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珍,李晓华
(清华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北京 100084)
企业边界是组织研究的核心问题。Coase的交易成本理论围绕“生产-购买”的二元分析法展开研究,认为“企业将倾向于扩张直到在企业内组织一笔额外交易的成本,等于通过在公开市场上完成同一笔交易的成本或在另一个企业中组织同样交易的成本为止”[1]。这种关注组织效率的企业边界理论长期占据组织研究的主流,并将企业边界研究限定在以交易成本和产权理论为基础的框架内。然而,交易成本只能从静态的视角解释企业边界[2],缺乏动态化分析。环境变化是造成企业边界动态性的主要因素之一[3],而信息技术(information technology,IT)的发展则是企业所面临的重要外部环境之一。
信息技术的发展不仅促进了企业内外部价值链的垂直整合和管理者信息处理能力的提升,降低了交易成本[4],还带来了组织形式和企业治理结构的改变[5-6],如在信息技术下催生的网络组织就是典型的代表之一[7],而“复合采购”(plural sourcing)、“锥形整合”(taper integration)等混合治理模式则使企业边界趋于模糊。在此基础上,有学者提出无边界组织的概念[8],认为企业不再是封闭的堡垒,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激发了对生态系统研究的新热潮,尤其是创新生态系统[9],而以企业边界的跨越能力、跨组织创新等[10]为主的企业动态能力的建设得到了学术界和企业界的普遍关注。
在此基础上,本文试图从信息技术视角出发,剖析其对企业边界的影响,认为信息技术的发展缩小了企业的规模边界,并使企业的边界趋于模糊,但企业的生态系统却在不断扩大,据此提出基于信息技术的生态系统观。本文的主要内容包括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从交易成本理论、企业成长理论、产权理论、知识基础观和社会网络理论等不同的理论视角出发,系统地梳理企业边界的界定标准、分析单元和组织目标;二是以信息技术为切入点,说明企业边界的动态性和模糊性,并探讨信息技术对企业组织形式和边界跨越能力的影响;三是在信息技术背景下提出分析企业边界问题的生态系统观,它提供了更宏观、更动态且聚焦于过程分析的组织理论,为后续研究提供新的思路。本文的主要贡献在于,系统地梳理了企业边界研究的不同理论,并实现其在生态系统观视角下的融合,理论上有助于解决学术界对企业边界问题的争议,且有助于在实践中指导企业基于生态系统的合作关系的建立和平台型组织的发展。
组织是有边界的实体,边界包括内部边界和外部边界。其中,企业的内部边界是指组织内部治理结构不同层级间的界限,而外部边界是指区分组织与供应商、客户,并定义其地理范围的界限[8]。对于外部边界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组织研究的热点之一。近年来,学者们也开始关注组织内部边界的划分,其包括权力边界、政治边界、任务边界和认同边界等[11]。权力边界是指管理者权力的边界;政治边界涉及个体利益与组织利益之间的权衡,以及如何实现双赢;任务边界是指组织内部成员的相互依赖性以及对任务控制权的划分;认同边界则是对组织的自豪感和忠诚度。从企业边界的多元化视角出发,Orlikowski[12]等将企业边界分为临时边界、地理边界、社会边界、文化边界、历史边界、技术边界和政治边界。从对企业边界的解释视角出发,Santos 和Eisenhardt[13]认为企业边界是“组织与环境之间的界限”,并将其划分为效率边界、影响力(power)边界、竞争边界和身份认同边界。综合不同学者的观点可以发现,企业边界是复杂且多变的,不同的企业边界之间相互依赖、共同演化,彼此是一个整体。
此外,随着多元化和交叉持股等企业间结构性整合的大量出现,以所有权来判定企业边界的标准已不再使用,主流观点认为控制机制在企业的结构性整合中扮演重要角色[14]。而控制本身则是一个高度动态化的概念,因此对企业边界的研究应秉承系统观的理念,因为企业边界的复杂性来源于外部环境的动态性[3]。
对于企业边界问题的讨论最早源于Coase 的交易成本理论,在Coase 的基础上,很多学者也从不同方面对其边界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目前,主要的企业边界理论包括交易成本理论、企业成长理论、产权理论、知识基础观和社会网络理论。
1.2.1 交易成本理论
企业边界理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首次触及了经济学的基本假设:价格机制主宰一切。在经济学分析中,企业是基本的分析单元,忽略了其内部的运行机制。Coase 首次对此提出疑问,“企业为什么存在”,并从交易成本的视角对企业边界问题进行了探讨,由此打开了企业这个“黑箱”。Williamson[15]在Coase 所建立的交易成本理论基础上进行了细化,并以社会中的个体为基本研究单位,提出与经济学相对立的研究假设:有限理性(B)和机会主义(O),认为资产专用型(A)、交易频率(F)和环境的不确定性(U)是影响交易成本(TC)的关键要素,当组织的交易成本最小时,企业的边界被界定。因此,企业边界可以由以下公式表示:
基于此,企业根据交易成本的大小,在市场机制、科层制和混合制(hybrid)[16]之间做出选择。交易成本越高,企业越趋向于采用科层制,即自发组织生产;反之,交易成本越低,企业越趋向于采用价格机制,即从市场购买。因此,交易成本与企业治理结构(G)之间的关系可表述为
因此,交易成本理论关注组织在市场购买和自己生产两者之间的选择,提出了治理形式的重要性以及影响组织治理形式的因素,对组织领域的研究影响深远。但它以静态的视角解析企业边界问题,没有考虑到环境变化对企业组织形式的影响,长期以来备受诟病;此外,它过分强调交易成本对企业边界的影响,但很多学者认为生产成本在企业边界中的作用更大。
1.2.2 企业成长理论
Penrose[17]在《企业成长理论》中谈到“任何规模的企业都存在成长经济,因此任何规模企业的成长都是充分利用企业资源和经济资源的结果”。在Penrose 看来,规模经济只能给企业带来短暂的成长,而企业所拥有的资源,包括管理服务、企业家精神、资源组合等才是保持企业持续成长的关键要素,它们共同决定了企业的规模边界。其中,企业家追求成长的意图以及对闲置资源的使用是企业扩张的原动力,这与Willig[18]提出的过剩能力推动企业实现范围经济的观点颇为类似。但Penrose 对企业边界的解释是单向的,即只能解释企业的边界为什么会扩大,却无法说明企业边界收缩的现象。
在此基础上,知识基础观进一步认为企业通过控制外部资源实现边界的拓展,具体表现为内化与企业资源相关的业务,外化与企业资源无关的业务。当企业对外部资源的控制达到最大值时,企业的边界被界定。然而,这种观点依然面临挑战:一方面,它无法对企业不相关的多元化所带来的边界变动提供合理的解释;另一方面,控制外部资源的过程并不一定会扩展企业的边界,以连锁董事、交叉持股、联盟等为主的“非内化”方式只是增加了企业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改变企业的边界。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应该承认,企业成长理论对企业边界的研究从“成本”视角拓展到了“控制”视角,并开始关注企业的内部边界。
1.2.3 产权理论
Grossman 和Hart[19]认为企业是由一系列产权组成的,产权归属的不同划定了企业的边界。也就是说,如果两个不同的产权属于同一个所有者,那么它们就是一个企业;反之,则属于两个企业,边界由此界定。产权对于界定企业边界的重要作用在于,它赋予了所有者支配、使用以及讨价还价的权利,进而影响企业的投资和边界。此外,附着在产权上的人力资本投资也提高了企业与外部组织合作时讨价还价的能力[20],激励企业将产权内化,扩大企业边界。相对于交易成本理论而言,产权理论将所有权所带来的成本和收益放入同一个分析框架之内,但它并没有清晰地定义企业,而且过分强调了所有权对人力资本投资的激励作用,忽视了合约、许可协议等一系列的“治理关系”(governance contract)对维持市场秩序的作用[2]。现实中,很多企业之所以不将外部产权内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面临较高的资金约束,只能通过租赁或购买“产权”维持企业的正常运转,而这种现象已超出产权理论的分析范畴。
1.2.4 知识基础观
知识基础观以身份认同(identity)为基础,提出“企业由什么组成”的命题,并将企业看作由相似特征的人组成的实体。与其他几种企业边界理论相比,这种基于身份认同的企业边界划分是无形的,边界往往存在于参与者的头脑中或者是法律协议的条款里。身份认同的形成通常以共享知识为基础,知识在企业当中扮演着提高组织凝聚力和形成知识汇聚以提升其使用效率的角色[2]。因此,当企业所从事的活动与其身份认同匹配时,知识得到汇聚,企业的边界被界定。Kogut 和Zander[21]最早从知识基础观的视角分析了企业的边界问题,并认为默会知识的“黏性”决定了其必须凝聚于企业内部才能提升效率和促进企业多元化发展[22],之后他们的研究还指导员工在不确定性情境下如何做出有利于组织的选择[23],而可编码的知识则可通过外部市场购买获得。对于管理者而言,身份认同的作用还体现为对产品或市场的横向发展选择以及对产品价值链整合的纵向发展选择[24]。
除了知识以外,企业的身份认同还来源于以下方面:第一,企业创立之初的外部环境使企业被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25],形成独特的企业文化;第二,创始人或管理者的决策也塑造着企业的个性[26],如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有过从军的经历,在他带领下的华为展现出“狼文化”的特征;第三,由制度因素所决定的企业差异,如中国与美国的企业就存在差别,国有企业就是社会主义体制下的产物,与国家制度密切相关。
知识基础观以具有流动性特征的员工为基本分析单元,描述了知识获取和身份认同在塑造企业边界中的作用,认为企业边界划分的标准是基于交流、协调和组合的成本,聚焦于“为什么企业内部会有更多知识”这一研究问题。与交易成本理论、企业成长理论和产权理论相比,它以更开放、动态的视角考察企业,丰富了企业边界理论。
1.2.5 社会网络理论
针对交易成本理论的静态化弊端,社会学家Granovetter[27]首次与经济学进行了对话。Williamson 认为,相比于市场治理模式,企业的科层制是建立秩序、维持稳定的来源,将一些业务活动内化可以建立秩序,因而科层制是对市场失灵情况下的市场治理模式的替代。但Granovetter 认为,科层制只是一种建立社会关系的机制,因此最终决定在企业内部生产还是从外部购买的关键因素是社会关系。虽然在企业内部有时也存在秩序紊乱现象,但社会关系和网络结构所带来的信息优势催生了信任,相比于从外部市场购买,组织内部的信任是避免不正当行为、提升效率的一种重要机制。在Williamson 所提出的科层制、市场治理机制和混合制的基础上,Powell 提出了另一种新的治理模式—— 网络模式(network form),这种治理模式的突出特点是,依赖于建立在互惠关系、合作、互补性依赖、信誉和关系基础上的信任,而不是交易成本视角下的价格机制。借助社会网络的观点,徐礼伯和沈坤荣[28]从社会资本的视角出发,系统阐述了社会资本如何通过“内部化”与“外部化”的价值创造关系决定企业的边界。针对两个学派之间的争论,很多学者做了进一步的实证检验。例如,Gulati[29]在融合社会网络学派和新制度经济学派观点的基础上,实证检验了交易成本和信任两种解释机制对联盟的影响,认为交易成本或是社会网络因素都无法独立解释企业间治理模式的选择,并验证了信任对科层制的部分替代作用。
与前几种观点相比,社会网络学派对企业边界的解释考虑了历史、文化等社会因素的影响,抨击了经济学派的“化约主义”解释机制。同时,它还为组织边界分析加入了动态化的分析视角。
1.2.6 小结
综合不同学派的观点,本文认为,对企业边界的解释囊括了效率观(交易成本理论)、法律观(产权理论)、竞争观(企业成长理论)、社会观(知识基础观)和网络观(社会网络理论)等不同的观点,每一种理论都提供了一个理解企业边界的新视角,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企业边界核心观点
然而,以信息技术为主的第三次产业革命的发展改变了企业的组织形态,学术界所定义的企业传统的边界正在消失,跨界经营、平台竞争等现象正冲击着建构在第二次产业革命基础上的企业形式或治理结构,企业边界在动态调整。因此,我们试图拓展企业边界的研究范畴,重点分析从以企业为核心的竞争转向以生态系统为核心的竞争。
第二次工业革命奠定了企业在20世纪发展的基调,规模、角色清晰、专门化和控制等因素也成为企业发展壮大的关键要素。然而,以互联网技术为主的第三次产业革命使企业发展所面临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速度、灵活性、整合与创新取代旧的成功要素,逐渐登上历史舞台。企业不再是封闭的堡垒,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无边界组织的概念被提出[8]。同时,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企业的价值链趋于模块化[30-31],传统价值链中的纵向集成逐渐被一系列“在企业内部实施交易的、具有差异化特征的独立业务结构实体所替代”[32]。在这一过程中,企业的边界被重塑,并趋于模糊化。例如,海尔通过营造内部创业平台,以“无边界组织”的理念进行组织创新,试图通过模块化运作克服大企业病,提升企业的创新能力[33]。因此,以绝对的二分法看待企业边界的理论通常缺乏说服力[34]。
无边界组织的提出使学者们开始关注企业生态系统的建立,其中跨越边界的能力成为企业获取竞争优势的来源之一。企业边界跨越是指企业是否跨越组织界限,从外部获取知识和资源[35]。对于企业内部而言,组织成员的边界跨越可描述为“为了实现总体目标而与外部参与者建立关系并进行互动”[36]。因此,企业边界的跨越是组织与外部搭建桥梁的过程,目的是获取知识与信息、减少不确定性。很多学者探讨了跨越边界的能力对组织绩效的影响,如有学者认为组织的边界跨越能力有利于促进开放式创新,而 Rosenkopf 和Nerkar 通过实证检验发现,企业边界跨越有利于促进企业对相关技术的深入研发[35]。刘洋等[37]则倡导通过地理边界、组织边界和知识边界的拓展构建自己的创新生态系统,进而实现技术追赶。
尽管很多学者都认识到了信息技术对企业发展的重要性,并从不同方面探讨了信息技术采用在节约企业内部和外部协调成本中的作用[38-42],但根据交易成本的观点,内外部协调成本的下降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促进组织结构从科层制向市场制的方向演进。因此,从直观上来看,信息技术对企业边界的主要影响体现在组织规模的变化上,交易成本的降低使组织趋向于外部购买,而不是内部生产,这种从“外部购买与自我供给”(buyer-supplier)视角出发的研究成为信息技术对企业边界影响的主流[39]。然而,信息技术对企业治理结构的影响却不仅限于此(具体如图1所示)。
图1 基于信息技术视角的企业边界变动与企业绩效的关系
一方面,信息获取、传输和处理技术的提升促进了企业内外部价值链的垂直整合,使企业能够享受范围经济的收益。Jacobides 和Billinger 将这种垂直整合称为“垂直打包”(vertical package)[4],而建构在此基础上的“垂直架构”(vertical architecture)则有利于增强企业与市场之间的联系,优化资源配置,提升企业的动态竞争力。因此,信息技术以增强企业结构垂直整合的方式,缩小了企业的规模边界。另一方面,人的理性是局限的,且管理者的信息处理能力往往受到其精力分配的影响。而信息技术的应用与推广提高了信息的记录、存储、分析和传输能力[40],释放了管理者投放在琐碎事件上的精力,并将注意力集中于企业战略的规划和选择上,有利于促进企业的多元化发展[41],扩大竞争边界。此外,信息技术还有助于减少内外部协调成本,增加企业的多元化发展空间。综上所述,虽然信息技术通过影响企业的组织结构、管理者信息处理能力和成本的方式缩小了企业的规模边界,却扩大了企业的竞争边界,即生态系统。
据此,我们可以做出以下推论:以垂直整合和多元化为主的企业治理结构的改变使企业边界发生变动,进而影响企业间的绩效差异,这也是企业边界在实践和理论上同等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信息技术领域,信息技术投资对企业产量的增加和利润的提升在实践中已被大多数公司认可,但这其中或许存在“利润陷阱”[42],即信息技术在提升效率的同时,也因市场中的耗散效应部分抵消了其对企业利润的正向作用[43]。此外,信息技术并没有改善企业解释其所收到信息的能力,以及对信息形成共识的能力[44],反而增强了对企业该项能力的要求。因此,信息技术对企业绩效的积极作用很难被厘清。一种可行的方式是检验信息技术与企业边界的交互作用对企业绩效的影响,Dewan 和Ren[45]的研究发现两者之间存在正向关系。我们认为,信息技术对企业绩效的影响还可能通过改善治理结构、拓展业务范围的方式实现,但这方面的实证研究工作却相对较少。
信息技术改变了企业之间的交易方式,并改变了组织的形式。如今,大多数企业的产品或原材料需求都被两种同时存在的方式满足:自己生产(科层制)和外部购买(市场机制),如汽车产业对零部件的生产和采购决策。它并不等同于以交叉持股、特许经营、合资企业等为主的混合制。Puranam 等将这种现象称为“复合采购”、“锥形整合”[46]或混合模式,并探讨了企业应该从外部购买多少、自己生产多少的问题,超越了交易成本所要关注的什么时候购买、什么时候生产的二分法分析范式。
对复合采购模式的探讨最早可追溯到网络组织,它是指处于“自己生产还是外部购买”两点之间某处的专业化单位,包含稳定网络、动态网络和内部网络三种类型[47]。其中,内部网络通过将市场交易引入组织边界之内形成了复合采购模式。这种形式在现实中并不少见,如戴尔公司就是一个典型的网络化组织,它将部分个人电脑的组装活动外包的同时也会自行组装以实现直销。此外,传统的政府机构也在向网络组织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多的政府机构将一些任务承包给营利或非营利组织,希望通过供应商之间的竞争及其专业能力的改善,提高政府的服务效率。
以复合采购模式为主的网络组织崛起的原因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第一,信息技术的进步大大降低了寻找外部供应商的成本,即企业的搜寻成本降低;第二,企业自己部分生产向外部生产者发出了“竞争威胁”的信号,并降低对外部生产者的依赖[48];第三,外部购买能够确保企业及时了解行业发展状况,有利于加强对内部活动的监督和对外部环境的响应速度,保持创新的敏锐性。
综上所述,信息技术的使用增加了企业之间的信息流,使得企业的组织形式在“市场治理—层级制”的两种极端模式下更偏向于市场治理,以“复合采购”和网络组织为主的组织形式逐渐成为主流。因此,如何管理不同企业之间的关系成为信息技术背景下企业所面临的共性问题。
信息技术在企业内部的使用带来了组织形式的变革,大大增加了企业间交流合作的需求,因此企业的边界跨越能力成为决定网络组织形式能否发挥效率的关键要素。其中,边界跨越者(boundary spanner)和边界对象(boundary object)是研究组织动态性的两个核心概念[3],也是企业边界跨越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边界跨越者是推动企业边界跨越的主体,而边界对象则是推动企业边界跨越的客体。边界跨越者是组织与外部组织或单元连接的个体,他们负责将外部信息过滤后在组织内部进行共享,关注边界跨越者行为的变化,并在某种程度上对信息的传播起到控制作用。而边界对象是从社会学领域引入组织研究当中的一个概念,具有较强的适应能力和稳健性[49],为知识在不同社会主体之间的传输提供了渠道。
然而,学术界就信息技术是否带来企业边界跨越能力的变化尚存在争议,具体如表2所示。一方面,很多学者认为信息技术能够提升企业的边界跨越能力,代表性观点包括:①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信息具有瞬时性、数字化等特征,增强了组织跨越边界的能力[50]。因而很多学者将信息技术作为企业跨越边界能力的一种,并认为信息技术有利于提升企业的创新能力、获取竞争优势,如欧阳桃花等[51]通过案例分析发现,信息技术促进了海尔企业信息技术能力的形成和企业边界跨越。②从社会网络的视角来看,信息技术增加了不同企业之间弱关系的数量,将多种来源的社会关系纳入一个“系统”之内,增进了彼此交流合作的可能性和边界跨越[52]。③信息技术使得企业边界跨越不再以拥有能力强的“边界跨越者”为核心,一定程度上信息技术是对边界跨越者的替代,降低了跨越边界的成本和不确定性[53];④信息技术增加了企业实施边界跨越活动的倾向,推动了企业变革和组织形式的转变,并提升了治理效率[53]。⑤信息技术在企业内部的使用,不仅能提高员工的参与度,形成共同的社区,跨越组织单元之间的制度边界[54],还能增进组织内部的社区关系(community tie)和非正式关系,促进利他行为的产生[55]。⑥信息技术可以带来企业之间更多的正式关系,提高对不同活动的监管效果,并使企业的边界跨越活动不再依赖于单独的个人,而是依赖于组织正式的章程[56];⑦信息技术的使用通过促进边界对象的发展,可以培养不同组织社区之间的密切关系,增进彼此行动的默契程度[57]。
表2 信息技术与企业边界跨越能力
另一方面,Schultze 和Boland[58]指出,信息技术减少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机会,破坏了更加亲近的社区关系,并干扰员工的合作生产过程。此外,信息技术在促进信息传输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信息传输障碍,阻碍企业的边界跨越[59]。这与信息技术对企业治理结构的影响颇为相似。
综上所述,信息技术促进了信息传输的标准化,提高了组织对多样化信息的可达性,并部分替代了边界跨越者所扮演的角色,降低了企业的网络约束,因而有利于组织边界的跨越。但是,信息技术并不是边界跨越能力的代名词,它能否发挥作用还取决于企业的网络能力、知识吸收能力等[10]。
以信息技术为主的技术变革不仅带来了企业边界的动态性,还改变了组织研究的主导趋势:组织研究者的分析层面发生了从微观向宏观层面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对组织封闭系统观的抨击,他们认为组织应该有坚实的边界,并在该边界内起主导作用。但环境的复杂性导致组织不断重组和去制度化,组织的形态随时都在改变,以物理和领土标识的组织边界越来越模糊甚至消失,而以思想观念、身份认同、法律边界等其他形式标识的组织边界越来越显著。组织生态系统观从历史的、过程的、关系的视角出发,为组织边界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组织动态理论认为,企业提升边界跨越能力的目的是通过不同组织间关系的建立获取创新资源。但是,战略领域对组织间关系的研究一般局限于以组织双边关系为主的战略联盟研究,很多研究从网络根植性的视角出发,认为企业间长期合作所积累的经验有利于联盟双方的绩效提升[27]。也有学者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拓展,研究多边合作关系中的企业绩效差异[60]。与双边合作相比,企业在多边合作中需要拥有更强的信息搜索能力和在复杂的环境中识别创新机会的能力。但很少有学者从系统的角度出发,研究企业间复杂关系的建立对绩效的影响,直到企业生态系统的概念进入该领域。
根据生态系统观,企业根植于广泛的“生态系统”,生态系统的健康程度影响其中每个成员公司的绩效水平[61]。例如,Adner 和Kapoor[62]认为企业的创新依赖于环境中其他创新者的努力程度,创新的成功不仅取决于自身的体量,还取决于它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对于核心公司而言,上游企业的创新有利于提升技术领先者的收益,而下游企业的创新则可能损害技术领先者的收益。Mantovani 和Ruizaliseda[9]也强调了企业创新生态系统对企业发展的重要性。换言之,在这个万物互联的信息化时代,企业的绩效水平不仅取决于学者们所定义的动态能力、研发投入、人力资源、管理团队等传统要素,企业所嵌入的生态系统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因此,跨越边界的全局战略成为信息化时代的企业核心竞争力之一。
生态系统观被认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信息技术发展为企业建立生态系统提供了可能,不同的企业被相同的信息系统链接在一个平台上,增强了企业间的业务相互依赖性和行为的联动性,企业有强烈的动机维护生态系统的良好运行。其次,信息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组织形式的改变将组织的边界跨越能力置于企业获取竞争优势的核心位置,边界跨越作为影响企业绩效的重要指标被越来越多的企业重视。因此,企业间的边界逐渐模糊且弱化,取而代之的是生态系统的逐步加强。最后,无边界组织的观点受到不同学者的质疑。很多学者认为环境动态性是塑造企业边界的主要因素,并试图从不同的组织形式阐释企业边界的变动,如模块化组织、虚拟组织、无边界组织等。其中最为核心的观点认为,为了快速应对不断变化的环境,组织需要具备动态能力和吸收能力,成为全能型学习组织(total-learning organization)[63-64]。但在该过程当中,企业不断被重塑,边界趋于模糊,并最终消失。但反对该观点的声音从未停止过,Aldrich[65]认为,组织就是一个“边界管理系统”,因而任何组织都是有边界的。在开放系统观视角下,组织包括的不应该是个人,而是人的特定活动和行为。但个人的行动往往牵涉不止一个系统,因而对企业边界的定义决定了一个系统是否是开放的。Schreyögg 和Sydow[66]进一步认为系统的目的是降低不确定性以实现对环境的控制,它与环境的最大区别在于复杂程度较低,能够通过组织惯例、组织记忆等方式降低不确定性。因此,现在宣布“无边界组织”的到来似乎为时尚早[59]。
与传统的分析视角相比,基于生态系统的企业边界的界定跨越了传统的S-C-P(structureconduct-performance,结构—行为—绩效)范式下的行业边界[67],将相互作用的组织和个体纳入同一个分析框架之内。生态系统观是介于组织无边界与组织应该有清晰的边界之间的一种观点,它承认第三次产业革命所带来的企业边界的模糊与弱化,但不认为企业边界会消失,并尝试从宏观和动态的视角解释企业边界问题:将企业边界问题包含于宏观生态系统的研究当中,以企业间关系的建立与破裂的动态化视角来解释企业的竞争行为,体现了基于过程的组织分析视角,而该视角正是目前组织分析当中亟待发展的理论之一[66]。此外,生态系统观还体现了企业边界分析的辩证思维,即对边界双重属性的包容性:保护和授权。保护属性体现为边界是阻碍外部供给的保护伞;而授权属性体现为企业边界的可跨越性,组织通过跨越边界实现与环境的互动,以维持长期生存。总之,生态系统观是企业边界研究的延伸课题,融合了企业边界理论的效率观和组织研究的动态观,提供了更宏观、更动态且聚焦于过程分析的组织理论分析视角。
本文围绕企业边界问题,以第三次产业革命对组织理论的影响为主线,系统地梳理了学术界对企业边界问题的探讨。首先,将企业边界研究的主流理论分为交易成本理论、企业成长理论、产权理论、知识基础观和社会网络理论五类,并对比了五种理论在解释企业边界问题上的异同。其次,从信息技术对企业边界影响的视角出发,以效率观和动态观为核心分析视角,梳理了企业边界研究的热点话题。从效率观来看,信息技术的使用极大地降低了企业的交易成本,带来了组织形式的转变:一方面,企业外部边界不断缩小;另一方面,以复合采购模式为主的组织形式逐渐被企业接纳,并拓展了企业边界研究的范畴,跳出“生产-购买”的二元分析框架。从动态观来看,外部环境的快速变化导致企业边界不断重组,企业边界变得模糊。对企业边界问题的探讨也从组织结构形式的改变转向以动态能力、吸收能力、竞争能力等为主的组织行为特点的分析。这两种观点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以信息技术革命为大背景,将企业边界问题拓展到更宏观的视角——生态系统观,为组织理论研究注入新活力。
本文着眼于企业边界问题,目的是梳理不同流派的观点,并为后续的研究者提供参考。虽然本文提出了从生态系统的视角界定企业的边界,但仍然需要实证数据加以佐证。
以生态系统观为基础,以下研究领域值得关注。
(1)环境的动态性对企业边界的重塑。信息技术变革使企业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不断增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现代组织边界的检验具有重要意义。更为重要的是,信息技术的发展为组织研究提供了更多的数据,以社会网络理论的关系视角解释企业边界问题成为可能,未来的研究可通过大数据收集,检验“生产—购买”二元分析视角下的企业边界模糊性和企业生态系统观视角下的企业边界界定。
(2)基于过程分析的企业边界理论。与企业边界有关的探讨集中于组织形式的改变、组织竞争能力的提升以及组织动态性等方面,但缺乏对企业边界变化的过程分析。而这种过程分析就需要融入动态化的思想,数据收集上要求有时间跨度,具有一定的挑战性。
(3)基于生态系统的组织竞争战略研究。传统理论对企业边界的界定以企业为基本分析单元,但信息技术的发展弱化了以企业为核心的边界,增强了生态系统在企业边界研究中的意义。因此,未来关于企业竞争战略的研究应以更加全面的系统观为出发点,研究不同企业生态系统之间的竞争。
(4)企业边界理论的本土化研究。本文提出信息技术促进了组织治理形式的变革,网络组织作为一种新型的组织形式,逐渐占据主流,并为生态系统观视角的企业边界界定奠定了基础。考虑到建立在“关系”基础上的商业圈和企业合作关系,网络组织治理形式在中国尤其明显,尤其是对创业公司而言,其所嵌入的生态系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企业的成败。因此,从关系或合作视角界定企业边界的研究值得关注,本土研究可以以创业企业的生态系统进入和大企业的生态系统构建作为切入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