑暗之心》),以纵横捭阖的行文,逐一批驳了奈保尔的《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和非洲小说家阿契贝的《非洲的形象: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种族主义》对前辈作家康拉德的“诋毁”。康拉德就像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说的“远行之人,必有故事可讲”。托宾为其辩护道,“他的小说触及了东方、西方、非洲、南美、马来西亚和英国”,“他是世界的客人,也是全然的全球化先锋派”。

有了英语文学这一谱系作为参照,再反观中国现代文学,我们或许可将华文文学也纳入到广义的中国现代文学脉络中,将二者进行勾连,便可发现其中错综复杂的渊源和传承。鲁迅早年留学日本的“仙台”经历和幻灯片事件,以及后来的弃医从文,放在这一海外华文文学的显微镜下,也便有了鲜明的“发生学”意义。甚至可以说,鲁迅这一代“五四”文人的经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较早的彰显“海外经验”与“中国情结”紧密关联的事件,更不用提更早的康梁等人。此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老舍的海外生涯和《二马》《小坡的生日》等小说的关系,郁达夫长达七年的南洋流亡和《乱离杂诗》等旧体诗的创作,以及共和国成立前后离开大陆前往台湾和香港的姜贵与张爱玲,无不昭示着迁徙、出走及逃亡中的中国(华文)作家——尽管叙述对象各异,政治立场不同——和中国的血脉关系。中国的社会风俗、政治变迁乃至人情伦理,一度成为这些现代文人强烈关注和批判的对象。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将这一流落海外、情系中国的现象称为“感时忧国”或“中国情结”(Obsession with China),可谓一语中的。

二、流亡诗学与“中国性”的书写

探讨海外/世界华文写作与“中国情结”的关系,不可不提黄锦树的“重写郁达夫”系列小说(《死在南方》《M的失踪》等)。黄锦树祖籍福建南安,1967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居銮,1986年赴台湾求学,之后入籍台湾,成为著名的马华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从求学经历来看,黄锦树和前辈作家李永平有相似之处,不过李永平在台湾寓居九年后,选择远赴美国深造,在辗转纽约、密苏里等地求学过程中,陆陆续续完成了早期代表作《吉陵春秋》,最终学成归来,定居台湾。而黄锦树似乎并不想步老一辈作家的后尘,他的小说另辟行径,重在探讨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中国性”(Chineseness)与汉语文学的复杂关系,加上他以文学评论家的身份不遗余力对马华文学大举讨伐,在华文文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更令其人其作争议不断。王德威戏称黄锦树为马华文学的“坏孩子”,这一称呼,不啻将他视作马华文学谱系中叛逆的异类。

那么,黄锦树又是如何“重写”郁达夫的呢?

在现代中国的“五四”文人中,郁达夫以《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等具有鲜明自传性和抒情性的小说奠定了其独树一帜的文学地位。抗战爆发后的1938年,郁达夫携家眷逃离动乱的祖国,前往新加坡,继续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在新加坡前后三年间,郁达夫曾任《星洲日报》文艺副刊《晨星》、《星洲晚报》文艺副刊《繁星》和《星光画报》文艺版的主编,写下系列抗战文章。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次年初,在新加坡沦陷前夕,郁达夫与胡愈之、王任叔等抗日文化人士,乘着一艘摩托舢板撤离,逃到印尼苏门答腊岛的巴雅公务(Payakumbuh)。其间,一行人曾先后辗转卡里曼岛(Karimun)、石叻班让(Selat Panjang)、孟加丽(Bengkalis)和保东村(Pulau Padang)等地。由于荷兰殖民政府不颁发前往爪哇的签证,以致他们无法绕道返回中国,无奈之下,只好继续逃亡。郁达夫最终落脚巴雅公务镇,在当地华侨的掩护和资助下,办起了赵豫记酒厂,郁达夫任老板,化名赵廉。1945年,日本战败,郁达夫化身印尼侨商的身份曝光,随后被日军秘密处决。这段悲壮经历于1946年经由胡愈之的悼亡文章《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披露。自此,“爱国主义者和反法西斯的文化战士”(胡愈之语),几乎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对郁达夫的盖棺论定。

离乱年间,郁达夫告别了沉郁的笔调和苦闷的抒情,只能在飘零途中写下汉诗短章(遗稿《乱离杂诗》也经由胡愈之整理问世)。可以说,属于五四的郁达夫自远离祖国的那一刻就已“死去”,南洋八年(1938—1945)间的流亡,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扑朔迷离的传奇。

黄锦树的《死在南方》取材自郁达夫的南洋经历,经过一支妙笔,衍化出虚实相间的“流亡诗学”。自称为“骸骨迷恋者”的郁达夫,也在数十年后,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版图中被一再撬离,坠落于马华文学的迷阵中。《死在南方》讲述了“我”童年时和郁达夫相遇,以及三十年后对郁达夫的追寻。在追叙赵廉老板为日军担任翻译和他对印尼当地人的恩惠时,小说以亦真亦幻的笔触,制造了巨大的叙事空缺。赵廉(郁达夫)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死去的?或许他并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妻儿在日本战败后离开印尼,而“失踪”的郁达夫却化身幽灵,一次次地回来了。不仅在“我”的记忆中,也在被“我”发现的残片断章中,以文字的方式死而复生。“遗族的终于离去,间接地也就宣判了赵廉的死亡;再也没有人期待他回来;奇怪的是,他的‘幽灵也在那一刻起获得解放,他竟然‘回来了。”在黄锦树小说的起死回生术中,现代中国、遗民、族群认同等压在郁达夫/赵廉和南洋华人身上的历史包袱,似乎轻而易举地被卸掉了。

《死在南方》延续黄锦树小说一贯的“失踪—寻找”模式,这样的叙事,最早可追溯到他1990年的短篇《M的失踪》(当时黄锦树还是台大中文系的学生)。《M的失踪》虚构了马来国家文学和马华作家群围绕一部匿名巨作的争夺战,暗示了其时马华文学的“经典缺席”的焦虑。叙述者的记者“我”通过种种追寻将目标锁在了失踪的郁达夫身上。大写的M,明白无误指向了失踪的“大师“(Master),也对马华文学对中国性的“认祖归宗”和经典焦虑进行了辛辣的嘲讽。这篇小说已经成为马华文学的经典,也成了一则马华文学和“中国性”互相缠结的政治寓言。无疑,黄锦树试图借《死在南方》和《M的失踪》等作品提出大哉问:华文文学必须定中国为一尊吗?如果马华文学其来有自,又如何凸显其独异性?在“重写郁达夫”系列之外,黄锦树还有《梦与猪与黎明》(1994)、《乌暗暝》(1997)、《由岛至岛》(2001)等短篇结集。这些小说,或深入橡胶雨林,或勾勒在地华人身影,为读者营造出浓郁的马华情调。当然,小说之外,黄锦树还有文学评论家的身份,他著有《马华文学:内在中国,语言与文学史》(1996)、《马华文学与中国性》(1998)等学术作品 。可以说,创作和评论并举的黄锦树,实现了在小说虚构和学术领域的双丰收,并以热辣狂放的想象力重构“中国性”,续写了又一段南洋传奇。

如果说“坏孩子”黄锦树的反骨是对刻板中国性的抵抗和疏离,那么,比黄锦树年纪稍长的另一位华人作家薛忆沩,则呈现出华文文学的另一副面孔——尽管我们很难将薛忆沩的写作全部纳入海外华文文学的版图中。薛忆沩1964年生于湖南郴州,1980年代求学北京航空大学(现为北京航天航空大学),被大陆媒体称为中国文学“最迷人的异类”。1989年,25岁的薛忆沩写下长篇处女作《遗弃》。1991年,他和王小波同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2002年,薛忆沩移居加拿大蒙特利尔至今,其间的1996年到2006年,则在深圳大学任教。近年,薛忆沩陆续出版了长篇小说《空巢》《希拉里,密和,我》以及《文学的祖国》《异域的迷宫》等文学随笔,并不断进行着旧作的“重写”,其中就有2012年的重写版《遗弃》。“图林说,世界遗弃了我,我试图遗弃世界”,这是《遗弃》开篇的第一句话。《遗弃》便是生活在1980年代的年轻人图林的一份“生活的证词”。图林是一名“自愿遗弃者”和“业余哲学家”,小说文本由他的日记和小说习作组成——它们构成这份“生活的证词”的一体两面,图林便借助这两类文体,在现实和想象的平行世界展开精神漫游。1989年,主人公图林自动脱离公务员的岗位,从体制内退下来,开始“遗弃”这个世界,成为沉底的“局外人”和一个“例外”:他当兵的弟弟死了,女友怀了别人的孩子,最终离开他,图林隔绝于世界之外,却在精神大地上不断远行。《遗弃》具有鲜明的存在主义色彩,个体与历史的关系始终是薛忆沩反复探寻的场域,这在他的“战争系列”《首战告捷》和“深圳人系列”《出租车司机》等小说中可窥见一斑。无缘大陆出版的《白求恩的孩子》和《一个影子的告别》,更是以“犯忌”的姿态,凿开了共和国历史的黑洞。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存在两个薛忆沩,一个薛忆沩通过文学审查在中国大陆出版,拥有“合法”身份,并赢得了学界和读者的关注;另一个薛忆沩则披上“禁书”的面纱,只能暂时取道港台等地,与读者秘密约会。

如果说《遗弃》《空巢》和《出租车司机》等讲述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那么在新作《希拉里,密和,我》,薛忆沩则不再满足于本土叙事,而将视角伸向“全球化的大时代”,讲述发生在“异乡”(蒙特利尔)的故事。

在《空巢》中,薛忆沩将叙事形式和现实观照巧妙融合,到了《希拉里,密和,我》,这一融合则进一步强化。深谙小说虚构堂奥的薛忆沩,在新作中重新发明了文学书写当下的“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他“固执”地将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蒙特利尔的冰湖,“那是我在蒙特利尔经历的最奇特的冬天”,人物在此则轮番登台,上演了“一个冬天的故事”,时间、地点和行动的整一,无不令人想起发端于启蒙时代,盛于欧洲新古典主义戏剧的传统。从形式上,《希拉里,密和,我》是对莎翁浪漫传奇剧《一个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1623)别样的“戏仿”。借莎士比亞的壳,薛忆沩为虚构的小说注入了“全球化时代”的魂。传奇和小说在此相遇。然而,就像理查德·卡尼(Richard Kearney)在《故事离真实有多远?》(On Stories)中谈到的,小说和传奇毕竟有别,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小说独有的“综合性”。小说可以综合诗、戏剧乃至散文。在薛忆沩笔下,虚构的魔力就在于他化虚为实,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小说叙述者“我”是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他经历妻子的死亡(患胰腺癌去世)之后,又遭受了女儿“离家”所带来的父女关系的“死亡”。加缪的“默尔索”(《局外人》)失去了母亲,而“我”也在两次“死亡”后成了世界的局外人。这个孤独的男人在蒙特利尔奇特的冬天和两个“神秘的女人”相遇了。一个是“健康的病人”希拉里;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东方女子密和。希拉里的神秘吸引了“我”的注意,在寒冬的海狸湖边埋头写作的密和也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这是小说的谜面:“我清楚地意识到与上一个冬天相比,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丈夫,我也已经不再是一个父亲,已经不再是一个业主(按:叙述人“我”卖掉经营了十三年的便利店),甚至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在生命被抛掷进虚空之后,反观其移民生活,也在反观中探寻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1974年”“圆明园的废墟”和“密云水库”,是小说中三位陌生人勾连彼此记忆和历史的“中国”密码。借助《希拉里,密和,我》,薛忆沩道出了这样的真相:在全球化大时代,人与人的关系复杂而脆弱;他也由此勾连了当下和历史的辩证关系。这部小说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剖出了历史的“遗腹子”。“冬天的故事”烛照出“同时代人”的精神状态:我和你,无一例外都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移民”。在小说结尾,“我”借“王隐士”的洞见,道出了另一个真相:“移民最大的神秘之处就是它让移民的人永远都只能过着移民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回到自己的‘家。‘回家对移民的人意味着第二次‘移民……‘你永远回不了家,你是所有地方的陌生人!”对中日混血的密和来说如此,对神秘的希拉里如此,对小说中的“我”来说更是如此。

在处女作《遗弃》中,图林在虚构(小说)和现实(日记)中展开内在的精神流亡,时隔近三十年,薛忆沩将“流亡”的版图一再拓宽,深入到全球化时代,继续探寻个人和历史间的复杂关联。在如何书写“中国性”这一问题上,薛忆沩和黄锦树不同。抛开二者的意识形态歧义,黄锦树的小说总是存在一个精确的瞄准点,那就是被神话化了的“中国性”。他的“重写郁达夫”,既是对这一中国神话祛魅,又是试图借助小说,重构马华文学的主体性;而薛忆沩则将个人和中国的关系,放在异域时空做探寻和观照,他笔下的“人”总是被抛出历史之外,流落为全球化时代的异乡人。他笔下的“中国性”更像一个移动的坐标,既是“此在”,又是“异在”。

在海外华文小说的场域中,黄锦树和薛忆沩也只是长着特别面孔的代表,在他们之外,尚有活跃于欧洲、澳洲、非洲、北美、拉美等全世界各地的华人作家,不管是否以汉语作为书写语言,只要小说聚焦华人在域外的生存状态、精神裂变,都和“中国性”息息相关。比如以英文创作小说的哈金,既关注当下的法拉盛唐人街(小说集《落地》),又不忘深入历史,为南京大屠杀抒写“安魂曲”(《南京安魂曲》)。再比如移民英国的女作家郭小橹——其代表作有《简明中英文恋人词典》(A Concise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For Lovers,2007)和近年出版的回忆录《九州:中国内外回忆录》(Nine Continents: A Memoir In and Out of China,2017)。不管是为当下的移民生活做速写,还是为逝去的历史写备忘,语言不过是披在这些作家身上的一件隐身衣。抛开这个,我们能说,他们所思所写的和中国无关吗?他们眼中的中国,不同于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不同于苏童的香椿树街,更不同于阿来的西藏和阎连科的耙耧山脉。与其说他们是中国文学的异域之声,毋宁说,他们和内在于中国大陆的作家构成对话,或许可以称之为中国书写的对位。忽略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呈现“中国性”的本来面貌。

三、离散、华语语系与文学“大同主义”

近年,学者针对海外华语写作的历史现象和当前状况著书立说,所涉概念有华文文学、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和华语语系文学等,大有令人眼花缭乱之感。其中由海外华裔学者提出的“华语语系”研究(Sinophone Studies)影响最深,争议最大。以相关“读本”为例,就有史书美、蔡建鑫和Brian Bernard主编的《华语语系研究:一个批判性读本》(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2013),王德威、高嘉谦、胡金伦主编的《华夷风:华语语系文学读本》(Sinophone / Xenophone: Contemporary Sinophone Literature Reader,2016),还有较早由石静远、王德威主编的《全球化的中国文学:批判性的文选》(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 Critical Essays,2010)。如果说,石静远、王德威是基于多元混杂的“大同主义”,将中国大陆、离散华人、华侨、华裔的文学生产纳入华语语系的范畴——尤其在王德威的论述中,中国大陆是被华语语系“包括在外”,那么,到了史书美这里,华语语系则呈现全然不同的面貌。在其论述框架中,中国大陆是被排除在华语语系之外的,她所倡导的华语语系研究,聚焦的是“中国以外的华语社群,以及中国境内不得不使用汉语的少数族群”,是对“处于中国和中国性(Chineseness)边缘的各种华语(Sinitic-language)文化和群体的研究”。换言之,她的研究虽是从作为最大公约数的母语问题切入,却无意于以汉语或者中文为主体,以构建“世界华文文学”或者“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而是执着地批判“中国情结”(即夏志清所谓“obsession with China”)。在史书美的理解中,汉族中心主义、中国中心主义等都是和帝国殖民无异的霸权,都是要被拆解和打倒的,但纵观其论述,不难发现存在偏颇之处。究其原因,华语语系和中国文学并非殖民对抗,在“中国性”的问题上,也并非判然有别。

要客观地辨析史书美和王德威等学者所提出的华语语系观念,就不得不追根溯源,深挖其理论泉眼。可以说,史书美“离经叛道”的华语语系,是从西方后学如解构主义、后殖民话语和少数族裔理论出发的。比如她所高举的理论大旗,就有德勒兹 ( Gilles Deleuze) 与瓜塔里 ( Felix Guattari) 合著的《卡夫卡:通往一种少数文学》。在德勒兹和瓜塔里看来,“少数文学”指的是“少数文學并非产生于少数族裔的文学,它是少数族裔在多数(major)的语言内部建构的东西”。“少数文学”有解域化、政治性和体现集体价值等重要特征。“少数文学”从语言问题出发,以此类推,华语语系中的“华语”则对应西方帝国殖民统治中所推行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等“语言殖民”史。如此,帝国与殖民地、宗主国和附属国之间便有了强烈的等级关系。在西方后殖民的理论中,如何颠覆结构帝国中心主义,是无数学者和作家所关注的重心,但这一颠覆,是建立在殖民历史的实体之上,而非无凭无据的空中楼阁,但史书美用西方帝国主义、后殖民话语作类比,所高扬的华语语系则明显有脱离事实而牵强附会之嫌。学者刘俊在《华语语系文学(概念/理论)的生成、变异、发展及批判——以史书美、王德威为论述中心》一文中认为:“中国(含台湾、香港、澳门)与其他具有使用汉语(中文、华语、华文)社群的国家和地区不存在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因此中国的汉语‘输出,也不存在英、法等国那样依靠殖民统治向殖民地强行推广自己语言的现象,由是,史书美在这里‘仿造‘Anglophone和‘Francophone‘创造出来的带有强烈史书美个人色彩的Sinophone(‘史氏Sinophone),其实是对‘Anglophone和‘Francophone的一种不合适的‘误用。”

而从离散/流散(diaspora)和华语语系的历史关系来看,史书美在近著《反离散:华语语系研究论》(2017)中对华语语系所作定义如下:“华语语系研究是对处于中国和中国性(Chineseness)边缘的各种华语(Sinitic-language)文化和群体的研究。这里‘中国和中国性边缘不仅仅理解为具体的,同时也要理解为概略的。它包括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地缘政治之外的华语群体,他们遍及世界各地,是持续几个世纪以来移民和海外拓居这一历史过程的结果;同时,它也包括中国域内的那些非汉族群体,由于汉族文化居于主导地位,面对强势汉语时,它们或吸收融合,或进行抗拒,形成了诸多不同的回应。由此,华语语系研究在整体上天然就是比较的、跨国族的,但它又处处与时空的具体性紧密相关,即依存于其不同研究对象而变动不居。”也就是说,在史书美的理解中,离散中国人和中国本土之间的关系,并非天然的,而是有期限的和人为建构的。当离散、流散的华裔(中国人)与定居地文化相融合时,离散的命运便宣告终结。此时不管你所使用的是何种语言,已然不属于“强势汉语”,而是另起炉灶,成为华语语系。

因此,“离散中国有尽时,华语语系无绝期”。史书美甚至进一步在收编北美华语电影、华人写作和港澳台等地的视觉影像、文字书写之外,还将华语语系的冰镐深凿到了中国大陆内部,试图挖掘新疆、内蒙等边疆地区的发“异声”、持“异见”者,将这些对中国认同的分歧视为“华语语系”的增援队伍。无怪乎,在《反离散》一书出版后,身为资深华文文学研究者的黄锦树也按捺不住,站出来批驳道:“史书美那样的‘反离散论,究竟在反什么?对像我这样一个老派的华文文学研究者来说,‘华语语系人史书美的论述不过是用歪七扭八的新瓶来装那一点点旧酒。……在书中,她还刻意把 Chinese diaspora 译为‘离散中国人而不是离散华人,刻意用美国人的眼光来看 Chinese 这个字 。而当华文文学的‘华被转译为建构式数学式的‘华语语系时,连华人、华文这些原本简单又简洁的词汇都难以表述了。”(黄锦树:《这样的“华语语系”论可以休矣!——史书美的“反离散”到底在反什么?》)此外,身处中国大陆的学者如赵稀方、朱崇科、汤拥华等也都曾撰文,对史书美“一家独大”的华语语系理论进行学理性的探讨和批判。

不过,在梳理了围绕华语语系的争论之后,是否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将这一理论大旗扯下焚烧,而奉海外华文、世界华文等概念为正宗呢?其实未必。当我们在探讨流散、离散和“华语语系”书写之间的关系时,不应将目光局限于文学领域,关于“中国”的论述,也不唯史书美一家之言。而应让不同政治立场、学术派别的观点和思想互相激荡,彼此生发。从文化根系与中国性的认同和界定来看,杜维明的“文化中国”、王赓武的中国天下观、唐君毅所言的“花果飘零、灵根自植”、葛兆光的“宅兹中国”和“从周边看中国”等,为我们提供了更切实可行的理解处于地缘政治、文化传承、宗族血缘等历史、社会和人类学话语网络之内的“中国”。

回到开篇所谈的“流亡者共同体”和“共和联邦文学”的问题上来。以布克文学奖为例,1968年,在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美国普利策奖等的激励下,英国图书界提议设立一项可以与之媲美的文学奖,用以奖励年度最佳英文长篇小说,获奖人不限于英国籍作家,其他如爱尔兰及英联邦国家作者都可参与,但美国作家除外。英国图书界此举并非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为了抵制以美国好莱坞为代表的娱乐、快餐文化对文学的蚕食。不过,自2013年起,只要是以英文写作并曾在英国出版的书籍即可参选。这意味着,原先被排除在外的“美国文学”(包括翻译成英文出版的其他语种的书籍),也可以竞逐此奖了——中国作家阎连科继2013年的《受活》和2016年的《四书》后,于2017年再次以《炸裂志》(英译本)入围国际布克奖,即是明例。换言之,布克奖的起源和发展早已跳出了“共和联邦”的窠臼,而将目光伸向更具世界主义的广阔天地。

从汤婷婷、聂华苓到白先勇、谭恩美、严歌苓、裘小龙、哈金等北美华裔作家,再到高行健、毛翔青、张戎、郭小橹、杨炼、余泽民等身处欧洲的华裔作家、诗人和翻译家,华裔族群中的文人几乎遍布全球各地,他们的存在不该被简单纳入华语语系或海外华文的理论牢笼内,而理应还原到复杂、多元的历史文化场域中被细读。这样一批华文作家,或移民,或流放,但大多具有强烈的中国情结。正如《纳博科夫传》的作者博伊德所写:“阅读纳博科夫,就仿佛坐在一个房间里,却看到外面某种诱人的风景,在阳光中摇曳生姿,它在召唤着我们。”我们所选择的“房间”,面对的也正是海外(世界)华文文学这样“诱人的风景”,如何观看,描摹并攫取其光辉,是个大问题。在我们回溯海外(世界)华文文学的来路时,是否能承接晚清康有為的“大同主义”,在中西交融和对话中,创建更具包容性的“中国性”和华文世界呢?如此,这一时时召唤着我们的风景才能散发恒久而迷人的魅力。

猜你喜欢
语系华语郁达夫
曹景行:华语新闻界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贵人
郁达夫:热烈的爱倩,却不能相守一生
新加坡华语的语音与流变
抗战中的爱情:李小瑛与郁达夫
浮世露恋:李小瑛与郁达夫
华语大片经典改造的迷失与救赎
心灵幽暗处的悬疑风景——2013年华语惊悚片述语
我国的五大语系
世界的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