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晗,女,70年代生人,曾就读于复旦中文系。迄今已在《收获》、《小说月报》长篇小说专号、《小说月报原创》、《中国作家》、《作家》、《江南》、《长江文艺》、《芳草》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作品曾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广东五十年文选》等各类选刊,获得过多种文学奖励。为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守桥人》讲述了一个特种兵——马丁由跳桥秀的围观者,自愿成为一名守桥人,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跳桥人的死亡故事,作者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曾经的军人沉默之下的尖锐的心理冲突。
马丁第一次登上王桥,是作为一名围观者。那次,他目睹了跳桥秀的全过程。十几个人一起爬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了王桥两侧的钢架。守桥的保安不是没有发现他们的企图,而是他们的人太多,速度又太快,保安拦下了其中的一个爬桥者,其他十多人就趁这俩人拉扯纠缠的工夫,迅速地爬了上去。
与此同时,桥上往来的车辆并没有因此减缓行驶的速度,但车内却有人通过手机9报了警,报警的还不止一人,但警察赶来需要时间。即使出警的时间再短,也不足以影响那些疯狂的爬桥人,警察赶到现场时,他们早就端坐在了王桥的顶端,谁让这是一座老式的钢架桥呢?这座横跨南城大江,由英国人修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式钢架桥,曾是南城的地标,是南城人的骄傲。它历经战火,几度负伤,却像一位意志刚毅、生命力顽强的老将一样驻守着岗位。如今,它仍是南城重要的交通道路。
有人掰着指头数了数,人数竟有十六个之多。其中四个还是女的。
突破口是从桥的南面打开的。桥南桥北分属不同的街区管辖,两端的守桥人显然也来自不同的管理单位,看热闹的人不懂这一点,守桥的人却心知肚明。守在桥南的保安直后悔听了队长的话,没像桥北那样,也给桥两侧的钢架装上带钉的铁链和钉板——市民们认为那些丑陋的钉板影响了南城的形象。于是,他们就放弃了这么干。原本,他们也是奉命给钢架抹了黄油的,但那些跳桥者有的是办法,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脱下自己的衣衫擦去钢架上的黄油,要不了几分钟,这些人还是会顺利地爬上去。不然,这种跳桥的事件,不会在一个月内就发生八次,虽然从没有一个人真正从王桥上往下跳——他们只是为了秀一场。秀的目的,多半是为了维权。
“妈的,谁当这守桥的,谁倒霉!谁知道狗日的会在啥时来跳桥啊,真是防不胜防!”守桥的保安一边自言自语地骂,一边在马丁的旁边急得直跳脚。
马丁说:“他们不会真跳的,你别担心。”
“老子当然知道他们不会真跳,可老子这个月的奖金就保不住了,弄不好,连这份工也保不住!这些王八蛋,他们是爽了,可老子就惨了。”
马丁辩解道:“他们爽什么,跳桥有什么好爽的呢?”马丁想说,他们这么做也是被逼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忍住了,他不想激怒保安。
保安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娘的,再这么跳下去,老子也要跳了!”保安甩开了马丁,折身往桥头跑去,一边对着手中的对讲机狂喊:“喂,你们来了没?还有多久……”
马丁抬头往桥顶看了看,十六个人分散在桥的两侧,正稳稳地坐在桥顶的钢架上。他在人群中搜寻,看到了他的前妻柳梅。事实上,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紧紧地跟随着柳梅,他看见她像只灵巧的猫,只几十秒钟就爬到了桥顶。
保安对着对讲机喊了一阵,又倒了回来。马丁一把拉住他,说:“我帮你劝他们下来,你把喊话器给我。”他用嘴努了努保安手里那只喇叭形的喊话器。
保安龇开牙笑起来,斜视着马丁,一侧脸上的肌肉也抽动起来。马丁知道对方不相信他,就贴近保安的耳朵小声说:“那上面,有一个是我老婆。”马丁将嘴从保安耳边移开,笑着补充:“曾经的。”
保安将信将疑地看着马丁,看到马丁脸上的笑,觉得他是在耍弄自己,禁不住生气地骂道:“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你再在这儿妨碍公务,小心老子一警棍捅死你!”
马丁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当过兵,你捅不死我。你不信就算了,一起看热闹吧!”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柳梅,他感到柳梅也在看他。居高临下的柳梅眼光里有种鄙视与嫌恶。
保安没再理会马丁,因为警察已经赶来了,可能提前得知跳桥的人数众多,一前一后一共来了七八辆警车。作为一名守桥的安保人员,保安第一个向警察跑去。马丁没动,他远远地看着,本能地觉得柳梅他们把事态闹严重了些。警察一到,首先就封锁了桥面车辆的通行。车道被封锁后,很快形成了堵车的壮观景象。堵车最能激起围观者的愤慨。与以往每次发生的跳桥秀一样,马上有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对着桥顶的爬桥者大骂:“跳啊!你们有胆就跳啊,不跳是孙子!”
立即有人附和:“对,不跳的是孙子,是王八蛋!”
“呵哈,还有女人啊,那就是王八蛋老婆!”
各种各样的叫骂声,混杂着浓烈的汽车尾气的味道,直往马丁的耳朵和鼻子里面灌。“疯子,一群疯子,去死吧!”听到人们的骂声,马丁也觉得柳梅他们疯了。如果厂里对他们的欠薪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讨要的话,他宁可不要那些錢。如果柳梅还是他的妻子的话,他说什么也会阻止她的,可惜她现在不会听他的话了。她现在听的是另一个人的话,那个人现在也在桥上,和柳梅一起面对面地端坐在桥顶的钢架上。
马丁怀疑这场“跳桥秀”正是这个人策划的。而柳梅,应该是积极的参与者。柳梅过去总是骂他软蛋。柳梅有理由骂他软蛋,因为柳梅无论怎么骂他,他绝不会对她动一指头。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以他那身特种兵的功夫,一拳下去,柳梅不骨折,也得皮肉青肿。他曾经因柳梅对他的恶骂推过她一掌,她顿时倒地,就在柳梅的头将触地的那一刻,他已腾空跃起,一把将她捞起,这才避免了一场脑震荡的悲剧。从那以后,他就下决心再不碰柳梅一指头。
他在部队所学的那身功夫,不是用来对付女人的,更不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妻子的。他宁肯柳梅骂他软蛋。
“亏了你还是个特种兵,你哪点像个特种兵呢?我看你就是个■包,软蛋!”柳梅骂他的时候毫不留情,怎么狠毒怎么骂,怎么刺激怎么来。可马丁就是不理柳梅这一茬。他受得了这个刺激。在他看来,柳梅不过是条爱吠叫的狗,真正咬人的狗是不叫的。endprint
柳梅起先骂他软蛋,是因为和弟弟的分家。得知为了让弟弟上大学,他聽从了父亲的安排,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的事后,柳梅就为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窝了口气,觉得他父亲是偏袒他弟弟。他和弟弟是双胞胎,家里供不起两人上大学,总得有一个做出牺牲。他是老大,他去当兵让弟弟去上大学,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柳梅却认为是父亲和弟弟亏待了他,因此家里的好处她每每都要争一手。父亲和弟弟也都让着她。母亲死得早,他知道父亲的不易。家里的房子是父亲单位分来的福利房,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住房改革后,父亲就下了岗,为了供他们兄弟俩读书,家里再也没有钱买商品房。弟弟马古毕业后回家乡工作,为了让马丁他们有房子住,宁肯在外面租房子。
有了孩子后,马丁和柳梅就出来打工了。孩子则留给父亲照看。一年后,马古也恋爱了,女友提出的结婚条件是必须要住自己的房子。父亲没有办法,恳求马丁把房子让出来给弟弟结婚。
“你们反正在外面打工,难得回家几天,真要回来,我把小房让给你们住,我和甜甜住客厅。”甜甜是马丁的女儿。
“甜甜是女孩,她很快就会长大,总不能让她一直和爷爷住客厅吧!再说,你已经让了他上大学,凭什么还该你让房子?”柳梅一听就和他叫嚷起来。
“这不是暂时的吗?只是先让马古把婚结了。马古是大学生,工资比我高,他迟早会买自己的房子,迟早会从家里搬出去。”马丁劝柳梅。
“现在的大学生狗屁不值,你以为马古买得起房子吗?他要是买得起房子,我就跳楼!房子我坚决不让!你爸要是背着我腾了房间,我就把他那把老骨头丢出去喂狗!”
马丁并没有把柳梅的威胁当回事,而是打电话让父亲腾房子给马古结婚。马丁和柳梅年底回家时,他们的卧室早已做了马古的新房。可以想象柳梅的愤怒。柳梅不仅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还和马古的妻子打了一架。父亲一气之下,将房子的产权过到了马古的名下,并完善了相关的法律手续。
父亲说:“房子不是白给马古的。我也是一碗水端平,让你们两兄弟分家,马古得房子,你们得钱。我请人评估过了,房子就值三十万,你们可分十五万。这是马古两口子拿给你们的十五万。”父亲把一张存折递到柳梅的手上,柳梅一手将它打落了。
柳梅说:“你这叫不公平,我要起诉!”
父亲说:“你起诉吧,胜输我都认。”
柳梅自然是败诉了。她拿走了马古的十五万,从此,马丁就背上了软蛋的骂名。此后的另一件事,则坚定了柳梅离开马丁“这个软蛋”的决心——柳梅和同车间的一位女工友因为计件误差引起冲突,先是争吵,后是恶骂,最后发展到动手。柳梅泼辣,女工友也不是省油的灯,互相攥紧了头发厮打。马丁也是厂里的员工,眼见着妻子和别的女人厮打,却不好上前拉架。他知道只要自己出手,对方就会赖上他,认为他是帮妻子的忙。最重要的是,他不能保证自己一旦情绪失控,对方会伤成什么样子。柳梅眼见马丁在一旁毫无作为,急得冲他大喊:“马丁,你快过来呀!你这个软蛋,难道想看着别人把你老婆打死吗?”马丁无奈,只得掏出手机报了保安。一直到保安赶来将两人分开,马丁都没有趋近一步。这次事件后,柳梅就再也不让马丁碰自己,也再没有叫过一次马丁的名字。倒是他们的主管在了解了事情的起因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位女工友开除了。柳梅就是这样倒向主管怀里的。在她看来,主管才像个男人,而马丁不是。在她的称谓里,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软蛋。
主管成了他们婚姻解体的引线。柳梅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马丁。签离婚协议时,柳梅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他。他知道,当一个女人从心底里蔑视一个男人时,她是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依恋的。
这一次,由主管带领表演的跳桥秀,让马丁见识了那个男人的宏伟气魄。他对着桥底的警察喊话,不解决他们的欠薪问题,他们决不下来。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我手下的这批工人,厂里解聘了他们,却不按劳动法赔偿。他们都是离乡背井来南城打工,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爱南城,也希望南城能爱我们!我们也不想爬王桥,可不这样做,又有谁会理会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委屈和不平呢?”
警察说:“你们有问题,可以下来谈。再说,你们的问题有劳资部门来解决,你们坐在桥上也解决不了呀!”
“要是劳资部门能帮我们解决,我们还会来跳桥吗?”
谈判进行了半个多小时,主要集中在主管和警察之间。警察们俨然已把主管当成了跳桥团的代表。
警察说:“你们的事,政府一定会管。你们有难处,大家也有难处,你们看,王桥堵成什么样子了?这要耽误大家多少时间多少事情?这桥上还停着救护车,还有,江面上,来了多少水警,都在给你们铺救生气垫。我们出动了多少警力,动用了多少物力!也许你们不知道,你们这么一闹,将给社会增加几百万的成本!下来吧,我们保证促成有关部门解决你们的问题。”
“是不是我们一下来,你们就先把我们关起来呀?你们以前又不是没这么干过!你们得当众答应我们:一、帮我们解决问题;二、不抓我们,否则我们就不下来。”这次是柳梅的声音。
桥下的市民发出了哄笑声,有人说:“还是女人厉害。”
警察也笑了。警察说:“我答应你们,当着王桥上的所有市民答应你们。”
马丁也笑了,他看见那个守桥的保安也在笑。保安还记得他,那眼神有点诡谲,似在说:还敢说这女人是你老婆吗?
十六个人终于从桥上爬下来,并陆续被带上了警车,就在钻进警车的那一刻,柳梅突然带着哭腔回头喊道:“马丁,你这个软蛋!要是警察骗我们,真把我们抓起来,你要打电话给记者报料啊!”
听到的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嘘开了,冲柳梅的背影喊:“放心吧,警察不放你,我帮你打南城一线,报料费三百元!”
又一场跳桥秀,人群嘻嘻哈哈地散去,堵在王桥上的车队也开始缓慢放行。
马丁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守桥的保安看着他,问:“你是马丁?”
马丁点头。endprint
“那女人真是你老婆?”
马丁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离了。”
保安哈哈大笑起来:“她刚才骂你什么来着?软蛋?哈,这女人真他妈的有意思!”
马丁想起柳梅上警车前说的话,有些担心地问保安:“你说警察真的会不会把他们关起来?”
“关是会关几天的。像他们这种扰乱治安,给社会造成坏影响的行为,不处罚一下怎么行?不然,谁有个解决不了的啥事儿都跑来跳桥,这王桥还不得招一个连的保安来看守?再说,这破活儿,每天风吹日晒的,整天闻汽车尾气,谁他妈愿意干哪!”保安看看马丁的神情,又说:“不过,也就是关几天吧,教训一下,也就放了。”
马丁不觉有些担心起柳梅来,她虽然和他已没什么关系,但到底还是他女儿甜甜的妈。马丁于是开始和保安套近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这是他出来前特意买的,特醇的红双喜。
他摸出一支,先给自己点上,再顺手摸出一支,退后了,往高里一掷,那保安就像懂他的意思似的,也退后几步,跳起,在空中一把接了。马丁笑道:“哥们当兵的出身吧?”伸出手,将火机打着了。
保安将烟叼上,凑近火苗,点了,猛吸一口,说:“那可不!”保安有些得意,报了自己的服役地和部队番号。
马丁也报了自己部队的番号,说:“特种兵。”
保安就愣了。保安说:“哥们现在哪里高就?”
马丁说:“高就个屁!以前在深圳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队长,为了和老婆待一块儿,辞了,来南城,和她在一个厂里做。不凑一块儿,还好。凑一块儿了,还散了。”
保安就嘿嘿地笑,说:“这叫近臭远香,哥们你是太不了解女人了。”保安把嘴凑近马丁:“我把女人放在老家农村,村里都没一个青壮汉子了,我老婆就是想偷人,还找不着偷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盼着我回,我一回家呀,过的那就是老爷日子,除了床上那活儿,啥都不让我干!”
马丁也笑起来,马丁说:“可惜我老家没在农村。现在城里家穷的,过得比农民还不如。农民好歹还有块地,自产自销,还不用交税。”
保安也认同马丁的说法。马丁这时已知道保安叫张平。张平显然是患了话语饑渴症,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说话的,立马就和马丁“唠”上了。
张平说:“我在这桥上守了快两年了,还没遇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能和哥们一块儿聊聊天。别看这桥上车来车往,除了偶有个问路的,还真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和你说说话的。每天闷疯了,耳朵里除了噪音,就是噪音,鼻孔里除了尾气,就是尾气。妈的,回去后耳孔和鼻眼里全都是黑的,你得洗上五分钟才能把它们洗干净!说实话,哥们我都不知道能在这桥上待多久,这么下去恐怕老子也想要跳桥了。”
马丁望向桥面,车辆早已如常通行。远处的江面看上去很壮阔,很浩淼,有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水面上缓行,大的是运沙石的货船,中号的是涂满了各种广告图案的游船,最小的则是环卫工人的打捞船,这条城市的母亲河,曾经养育了数百万的南城人。现在,它那秀美的身子已不再清碧如翠,江面上总是漂浮着一些亮闪闪的油污,水面上也总有捞不完的垃圾。但流淌的江水是宽厚的,仁慈的,无论人们怎么糟践它,它还是向人们敞开了博大的胸怀,进行着永不止息的自我涤除,带走污秽,留下湿润与雨露,滋润和清洗着这个灰霾笼罩的城市。正是有了这条大江的滋养,这个城市才得以四季花开,苍翠常在。
一阵风从江面上扫过来,桥面上的汽车尾气淡了不少。自从跳桥事件频繁发生,人行道靠桥架的一侧,就被强行封闭了,两侧的桥架下都装了半人高的水马,行人被隔离在水马之外。守桥的张平只能隔着水马,与桥上的行人遥相对视,或者遥不对视——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谁会在意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却须臾不可少的守桥保安呢?
两个人正说着,来了两个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因为扑了空,就想找守桥的保安补点料。换在往日,张平会欣然接受采访,可这一次,张平却不耐烦地冲两名记者挥挥手,说:“人已经到派出所去了,你们去派出所采访吧!”
两名记者一离去,张平就骂开了:“这些狗仔队,就跟苍蝇爱叮臭肉一样,他们就怕抓不到新闻,巴不得有人来跳桥!”
马丁说:“他们报一报还是有好处的,那些跳桥的,他们的欠薪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张平说:“他们这一跳桥,欠薪也许是能解决,可我这月的奖金就泡汤了。”
马丁说:“那我就代表前妻向兄弟谢罪吧,下班了我请你喝酒怎样?”
张平就笑,张平说:“这不关你前妻事,他们不来跳,也总有人来跳的。这王桥,早就成了维权桥了。”
马丁说:“那咱哥们说好了,晚上一起喝酒。”说完就掏出手机,录下了张平的手机号,说:“你等我电话。”
张平下班接到马丁的电话,果然来了。当过兵的人,最看重战友情谊,两人虽不是战友,因为有过共同的经历,还是一见如故。这晚,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天上地下地扯起来。话题大都与部队生活有关。聊到投机处,马丁说:“哥们,我到桥上来陪你吧,陪你一起守桥。”
张平说:“兄弟你胡说什么,光哥们一个受苦也就罢了,哪里还能让兄弟一起来受罪。哥们若不是没办法,也不到王桥上喝江风,吃尾气。”
马丁说:“我说的是真的。哥们你总不会被欠薪吧?可兄弟我会被人欠薪。再说,我来了,你就有人说话了,下了班也有人陪你一起喝酒了。”
张平说:“你真想来守桥?”
马丁点点头。眼下他正失业,正因为厂里把他们辞了,又没按劳动法赔偿,柳梅他们才要来跳桥。他虽然是被欠薪的人之一,但他不想跳桥。不是他没胆量,而是觉得悲哀——讨薪要用这样的手段,那已经不是讨薪者的悲哀。守桥,这个在张平看来觉得“快要闷疯”的工作,对马丁而言,却是一份难得的安宁。他并不喜欢和人交流,也不爱说话。之所以和张平说这么多,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张平的工作,还因为他们曾经都当过兵,有共同的话题。endprint
张平说:“那好,我跟我们队长是老乡,我跟他说一下,绝对没问题。至于工资,虽然不算太高,但比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还是要高出许多的。”
马丁说:“我不在乎工资多少。说实话,我喜欢待在桥上的那种感觉,如果今天不是跟随柳梅他们来到桥上,我是不知道待在桥上的那种感觉的。咱哥俩也就不会认识,不会在一起喝酒了。”
张平喝干了酒,说:“既如此,那哥就试试看吧。”
在张平的举荐下,马丁果然成了一名守桥人。有时候马丁想,如果是他在守桥时,柳梅他们来爬桥他该怎么办?正如张平之前所言,除了主管被多关了几天外,柳梅他们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出来了。现在,他们的欠薪也得到了解决,其实,只要是政府想为老百姓办的事,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马丁现在无牵无挂,除了家乡的老父和女儿甜甜外,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想念的人。守桥的日子变得如此安详和宁静。马丁加入后,队长想试一试他那特种兵的身手,特意安排马丁给桥架穿“蓑衣”——蓑衣是由剪成寸长的铁刺穿成的,这是不得已的选择。给桥架钉钉板,无疑会让王桥变得丑陋无比,从而影响整个南城的形象,也会激起热爱南城的市民们的愤怒——这座老式的钢架桥,虽已是风光不再,但它仍是南城人民心中的骄傲:它是活著的历史,是南城历经风霜与战火的见证。如今,它不仅仍日日履行着南城的交通重责,更是一座城市的活的纪念碑和价值连城的文物。桥北那边,不是没有冒过给王桥钉钉板的大不韪,但最终仍迫于市民的舆情压力,拆除了钉板,而给历经沧桑的王桥穿上了带铁刺的“蓑衣”。
给王桥穿蓑衣自是难不倒马丁的。桥头的保安们亲睹了他那一身爬桥的好身手。王桥上的马丁,手臂托举着刺链,身轻如燕,在王桥的钢架上翻转腾跃,宛如一只生了翅膀的飞鸟。
队长赞道:“真是一副好身手,老子看以后谁还敢来跳桥!再有人来跳桥,马丁,你给老子就飞上去,再把他拎下来!”
马丁揣摩着队长的用词,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遗憾的是,马丁来后不久,张平就走了。他忍受不了桥上的寂寞。“闷疯了,老子受不了。”张平走前请马丁喝酒,张平一边喝一边骂。张平说:“兄弟,对不起,哥们走了。你本是来陪我的,现在哥们却把你撂桥上了,马上就是冬天了,哥们一想到冬天那桥上的滋味,就没勇气陪你熬下去。只有对不住你了!”
马丁笑,说:“走吧,等你将来混好了,再把兄弟捎上。”
张平说:“我是有心无力呀,我现在找的这份工,比在桥上还拿得少呢,可下了桥,总能闻到些人味,在这桥上吧,只有车味。有什么办法!”
马丁说:“我不觉得人味比车味好多少。”
“那就好,你习惯,你就先待着吧!再说,收入也不坏,每个月准时出粮,和街道办的那些公务员一样。干得好干得长,说不定兄弟哪天还能转正呢!”
马丁就笑,说:“那就好点干,干长点。”
“就是!兄弟这么说,我就心安了。”张平和马丁碰了下杯子,就一口干了。
张平走后,接替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也姓张,叫张俊,人长得和他的名字一样俊。张俊没当过兵,但在商场里做过两年保安,也算有从业经验。张俊还没结婚,谈过几次恋爱,人也很会玩。张俊无聊时就在桥上玩手机,他赚的钱没几个,但衣着和玩具却是最潮的。制服里裹的是一身名牌,手机是iPhone4最新款。走下王桥,脱了制服,融入街头的人流,那就是一潮人。张平走后,马丁就更懒得说话了,偶尔和张俊点个头,算是招呼。可张俊耐不住寂寞,会主动过来和马丁说话。
“马哥,队长说你是当兵的出身,还是特种兵?哪天教我几招?”张俊热情地和马丁搭话。
马丁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兵都会的几招而已。”
张俊说:“马哥,那可不是小意思啊,特种兵啊,想想看有多牛!那还不跟美国海军陆战队一样?”
马丁说:“哪跟哪啊,想学哪天请我喝酒。”
张俊说:“喝酒就算了,小弟只会抠女,不会喝酒。喝了酒,女人不喜欢。我把iPhone4借给你玩,怎样?”
马丁说:“队里有纪律的,上班不准手机上网。万一有人来跳桥,发现不了是要被炒鱿鱼的。”
“要是没有人来跳桥呢?那就只能看天,看水,看王桥上的车流?玩吧,马哥,网上好玩的东西太多啦!这边桥头白天就我俩看守,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再说,我来这里守桥,就是看桥上自由,没人看管。不能手机上网,我来这桥上吹冷风干啥!”
马丁猜这小子一定是九零后。像他这样出生在八零早期的人,还有些七零后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总担心买不起房子,养不活老婆孩子。可这小子一看就是个赚一花二的人。
马丁说:“你这些行头都是你自己赚钱买的?”
张俊说:“不够就找父母要呗,我多少总还能赚几个,好多比我大的,还在家中啃老呢!”
马丁想想也是,就说:“你不啃老,不错。”
“就是!还是马哥对我好,改天跟你学几招啊!”
马丁就笑,冲张俊挥挥手,转身将桥下的一段水马正了正。
冬天转眼就来了。南城是个温暖的城市,仅看街头的绿,几乎体会不到季节的变化——那绿几乎是不败的。只有那些在不同的季节里开出的花,让人们体会到季节变化的真切。满树的花朵,向人们吐露着它们无声的花语。春天木棉花,夏天鸡蛋花,秋天杜鹃花,冬天紫荆花……它们开得如此地沉默而喧哗,从高大的树顶倾覆而下,染亮了人们困顿的眼睛与心。南城的花,开得是如此豪阔,妖娆,霸气,根本无视那些温室里娇生惯养的名花,抑或矮丛里低伏的草花。更有那蓬勃的阔叶植物,所透出的那种阳刚与苍翠,是经久不衰的,它们从不会像别的地方的植物,对绿色是会感到疲惫的。这正是马丁喜欢南城的原因。
可是,王桥上却不一样。马丁从来不知南城亦会有如此寒烈的风。这风,从江面上旋起,腾空,卷起王桥上的尘沙,像无数隐形的鞭子一样,迎面抽来,令马丁猝不及防。马丁终于理解了张平说的他无法陪他熬过这个冬天的话。那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道出的感受。endprint
街道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件军大衣,又在桥头给他们各搭了一张行军床,床的上方,一律撑了一把巨型的遮阳伞,那是由可口可乐公司提供的广告伞。遮阳伞能够抵挡日光的暴晒和雨水的冲刷,却无法阻拦无孔不入的水面风。风带着水的凉意与冬天的寒气,直往马丁的骨头缝里渗。马丁想法找了一块彩色的塑料雨布,将床的四周围上,总算觉得风不那么凛冽了。
冷,还不是最大的空。马丁心里的空,是找不到意义的空。自从他守桥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表演跳桥秀。目睹柳梅他们爬上王桥,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他目前为止见到的最后一次。守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防止有人表演跳桥秀。没有人来跳桥,他却已经领了半年的工资,这也是他来南城以后领到的最高的工资。那么,他守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领略王桥上北风的寒意?他想,如果南城真有所谓严格意义上的冬天的话,那么,它的冬天应该在王桥上。
马丁甚至有些阴暗地希望有人来跳桥。如此,他的守桥就是有必要的。他就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份工作,而不觉得这样做的虚空。
有一天,张俊裹着军大衣来到马丁的床前,说:“马哥,我们干脆找个地方暖和去吧,王桥上这么冷,要是有人来跳桥,那就是傻逼!再说,真要有人来跳桥,就算不被警察劝下来,那也得被王桥上的风赶下来——我敢保证,跳桥者在这钢架上待不到十分钟,自己就会乖乖地下来,否则,他准得被吹成腊肉。”张俊用手指指王桥上的钢架,卷着变迟钝了的舌头说。
马丁看着他那张被冷风吹得打皱了的俊脸,有些不忍。他说:“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在桥头守着。要是有人来查岗,我就说你上厕所去了。”
张俊立马给马丁来了个90度的大躬,口里叫声“马哥恩人”,就哼着周杰伦的《菊花台》走了。
这一次跳桥就是在张俊离去后的这一刻发生的。爬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那人在往人行道的桥头犹豫了一会儿,就翻过水马,跳到了王桥的钢架下。起先,马丁不相信他是来爬桥的,他有些怀疑地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见他没反应,就迅速地往桥架上爬去。马丁一个飞跃,一个漂亮的抓扑,就腾空抱住了对方的腰,再一个擒拿,就将那人从钢架上拎了下来。两人对峙了一会儿,马丁说:“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跳桥!”那人气哼哼地说。
“只要我在,你就爬不上去,你信不信?”马丁笑着问。
“狗娘养的,不让跳桥,老子就跳楼!只要能把老子的工程款追回来,老子就是死了也心甘!”那人边说边挥舞双手。马丁被他的手吸引了,准确地说,是被他的手套吸引了,手套的掌心里居然各钉着一块铁皮。马丁愣了一会儿,嘴角不觉绽出了一丝古怪的苦笑。
马丁抬头看了看王桥的钢架,架上披挂的铁刺在冷风里闪出阵阵寒意。马丁说:“看来你是真想跳。”他拧住那人的双手,将那人的手套轻轻地扯下。他仔细地研究着这双手套,铁皮是缝上去的,铁皮的四周各打了一圈小孔,线就从这些孔里穿过,密实地缝在了手套的掌面上。
马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问那人为什么要跳桥。那人说,某商厦的老板欠了他装修的工程款,现在商场都营业两年了,可工程款却一直拖着不给,自己又欠着工人的薪金。工人们都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工钱回家过年。
“死的心都有了!你不让我爬王桥,我就去跳××楼。”××楼正是南城的地标。
马丁心里有些凉。他不知他阻止了那人跳桥,又能不能阻止他跳楼。如果只有“跳”才能解决问题,他马丁又有什么办法呢?
這一次的跳桥秀,被马丁掐死在萌芽中,并未给王桥的交通带来任何影响,但仍有人目睹了马丁扑人的那一幕,报了警。警察赶来只做了简单的问讯和记录,就狠狠地表扬了马丁,并电话通知了马丁所在的街道办。事后,有人把马丁扑人的那一幕用手机拍下来,放到了网上,这段视频很快被媒体捕捉到,并进行了一番渲染:
“这一个漂亮的抓扑,避免了一次跳桥秀,也避免了王桥上可能出现的一次长达数小时的拥堵。以往每次发生的跳桥秀,都给社会造成了数百万的成本损失。这一次,守桥的联防队员为我们立了大功……”
马丁所在的联防队得到了上级的表扬。这可把队长乐坏了!队长一乐,当即打报告给马丁记功,并额外为他申请了两万元的奖金。
会上,队长比警察更狠地表扬了马丁。
队长说:“我们要不惜一切地阻止跳桥秀的发生!马上又到年底了,以往每到年底都是跳桥秀发生的高峰,因此我们决不能放松警惕!妈的,这些人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别说钉铁皮,不锈钢他们也想得出来!”
队长的话顿时激起大家的一阵哄笑。但队长马上又批评了张俊:“以后再发生这种事,你就是有屎也给我憋着,别说是尿水!”
张俊说:“队长,不是屎,也不是尿水,是屎水。你问马哥,我那天是不是闹肚子?”
马丁说:“张俊那天确实是拉肚子,王桥上的风太大了,把他的肚子吹寒了。队长,冬天桥上的日子不好过,我也闹过好几回肚子了。”
见马丁说情,队长没再追究张俊,只是分派人去给他们买热水袋、柴炭和火炉子。
两万元的奖金并没有给马丁带来丝毫的欣喜。相反,自这次不成功的跳桥秀发生后,马丁的心就有些灰。他不知道他的这一次本能阻止,对那个钉了铁皮来爬王桥的跳桥者有什么影响。也许他至今仍没有拿到他的工程款。因为他的介入,对方的愿望没有达到,其目的想必也没有实现。毕竟这件事,没有造成任何社会影响。人们从网上视频里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跳桥失败者狼狈的背影。至于那个背影是谁,他有怎样的不堪,谁真正关心呢?
看在哪副钉了铁皮的手套份上,也许他都应该让那人成功地登上王桥的顶端——他知道,那里没有铁刺。只要越过了前面的蒺藜,他就能穿过后面的坦途,并成功地抵达目的地。这样的考验,是所有成功者在获取成功的路上,必须经历的磨难。从内心里,他并不想成为任何人获取成功的阻遏,即使是对一名跳桥秀者。
有了热水袋和火炉,王桥上的这个冬天,变得不再那么漫长而难以忍受。不知道是不是王桥上披挂的那些铁刺的威摄作用,还是政府对民生的日益惠顾,总之这一年的春节前后,再没有人来跳王桥。endprint
春天,在这个春节过后很快就到来了。春天的江水经历短暂的沉淀与清淤,江面又变得些许清碧起来,水面宁静,江畔的紫荆花从旧年开到新年,开过了南城的一整个冬天,又开进了南城新的春天。
马丁终于脱下了笨重的军大衣,又可以伸着脖子远望江水和江面上的船只了,雾霭散尽后的天空那么远,远出了马丁的视线,一直远到时光里去,那是时光里望不到的尽头。
就是这个春天,马丁在桥头看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看江水、江面和天空的老人。老人知道他是守桥的保安,主动和他搭起了话头。老人说他与王桥同年,“我出生的那年,王桥建成。从我开始记事,王桥就在这里了,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桥字。”老人说:“我就在王桥边长大,七十多年里,从来没有一天,心里不记得这座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肯定会比王桥先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好好地看看王桥,看看这条江。”
老人的后一句话引起了马丁的紧张,马丁嗫嚅着说:“老爹,你知道,我是守桥的。”
老人听懂了他的话,用手抚了抚马丁的肩,说:“傻孩子,我当然知道你是守桥的,我这么爱这座桥,怎么会来糟践它呢?”老人抬眼望望桥架上的铁刺,“再说,我也爬不上去呀!”
马丁笑了。马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宽厚地笑笑,继续道:“守桥的日子不好过吧,尤其是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桥上风大,水面风吹来,不冷也寒啊!以前,这桥上没有守桥的。以前,有人来跳桥,那是真想死。想死的人,也不会爬到桥顶上去。哪,就那么一跃,就直接跳进了江里。七十多年来,我见过不少自杀者,也跳进江里救过人,打捞过死者。可现在来跳桥的,都是不想死的人哪,不仅不想死,还想活得更好,因为他们心里是带着愿望来的,爬到桥顶上去,只是为了心里的愿望啊!”老人感叹道。老人说:“我观察你很久了,知道你是个敬业的小伙子,身手也不错,你一定当过兵吧?”
马丁说:“是的,我在部队时,当的是……特种兵。”他知道这种话不能随便说,但老人的脸色让他信任。
老人说:“多了不起啊!当兵,那是保家卫国啊,何况还是特种兵。现在是没有战争,国家真要打起仗来,还要靠你们哪!可惜啊,让你这么好的兵守在这里,只是为了驱逐那些来跳桥却不想死的人。”老人再次抚了抚马丁的肩,说:“孩子,你知道这座桥的历史吗?它曾被炸毁过两次,一次是日本人来炸的,一次是共产党打过来时,国民党炸的。是党和政府重又修复了它。修复它,是为了民生。可它现在成了老百姓解决民生问题的维权桥。古时候,官府的公堂上都专门有一面鸣冤鼓。老百姓有了冤情,就会去公堂上敲鼓。现在,老百姓有事了,却来这里跳桥,这是王桥的不幸和耻辱啊!中国的人这么多,国家又那么大,要当好这个家,我们的政府不容易啊!怪只怪人心变黑了呀。”
马丁吃惊地看着老人,老人须发全白,脸上刻满岁月的刀痕,那是比王桥更沧桑的印记。下巴上的胡子十分稀松,在王桥的春风中微微颤抖。
老人离去后,马丁愣了许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于是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那端絮叨了很久,父亲说:“你总算来电话了。我是白养了你们,你们一个都不孝。”父亲的抱怨里显然还夹带着对弟弟马古的不满。年前,马古刚搬了新家,他们卖了旧房子,付了首期,买了一套新三房。马古特意打电话给他,说专门为他留了一间,“房子留给你,将来再给我娶嫂子。”弟弟是这样对他说的。弟弟的话让他感动了很久,可惜柳梅听不到了。自那次跳桥事件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
果然,父亲对他说起了一口锅的事,这口十块钱的锅,还是马古工作的那年买的,用了这么多年,早已锈迹斑斑。关于这口锅,父亲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父亲的恼怒是,马古不让他把这口锅搬到新家里去。父亲说:“马古硬说那口锅旧了,拿到新家里不合适。可那也是十块钱买的,还能用,你说说,怎么就不合适了呢?”
马丁想和父亲聊点别的,可父亲的话题却深陷在那口锅里,稀糖一般,论他怎么牵拉,都牵拉不出来。马丁只得继续听父亲说这口锅,一个小时过去了,父亲一直在说马古,说这口锅。马丁的心很灰,越来越灰。他真的很想说点别的,想和父亲说说王桥,说说那位老者。可父亲没有兴趣。他还想像孩提时期那样喊声爸——爸爸!他已经在心里这样喊了。马丁也想听听女儿的声音,听女儿叫他一声爸爸。一阵凉风从水面上掠来,他觉出了眼角的冰凉。
父亲还在说,马丁没法让父亲从那口旧锅中解脱出来,父亲是真的为这口锅伤心。那是怎样一种伤心,马丁无法体会,他只知道父亲节省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浪费过一分钱的东西。
就是在和父亲通完电话之后,马丁和年轻的张俊打了一个赌。
马丁说:“张俊,你赌不赌我跳王桥?”马丁边说边笑,完全是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张俊笑道:“马哥是不是闷疯了,没人来搞跳桥秀,自己就想来秀一场啊?”
年前那次不成功的跳桥事件发生后,张俊就对马丁崇拜得不得了。他黏上了马丁,硬要跟他学功夫。马丁无奈,除了教他几招,便是建议他去部队练几年。“你们九零后,就该去当几年兵,否则,永远不知道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马丁说。“马哥你就放了我,别说去当兵,以前学校搞军训,都差点把我们整死!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还是跟你练得了!”马丁也觉得自己是吹毛求疵,与很多九零后相比,张俊的确算能吃苦了,光这桥上一天近十个小时待下来,也不是一般的意志力能忍受的。这么一想,马丁就有些怜爱他。
马丁说:“马哥是怕你闷。想给你解解闷。”马丁说完,几个腾跃,就上了王桥的钢架。张俊羡慕地看着他往上爬,马丁的动作矫健得就像一只鹰,又似一只会飞的猫。只几秒的工夫,就越过了钢架上的铁刺区域,上到了平滑的钢架上端。
张俊脱口喊道:“马哥你真行!”
马丁没有理睬,直接上到了桥顶。马丁穿着制服。这身制服,正是守桥人的标志,它不足以吸引行人惊疑的目光。守在桥中间的保安也看见了爬上去的马丁。正如张俊毫不怀疑马丁的动机一样,他也以为马丁只是为了秀秀自己的好身手。
马丁在桥顶上端坐了几分钟,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扔进了江中。马丁的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手机在远处化为一个黑点,轻轻地消失在江面上。那弧线之美,堪比他在部队时扔出的手雷。
紧随着这条抛物线扔出的,是另一条抛物线。马丁像飞鸟一样从桥顶腾起,张开双臂,向桥面飞去。
马丁落下去的地方是车道。
马丁的死,被定性为因公死亡。一个守桥的保安从桥顶落下来,只可能是意外,不可能是自杀。
“马丁是上桥检查桥架上的蓑衣时,不慎踩空,跌落到桥上出的意外,算因公死亡。你们必須记住:这就是最后的结论,也是唯一的结论。知道了?”队长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位成员。
“知道了,马丁是因公死亡!”联防队员们不约而同地答道。
“那好,散会!”队长挥挥手,转身走了,只把背影甩给了身后的每个人。
马丁死后,政府部门给他的父亲和女儿发放了一大笔抚恤金。这是马丁生前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的。他想不到的还有,他最后留在世间的那句“解解闷”的话,将让一个年轻的九零后患上可怕的抑郁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