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体鳞伤

2018-01-16 06:45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金鱼鱼类河流

黄金明

主持人语:

我与金明同事多年,都有大夏天不能吹空调的颈椎病,他更夸张一些,还要裹上厚厚的围巾。我记得当年他教我太极拳,可能他不知道,那动作有多么不专业,多么个性化。我们同样爱买书,说为退休做好准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安静、绵软,性格趋于平和,显然没有那么焦虑了,但还是那么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仍然敏感、细腻、孤独、自尊,隐藏着谦卑和柔韧。他对人对事满怀感恩之心,处处良善。这是纯朴的乡村孩子的性格共性。

他一如既往地写乡村,乡村是他的荣,也是他的痛。他写纷繁的鱼,写我们没有用心观察的现实与虚构的鱼,他在用心營造人类眼中和他心中的鱼的世界,这显现了他超凡的特质和心性。

——主持人:张鸿

1.鱼危在旦夕

只说活鱼好了。被按在砧板上刮鳞、除腮和开膛破肚的鱼不算,它们在劫难逃。簇拥于肉菜市场水盆里的各种河鱼也不算,它们大口呼吸,相濡以沫,宛若上了呼吸机的重症患者,危在旦夕,将会通过刀俎被宰杀,通过炒镬、烤箱或蒸锅而被端上餐桌。那么,依然欢快地畅游于超市或餐馆微型水池里的各种鱼类算不算呢?这让我踟蹰。它们终究会成为盘中物,却给人快乐而安详的感觉。《庄子·秋水》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鱼畅游于濠水之中,固然快乐,鱼缸里的待宰之鱼却不察前景堪忧。鱼有囚徒之实,却似无囚禁之感。鱼目滚圆,也能察觉鱼缸的边界跟池塘乃至江河湖海的不同吗?这会影响鱼的心理状况吗?鱼会忧郁或悲苦吗?鱼既有快乐及苦痛,又何尝不会伤悲?前者更多的是归属生理或神经性的范畴,而后者更关涉心理层面吗?也许鱼的思维及感知非人类所能揣摩。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仅是自知罢了,不咋咋乎乎。还是回到那些被羁押或寄养于商家水池里的鱼吧。它们一出生就注定了成为囚徒乃至被烹食的命运,犹如三鸟和六畜。

2.囚徒

锦鲤、金鱼及其他鱼类,供养于大厦或酒店门口的水池上,或养于水族馆或家庭鱼缸之中,就不会被烹食。这些鱼可笼统称为观赏鱼,是为了满足某些人出于浅层次的精神需要或庸俗的功利心。有人纯粹沉浸于观赏金鱼在玻璃缸中游动而喜悦,这算是将金鱼当成了另类的宠物。有人从风水学的角度认为,养金鱼有招财进宝及聚集旺气之功。据说古人以水盘贮之,加入玉石,称之为“金玉满堂”,与水缸中养的“金鱼满堂”谐音,达官贵人争先养之,其做法跟放置一个罗庚或圆镜之类相似。鱼只要存活就好,至于其游动的姿态是否优美,倒在其次。我想,渔夫在家里应不会养金鱼,也难以想象远航到钓鱼岛附近海域捕鱼的渔民在船舱上养一缸金鱼。在《水浒传》里,“浪里白条”张顺在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以竹笆篾拦住,是为了鱼鲜活好卖,跟养宠物无关。养宠物的种类跟主人的嗜好相关。有人养迷你猪,有人养黄金蟒,那真是五花八门,但都不如养狗的多。宠物狗种类繁多,金鱼品种之多亦不遑多让。中国是养金鱼的起源国,国人养金鱼的历史至少可推至1000年前的北宋,像名品狮子头,清代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闽南物产志》等均有记载。金鱼自500年前传至日本,日本人沉溺其中,花样翻新。日本人迷恋金鱼,是因为金鱼绚丽灿烂而生命短暂,暗合其“樱花理论”。这多少有点幽僻乖张,跟我认知中的日本人契合。

十多年前,我想过写一篇小说,标题就是《金鱼》。拟写一个叫K的小职员,酷爱养金鱼,有一天,在某个说不清楚并能清晰感知的时刻里——这类似于梦境、幻觉却是真实发生的——至少在他的思维及心理里——他进入了金鱼缸的世界并生活下来,他生存的证据就是不断地游动,并摆动鳍翅,当然不放过任何一次进食的机会。他从不睡眠,亦无倦意。他跟金鱼不同的是,就是感觉到了鱼缸的局限,他必须突破这种等同于囚禁的限制,但作为一尾金鱼,离开了金鱼缸,它又将如何生存?它能受得了现实生活中的惊涛骇浪吗?让他惊悚不安的是,总是看到一个人就坐在金鱼缸旁边的木椅上,鼓凸着一双金鱼眼注视他,并发出诡异的微笑。是的,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尾金鱼。换言之,他进入并寄居于金鱼的身体,而那尾金鱼却占据了他的躯壳。更准确地说,他和金鱼交换了身体,他的灵魂变成了囚徒。那个游动着的、柔软而散发着腥味的监狱,纵是如此的细小而脆弱,他却无法越狱。如果说一尾金鱼无法突破鱼缸透明而单薄的墙壁,他也无法突破鱼身的拘禁。他发现缸中的水在增多,那是他的眼泪。他活在自己的泪水之中,在自己的泪水中游弋并啜饮。他希望自己不过是做梦,那么终会有苏醒的一天,但是那个鼓凸着眼睛的男子对他笑着说,做梦的人是我,你活在我的梦里,金鱼从不做梦,我不会忘了给你喂食的。这个梦魇般的故事我一直没写,它太像卡夫卡的小说了;另外,我没有为K找到逃离鱼缸的办法,一个只有开头的故事就难以为继。后来,我读到了科塔萨尔的小说《美西螈》,我觉得没去写是明智的。

每个作家都会有不少没写或无法写成的小说。马尔克斯在《我没有写的那许多篇小说》中说:“作家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从没有写的作品。也许在许多情况下,这是一些未经写出的更为优秀的作品。但是奇怪的是,这一系列受到孕育却永未诞生的、几乎无穷无尽的故事,却是作家们的一部无形的重要的作品:这部分作品永远不会被辑入他们的作品全集。”他介绍了梦想去写而没有实现的小说梗概。我读过勒·克莱齐奥的小长篇《金鱼》,讲非洲少女莱拉被拐卖到摩洛哥,因不堪虐待而出逃到法国美国却又遍历辛酸与不幸的故事。在这里,金鱼只是隐喻。少女柔美、脆弱,渴望自由但四处碰壁,那些虚伪、好色而无耻的男人构成了莱拉的鱼缸乃至鱼网。莱拉终究化蝶重生,成为一名歌手。但生而为金鱼,谈论自由是奢侈的。金鱼是喑哑的。它发不出声音。即使有哭声也无人听见。它绝望而宿命地吐着水泡。

3.被侮辱与损害的河流

养殖的鱼类,无论是适于食用还是观赏,都被人类完全驯化而脱掉了野性,就像鱼类赖以栖身的河流,或修整河岸,或筑堤建坝,无一不像野马被套上了笼头。河流从荒野流向城市,实乃人类择水而居。河流所经之处,遍布村庄及城镇。我厌恶所有将河流固定得动弹不得的混凝土或砖石河岸。这样的河流,像被关入铁笼子的猛兽,也像动物园的栅栏。河流脚步踉跄,举步维艰,宛若拖着镣铐的苦役犯。那些石头或混凝土实乃河流的镣铐,河流的棺椁。它使湿地消亡,切断了跟万物之间的联结而趋向窒息。河流是众多生灵的栖息地,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而不仅仅是水。站在桥上眺望,河床就像一个长度可观而四方规整的水池。河岸犹如建筑,装修精良,灯饰辉煌。

在荒野,河流是鱼类赖以栖息的家园,而决不是狭小而堆积着饲料的鱼塘——每口鱼塘都有一至数个“增氧机”在疯狂地搅动。鱼类是神奇的生灵,鱼类的存活及数量,也是一条河流是否清洁的风向标。在素食主义者看来,上帝创造鱼类的本意,恐怕不是为了人类食用,正如上帝创造羽毛斑斓歌喉婉转的鸟雀,不是为了让山猫果腹,更不是让人类猎杀。

我对河流并不陌生。在省城向西四百公里之外,我的村庄坐落于一个鱼形的山坡上,一条小河环绕着村庄的屋舍及树林流过。我童年时,河水清亮,鱼类繁多,河边林木繁茂,野生植物及小动物栖息于水边,俨然一个微型荒野,一个生物的乐园。几個较深的河湾如长滩、荷包袋及米缸窝,流水经过一段浅滩之后,静静地流去,犹如注入无底洞。河湾是水族的城镇,是鱼王的宫殿,是田园牧歌中最具生机而最难捉摸的部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数百年间,小河哺育了村庄,供村民洗濯、浇灌乃至饮用,并提供了鲜美的河鲜。小河流向远方,如流逝的时光,如往云絮中缭绕的炊烟。镜面般的河水、青翠的芦苇、林木茂密的远山像风景画,飞鸟在田野上盘旋,让人心旷神怡。在雨季,洪水泛滥,蚀浪排空,咆哮如野马群,河床骤然变宽,就像变魔法似的,是平时的十倍八倍。我常去看大水,水声浩荡,波涛滚向远方。我于恍惚之中,以为水面跳出黄色的精灵及水怪,宽阔的河面仿佛拉开了神话的帷幕。流水的呢喃、草木的气息及山野的温柔与静谧,足以抚慰一个敏感而孤独的少年。荒野给我提供了大自然的教育,让我初识草木之名,物种之美。

三十多年后,家乡的小河已因生态恶化而濒临绝境,几欲断流,鱼虾绝迹。我曾以此为样本,分析过南方的乡村河流——千百年来安然无恙——而在三四十年中寿终正寝的复杂原因及必然结果。这都拜现代性发展及工业化生产之所赐。小河是大河的根源和枝叶,小河萎死了,大河也渐感枯竭而窒息。家乡的无名小河在石湾墟汇入石湾河并作为一条支流流入罗江。粤西最大的河流鉴江在化州北岸交汇并穿城而过。1991年9月,我考上化州三中念高中。那时的鉴江虽岌岌可危,但仍以开阔的河面及汹涌的波涛捍卫了一条河流的尊严。至少,河面上停泊的小渔船、葳蕤的水生植物,都让人感受到河水的柔情。在晨曦或夕照中,渔夫用力朝天空撒开的渔网,既像空无一物,又如包罗万象。我跟同学在河湾钓到了黄骨鱼和鲶鱼,还有一种身体扁平斑纹优美的菩萨鱼,都是稀罕之物。二十多年过去,鉴江虽不像珠三角的不少河涌变黑发臭,亦难保清白之躯,渔民弃舟登岸。在中国的河流乃至近海,濒临破产的渔民并非少数。我返乡时,偶见有人划船荡开水葫芦及漂浮物去网捉鲫鱼,也是为了喂鸭子,该河就像沦入风尘的良家女子,时刻都在忍受着蹂躏和屈辱。

一个悲怆的事实是,数十年间,南方城市的河涌,有的被腰斩,有的被肢解,有的被活埋,有的已随风而逝。那些残存的河涌奄奄一息,几乎都成了下水道或垃圾场,而污秽之物又排入大河,又怎能让大河保持尊严?大河屡受重创,就像大树的根部烂透了,摇摇欲坠,树冠上疯狂啃咬的虫豸比叶子还多。

我居住的大城市,过去曾有水乡之誉,河涌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如今被高楼大厦重重围困。那些饱受工业化摧残和羞辱的河流,还有鱼吗?

答案是肯定的。我居住在城市东郊,经常跑到附近的“乌涌”寻觅鱼类的踪迹。在灰暗、黏稠而沾满油污的河水之上,常有鱼类翻身泛起的涟漪和微响。我见过大鱼破旗般扬起又垂落的尾巴。这些“进城”的鱼,犹如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农民工,有所区别的是,它们祖辈都生活在这些河涌里,这里是它们的家园,还能到哪儿去呢?也许,它们从未听闻大海及其风浪,尽管海洋近在咫尺。它们吞吐的河水,因为生活污水、工业废水的灌注,充满了柴油渍、病原体、重金属、塑料颗粒等污染物。机械油、洗衣液、添加剂等化工产品,可能是对鱼类也是对河流最为致命的。河涌旁边有几口鱼塘,塘水暗黑,塘里也有鱼。偶见有人垂钓。这样的鱼,有人会吃吗?还是纯粹为了满足钓鱼之乐?只要有鱼,就总会有上钩的。一尾鲫鱼被垂钓者扯上岸来,鱼在利钩上拼命挣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如果它仍在水里,将会活得更长久一些,不管那水有多脏。荷尔德林有诗云,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种人与自然相融的理想状态,已分崩离析。以钢材、混凝土和玻璃作为主要建材的现代都市也与此背道而驰。除了零星的绿化树,城市的空地几乎都覆盖着混凝土或砖块。显而易见,鱼,早已毫无诗意地栖居在城市的河流之中。

黄埔港附近的河口,有一个叫大吉沙的小岛,据说是广州唯一有村落而不通公路和汽车的岛屿,出入需要坐轮渡。岛上有跟珠江相通的河涌,田地狭小而肥沃,多用于种蔬菜和果树,粉蕉、荔枝、龙眼、木瓜等果树成林。在村民的屋角或庭院之中,晾晒着残破的鱼网、鱼篓、鱼罾、钓竿等渔具,积满尘埃,河涌上的小木船已倾覆、毁坏。此地曾是红火的渔村,但已风光不再。那些弃置多年的渔具仿佛在叹息:打鱼的历史在岛上早已终结,在岛之外更辽阔的水域亦已终结。

在古代,濠水里的鱼,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快乐呢?鱼会笑吗?鱼们也在相互交谈并对人类评头论足吗?透过激流或细浪,那一面犹如玻璃般破碎又迅速愈合的流动之镜,那些鱼能望见庄子和惠施并感受偷听谈话的乐趣吗?就像人类试图透过蓝色清澈的天穹去仰望天上的宫阙和神祇。濠水在安徽境内,分东濠西濠,皆是淮河的支流。濠水里的鱼,还在欢快地游动吗?在我居住过的几个城市,鱼欲哭无泪。

我走遍了城郊的几条河涌,已找不到一掬干净的水了——除非那是经过机器过滤及净化的水。不惟独于此,今日之大半个地球,恐怕只有瓶装桶装的蒸馏水、矿泉水、纯净水才算得上干净了。人类可以生产无数瓶纯净水,但无法净化一条小小的溪流。人脏了,可用水洗濯。江河脏了,又靠什么清洗?一件衣服染上墨迹都很难洗干净,一条被生活垃圾、化工污水及电子废料污染的河流,要恢复清白谈何容易。人类及其消费品是污染源。每个人都参与了对河涌及大河的污染。市民乱扔垃圾堪称恶习,未经净化的工业污水及废料直接排入江河,更让人发指。发臭的河涌影响了民众的生活,过去官方应对草率,如改建暗渠或干脆以泥石填平。这种“锯箭式”做法自欺欺人,简直是将河涌谋杀之后,还要毁尸灭迹。原本纵横交错的水乡之网已被撕成碎片,过去丰富的水中生灵及野生植物藉以栖息繁衍的大片湿地荡然无存,而之前蜂蝶飞舞、鸟类啁啾、瓜果飘香的果园,亦代之以一幢幢钢筋水泥建筑的楼房。

那些被掩盖或改成暗渠的河涌已垂死并发臭,并被埋葬,随之被摧毁的是大量物种及其相互联结而成的网络。即使从人类狭隘的实用角度而言,这决非可有可无,绝不仅仅是丧失人类的食粮或小桥流水波光帆影的风景,而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崩溃乃至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水乡”已成绝响,缭绕其四周的文化及风俗亦随之湮灭。那些曾以水为生的人及其后裔,不得不适应秩序井然而枯燥冷漠的人工生态系统,远离了大自然的循环生息,人必将变得冷漠而空虚,孤独而不得抚慰。

我怀念荒野的河流,宛若大树自由生长,浪花像叶片涌现又坠落,跨出身体一步而走向未知或开出花朵——河流总是走在身体的前头,比自己走得更远,它有自己的思想,流动是它的天性。每一个片刻都被一股神秘的源泉所推动,直至进入智慧的海洋。看上去,它几乎像时间一样自信而有力。流逝即存在。它不停地说话而不重复每一个词语。它是自由的化身和缩影。河底的鱼类乃至一只沉默的河蚌也是。堤坡上植物开花,草叶吹拂,三三两两的牛羊在啃草,昆虫和小鸟从水面上飞过。收网的渔翁伫立在船头,他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如横写的“川”字,被闪光的鱼鳞照亮。

我仔细地倾听流水的低语而一无所获。没有鱼类、鸟类及其他生灵的气息与动静。在夜晚,广州塔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如一位高大美丽的贵妇人。两岸建筑物的灯饰五光十色,如光影的瀑布,并幻化出經过精心设计而造型独特的图案。江面上的游轮缓缓地行驶,同样披着耀眼的灯饰,宛若一盏盏巨大的河灯。这跟河岸上的彩光遥相呼应。夜晚的河水波光闪烁,仿佛比在白天更明亮,更干净。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河也仿佛比白天看上去更美。这一切,通常被作为这座都市的瑰丽夜景为世人所知。大河两岸的建筑物及其彩灯堪称美景,除了被灯光及夜色随意切割及涂抹的河水。唉,河流如美人迟暮,已奢谈风情,但那些彻夜不息的灯火,就像源源不断的污水在将其羞辱。对河流的侮辱,包括了对水中所有生灵而尤其是鱼类的侮辱。

4.鱼王或以梦为鱼

我少年时在乡间生活,有多次捕鱼的经历。鱼在水中捕食或逃命时,也像是花样溜冰或耍杂技,那种猛烈的转折或拐弯真如绷紧的弹簧在伸直或箭矢脱离拉满的弓弦。即使是在网眼或钓钩上拼命挣扎,除了柔弱、哀怜和苦楚,没有更多暴烈及疯狂,犹如樱花在漫天大雪中飘降,缤纷、凄美而无助。这当然是一种假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鱼类世界同样适用。但我宁可相信农业时代的鱼是优雅的,至少鱼的游动是优雅的。这是一种女性气质的优雅,看上去较少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或毁灭的暴戾。鱼作为脊椎动物,大多体形流畅、优美,看上去不如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凶残,也不如蚊子、马蜂、螳螂等昆虫“兽性”大作。当然,鲨鱼是一个例外,这种巨形鱼类堪称海上霸王。淡水鱼通常比深海鱼温驯,这犹如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的区别。鱼的俊朗外表,固然是造物主出于其畅游方便的设计,也使其跟流水相得益彰。“鱼水之欢”,在《西厢记》中比拟为男女过性生活,此后遂跟“颠鸾倒凤”或“巫山云雨”变成了性爱的代名词。如今,鱼欢安在?进入污水横流的工业时代,河流里的鱼必将呼吸维艰,优雅尽丧。

我对大河里的鱼类一无所知,也难以觅其踪影,但我仍固执地认为,深渊中藏有不可触摸的大鱼。这不仅是猜想,当然也无从证实。就像UFO或外星人及其家园,你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无从证否。你天天在地球上,当然见不到外星人,就像我年少时住在粤西乡间而没见过马和羊。尽管不少鱼类在大河上逐渐减少乃至绝迹,但肯定还有无数鱼类存活,凭什么说没有大鱼?大鱼坐在莲花般层叠的波浪之中,面向虚空,背对人类与城市,犹如在万丈红尘中苦修的圣者,跏趺而坐,双目垂帘,手捏法印,不言不语。也许河流或鱼类的世界,跟人类的世界刚好颠倒——河流的底部或边界,并非接近地底,而是接近水面或阳光,也就距离大鱼的“安全屋”最远。我想,这样的大鱼,已不仅是徒具躯体或有形之鱼,而成为抽象性的鱼王或鱼的魂灵。《庄子·逍遥游》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是庄子的想象之鱼,或以梦为鱼,却接近于神灵。这是鱼之神,或鱼的共同体。只要河里还有一尾鱼存活,它就不会魂飞魄散。对于鱼类来说,世上已无一条干净的河流了,肮脏的河流,已成为流动而不可拆解的地狱。如此,大鱼小鱼已不可能再作逍遥之游;“濠梁”上的人,也再难觅逍遥之乐。即使无人捕捞,鱼也只有等死,无处可逃。

在现实之中,寿命最长的鱼类是狗鱼,能活200多年。松花江就有这种鱼类。当一尾活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狗鱼顺着河水途经沿岸的城市,它对水质的变化肯定会有敏锐的感受。据报载,那条北方大河屡遭化工污染,最近的一次是2013年,在吉林永吉县,七千多只化工桶被冲入松花江,上万人拦截,城市供水管道被切断,这几乎是五年前吉林石化爆炸的翻版。彼时,以凶猛掠食著称的狗鱼,将如何用餐并呼吸?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正如我2015年冬天在一个北方城市的公园里,落木萧萧,观看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在铺天盖地的灰霾中操练太极拳,也没有问他如何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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