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 南京 210029
残胃炎是胃次全切手术术后常见并发症,是消化科临床的疑难病。国医大师徐景藩教授长期从事临床、科研、教学工作,对本病的病机和证治具有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遣方用药,多获良效。现从“医门八法”之补、和、消三法论述徐景藩教授治疗残胃炎之经验。
补法是补养人体气血阴阳不足之虚症的方法。《经》曰“虚者补之”“损者益之”,又曰“不能治其虚,安问其余”。因“五脏皆禀气于胃”“得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故补虚之法在脾胃病的治疗中占有重要地位。《素问·五脏别论》载:“胃者,水谷气血之海,六腑之大源也。”人体各脏腑全赖胃之气血充足才能完成其重要功能。《素问·气血形志篇》曰:“阳明常多气多血。”生理上胃腑多气多血,故病理状态下气病血病常相伴发生。“胃者,太仓也”,残胃炎患者因胃受切割,残胃容量明显变小,故受纳、腐熟水谷的功能明显降低。“人以水谷为本”,胃中水谷不绝,气血才能充盛不息。现水谷乏源,运化乏力,精微化生不足,气血无从以生。加之患者术前就有难治性溃疡、上消化道出血等病史,又受手术戕伐,失血伤气,致脾胃更弱,气血俱损。此类患者多见胃脘痞胀隐痛,得食则缓,多食疼痛反重,消瘦纳差,头昏乏力,面色少华,脉细等症状。徐老应用八法之“补法”,治以补脾益气,使后天之本得复,谷神充畅,气血周流,则病自向愈。常用药有党参、炒白术、茯苓、炙甘草、炒山药等。“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故可配黄芪、当归气血同补。气虚日久则易伤阳,患者久病可见胃寒怕冷、便溏等中阳不足之症状,可酌情配伍干姜或炮姜、附子。亦有患者素体阴虚,术后出现气阴两亏之证,当配用石斛、麦冬等养阴益胃。叶天士曾指出,“胃以通为补”[1]119,因此补益切不可过于滋腻,稍佐理气醒脾之品,可使补中寓疏,补而不滞。方中黄芪、白术补虚而易滞气,可配陈皮、枳壳同用,取“通补”之意。对于脾胃虚弱日久,脘中痞胀,屡治罔效的顽固病例,徐老常于方中加入莱菔子,与党参、太子参配用,能行其补中之滞气,降气而不耗散,可收到意外之效[2]。
和者,平也,缓也。和法原指伤寒少阳病之小柴胡汤,然脏腑功能失调均会导致疾病的发生,故后世逐渐发展出调和肝脾、调和胆胃等治法,即《景岳全书·新方八略》言“和之为义广矣”[3]之意。
肝主疏泄,胃宜通降。胆附于肝,为“中精之府”,内盛肝之余气化生的胆汁,随肝气而助脾胃化物。《四圣心源·卷三》指出:“木生于水而长于土,土气冲和则肝随脾升,胆随胃降。”[4]残胃炎患者术后气血本亏,中土虚弱,肝气乘侮,横逆于胃。胃远端切除术后患者又因丧失“七冲门”之“幽门”,更易致胃气上逆,和降失常,胆汁逆流入胃,损伤胃之膜络。且残胃炎为胃癌癌前病变之一,患者常有担忧、焦虑、抑郁等情绪,肝胆之气郁结于内,失于疏泄而进一步加重病情。此类患者常有胃脘痞胀、两胁胀痛、恶心、嗳气胸闷、脉弦等症状。徐老应用八法之“和法”,治以降胆和胃、调畅气机。胆随胃降,故可借降胃以降胆。肝胆之气下行,中焦气机得复,脏腑调和,则诸症得解。常用药如柴胡、白芍、半夏、陈皮、郁金、枳壳、刀豆壳等。苏梗善调肝胃气滞,宽胸利膈,亦可选用。徐老见脘痛及胁、口苦者多用柴胡,脘痛及胸膺、胸脘痞闷者多用苏梗[5]。气郁而化热者配浙贝母、黄芩、蒲公英等清肝泻热,此时陈皮因其温燥之性不宜用,佛手却不禁忌。对于情怀抑郁者,徐老喜用合欢宁心悦志,解郁安神。《灵枢·四时气》曰:“邪在胆,逆在胃,胆液泄则口苦,胃气逆则呕苦。”此类患者多有口苦甚则呕苦之症状,胃镜下常见胆汁反流,据徐老经验于方中加用丁香、柿蒂,可助改善胆汁反流[6]。
消者,去其壅也。《经》云“坚者削之”“结者散之”,病邪有气、血、湿、食之不同,治法亦有理气、活血、祛湿、消食之区别。张子和言“邪去而元气自复”[7],故邪盛者当以祛邪为先。
《仁斋直指·血荣气卫论》曰:“盖气者,血之帅也,气行则血行,气止则血止。”[8]《医林改错·论小儿抽风不是风》指出:“元气既虚,必不能达于血管,血管无气,必停留而瘀。”[9]患者术后气血俱虚,气不帅血,不能推动血行,脉涩血滞,其瘀乃成。加之手术损伤胃之脉络,难免留瘀,且多数患者术前病即已入血分,旧瘀未除,新瘀又生,诸瘀相合,停滞中焦,气机不畅,和降失司。气滞血瘀又相互影响,使病情迁延难愈,日久易郁而化热,两邪相合又可成瘀热之证。徐老素有“胃能磨谷”之论,认为水谷之磨化当以胃为主,以脾为助[10]。现胃受切割,胃体已小,腐熟不及,胆汁逆流,又损胃膜,气滞血瘀,运化无权,磨谷无力,饮食内停,浊阴留滞,水湿内生,体质有异,从寒从热。徐老应用八法之“消法”,以消食化滞祛瘀之法分而治之。
3.1 饮食积滞,消食化滞 此类患者常有食欲不振、脘腹痞满、嗳腐吞酸、口中黏腻、脉滑等症状。徐老治以消食化滞,食积消除则脾运之功恢复,胃气下行,浊阴得降,下传肠腑。常用药如山楂、神曲、陈皮、鸡内金、谷麦芽、莱菔子等。徐老认为麦芽擅消食,谷芽擅和中,两药合用消食开胃、升发脾胃气,尤其适用于食滞兼虚者。且麦芽炒用既可消食,又可醒脾健胃,消补兼备,更为适宜[11]。因所伤饮食之不同,选药亦有差异:伤于乳制品,宜用山楂、藿香;伤于瓜果冷饮,可用丁香、肉桂;伤于豆制品,宜用莱菔子[12]。食积内停,脾失健运则易聚生湿邪,寒化者可配用半夏、苍术、藿香辛温燥湿,热化者配用半夏、黄连、黄芩清化湿热。
3.2 瘀血内停,活血祛瘀 此类患者常有胃脘刺痛、痛处不移、按之痛甚、口干、舌有瘀斑瘀点、舌下静脉迂曲等症状,徐老治以活血祛瘀。常用药有丹皮、赤芍、丹参、三棱、五灵脂、石见穿。徐老认为石见穿用于胃痛血瘀证而见胃口不开、不欲饮食者颇有良效。莪术行气活血,消积止痛,胃痛而痞胀、病位较固定者尤可选用,对气虚血瘀兼见者,尚可防补气药所致之滞气。丹参有去瘀生新之功,适用于血瘀证伴郁热或阴虚者,但其性寒凉,多用久用则影响脾胃运化功能致食欲不振,运用时需注意。《医学心悟·医门八法》曰:“当其邪气初动,所积未坚,则先消之而后和之。”[13]瘀热易生邪毒,有恶化风险,可配伍青木香、黄芩、生蒲黄等清热化瘀。伤及血络而见出血者,可以三七粉、白及粉合藕粉调成糊状,卧位服之以止血护膜、去瘀生新[14]。
然残胃炎病机多端,虚实错杂,多种病理因素互为因果,相互助长。临床患者病情复杂,专以一法治之往往力有不逮。徐老根据多年诊治残胃炎之经验,创立“残胃饮”一方,药用太子参、炒白术、石斛、白芍、柿蒂、刀豆壳、炒枳壳、薏苡仁、炙甘草、石见穿、制香附、五灵脂、焦神曲等。方中太子参与炒白术、炙甘草同用取四君子汤补气健脾中正平和之功效;白术与枳壳合用取枳术丸之意,使补而不滞,为“通补”之法;太子参配石斛、白芍以养胃阴;白芍配甘草以养阴生血,体现了“补法”。枳壳、柿蒂、刀豆壳、香附等药合用,下气行滞,和胃降逆,体现了“和法”。五灵脂、石见穿活血行瘀,与太子参、白术等补气药合用遵从了李东垣益气祛瘀的思想,气血兼顾;五灵脂与香附合用名五香丸,既能理气和胃,又能化瘀通络;薏苡仁健脾化湿、软坚散结,对吻合口息肉、残胃黏膜异型增生患者尤为适用;焦神曲与枳壳同用消食导滞。以上诸药,体现了“消法”。本方兼顾补、和、消三法,消补兼施,健脾而不滞气,理气而不伤阴,补虚而不碍邪,祛邪而不伤正,更体现了徐老“用药刚柔需兼筹并顾”的思想。可谓是一方既出,三法兼备,刚柔相济。
陈某,女,38岁,职工。2005年3月17日初诊。患者2004年6月因上腹疼痛伴出血在南京市鼓楼医院查胃镜示胃底间质瘤,后于北京解放军总医院手术。术后上腹部痞胀不适反复发作,伴胃中嘈杂、食欲不振,术后体重减轻30斤。曾多次于外院就诊,病情反复,时轻时重。2005年2月23日鼓楼医院复查胃镜示:胃远端切除术后,残胃吻合口炎症。刻下:患者脘痞作胀,自觉有气在腹部窜动,或有瘕聚,得矢气则舒,时自汗出,不知饥,饮食不多,无黑便,心情不佳,形体消瘦,神疲乏力,舌质淡红,苔薄白,前少苔,脉细弦。此患者为术后脾胃受损,气血两亏,中焦气滞,兼有情志不畅,拟法益气养营,疏肝解郁。方以残胃饮化裁并合用疏肝解郁之解郁合欢汤。处方:太子参10g,当归 10g,白芍 15g,炙甘草 3g,乌药 10g,莱菔子15g,刀豆壳 15g,鸡内金 6g,炒麦芽 30g,建曲 10g,百合 20g,合欢花 10g,佛手花 10g,绿梅花 10g,白残花10g,郁金 10g。
4月4日二诊:腹中积气显著改善,近来汗出已少,纳食较前改善,但仍不知饥,大便日行,面色欠华,心情尚可,舌质淡红,苔薄白小腻,脉细。患者服药后诸症改善,但中焦受损,脾运未复,水湿渐生,拟法益气养营,健脾助运。处方:太子参12g,炒白术6g,当归10g,白芍 15g,茯苓 15g,炙甘草 3g,橘皮 6g,法半夏10g,石见穿15g,乌药10g,建曲15g炒谷麦芽各30g。
4月11日三诊:胸腹窜气攻动症状改善,偶有嗳气,平时饮水不多,大便日行,舌微红,治参原法。加莱菔子15g、刀豆壳20g使气从下走。
5月9日四诊:偶有脘痞不适,气窜结瘕已减,食欲改善,纳食增加,大便日行,舌质淡红,苔薄白,前少苔,脉细。患者脾运渐复,中焦气机仍然不畅,拟法行补兼施,疏肝和胃。原方去橘皮、法半夏、乌药、莱菔子,加香附、佛手、鸡内金各10g,炒苡仁30g。再进1月,症状基本消失,随访未见复发。
按语:本例患者为胃底间质瘤术后残胃炎,主症为上腹痞胀,消瘦纳差。患者原有胃底间质瘤出血病史,加之手术切割胃腑,气血两伤,难于恢复。脾虚运化无权故消瘦纳差,中虚气滞加之情志不畅,肝气横逆,故痞胀而时有瘕聚。初诊以残胃饮化裁,太子参、甘草、鸡内金、建曲健脾开胃,当归、白芍调补营血。叶天士言:“胃土久伤,肝木愈横。”[1]380胃病日久则情志因素犹易作祟。徐老针对患者情志不畅之症,选用养心开郁之百合及多种行气解郁的花类药材,理气而不伤阴。二诊患者脾运未复而渐生湿邪,故以归芍六君子汤为主方,佐以消食和中。四诊患者脾运复而气未畅,故去陈皮、半夏、乌药而改用药性更为平和的香附、佛手调理收功,随访效良。
残胃炎是消化科的常见病、疑难病,严重影响了患者的生活质量。徐景藩教授继承和发扬吴门、孟河医派的学术思想,一生致力于脾胃病的临床诊疗工作。徐老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将本病的病机要点归纳为脾胃虚弱、胆汁逆胃、食滞瘀阻,并从医门八法的补、和、消三法入手,分型论治,同时将“藕粉糊剂卧位服药法”“护膜法”等方法应用于残胃炎的治疗。临床应用时则需注意:①使用补法时应补而勿滞,补消兼施。②和降胃气时当降中有升,升降相需。③祛瘀而不破血,益气与化瘀相合。对于病情复杂、病机错杂的患者,徐老三法合用,创立残胃饮一方,取得较好的疗效。同时徐老认为残胃炎患者日常调护亦十分重要,饮食宜少量多次,食物应质软易消化;胃脘部需注意保暖,休息时上腹部应覆盖衣被;平时要心情开朗,戒骄戒躁。徐老融汇古今,博采众长,继承创新,其经验思想值得学习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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