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作为爱读书的乡下人,我平生最不喜欢两类人,浪费粮食的人,抛掷好文字的人。后一种人更甚。
谁能想到,孙昕晨就成了后一种人。
这个夏天的黄昏,在电话那头,昕晨很缓慢地说,说到他删了又删,现在只剩下十几万字的散文集。他写了三十多年,那么多温润、儒雅的文字,却删除了十之七八,真是越听越心疼。我们的榜样,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估计他料到了我的心疼,补了一句:“当然,书里还有没有面世过的,我的笔记本上的几万字随想录”。
哇哇——他说得随意,却馋得我想立马看到:那些秘不示人的真宝贝啊。
能称得上真宝贝的,有暮冬的第一阵春风,母鸡的第一枚带血的蛋,孩子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于我这个爱读书的乡下人来说的富矿:富矿1:优秀诗人的散文集。富矿2:读书种子的读书笔记。
此判断的大前题是:自从失去了毛笔和纸张,这世界上的败笔就越来越多了,而惟一能挽救这种颓势的,只有两种人:读书种子和优秀诗人。
孙昕晨给我们无偿赠送了自己两座“活思想”的富矿!
“活思想”不是我的发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诗歌的黄金岁月,中国诗坛影响力非常了得的《诗歌报》,隆重推介了青年诗人孙昕晨。他的《一粒米和我们并肩前进》,是雪地上的音乐,是中国汉语诗歌的典范之作。记得,我在乡村学校的课堂上为孩子们朗诵诗歌,朗诵孙昕晨的《一粒米和我们并肩前进》的那个黄昏,那天窗外的暮色开始是红色的,后来变成了紫色,再后來就变成了纯蓝,孩子们的眼睛里全是纯蓝的光芒……朗诵完毕,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而在这首诗的下面,还有一首《2月10日的活思想》。
为什么是“2月10日”?为什么是“活思想”?当时我很不解。快30年过去了,读着这本散文集后半部,我突然想到了“活思想”!
诗人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之一,他的语系,他的思想,他的根脉和枝叶总是不按常规,从不对称,也从不按部就班,向一侧展开,或者向天空蜷曲。优秀诗人对于语言魔力的钟情、对于文字的敏感与洁癖,是他天生的胎记,到了散文中,诗人则会呈现出比“葛优躺”更松弛的状态,这样的松弛,正好让诗人的“活思想”溢出来,离开了诗歌的舞台,诗人反而获得了自由。就像漏了的裤口袋里的草种子,孙昕晨走到哪里,那些绿茵茵的草就开始占领到哪里,不那么整齐的,歪歪扭扭的,就像通向山顶的小径。这些随笔,藏着他在乡村的清晨、暮晚和四季,藏着他的读书,他的旅行,他的手写体,藏着他与这个时代的亲密与疏离,如同他在不同的山河边带回的石子,那些破碎山河的石子,与他一样在失眠中孤独。
上天如此地眷顾孙昕晨,除了给他诗情,给他“活思想”,还让他成了一个在朋友圈中最出色的读书种子。孙昕晨拥有一副灵敏的“狗鼻子”,他总是能够在一堆出版物中,发现那些值得我们用目光反复摩挲的作品——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他总是把一本本好书的体温传递到好朋友的手中。甚至是体育赛事的名局,资深球迷的他,富有才情的解读总是那么独特,他总是帮助我们更多地“看见”这个世界。
王鼎钧先生把读书人分为善读书和善谈书的人。孙昕晨是善读书的人,又是善谈书的人。这样的一个读书种子,他读孙犁:《因为他的寂寞和澹定》;他读沈从文、苇岸:《感受大地的心跳》;他读黄永玉:《九十岁了,为什么还那么有意思啊?》;他读吉辛:《四季茫茫》……大弦,小弦,孙昕晨错杂地弹着,我们倾听到的,是落进玉盘的清澈和亲切,是新鲜、饱满的音乐,又愉悦又刺激,带来的是耕耘过后的宁静和期待。
法国诗人雅姆说过:“我来了。我受苦。我爱。”
这是人生的无奈,也是人间的快乐。“我来了”是被动的,“我受苦”也是被动的,惟独“我爱”是主动的。在我们永驻的“二六七号牢房”里,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甚至还没有七步,生存的逼仄中,孙昕晨带着我们一起种植“人间食粮”,挖掘“我爱”的窗户,也守候那黄昏里飘过的“玫瑰云”。
我爱,爱母语里那些缤纷的字与词,爱孙昕晨的文字,虽然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孤单的词”,但我们可以从孙昕晨的“手写体”里感受到岁月的温度,还有生命的丰富与诗意!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关于电影有余味之说,他认为,“电影和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输赢”。我觉得,孙昕晨的文章是有韵味,有余味的,这不仅得益于他的诗歌写作,更缘于他的生活与阅读经历。他笔底的那些人与事,可以让我们“遇见”,就像他少年时代偶遇的那一棵“荞荞”,还有他的珍藏与铭记:《也亲切,也孤单》——一片适合慢读的风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