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悦来茶园与川剧的关系初探

2018-01-12 16:49蒋小琴
文史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川剧

蒋小琴

摘 要:川剧是四川民众喜闻乐见的地方民俗文化表现形式。自19世纪末开始,由于社会剧变、城镇的兴起和市民阶层的出现,其商业性质渐浓。随着20世纪初开始的社会变革,川剧亦在改良的进程中承担起改造社会风气的使命,从而与茶馆逐渐形成 “鱼水关系”。成都的三庆会与悦来茶园即是鲜活的实证。

关键词:戏曲改良运动;川剧;悦来茶园

悦来茶园是成都最早建立的一批新式茶园之一。清朝覆灭后,原本在老郎庙表演的川剧艺人联合众票友成立了三庆会,并把川剧表演由庙台带入悦来茶园,从此开始了川剧与悦来茶园的“鱼水关系”。川剧为悦来茶园带来名声与收入,悦来茶园为川剧提供场地与改进的条件。三庆会顺应“戏曲改良”的号召而成立。建会后该剧团开展了一系列“改人、改制、改戏”的改良措施;但受时局的影响,这些具有重大意义的措施在旧时代里并未得到彻底的落实。

旧时代的“戏曲改良”运动

川剧正式形成于清雍正二年(1724年),以庆华班进入成都作为川剧诞生的标志。[1]之后川剧迅速流布全川,并传入相邻的省份,成为一种民众喜闻乐见的艺术表演形式。其多在节日庆典上演出。清末是川剧高速发展时期,随着普通乡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受西方文明冲击力度的日渐加大,很多农民离开世代相传的土地来到省城谋生,而之前为其服务演出的各个民间川剧团也跟着消费对象的转移而发生了转移。当时在成都唱川剧的艺人与日俱增,川剧的表演剧目发生了变化,表演水平也日渐提高。

清朝末期,国家动乱。为了救国救民,很多有识之士提出了“维新”“改良”的口号,并认为“欲提倡社会教育,必须改良戏剧。”[2]在这种氛围中,川剧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使清末的“改革维新”人士意识到这其中可能蕴藏的潜力。随之晚清开明大臣周善培便提议政府创办“戏曲改良公会”,其宗旨就是“改良戏曲,辅助教育”。[3]戏曲改良公会成立后便开始实行一系列的改良措施,以期尽早排演新戏以感化民众。第一,是对剧本的改造。周善培以公会的名义通电川中的文人支持川剧改良工作,很多名家纷纷响应,并写出了较多的改良剧本,比较出名的有《三尽忠》《江油关》等。第二,推广“改良”剧本。不同于其他剧团保留拿手戏的做法,戏曲改良公会大量出版、推广由黄吉安[4]等编写的改良剧本,并规定任何戏班在演出时都不得改动。[5]第三,提高川剧演出的质量。公会规定,川剧在演出之前要先排练,并请剧作家指导矫正,这便形成了后来导演制度的雏形。第四,对演员的考核。由行政长官和名人学者共同对川剧艺人表演的戏曲进行评定。表演内容健康,表演技艺娴熟的定为优秀;反之则打手板惩戒。第五,净化川剧舞台。戏曲改良公会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举行例会,会上劝勉大家努力清除低俗的演唱,并净化川剧舞台,注意整体演出的效果。[6]该公会对晚清川剧改良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但随着清朝的覆灭,戏曲改良公会也跟着夭折了。

戏曲改良公会虽然不在了,但川剧改良运动并没有结束。老郎庙的执事艺人康子林、萧楷臣等人在原来的班底上又邀约了长乐班、宴乐班、翠华班这三个班社合作,取名三庆会,继续开展戏曲改良运动。相比之前的改良措施,三庆会在川剧的改戏、改制、改人这三个方面有了更深层次的改进。首先是改戏。三庆会成立后,成都的许多文人墨客成了三庆会的观众、朋友、剧作者。他们根据改良精神编写剧本,又在三庆会表演过后反复加工剧本,最终形成一批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三庆会“私窝子戏”。此外,三庆会还通过广告征召的方式获取优秀剧本。1913年6月15日,三庆会在《宪演报》上刊登广告,征求新剧本,并按剧本的质量给予不同等级的现金奖励。[7]为了进一步提高戏曲剧本与表演的质量,三庆会还专门成立了“研精社”,目的是对川剧的表演艺术和唱腔进行钻研。三庆会成员周慕莲回忆道:“参加的都是老师傅,目的在于精研艺术。”[8]其次,三庆会在制度改革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三庆会是艺人自行管理的川剧表演团体,没有班主等阶层的存在,这为在三庆会改变剧团与演员之间的经济关系带来了可能。三庆会用首创的分账制度代替了旧时的包银制度,剧团里所有的演出人员都按艺术水平的高低进行合理分账。当剧团面临困境时,工资高的演员自动减少薪水。三庆会专门打造了《百寿图》,会里的艺人逝世后其名字将载入《百寿图》,所遗留的子女也会得到三庆会的酌情抚养。此外,三庆会提倡在成都表演的川剧艺人们不分流派,共兴川剧的主张。最后,三庆会还提倡对川剧艺人以改造。三庆会提倡会内的艺人要讲究“三德”,既“口德、品德、戏德”。[9]口德是指不随意挖苦人,不说下流话,尊师爱生;品德指的是演员要注意自身的人品德行与修养,不能随意改戏,更不能有庸俗低级的表演;戏德是指表演舞台上要相互配合,有了差错,要主动“救场”,以保证演出的顺利进行。

此外,三庆会还建立了科社“升平堂”,招收的徒弟除了要传授其川剧表演艺术以外,更是从小培养他们“三德”的价值观念。三庆会的改戏、改制、改人是比较成功的,既提高了川剧的艺术表演性,也顺应了戏曲改良的时势,赢得进步人士的支持。1920年前后,三庆会迎来“全盛时期”,名角如云,演出阵容整齐。[10]只是这些改良措施没有得到相关的制度保障。随着三庆会经营状况的变化,很多措施到后期不能得到有效落实,甚至被遗弃。

悦来茶园的建立过程

茶馆几乎成了成都民间所有演出的发祥地。[11]川剧也不例外,其兴盛与茶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清末民初,大量的劳动力涌入成都。各家茶馆为了招揽生意便在馆内上演川剧以求吸引顾客,刚开始的时候喝茶是主导,演戏只是陪衬;但随着看戏的观众与日俱增,一些大茶馆开始把自己经营的重点放在了川剧上,卖茶却退居其次。在这种情况下,“樊孔周[12]集股银八万两,成立悦来公司,并拟征用老郎庙改建戏园。”[13]而由老郎庙改建的戏园就是成都第二家新式茶園——悦来茶园。悦来茶园是周善培[14]川剧改良的成果,但到了清朝覆灭后其产权出现了归属不明的情况。老郎庙的执事艺人康子林[15]、周名超为了保护艺人的合法权益,与悦来公司反复协商,最后签订协约:“园址为伶人渡让与悦来公司,承办戏曲改良,永远作伶人谋生之所。”[16]从文献中可以看出,起初悦来公司对这一协定并不满意,在1915年还曾派公司代表逼迫三庆会退出悦来茶园;但随着戏班的名声日渐扩大,在商业竞争中的收益日益增多,这样的事件在那之后就没有再发生了。endprint

悦来茶园的舞台是在原老郎庙“万年台”的基础上修建而成,台下分正座、楼座、普通座,不同的座位价格也不尽相同,其中光正座就约有500席。[17]悦来茶园采用的是民间经营的商业模式,座位是根据客流量的多少来制定的,座位很多说明了来悦来茶园看戏消费的人络绎不绝。“成都妇女中好看戏者十分之九。”[18]而悦来茶园亦吸引了很多成都女人冒着触犯封建旧礼教、旧习俗(如男女授受不亲、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忌讳去茶馆里看戏。当初,悦来公司自不敢违反当局的法规,但又不想舍弃众多的女戏迷,为此想出了变通的办法:“在戏园里开两道门,男宾从华兴街出入坐堂厢;女宾从梓潼桥街出入,坐楼厢。”[19]后来四川大汉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之母率眷莅临悦来茶园看戏,打破了男女不能混坐的格局,从此来悦来茶园喝茶看戏的人群不仅包含男性,女性也逐步增多起来。正如王笛所写,民国时期的成都茶馆是一个公共生活空间,而悦来茶园作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茶园之一,来茶馆消费的人群更是三教九流,从袍哥大爷、地方军阀到平头百姓都能在悦来茶园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这种人员组成的复杂性不仅体现在茶客身上,更能在当时悦来茶园雇员的资料表上窥见一斑。据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一书中《悦来茶园雇佣登记表》显示,当时悦来茶园里大多数雇员来自不同的背景:有的是做生意失败的小贩,有的过去是店员或者士兵,有的依然依靠种菜或做手工来弥补工资的不足。[20]悦来茶园除了卖茶与川剧票以外,还兼营许多当时在成都其他茶馆里流行的副业,比如卖香烟、糖果、扇子、瓜子等。小商贩在悦来茶园里卖着有顾客需求的各式东西,在赚取自身生活所需的同时也增添了悦来茶园休闲娱乐的气氛,丰富了茶馆里“有闲阶层”与“有忙阶层”的人员组成背景,为川剧的创作提供了土壤。

悦来茶园与川剧的鱼水关系

民国初期,三庆会表演的戏票比较昂贵。据资料记载,悦来茶园的川剧票价为“特别座800文,副座400文,普通座200文”[21];而当时成都的物价规定,每斤猪肉才32文。即使价格昂贵,三庆会的戏票依旧供不应求。戏剧开演前,戏迷就拥挤在茶园附近的几条街“钓票”,“原来值银元半圆的一张戏票,被哄抬到十个银元左右。”[22]更有甚者,一部分混混私下煽动无票人群在戏开演后冲进悦来茶园。这事一度恶性发展,以至要让首任四川巡警总监杨维出面来组织警力,以维护悦来茶园的秩序。后来,政府对悦来茶园的卖票数目有所控制,但仍时常会出现戏园加座的现象。

三庆会因为戏、制度、人方面的改革而在当时的川剧界独占鳌头。不过,这种领先优势也不是绝对的,常会受到商业竞争的挑战。当时总府街开了一家群仙茶园,打算和悦来茶园一较高低,为此竟用高薪挖走三庆会的不少名角。群仙茶园的老板为了使康子林转台,开出每日三千文的高薪。康子林不为所动。后来因为盛情难却,他才去群仙茶园表演一周,但分文未取。此举使之前转台的三庆会艺人深受触动,纷纷复归。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三庆会在当时的商业环境下时刻面临着竞争,稍不注意就有被挤垮或吞并的危险。

三庆会的精彩演出为悦来茶园带来了大量的消费者与高额的利润,悦来茶园也为三庆会的发展提供了契机。首先是时间的变化。之前老郎庙多是在重大日子里才会排演川剧,而悦来茶园出于商业性盈利的需要,要求三庆会的川剧演出一年四季不间断。这就给很多三庆会艺人有表演的机会与空间,并迫使戏班不断地拓宽戏路,广招人才。其次是生产机制的变化。三庆会艺人在没进悦来茶园之前多是以糊口为目的,要不停地换场演出,表演时带有较多的随意成分。但自驻演悦来茶园以后,三庆会的艺人能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切磋技艺,[23]有较多的时间与意愿去提高川剧表演的水平。除此以外,一些社会名流在反复观看了三庆会艺人表演的川剧后,便逐步参与到川剧剧目的创作过程,从而提高了内容的品位与观赏性。最后是演出剧目的变化。此前,三庆会的艺人表演川剧多为庆贺传统民俗节日,其出演的费用基本由当地有头脸的人物支付,普通看戏的民众不需要掏钱买票。而当时悦来茶园的经营模式则是民众要看戏就必须买票入场,因为在三庆会表演川剧的首要目的乃是要满足观众的精神需求。正如前面所说,悦来茶园作为成都当时最著名的公共休闲场所,来看戏的顾客虽出自各种不同的背景,但都对川剧表演有着自己的热爱与要求,如果演出不好会当场表示自己的不满意。这就迫使三庆会的艺人去不断地提高剧本的质量、舞台表演水平,并持续地与场下的观众互动,以尽力留住回头客。

由此可以看出,三庆会在没有搬进悦来茶园之前更多的是公益性质,与茶馆融合后便逐渐有了商业属性的一面。茶馆与川剧经过不断地磨合,最终形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方特色。难怪很多老人回忆说,只有在茶馆里听川剧才最有味道。

三庆会在悦来茶园里完成了改戏、改制、改人的转变,但想在那个时代里维持这些创新却异常困难。首先是来自政府的压力:1934年12月8日,四川省财政厅拟定娱乐税规定,要按票价的10%至30%来征收税费,违反规定者要处以500元以下的罚款。[24]当战争吃紧时,四川省政府又规定,各娱乐场所要每星期公演两次以上来免费招待军人。[25]除此以外,地方政府尤其是警察局还会炮制各种条例来滥收费用,如以“保护费”“弹压费”等来剥削三庆会的收入。还有来自资本家的压榨。原三庆会艺人杨肇安回忆说:“当时悦来茶园的老板规定,凡有演出,他都要抽钱,不然就是承包。承包后票卖得好就算了,卖得不好就要打七折。夏天天气热了,票不好卖,他就要求三庆会自己做;等天气凉爽了,就又收回承包;等到十冬腊月,他就又不做了。”[25]当然,三庆会艺人不独受悦来茶园老板的榨取。年过六旬的三庆会会长康子林的表演技艺精湛,声望很高。三庆会在重庆演出时,当地悦合戏院的老板不顾康的身体状况,不断地排戏加码,以至康在演出前悲愤地对同事讲:“我演不动了,但死也要死在‘三庆会,希望你们同心合力,一定把团体带回成都,悦合不能再演了!”说完他虽能接着演出,却到底还是累倒在台上,不久便与世长辞。来自同行与邻里的恶性竞争也使三庆会遭遇许多危机。正如前文所提,三庆会经常面临被其他茶园挖墙角的情况,有时还发生其他茶园雇用“混混”砸场的恶性事件。为了扳倒悅来茶园,周围邻里曾捏造罪证去市政府告密。如1945年5月,一封署名为“街民等”的密告信上呈到市政府,说悦来茶园私设“秘密烟馆”“秘密赌场”等,还大量偷税漏税;但政府派专员查证后发现并没有证据,此事纯属诬告。[27]民国时期,尽管三庆会极力想团结成都的川剧艺人,并维持改革所带来的优势;但时局、环境的恶劣,仍使其一度陷入低谷,面临经营的危机。据史料记载,悦来茶园在1936年以来就已经呈现出颓势。[28]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三庆会的很多艺人如周企何、周慕莲等人选择息影不出,表示坚决的抗议。endprint

总的来看,三庆会与悦来茶园之间的鱼水关系使双方都获益匪浅。川剧在这段时间内显示出了商业性、艺术性、教育性三大特点。三庆会在悦来戏园的商业氛围中改戏、改制、改人,不断地打磨川剧剧本和舞台表演艺术,使之与茶园的表演环境高度契合,最终赢得了极高的认同与推崇。然而遗憾的是,在当时的背景下,三庆会面对地方政府勒索、资本家压榨、同行恶性竞争这三方面的同时挑战与破坏而应接不暇,最终导致其走向式微。

注释:

[1][23]杜建华、王定欧:《川剧》,浙江出版社,2008年,第37页,第62页。

[2][3][5][6][8][9][10]邓运佳:《中国川剧通史》,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48页,第548页,第331页,第335页,第354页,第352页,第350页。

[4]黃吉安(1836—1924),四川成都人,致力于川剧剧本创作,共写出一千多部剧本,剧路宽广,艺术力强,对川剧发展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1902年,四川警察传习所总办周善培在成都成立“戏曲改良公所”,聘黄吉安先生入所创作和整理剧本。黄先生所创剧本多写忠奸、爱憎、是非、曲直,少有儿女情长,绝无神鬼淫乱,因此在川剧业内备受推崇,被称为“黄本”。

[7][24][25][28]成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著《成都市志·川剧志》,方志出版社,1997年,第294页,第296页,第298页,第297页。

[11][20][27]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08页,第131页,第366页。

[12]樊孔周(?—1917)名起鸿,华阳县(成都)人。19世纪80年代,国内维新之风渐开。他在维新思潮的影响下,怀着“文化救国”“实业致富”的理想,毅然弃学从商。他创立了悦来公司,还创办和参与经营因利织布厂、昌福印刷公司、信立钱业有限公司等企业,成为清末民初四川工商界头面人物之一。

[13][16][17][18][19]戴德源:《蜀风戏雨》,天地出版社,2006年,第53页,第53页,第54页,第55页,第55页。

[14]周善培(1875—1958)号孝怀,原籍浙江诸暨县,随父宦游来川,遂定居。1902年,他任四川警察传习所总办,而后赴粤任督署副总文案兼广东将官学堂总监。1903年锡良任川督时召其任四川巡警道道台,1908年任劝业道道台。

[15]康子林(1870—1930),川剧表演艺术家,1912年初与杨素兰、萧楷成、唐广体等发起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自任会长;又成立研精社,致力于川剧改良工作。其作风俭朴谦和,热心公益;技艺精湛,名噪剧坛。川剧界尊称其为“康圣人”。

[21][22]蒋维明、唐剑青:《巴蜀梨园掌故》,成都时代出版社,2012年,第126页,第134页。

[26]重庆市川剧研究所:《川剧艺术研究》(第五集),重庆出版社,1985年,第144页。

作者: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实习研究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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