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慧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北宋王安石《子美画像》一诗描绘杜甫形象为:“青衫老更斥, 饿走半九州。”苏轼《续丽人行》亦如此描述:“杜陵饥客眼长寒, 蹇驴破帽随金鞍。”此外, 如喻汝砺《晚泛浣花遂宿草堂》之“云何常念饥, 零落在道旁”、 马俌《过子美草堂》之“藜藿未足饱我腹, 况又一顷供耕耘。 ……可堪颜色太癯生, 忧愁尽如篇章苦”、 陆游《野饭诗》之“面余作诗瘦”、 戴复古《杜甫祠》之“干戈奔走踪, 道路饥寒状”等等, 在诸家咏杜诗歌中亦屡见不鲜。 可见在后人眼中, 杜甫的形象似乎总绕不开“饥”“饿” “癯” “瘦”这样几个特征。 甚至后世关于杜甫饱死于牛肉白酒的传说, 虽系伪造*关于杜甫卒年、 卒地、 卒因的问题, 可参看莫砺锋师《重论杜甫卒于大历五年冬——与傅光先生商榷》一文。(莫砺锋. 唐宋诗歌论集[M]. 南京: 凤凰出版社, 2007: 90-109.), 但其所以能够流传开来甚至被采入两《唐书》之《杜甫传》, 恐怕也与“杜陵饥客”这一形象深入人心不无关系。 汉人何休《公羊传解诂》曰:“男女有所怨恨, 相从而歌。 饥者歌其食, 劳者歌其事。”[1]2287我们如将杜甫现存的一千四百余首诗翻检一遍, 就会发现其中与饮食相关的诗歌的确为数不少, 约有四百六十余首, 占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 则这位“杜陵饥客”似乎可以算作“饥者歌其食”的典范了。 然而若细读这些作品, 我们却不难注意到, 其中如“残杯与冷炙, 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萧涤非主编. 杜甫全集校注[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 277。 按: 本文所引杜诗皆出此书, 后不复注。、 “野果充糇粮, 卑枝成屋椽”(《彭衙行》)、 “岁拾橡栗随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等表现饥饿穷愁的诗句实际上并不多, 大约只有四十余首。 更多的作品则是通过“饮食”这一虽然平凡琐屑、 却又有着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题材, 表现出诗人心忧天下、 仁民爱物、 安贫乐道的高尚人格与崇高情怀。 正如刘熙载所说, “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2]290。 在杜甫诗中, “从朝政国事到百姓生计, 从山川云物到草木虫鱼, 整个外部世界都与诗人的内心世界融合无间, 而且都被纳入儒家的政治理想、 伦理准则、 审美规范的体系之中”[3]22。 而日常生活中的一蔬一饭, 更是从一个最为平凡而又最为温馨的角度, 折射出了诗人作为一位醇然儒者的人格典范。
《尚书·舜典》曰:“食哉, 惟时!”孔颖达疏曰:“人君最所重者, 在于民之食哉!惟当敬授民之天时, 无失其农要。”[4]72《尚书·洪范》中所提出的治国“八政”*“八政: 一曰食, 二曰货, 三曰祀, 四曰司空, 五曰司徒, 六曰司寇, 七曰宾, 八曰师。”(李学勤主编. 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305.)亦以“食”为第一位。 所谓“凡人之所以生者, 衣与食也”(《淮南子·泰族训》)[5]1418, 饮食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基础, 不仅与百姓的日常生活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 同时也事关国计民生, 是儒家仁政理想得以施行的保障。 正如孟子所说:“谷与鱼鳖不可胜食, 材木不可胜用, 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养生丧死无憾, 王道之始也。”“老者衣帛食肉, 黎民不饥不寒, 然而不王者, 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6]55, 59对于素将“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作为终身理想的杜甫来说, 对于这一点自然也有着十分深刻的认识。 同时, 由于杜甫一生沉沦下僚, 饱经战乱流离之苦, 曾经有过“野果充糇粮”(《彭衙行》)、 “翠柏苦犹食”(《空囊》)、 “黄精无苗山雪盛, 短衣数挽不掩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的亲身经历, 对于粮食“万民之命” “国之重宝”*参见《范子计然》, 此书相传为春秋时范蠡所作, 今不传。 转引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第三, 四部丛刊影明钞本。的重要意义自然也就有着更深的体会。
相较于唐代同时期的其他诗人, 杜甫笔下的食物很少有王维“松下清斋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 “采蕨轻轩冕”(《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那样清虚典雅的士大夫隐者气质, 更不曾出现过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盘珍羞直万钱”(《行路难》)、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一般的豪奢气度。 即便偶尔受邀参加宴会, 所面对的佳肴也无非是“且食双鱼美, 谁看异味重”(《李监宅二首》其一)、 “饭抄云子白, 瓜嚼水精寒”(《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等相对常见的食物, 甚至是很难称之为美馔的“肥肉大酒徒相要”(《严氏溪放歌行》)、 “酒肉如山又一时”(《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 相较而言, 在杜诗中出现得最频繁的食物意象, 往往是与普通百姓温饱生活关系最密切的“米” “稻” “粱” “谷” “黍” “粟” “麦” “菰”等粮食作物。 如“手自移蒲柳, 家才足稻粱”(《重过何氏五首》其四)、 “青荧陵陂麦, 窈窕桃李花”(《喜晴》)、 “瘦地翻宜粟, 阳坡可种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 “白露黄粱熟, 分张素有期”(《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 “芰荷入异县, 粳稻共比屋”(《南池》)等等。 这其中不仅寓有家境困窘的诗人对个人温饱的关注, 更饱含着他对黎民百姓饥寒饱暖的关心。 如《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
东屯大江北, 百顷平若案。 六月青稻多, 千畦碧泉乱。 插秧适云已, 引溜加溉灌。 更仆往方塘, 决渠当断岸。 公私各地著, 浸润无天旱。 主守问家臣, 分明见溪畔。 芊芊炯翠羽, 剡剡生银汉。 鸥鸟镜里来, 关山雪边看。 秋菰成黑米, 精凿传白粲。 玉粒足晨炊, 红鲜任霞散。 终然添旅食, 作苦期壮观。 遗穗及众多, 我仓戒滋漫。
此诗约作于大历二年夏, 其时杜甫寓居夔州, 在地方官的帮助下得以主管江北东屯的一部分公田。 这一年风调雨顺, 粳稻丰收在望, 诗人虽不曾亲往东屯巡视, 但通过补稻畦水归来的行官张望的描述, 已然想见了田中一派生机勃勃的可喜景象: 微风拂过茂盛葱翠的稻田, 在阳光的映照下, 随风轻摆的禾苗就像翠鸟的羽毛一般明丽光洁; 田中丰沛汪洋的畦水闪烁着粼粼波光, 明净耀眼, 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 倒映着天边飞过的鸥鸟和远处的关山。 其时其景, 简直就像一幅生意盎然的田园风景画。 此时虽然还未到收获的季节, 但诗人已在脑海中由这一片青秀油绿的稻田进而联想到了秋收时的情景: 成熟的秋菰结出了乌黑的雕胡米, 舂捣后的稻米精细雪白, 将二者合炊成饭, 粒粒莹洁如玉; 而蒸煮后的红稻也色泽鲜丽, 如同天边绯红的晚霞。 字里行间, 似乎已经透出了温软糯滑的米饭扑面而来的阵阵馨香, 更溢满了诗人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喜悦。 这份喜悦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可以“终然添旅食”, 更是为了在田中辛苦耕作的农夫——“遗穗及众多, 我仓戒滋蔓”。 在收获季节尚未到来的时候, 诗人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将这份收成尽量多地分惠于人。 数月之后, 当行官张望前往东屯督促耗稻时, 杜甫又遣仆婢探问并复致此意:“西成聚必散, 不独陵我仓。”(《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 清晨遣女奴阿稽、 竖子阿段往问》)可见在杜甫心目中, 丰收的五谷不仅关乎自己个人的温饱, 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可使“黎民不饥不寒”。 正如仇兆鳌所评:“乱世之人, 每多穷促, 故散粟以周邻里……见公先人后己, 大道为公之念。”[7]1658
正是由于诗人对粮食作物之于国计民生的重要意义有着深切体会, 细检杜诗, 我们会发现在杜甫任职一时段的作品中, 都可见到他对稼穑农桑之事的重视和对粮食作物的关心。 困守长安时, 诗人会为了霖雨数月不止*据《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 天宝十三载秋“霖雨积六十余日, 京城垣屋颓坏殆尽, 物价暴贵, 人多乏食”。 ([后晋]刘昫, 等撰. 旧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28-29.)而忧叹“吁嗟乎苍生, 稼穑不可救。 安得诛云师, 畴能补天漏”(《九日寄岑参》)、 “禾头生耳黍穗黑, 农夫田父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裯, 相许宁论两相直”(《秋雨叹三首》其二); 举家迁往秦州时, 又会因为其地“瘦地翻宜粟, 阳坡可种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 “耕田秋雨足, 禾黍已映道”(《遣兴三首》其三)而倍感欣慰; 而在寓居川蜀时, 即便在自己衣食不周, 不得不遣儿童去山间采摘苍耳充食的情况下, 诗人内心所惦念的仍然是“乱世诛求急, 黎民糠籺窄”(《驱竖子摘苍耳》)。 这样一份仁贤情性、 胞与心怀, 使得杜甫笔下这些原本平凡无奇的粮食意象不仅饱含深情, 而且凝聚了诗人拯时济世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一片忧国忧民的赤忱之心。
除了忧国忧民的诚挚情怀外, 作为儒家思想最核心内容的仁爱之情在杜甫的饮食题材诗歌中亦拳拳可见。 《论语·颜渊下》载:“樊迟问仁, 子曰‘爱人’。”[8]873其后孟子在继承孔子“仁者爱人”这一思想的同时又对此有了进一步发展:“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 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恻隐之心, 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6]233, 234可见在早期儒家心目中, 仁爱精神的主要对象是“人”, 而其具体体现方式则是“恻隐之心”, 即一种以“推己及人”为基础的普遍同情心。 正如孟子所说:“禹思天下有溺者, 由己溺之也; 稷思天下有饥者, 由己饥之也, 是以如是其急也。”(《孟子·离娄下》)[6]597这一点在早已将儒家精神内化为自身一切行为准则的杜甫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杜诗中浸透着儒家“己饥己溺”情怀的作品可谓俯拾即是, 在其与饮食题材相关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如“枣熟从人打, 葵荒欲自锄。 盘飧老夫食, 分减及溪鱼”(《秋野五首》其一)、 “筑场怜穴蚁, 拾穗许村童”(《暂住白帝复还东屯》)、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又呈吴郎》)、 “时危赋敛数, 脱粟为尔挥”(《甘林》)等。 仇兆鳌称其“语淡而意厚, 蔼然仁者痌瘝一体之心”[7]1763, 确为的评。
除了普通百姓之外, 即便是对身份低微的仆婢隶人, 杜甫也同样怀有深切的关爱与仁慈之心, 如在仆隶信行远修水筒归来之后, “日曛惊未餐, 貌赤愧相对。 浮瓜供老病, 裂饼尝所爱”(《信行远修水筒》), 极尽体恤之意。 刘凤诰曰:“少陵家有隶役伯夷、 辛秀、 信行、 行官张望、 獠奴阿段、 女奴阿稽诸人, 自居夔后, 屡见于诗。 凡修筒引水、 树栅养鸡、 补稻种甘、 行菜伐木、 摘苍耳、 锄斫果林诸事, 一一躬亲驱督, 而怜其触热未餐, 鉴其瘴剧作苦, 体恤周至, 动见民吾同胞之隐。 钟伯敬谓其处家常琐细, 有满腔化工, 全副王政在。 靖节云:‘彼亦人子也。’ 真仁者有同心欤?”[9]亦可谓知言。
除了人民之外, 杜甫同样也将这种基于善良本性的恻隐之心施及天地间其他生命。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6]83这一点在杜诗关于饮食题材的描写中也同样体现得十分明显, 如“永与清溪别, 蒙将玉馔俱。 ……乱世轻全物, 微声及祸枢”(《麂》)、 “脂膏兼饲犬, 长大不容身”(《黄鱼》)等。 对于那些即将无辜赴刀俎、 充庖厨的弱小生命, 杜甫笔下总是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如《白小》:
白小群分命, 天然二寸鱼。 细微沾水族, 风俗当园蔬。 入肆银花乱, 倾箱雪片虚。 生成犹拾卵, 尽取义何如。
王嗣奭《杜臆》释此诗云:“起来二句, 仁心蔼然, 真有万物一体之思。 物虽细微, 同为水族……虽他鱼亦以充腹, 而此鱼尤为可悯也。 ……此群分之命, 亦属造物生成, 今犹‘拾卵’而‘尽取’之, 是何义耶?”[10]286杜甫对白小这种细弱微贱、 甚至被当地人视为菜蔬一般肆意取食的小鱼充满了同情, 柔婉哀怜的笔触之中饱含着对弱小生命惨遭不幸的深沉悲悯与关切。
此外, 又如《观打鱼歌》:
绵州江水之东津, 鲂鱼鱍鱍色胜银。 渔人漾舟沉大网, 截江一拥数百鳞。 众鱼常才尽却弃, 赤鲤腾出如有神。 潜龙无声老蛟怒, 回风飒飒吹沙尘。 饔子左右挥霜刀, 鲙飞金盘白雪高。 徐州秃尾不足忆, 汉阴槎头远遁逃。 鲂鱼肥美知第一, 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诗中不仅对被无辜杀戮并成为人们盘中美食的鲂鱼心怀恻隐, 而且对施行捕杀的渔人亦苦心规劝:“一饱之后, 仍归萧瑟, 亦何苦残生。 且此鱼一经剖割, 永与波涛相失, 渔人能不见之而伤心乎?”[7]919正如钟惺所评:“说得口腹人败兴, 抵得一篇戒杀文。”[11]
至于其后的《又观打鱼》一诗, 则相较前首具有更强烈的劝诫意味:
苍江渔子清晨集, 设网提纲万鱼急。 能者操舟疾若风, 撑突波涛挺叉入。 小鱼脱漏不可记, 半死半生犹戢戢。 大鱼伤损皆垂头, 屈强泥沙有时立。 东津观鱼已再来, 主人罢鲙还倾杯。 日暮蛟龙改窟穴, 山根鳣鲔随云雷。 干戈格斗尚未已, 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 暴殄天物圣所哀。
诗以极生动的笔触写出鱼无辜被捕被杀时惊惶挣扎的惨酷可怜之状, 不仅仁爱之心具见, “使人有断罟之思”[11], 而且在批判竭泽而渔、 暴殄天物的同时, 也暗寓了诗人对战火遍地、 生灵涂炭的社会现实的深哀剧痛。 其作诗本意虽未必如王嗣奭所说“全在干戈兵革上起”, 但在诗人对无辜生命横遭杀戮所表现出的哀痛之中, 未必没有“盈城盈野, 见者伤心, 而不知暴殄天物, 其痛一也”的感情。 所谓“至诚尽人之性, 即能尽物之性, 一视同仁, 初无二理”[10]150, 无论是受尽战火与穷困折磨的人民, 还是在网罟刀俎之下惊惶无助的动物, 杜甫都以充满怜爱的笔触在诗中为他们的不幸遭遇而一鞠同情之泪。 而凝聚在字里行间的, 则是诗人对世间一切生命的深厚感情与仁爱之心。
体现在杜甫饮食题材诗歌中的另一重要特点, 便是诗人安贫乐道的高尚情怀。 这一点同样可以追溯到杜甫所终身服膺的儒家思想上。 所谓“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论语·学而》)[8]52、 “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下》)[8]1119、 “饭疏食饮水, 曲肱而枕之, 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8]465在孔子看来, 君子只要保持高尚的道义人格, 即便生活困苦, 只能吃普通的粗茶淡饭, 也依然可以乐在其中。 因此, 孔子对颜回倍加赞赏:“贤哉, 回也!一箪食, 一瓢饮, 在陋巷, 人不堪其忧, 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 回也!”(《论语·雍也》)[8]386对于毕生躬行儒家之道的杜甫来说, 这种孔颜乐处的精神自然也内化为其个人的处世准则。 于是, 即便身处穷困之中, 诗人也从未放弃过对理想人格的坚守和对生活的热爱。
杜甫终生不遇, 一生中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为衣食奔波的潦倒状态, 自身生活中的饮食也以粗茶淡饭为主。 正如刘克庄所云:“公转侧兵火间, 饥寒蓝缕, 以诗考之, 如薇如蕨, 如韭如笋, 如薤如苍耳如莴苣, 皆入赋咏, 真成一菜肚老人矣。”[12]6998这种典型的“饭疏食饮水”的生活状态, 恐怕与箪食瓢饮的颜回亦不相上下。 即便是在生活相对较为安定的旅居川蜀时期, 诗人日常所食也不过是“百年粗粝腐儒餐”(《宾至》)、 “苦苣刺如针, 马齿叶亦繁”(《园官送菜》), 有时甚至不免陷于“痴儿未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 “针灸阻朋曹, 糠籺对童孺”(《雨》)的窘迫境地。 然而, 即便如此, 只要尚不至穷困到彻底断炊, 杜甫依然能够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饭食升华出温馨而浓郁的诗意来。 如《槐叶冷淘》:
青青高槐叶, 采掇付中厨。 新面来近市, 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 加餐愁欲无。 碧鲜俱照箸, 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 劝人投此珠。 愿随金騕褭, 走置锦屠苏。 路远思恐泥, 兴深终不渝。 献芹则小小, 荐藻明区区。 万里露寒殿, 开冰清玉壶。 君王纳凉晚, 此味亦时须。
所谓“槐叶冷淘”, 是以槐叶汁和面做成的食物, 近似于今之冷面、 凉粉, 本是唐代夏令时节的普通饭食, 然而在杜甫笔下却变得鲜美异常。 颜色润泽碧鲜, 入口清凉爽滑, 再配以软糯的香饭和鲜嫩的芦笋, 其味之佳美珍贵堪比珠玉, 简直可以上献天子。 诗之主旨虽在献芹, 且“句句道出忠爱苦衷”[7]1646, 但字里行间仍然可以见到杜甫对这种食物由衷的赞美与喜爱之情。
除了槐叶冷淘这一类时令肴馔外, 日常所食的普通瓜果蔬菜, 在杜甫笔下也别有一番滋味。 如:
茵陈春藕香, 脆添生菜美。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七)
长安冬菹酸且绿, 金城土酥净如练。 (《病后过王倚饮赠歌》)
束比青刍色, 圆齐玉箸头。 (《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
衰年催酿黍, 细雨更移橙。 (《遣意二首》其一)
石暄蕨芽紫, 渚秀芦笋绿。 (《客堂》)
楂梨且缀碧, 梅杏半传黄。 (《竖子至》)
沈浮乱水玉, 爱惜如芝草。 落刃嚼冰霜, 开怀慰枯槁。 (《园人送瓜》)
色好梨胜颊, 穰多栗过拳。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羹煮秋莼滑, 杯凝露菊新。 (《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其三)
畦蔬绕茅屋, 自足媚盘餐。 (《园》)
稻米炊能白, 秋葵煮复新(《茅堂检校收稻二首》)
破甘霜落爪, 尝稻雪翻匙(《孟冬》)
凡此种种, 不一而足。 在吟咏这些食物时, 杜甫的笔端往往也同样饱含着深挚的喜爱与珍视, 甚至将这些普通的蔬果视如“净练” “水玉” “芝草”。 正是这种对平凡食物发自内心的喜爱, 使得杜甫在箪食瓢饮的处境之中依然能够“不改其乐”: 即便用来待客的食物只有“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 诗人也依然能够与邻翁及好友欣然对饮, 宾主忘机; 即便身处“开门野鼠走, 散帙壁鱼干”的简陋草堂之中, 诗人也仍然保有“洗杓开新酝, 低头拭小盘。 凭谁给麹蘖, 细酌老江干”(《归来》)的浓郁兴致。 正如其《柴门》一诗中所说:“浊醪与脱粟, 在眼无咨嗟。”“贫病固其常, 富贵任生涯。”这些极其普通的园蔬家酿, 不仅饱含着杜甫对平凡生活的由衷热爱, 也寄托了诗人在苦难生活中依然不失乐观通达的人生态度和安贫乐道的儒者情怀。
苏轼曾评价杜甫曰:“古今诗人众矣, 而杜子美为首, 岂非以其流落饥寒, 终身不用, 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集序》)[13]138然而细检杜诗中与饮食题材相关的作品, 我们或者可以说, 杜甫不仅“一饭未尝忘君”, 而且在每一餐“饭疏食饮水”之时, 也从不曾失落其忧国忧民、 仁人爱物与安贫乐道的崇高情怀。 这些带着浓郁生活气息的饮食题材诗歌中所折射出的诗人形象, 与其说是一位贫病老瘦的“杜陵饥客”, 或毋宁说是一位真情至性的醇然儒者。
[1] [东汉]何休, 注. 春秋公羊传注疏[M]. [唐]徐彦, 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2] [清]刘熙载. 艺概注稿[M]. 袁津琥, 校注.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3] 程千帆, 莫砺锋. 被开拓的诗世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6.
[4] 李学勤. 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5] [汉]刘安. 淮南子集释[M]. 何宁, 集释. 北京: 中华书局, 1998.
[6] [清]焦循. 孟子正义[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7.
[7] [清]仇兆鳌. 杜诗详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8] 程树德. 论语集释[M]. 程俊英, 蒋见元, 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9] [清]刘凤诰. 存悔斋集·杜诗话(卷二十四)[M]. 清道光十七年刻本.
[10] [明]王嗣奭. 杜臆[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11] [明]钟惺. 唐诗归(卷二十·盛唐十五)[M]. 明刻本.
[12] [宋]刘克庄. 刘克庄集笺校[M]. 辛更儒, 校注. 北京: 中华书局, 2011.
[13] [宋]苏轼. 苏轼诗集[M]. 孔凡礼, 注.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