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波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竹内鲁迅”:首先, 指日本现代思想家竹内好(1910-1977)通过系列的鲁迅研究(1946年的《鲁迅》、 1949年的《鲁迅杂记》、 1951年的《现代中国论》、 1952年的《日本意识形态》等)建构起来的文学形象; 其次, 指“竹内氏的鲁迅论、 鲁迅形象”与“竹内构筑鲁迅形象的方法论”[1]238, 是竹内好以鲁迅作为“方法”来研究日本近代文学的一种有效模式。 竹内好借用他称之为“回心”的概念来对比中日近代化的过程, 批判日本的近代化困境, 进而建立一种以中国故事反观日本社会发展、 思考亚洲社会形态的方法。
在日本的鲁迅研究中, “竹内鲁迅”有着很复杂的定位。 它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绝对奠基性(山田敬三《鲁迅世界》I)[1]1, 又具有超出一般学术客观要求的鲜明主观性。*“竹内鲁迅”最鲜明的特征, 即其“主观性”。 所谓“鲁迅和作者(竹内好)浑然一体, 达到难以分辨的程度。 与其说那大概是体现了作者的个性, 倒不如说有时表现了作者的主观意志”、 “同中国的鲁迅观、 文学观的距离是最远的”……几成定论。 (山田敬三《鲁迅世界》, 伊藤虎丸《战后中日思想交流史中的 狂人日记 》)[2]然而, “竹内鲁迅”最具启发性的地方, 亦在其“主观”。 竹内好曾宣称“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 人们都称他伟人时, 他已经变了傀儡”[3]17, 那种既坚持复杂性又拒绝固化的“主观”立场, 为后人留下了极大的阐释空间。 而这一“空间”, 正是本文锁定“竹内鲁迅”在中国“被阐释”过程的逻辑起点。
中国学界对“竹内鲁迅”的阐释, 主要是通过1980年、 2000年的两次集中译介完成的。*实际上, 自靳丛林《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从“绝望”开始》(三联书店, 2013)出版后, 似乎新一轮的“竹内鲁迅”阐释与研究, 又将开始。这两次译介的概况, 可形容为“大冷”与“大热”的对比。
“大冷”, 指1980年(1981年鲁迅诞辰百年)国内对“竹内鲁迅”的首次译介。 先是吕元明、 程麻等人寥寥的介绍性文字(其中, 最早的是吕元明的《日本的鲁迅研究史》[4]14, 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严绍璗的《日本鲁迅研究名家名作述评》, 最详细的则推刘柏青在其专著《鲁迅与日本文学》之《战后日本鲁迅研究》一章中对竹内好的介绍及评价)[5], 总数不超过十篇。*桂琳在其《我国学界对竹内好接受状况的反思》(《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7年5期)一文中称“1980-1986年, 有 7篇有关文章”, 但本文搜检不到具体的篇章, 故只能见其大概。稍后, 有李心锋(也作峯)以日本未来社1977年第15次印刷版为底本译出的《鲁迅》 及附在译文后的《日本学者竹内好论鲁迅的作品》。[6]其余零星文字, 则大多利用“竹内鲁迅”的形象(尤其是竹内好对鲁迅在日经历的描述)做文本分析。
“大热”, 则在本世纪初(2006年鲁迅逝世70周年)的几年间。 伴随《鲁迅、 创造社与日本文学》[7]《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8]《鲁迅·革命·历史》[9]《鲁迅与终末论》[10]等日本鲁迅研究成果的引进, 日本鲁迅研究逐渐成为中国鲁迅研究的“他者”。 在该“他者”的促进下, 三联书店在2005年出版了《近代的超克》[11], 其中《鲁迅》被精心重译, 并收录了包括《何谓近代》 《近代的超克》等竹内好最著名的篇章。 当时的中日学界, 还曾于2005年12月底在上海召开“鲁迅与竹内好国际学术研讨会”, 并由“热风思想论坛”出版专门文集——《鲁迅与竹内好》。[12]至此, 中国内地的“竹内鲁迅热”终成事实。
在这次“大热”中, 孙歌、 赵京华、 王晓明、 罗岗、 韩毓海、 吴晓东、 李冬木等知名学者都发表了对竹内好的研究, 内容大致覆盖三方面:一、 藉“竹内鲁迅”对日本的现代性的反思, 获取对当下中国的现代性转型的有益补充*例如, 孙歌:《关于后东亚论述的可能性》、 赵京华:《竹内好的鲁迅论及其民族主体性重建问题》……均收薛毅、 孙晓忠编:《鲁迅与竹内好》。; 二、 深感“竹内鲁迅”对文学独立性的强调, 借此抑制泛化的文化研究倾向*例如, 旷新年:《文学与政治》、 吴晓东:《何谓文学的自觉》、 郜元宝:《文学家的基本立场》……均收薛毅、 孙晓忠编:《鲁迅与竹内好》。; 三、 觉察到“竹内鲁迅”中偏执的“反近代理想”所蕴含的军国主义传统, 力图警醒当下中日关系*关于这一点, 写的最全面、 最精彩的当属韩毓海的大作——《竹内好何以成为问题》, 收薛毅、 孙晓忠编:《鲁迅与竹内好》。 X 此处借用吴珮蒨对“反译”的定义。 见吴珮蒨:《从中国反译日本?:竹内好抗拒西方的策略》, 国立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中国大陆暨兩岸关系教学与研究中心, 2007。。 其中的第一种, 因为正处于后殖民理论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视域中, 又以“作为方法的中国”将所谓“另一种亚洲的近代”的愿景迎进中国学界, 至今仍引发关注。
总而言之, 这两次“译介”在各方面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中种种, 值得深究。 但目前, 真正关注到这两次译介差异并思考其中问题的学者, 仍占少数。 论者认为:这种“差异”, 一方面是“国内鲁迅研究走到一定程度后的转向, 也是国内外鲁迅研究在国内学术界的一次大会合”, 反映了“我国学界在现代化诉求中对西方的单一认同的一种扭转”[13]; 另一方面, “竹内鲁迅热”也有可能会造成另一种“盲目”, 它在审视着学界对“他者”的态度。[14]但问题是:无论明确的“他者”, 还是存疑的“想象的他者”, 阐释“竹内鲁迅”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认定其“他者性”并审慎对待, 而在于“竹内鲁迅”通过建立(既异质又相似的)他者以阐释自身的“方法”, 是怎样在“译介”中被不断另行建构与修正的。
本文将定位这两次“竹内鲁迅”中文译介中的核心译本——《鲁迅》, 即李心锋译本(以下简称“心本”)与李冬木译本(以下简称“木本”), 通过对最基础文本的比较分析, 来思考“竹内鲁迅”的方法论建构。 下文将首先聚焦心、 木两本的差异、 尤其关注“木本”较一般译本的特殊性; 进而细究该“特殊性”与竹内好的“反译”事实(集中在其“鲁迅翻译”中)、 翻译观念之间的联系。 本文意识到了李冬木对竹内好的“反译”策略的重要发现, 并将详细分析、 解读此“发现”与“木本”“回译”鲁迅作品之间的主要矛盾。
“心本”与“木本”之间, 具有很强的比较性。 一方面, 两本都翻译了《鲁迅》 并在译后都附“竹内鲁迅”的相关文章(李心锋的《日本学者竹内好论鲁迅的作品》与李冬木的《“竹内鲁迅”三题》)以作为补充。 另一方面, 两个译本的差异很大, 尤其“木本”的各种“用意”, 实在引人注目。 如果说“木本”对竹内风格的偏重、 以及对竹内用语的审慎态度, 还在通常的翻译行为的应有之意中, 那么, 在译文中用大量篇幅来介绍竹内理论的关键概念与竹内思想的形成流变, 则完全超出了一般的翻译行为。 在这一层面上, 不仅“竹内鲁迅”自身特殊, “木本”也相当特殊。 而这种“特殊”, 首先与译者的自我定位有关, 主要藉由统稿与译注(尤其是注释)来完成。
“心本”与“木本”各自的定位具有鲜明差异。 “心本”独立成册。 据译者后记, 本书是译者受其导师林焕平嘱托、 基于满足“我国广大读者”想了解外国鲁迅研究“愿望”的想法而译, 特别强调“译者水平有限, 而且学习任务繁重, 没有更多的时间从容地仔细琢磨书中的每个词句, 因而译文中的错误在所难免, 诚望广大读者批评指正”[15]178-179。“木本”则是与其他译者的译文合集。 在孙歌的“译后记”中, 表现出的是很不一样的翻译目的与自我定位:
本书的翻译工作是由三人合作承担的……全书统稿工作由我承担, 故译文质量的责任在我。 翻译竹内好是一个艰难的工作, 为了在中文语境里面再现他特有的文体风格, 耗费了我们远远超过翻译内容本身的时间和精力……期待它能够为中国的思想界开启新的思路, 引发新的讨论, 并在此过程中得到有关译文本身的批评。[11]358
这里的差别至少有四个方面: 其一, 相较于当年李心锋的尚在学习中, “木本”的译者、 统稿者都是已经具备了相当学术业绩的学者, 而译者学术身份的差别带来了自我评价的不同——这是“诚望广大读者批评指正”的心虚与“文责全在我” “期待……得到有关译文本身的批评”的自信的差异; 其二, “心本”担心词句错误, 而“木本”则更关注在“语境里面再现他(竹内好)特有的文体风格”, 明显是致力于深层内涵的有效表达; 其三, “心本”的“广大读者”所指涉的多是“学习者”, 而“木本”则明确将受众限定在“中国的思想界”; 其四, 相较于“心本”帮助“了解”的目的, “木本”则致力于“开启新的思路, 引发新的讨论”。 总之, “木本”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在译本的各种差异中, 正是统稿的差异, 导致了二本文体的迥异。 相较于“心本”, “木本”不断地突出“竹内鲁迅”的个性, 并谨慎甄选翻译的用词, 以完成对竹内语境的最大程度还原。
且看“心本”与“木本”各自是如何“还原”竹内好的自我剖白的:
(我自以为理解了这位从处女作开始就召唤青年的不幸的老作家的悲哀。 )【我自以为能理解这个不幸的老作家的悲哀, 理解他的自处女作起便开始的对青年的呼唤。】(我作为被召唤的一个要理解它, 是由于召唤者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体系。) 【我是被呼唤的一个, 我理解这呼唤; 这是因为呼唤者是以一个完成的体系出现在我面前的。】(我觉得我理解了鲁迅。 我从我理解的地方写出这本札记。 我并不后悔我写出这本札记, 因为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札记。) 【我认为我理解了鲁迅。 这份笔记就是在我认为我理解了的地方写出来的。 我并不后悔自己写出的笔记, 因为它只是属于我的笔记。】(可是, 我果真理解鲁迅了吗?我所认为的完美的对象会不会出人意外地不在那儿呢?)【然而, 我真的理解了鲁迅了吗?我认为完结了的这个人, 是不是意外地并不在那里呢?】(我从一开始就不想用语言为鲁迅造型。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告诉我不可能的人不外乎是鲁迅。) 【我本来当初就没打算凭借语言去为鲁迅造型。 那是不可能的。 告诉我这不可能的, 不是别人, 正是鲁迅】(()为心本内容[15]108【】为木本内容[11]104)
这里的差别是:第一, 相较于“心本”, “木本”尽量弃复句而用单句, 从而突出谓语。 “木本”的做法, 很明显是出于对日语语法中谓语后置规则的考虑, 其句式处理显然比“心本”更周全、 也更接近竹内好的原本。 第二, “木本”较“心本”的语气更主观。 “心本”中的“我”多被动, 而“木本”多主动, 从而更突出观点“属于我”的性质, 这是为突出竹内好的“主观”而刻意地安排。 第三, 用“词”的差别——“笔记”与“札记” “完成(完结)”与“完美”等。 如果说“笔记”与“札记”相比, 还不过是出于更口语化的考虑, 或是为“主观性”打算; 那么“完成”与“完美”, 却已经有含义上的区别了。 从语境来看, 竹内好想表达的是他从鲁迅的作品与生平记事中构建出的一个形象, 而这个形象是“完成”的, 但由于不愿“固化”, 他又质疑着这种“完成”, 所以并无“完美”之意。 这种对用词的特别慎重, 是“木本”“统稿”的另一特色。*另一例证则是孙歌在前言与译后记中对“中国”与“支那”的反复补充说明, 为什么《鲁迅》中用“中国”而不用“支那”、 为什么《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议》用“支那”而不用“中国”, 《鲁迅》有多少个版本, 每个版本对“中国”与“支那”的使用有无不同、 出于什么考虑, 这组词的区别在竹内好思想中的代表意义等等。 详见《近代的超克》, 第29、 359-360页。
注释的差异, 最突出地昭示了“木本”的“特殊”。
在“木本”中, 有一条为鲁迅的“论争”所做的有关松尾芭蕉的注释, 相当醒目。 相较于“心本”近乎“隐喻”的表述与不超过20字的简介“译注”, “木本”的译文表述规范得多、 也更加明晰。 “木本”的注释, 无论是在列举的详细程度, 还是分析的深入程度上都相当惊人。
“心本”的译文、 注释是这样的:
论争对于鲁迅来说, 大概是“生活道路上的草”吧。 他因为“即使书案上吹下来的是废纸”(芭蕉①语)也得为此而拼命。
①即松尾芭蕉, 日本江户时代著名诗人, 善写俳句。[15]2-3
“木本”则如下:
论争对于鲁迅来说, 当是“终生的余业”吧①。 正因为“撤下文台, 即为废纸”(芭蕉)②, 所以才要全力以赴。
①“终生的余业”原文为“生涯の道の草”, 可直译为“生命旅程中(边走边吃)的路边之草”, 所谓“吃路边草”是日语中一个比喻的说法, 意为: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 把时间耽搁在与此无关的其他事情上。 此处的引文, 语出芭蕉(参见下一个译注)对弟子惟然的关于俳谐之论:“俳谐なども生涯の道の草にしてめんどぅなものなり”, 意思是“俳谐之类也是无法舍弃的终生的余业, 这是件麻烦事”。 芥川龙之介(参见《关于作品》第四节的相关译注)在《芭蕉杂记》(大正十二-十三年, 一九二四-一九二五年) 中曾拿芭蕉对门人讲的这句话来阐述芭蕉与俳谐的关系:“这在相信人生是一场大梦的隐士芭蕉那里, 倒是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但是, 在对待这个‘终生的余业’当中, 却很少能有比芭蕉更认真的人了。 ”还指出, “至于说到就连名人在消耗掉一生之后也只会得到十句, 那么俳谐也就并非等闲事业了, 而且按照芭蕉的说法, 便正是‘终生的余业’。 ”很显然, 在芥川那里, 问题的核心在于芭蕉把这个不过是“余业”的事业持续了一生, 并为此而全力以赴。 这意味着有一个高出现实目标的“终极之静谧”存在。 芥川将其表述为“人生是一场大梦”, 同时, 暗示了这个“终极性的静谧”就潜藏在芭蕉对待“余业”的认真态度之中。 竹内好的鲁迅理解, 就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视角上。 鲁迅与论争的关系, 正如芭蕉与俳谐的关系, 论争之于鲁迅, 是与生之根本直接相关, 却又随时可以抛弃的“余业”, 这余业伴随了鲁迅的一生, 是因为有一个终极性的静谧存在, 竹内好借助于芭蕉的意向, 暗示了由此将要展开的《鲁迅》的基本母题——文学的“无用之用”重新定义了文学的功能, 也重新定义了政治与文学的关系。[11]4-5
另一处关于芭蕉的注释, 其篇幅更是本条的两倍有余。 藉大段的注释, 完全可以看出“木本”中的“注释”究竟有多“特殊”。 无论是有关竹内好的思想资源(例如芭蕉)还是“竹内鲁迅”的关键概念(例如“回心”), “木本”都极尽考据与批评之能事, 显现了极强的导向性。
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有一个thick translation——即“厚译”的说法, 认为在翻译的过程中采用大量注释的方法, 可以将文本置于一个内容及含义都更加丰富的语境之中, 以便译者可以揭示因语言结构差异与各种意识形态因素而被翻译行为遮蔽的原文意义及作者意图。[16]按照该理论, “木本”则恰恰是通过大量的注释丰富了“竹内鲁迅”的语境, 从而揭示出了某些深层含义。
“厚译”是现代以来基于“翻译的不透明性”的想法而成的理论。 “厚译”的基本点, 在于以大量注释对“文本”进行历史化、 语境化处理, 从而使翻译无限接近原文。 其中, 译者着力拓展自我话语空间的意图, 是很明显的。 然而, 注释与注释, 也具有本质不同。 同样是“厚译”, 萧乾、 文洁若译的《尤利西斯》在注释数量上远超木本, 但其注释却基本固守知识范围, 既不会随意将文外内容与之相连(如“木本”中从芭蕉到芥川的联系), 更不会直接去说明作者用意(如“木本”中明确竹内好之理解鲁迅的基本点)。 换言之, “木本”大多数注释都绝不仅仅是出于翻译的需要。 因而, “木本”也就并不是一般的翻译事实。 相较于“心本”, “木本”中有译者主体性的大量渗入, 甚至几乎压倒了整个翻译行为; 而翻译行为自身的主体建构, 则迫于译者的干预, 不得不置于译者的操控之下。
上文提及, “二李”在结束《鲁迅》的翻译后, 都写了有关“竹内鲁迅”的文章。 其中, 李心锋的《日本学者竹内好论鲁迅的作品》, 重在对竹内好的鲁迅作品评价的介绍, 其文末的一点评价, 与“心本”“译后记”中的内容基本符合:“第一, 竹内先生对鲁迅的作品, 按照他自己的看法, 努力给予客观的评价。 第二, 他评价鲁迅的作品的方法不是孤立地讨论某一篇, 而总是在与别的作品的联系和比较中考察它们的特点和得失。 第三, 他常能在非常简略的评述中抓住鲁迅某些作品最基本的特征。 ”[6]而李冬木的《“竹内鲁迅”三题》, 则完全是另一路数。 这“三题”是:“竹内鲁迅的异质性” “竹内鲁迅的学术基础” “关于奴隶的文学”[2]116-125, 基本上就是一篇问题型论文——这与“木本”中的特别“用心”正相照应。
在这篇“三题”中, 李冬木特别强调了竹内好的鲁迅作品翻译的重要性, 尤其是其翻译行为本身——即在撰写《鲁迅》时所引鲁迅作品均系本人亲自翻译。 按李冬木所言, 竹内好的这一翻译行为之所以重要, 原因之一是“《鲁迅》一书的引用部分约占全书30%, 其中对鲁迅作品的引用约占25%”, 且竹内好一直认为“如此大篇幅的引用, 是他这本书的一个优点”; 原因之二则是面对已经存在的“1937年改造社的七卷本《大鲁迅全集》”, 竹内好的引文“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译过来的” “是在‘啃’和‘咀嚼’的基础上从事的翻译”, 其引文“不再是中文原文, 是在‘终极解释’的意义上由竹内好变成的日语”[2]121-122。 这种“终极解释”, 触及到了“竹内鲁迅”作为“方法”的关键。
其实, 竹内好在日本汉学界的盛名, 本就包含两个方面:“竹内鲁迅”作为“方法”的确立与竹内氏对鲁迅作品的翻译。 自1960年被迫辞职后*关于竹内辞职的原因, 说法很多也比较复杂, 其直接原因当是为抗议其时之日本政府通过新安保条约, 这里且不做详述。, 竹内好一直专心翻译鲁迅的作品, 1970年更是投入于《鲁迅全集》的重译。 据统计, 直至竹内好1977年去世, 其共译(包括重译)鲁迅作品超过三百篇, 约占鲁迅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强。[2]122其《故乡》 《孔乙己》等篇的译文, 至今仍是日本鲁迅翻译中的精品, 传销量远超其他译本。 而在有关竹内好的鲁迅翻译的问题中, 最不容忽视的就是竹内好非常特殊的翻译观念。 这也是为什么比起“翻译”, 不少学者更喜欢用“反译”来描述竹内好对鲁迅、 郁达夫、 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其他诸家的研究。
“反译”相较于一般的“翻译”, 具有显著的不同。 首先, 竹内好的翻译行为涉及到三个对象——中、 日、 西方, 而非传统翻译中“译出”和“译入”的两极; 且中、 日在显性的翻译行为的两端, 西方, 则构成了前二者共同的隐性文化背景。 其次, 一般翻译的目的是引进、 接受异质文化, 而“反译”则意味着目的的截然相反——它以更深入自身文化为目的。 概而言之, 竹内好的“反译”是寻求自我的方法:建立“他者”, 但目标在“我”。
且看一段竹内好的鲁迅翻译(节选自《故乡》, 今收于日本国文教科书中*竹内好译的《故乡》于1953年入选日本教育出版株式会社的中学国语教科书, 供初中三年级生阅读。 1972年至今, 日本五家出版教科书的出版社(东京书籍株式会社、 学校图书株式会社、 株式会社三省堂、 教育出版株式会社、 光村图书出版株式会社)都采用了竹内好译本。):
わたしも横になって、 船の底に水のぶつかる音を聞きながら、 今、 自分は、 自分の道を歩いているとわかった。 我躺着, 听船底潺潺的水声, 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我也躺着, 一边听水碰撞船底的声音, 一边知道自己现在正走着自己的路。 ) 思えばわたしと閏土との距離は全く遠くなったが、 若い世代は今でも心が通い合い、 現に宏児は水生のことを慕っている。 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 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 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 (一想, 我和闰土之间的距离虽然完全遥远了, 但年轻的同辈至今心心相印, 实际上宏儿正在想念水生。 )せめて彼らだけは、 わたしと違って、 互いに隔絶することのないように……我希望他们不再像 我, 又大家隔膜起来……(至少仅他们就和我不同, 没有相互隔绝)とはいっても、 彼らが一つ心でいたいがために、 わたしのように、 無駄の積み重ねで魂をすり減らす生活をともにすることは願わない。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 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 (虽说如此, 可是, 不愿意他们为了想同心而像我一样共同过因徒劳的积累而耗费精神的生活, )
また閏土のように、 打ちひしがれて心がまひする生活をともにすることも願わない。 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 (也不愿意像闰土一样一起过着精神被摧残了的麻痹的生活, )また他の人のように、 やけを起こしてのほうずに走る生活をともにすることも願わない。 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也不愿意像别人一样过着因自暴自弃而走错道路的生活, )希望をいえば、 彼らは新しい生活をもたなくてはならない。 わたしたちの経験しなかった新しい生活を。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我们没有经验过的新生活。 )[17]353-354*译文分两部分, 前面为鲁迅《故乡》原文, 后面括号内的为靳丛林直译的竹内好译文。
竹内好曾在1975年岩波市民讲座中比对了多达12个版本的该段选文的译文(从1927年无名氏版、 著名的佐藤春夫版及至竹内氏自己的版本, 几乎囊括了除后来的丸山升版之外的今见所有译本)。 竹内好非常仔细地研究了包括语言习惯(“小町”之于“美女” “裙子”之于“裙”)、 语法(虚词的处理)、 词性(“生活” “知道” “希望”)以及拟声词的处理等翻译中的各种问题。
可分析出的是:首先, 竹内好确实是一个非常注重“亲自翻译”的人, 或者说, 日本学界确实是有一个注重切实消化外来文明的“传统”——很难想象夏目漱石有高达13个中译本不是吗?第二, 竹内好译文的日语化程度相当高, 且并不绝对执行严格的“信达雅”规则, 比起准确, 竹内好似乎更注重诵读时的“口感”以及他个人理解中的鲁迅想要透过语言表达的内容。 且看“辛苦展转而生活” “辛苦麻木而生活” “辛苦恣睢而生活”这一组词, 竹内好译为「無駄の積み重ねで魂をすり減らす生活」 「打ちひしがれて心がまひする生活」、 「やけを起こしてのほうずに走る生活」, 完全不采取更古典文雅的汉字词的对译法, 而是分别突出原词中的“灵魂的磨损” “心灵的瘫痪”与“放任鲁莽”之意, 却恰恰找到了最贴合理解的表达。 在此意义上, 竹内好的翻译仿佛穿透了汉语中的鲁迅, 而一跃成为了日语中的“竹内鲁迅”。
竹内好本人之所以有着如此坚定的“亲为”翻译立场, 原因也是深刻而复杂的。 首先, 是自江户大儒荻生徂徕起延续至今的日本汉学“传统”的影响。 孙歌在《日本汉学的临界点》一文中对该传统及其背后的哲学内蕴做了细致分析, 要言之, 这是一种基于长期被迫翻译过程中的微妙语感而形成的语言本质观。 这与竹内好在日本近代言文一致运动末期的“反训读”倡议很有相同之处, 即相信以日语训读汉语, 会因缺少体悟而丧失真正理解原文的可能性, 相反, 只有在音读的陌生之中才有领会“道”的可能。[18]221-227在此基础上, 孙歌进而认为:竹内好拥有一种自觉“摆脱文化混淆形成日本的民族语言翻译基准”的立场, 其力促“独立的翻译立场的形成”的坚持, 正是基于这种“自觉”[18]235-240。 其次, 竹内好自身对鲁迅、 对中国现代文学、 对文学等诸“概念”的深刻理解, 也是其翻译观念生成的基本面。 竹内好在《鲁迅》中称:
我只想用语言来为鲁迅定位, 用语言来充填鲁迅所在之周围。 所谓语言便是这么回事。 但在语言中, 在我, 需要有一种确信, 那就是没看丢这个人所处位置的确信。 如果看丢了, 那么语言便死了。 我惧怕我的语言变成死语。 死语即使再说上千言万语, 也不如我再去重读一遍鲁迅的著作才是真格的。[11]104-105
所谓“死语”, 指的是“无生产性”的语言。[11]192在竹内好的语境中, 用日语翻译鲁迅, 是为了以鲁迅为切入点定位竹内好自己的“文学”——或者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位置, 这是为什么“本文”一再强调“竹内鲁迅”不仅是翻译、 更是“反译”。
且回到李冬木的《“竹内鲁迅”三题》。 本文认为, 李冬木在翻译《鲁迅》之后着实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 即竹内好的“亲自翻译”行为的重要性。 换言之, 竹内好的“从日本反译中国”是完全成立且具有重要意义的。 须知, 作为“方法”的“反译”, 首先就是“竹内鲁迅”的生成, 在此基础上, 才关涉到上文提及的中国对“竹内鲁迅”的译介。 这一“发现”, 当是“竹内鲁迅”的译介情况从“心本”到“木本”的一个跨越式成果。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李冬木确实意识到了“竹内鲁迅”在翻译上的特殊性, 并对此深刻分析; 却又在处理大量引文时, 照旧采用人民出版社的《鲁迅全集》原文——如同从未思考过“反译”。
“抄原文”, 是国内学界的回译惯例。 以此“质疑”木本, 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但问题是:对已经意识到《鲁迅》中引文翻译大有文章的李冬木而言, 既然已经挑破了“翻译的透明性”, 进而承认了竹内好的翻译是具有极强“主体性”的“反译”, 为什么不干脆打破惯例? 弃鲁迅作品原文而直译竹内好译文呢?是遵循惯例、 抑或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考量?
在一般的回译中, 基于“翻译透明”观念的“抄原文”, 并不构成问题。 但在意识到翻译“不透明”的前提下, 却强作“透明”来译, 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在后现代语境中, “翻译”是一个具有主体性, 却不能完全传达源语言内涵的行为。 这种认知, 正符合李冬木、 孙歌等人对竹内好的鲁迅翻译的定位。 按照本雅明的观点, 这样的“翻译”, 会打破源语言的稳定结构。 因而, 在源语言中深埋于语言形式之下的很多秘密, 会藉两种语言间不断冲突与磨合的契机, 冲击、 甚至最终冲破译文这层松动的外壳。[19]3-12就“竹内鲁迅”而言, 这一理论有着非常好的阐释效果。
如果说, 竹内好对鲁迅作品的翻译, 可以算作第一重的“翻译”, 那么, 在第二重的“反译”中, 鲁迅所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 将有效地展现出自己不易被察觉的精微处。 而这一期待, 显然已被学界对“竹内鲁迅”的评价所证实。 按照该逻辑, 则“心本”中的引文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回译”, 而“木本”中的引文, 则本该是第二重的“反译”而非简单的“回译”。 按照本雅明的设想, 假设“木本”能够直译竹内好的鲁迅作品译文, 则会以鲁迅为焦点, 揭示出中日近代文学碰撞中的某些深刻之处。 然而, “木本”抄了原文, 这不仅意味着美好蓝图的落空, 更意味着经由竹内好“反译”所打开的语言结构, 竟然重新闭合了。 概而言之, “木本”展示出竹内好的“反译”事实及其意义, 原本是想借鉴“反译”方法论的深刻内涵。 然而, 当“木本”选择“抄原文”之后, 却重新固化了已经松动的语言结构, 废除了竹内好的“反译”。 而“竹内鲁迅”, 仅仅被作为一种“他山之石”的“方法”抽离出来并加以使用。
的确, “为了确定一种文化特征, 为了阐明该文化的种属, 为了理解人存身其间思考、 感受、 行动的世界”, 很多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分离出这种文化所遵从的主导模式”[20]10。 正如前文所述, 作为“方法”的“反译”, 首先是竹内好“反译”鲁迅以研究日本近代文学, 然后是中国学者“反译”日本的“竹内鲁迅”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 “竹内鲁迅”非常成功, “反译”本身也没有问题。 但是, 当人们抽离出“竹内模式”、 将“优等生”从近代日本置换到当代中国的时候, 那个被竹内好用“语言”所裹缠着的“鲁迅”, 却似乎被诸如“抄原文”的惯例抹杀了。 从而, 那个被学界孜孜以求的、 充满个性文学体验的“竹内鲁迅”仿佛也消散了, 这不能不引起相应的重视与反思。
2005 年之后, 国内学界确实也产生了围绕“竹内鲁迅”的热烈讨论。 诸如“竹内鲁迅” “作为方法的中国”等理论模型, 为学界提供了思考中国现代化进程之“可能性”的大量方法论资源。 并且, 也日渐有学人开始思考“由‘竹内鲁迅’到‘竹内中国’之间是否具有一贯性”[14]、 竹内好的超脱个人经验之外的“历史意识”将怎样激发“在碎片化的时代, 以结构性的方式理解我们所处身的历史”[21]369等更深入的问题。 但问题是, 有效而权威的方法论太迷人了, 这种“迷恋”, 一方面促进了新“方法”的合理性的迅速确立, 一方面又在匆忙的使用中破坏了“方法”的根本优势。 从而, 想在不同文化的迷雾中找准路向, 着实不易。
通过“竹内鲁迅”的两次差异巨大的国内译介, 我们应该意识到: 在逐渐把中国现代性的“他者”从欧美换到日本的过程中, 在不断地从“成功文化”中抽离出各种“模式”的努力中, 对于中国学界而言, 重要的并不是获得了新“他者”与新“方法”, 而是究竟怎样去理解和应对一种有语境的“方法”, 进而, 又将怎样有效地处理“语境”, 以期建构真正属于自己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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