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群
在浩瀚的文学星空里,我们不是最耀眼的那两颗星,然我们的传奇经历却非同凡响,不信请听我慢慢说。
1
我叫左芬,西晋的一名女诗人,因为有点才气,被司马炎钦点入宫,做他的私人秘书。
想当年,由于哥哥其貌不扬,爹娘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到我身上。因此,当我哇哇大哭地降临时,爹娘的脸灰了,灰成了雨天的墙壁。
记忆中,爹娘出门从不带上我们。倘若有人在爹娘面前夸奖自家孩子如何漂亮、如何英俊,爹娘不是脸色突变,就是拂袖而去,一点都不顾及人家的感受。
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我们也不例外,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这种不同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因此那天,当我们就被人团团围着评头论足时,还以为遇到了追星族,幸福得一塌糊涂。直到爹娘把我们拎回家中,气急败坏地说出其中奥秘,我们才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从此,我们就像蚕茧一样,把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
见我们落落寡欢,老爹一改之前的威严,翻出他读过的四书五经,给我们辟了间小小书房。有书相伴,我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我们很丑,但是我们很聪明。无论《中庸》、《大学》,还是《尚书》、《礼记》,我们只要看上一遍,就能了然于胸。不知不觉间,我们有了“荡胸生层云”、“万里清风来”的感觉。于是我们以茶代酒,学古人饮酒赏花,吟诗作对,平凡的日子,因此而鲜活。
一天,我们正在玩飞花令游戏,老爹突然问道:你们吟诵的诗句出自何处?我吓了一跳,老爹何时来的,竟一点不知。
这里,我指着心口抢先说。
你们会写诗?
早就会了!我望着菜花上忙忙碌碌的小蜜蜂,随口吟了首《蜜蜂颂》,哥哥附了首《咏菜花》,都即兴而作,与造诣无关。可即便这样,老爹已激动得不行: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当即,老爹就在我们的惊愕中下达指令,吩咐家人连夜为我们赶制行头。隔日,我们便穿戴一新,出现在一年一度的赛诗会上。
赛诗会设在村口的祠堂里,赛者十数人,观者数十人,乃酸腐文人自己找的乐子,与现在的诗词大会没法比较。老爹参赛过几次,皆抱憾而归,故时常“独怆然而涕下”。
我知道老爹的意思,无非是剑走偏锋,通过儿女挽回点面子。我们也想借助这个平台,亮出崭新的自我,以雪曾经的耻辱。
我们是最后出场的。往年这个时候,观者已走了大半,今年却特别,人数反在增加。我迎着满场的诧异,轻移莲步,抑扬顿挫,“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我借啄木鸟啄食害虫,并非为取悦于人的品质,表明自己清高自守、宠辱不惊的人格。
喧嚣的会场,在我的声情并茂中安静下来,安静得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当我吐完最后一个字,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那次比赛,我们以压倒多数的战绩,帮老爹赚足了面子。与此同时,我们也以向死而生的努力,走出一片新的天地。
此后,无论是赛诗还是其他文学活动,只要我们出场,荣誉就没旁落过。随着知名度的提升,我们的名字出了县,出了郡,传进晋帝的耳朵。晋帝乃司马炎,史上最无耻的皇帝,曾禁止过全国婚姻,以便他广泛挑选美女。孙吴灭亡后,又将其五千美眉悉数纳入。他的后宫,规模最大时有万余之众。听说我能吟诗作赋,这个昏君想当然地以为,能写出锦绣文章的女子,必定倾国倾城。而倾国倾城的美女,必定要供他享用。因此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沉浸在遐想中的司馬炎,怎么也不肯把我同他心目中的才女等同起来。那一夜,司马炎没有留下。属于我的蜜月,还没有开始便已结束。
关于我的婚姻,史书上这样记载:“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赢多患,常居薄室。”事实上远非如此,司马炎判断失误,却把罪过强加到我头上,不仅让我住破旧的房子,丫头也不给一个,所有家务,都得我亲历亲为。尤其是晚上,看到美女们忙着“竹叶插户,盐汁撒地”,争着向羊示好,以便把司马炎拉到自己的寝室,而我只能独守空房,望寂寂深宫,听更漏迟迟。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女人的青春韶华,怎能如此耗费?
得知我的处境,哥哥肝肠寸断,接连修书两封,泣诉离别之情:“其思伊何,发言流泪。其疢伊何,寤寐惊悸”。捧着哥哥的《悼离赠妹诗》,亲人分离的痛苦,遭遇冷落的哀怨,齐齐拥上心头。万般愁苦无处诉,唯有一首《感离诗》,说与亲人听!“自我去膝下。倐忽逾再期。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欷歔不自持。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
无可奈何中,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重审我的何去何从。离家前,老爹曾告诫:“孩子,你虽然有才,但是不好看,要想得到皇上恩宠,就得比别人下百倍的努力,有句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孩子,我们一家全靠你了。”我豁然开朗,沉沦不是办法,拼搏才有可能生还。司马炎虽然不爱我,却是我的忠实粉丝,何不投其所好,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于是我开动脑筋,为他量身定制了一首情诗。这首诗有哀怨、有渴求、有表白、有赞美、还有点肉麻,总之只适合说给老公听,不能与他人言。
望眼欲穿中,我的羊车终于“得得”而来,载着我的冤家,止步于我的门前。我连忙侧卧床上,一手托腮,一手抚胸,莺莺细语,如歌如泣。司马炎果真被迷住了,搂着我不住地安慰,宝贝,都是我不好,让你委屈了。放心,从现在起,我会加倍偿还的。
第二天,司马炎就当众宣布,封我为修仪,并负责他的文字工作。
所谓文字工作,无非是计划、总结,或调查报告。这些东西于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只需把相关的数据和材料整合一下,再加上华丽的辞藻和适当的夸张,一篇洋洋数千言的文章已然完成。官员们看到自己的政绩在我的笔下得到了充分的褒奖,无不欣喜万分。司马炎见我的文字那么讨人喜爱,觉得脸上有光,越发器重我了。此后无论是他的即兴发言,还是宫廷中的红白喜事,统统交与我做,于是我的名篇巨著应运而生:“……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缅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在近四百字的《离思赋》中,我借悼念他人的机会,尽情地宣泄了自己的感受。endprint
《离思赋》给我带来的荣誉是至高无上的,一时间各种赞美纷至沓来。司马炎也及时兑现承诺,将我的家人迁进洛阳,并封老爹为殿中侍御史,哥哥为秘书郎。
盛名之下,我没有忘乎所有,后宫历来是歌舞、情欢、欲望、权力和阴谋等因素交相登场的舞台,我没有显赫的身世,亦没有骄傲的颜值,拿什么去跟人家拼?倘若发生变故,不但误了卿卿性命,还会连累家人。于是我主动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美女们说:“你们别担心,我只不过是武帝选中的一个文学道具,他之所以让我出头露面,完全是工作的需要,是帮他笼络人心、装点台面的需要,与爱情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没有说谎,我们仅有的一次鱼水之欢,还是在我的挑逗下完成的,之后司马炎再没进过我的房间。他的羊车即便经过华林园,也仅仅是望我一眼。在他的眼中,我仿佛是个圣洁的仙女,只可仰视,不可亵渎。这样也好,没有指望,我便可以置身度外,安心地写我的诗、作我的赋,做一个纯粹的宫中女诗人了。
后来的情况果真如此。司马炎死后,他的傻儿子惠帝登基,朝廷大权被惠帝的老婆贾南风掌控。之后,贾南风便对曾打压过自己的婆母杨氏一门进行疯狂的报复,所有看不顺眼的一概杀头。小杨皇后死得最惨,硬是被打入冷宫活活饿死。然后是八王之乱,再然后是反反复复的废立,好端端的一个国家,被闹得支离破碎。
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一次又一次的废立,皇宫早已物是人非,唯有我独善其身,依旧活得好好的,我的家人也活得好好的。如此真得感谢爹娘,倘若他们不是平头百姓,倘若我不是“姿陋体赢”,我的结局又会如何?
2
我叫左思,因妹夫的提携,才迁往洛阳,并谋到个秘书郎的职务,级别从七品下,相当于现在的副处级。
官帽子虽然有了,却不分配工作,亦没有办公地点,工资也不高,标准的“月光族”。
钱多钱少无所谓,我是个苦出身,穷日子过惯了。只是人家都在忙,我却无所事事的,心里老大不甘。我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否则也写不出“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的激情,也不可能有“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的悲怆。难道是因为丑,怕影响单位形象?
郁闷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当我鼓着一双熊猫眼,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时,家人都被吓坏了。我对他们郑重宣布:“从现在起,我将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打造出一个崭新的自我,路要靠自己走,爱拼才能赢。”言罢,我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
我的想法是,汉代的班固和张衡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的《两都赋》和《两京赋》。这两本书虽然写出了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的京城气派,但也有虚而不实、大而无当的弊病。如果我扬长避短,依据事实和历史的发展,把三国时的魏都邺城、蜀都成都、吴都南京统统写入赋中,其分量不比“两都”和“两京”大得多?条条大路通罗马,文学搞好了,照样可以扬名。
依照计划,我来到蜀地四川,敲开了一位张姓员外的门。此人曾掌管过皇宫的文书档案,找他帮忙可以事半功倍。可是当看门人得知我的来意,却问我有没有预约。我愣住了,看个人还要预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人见我沉默,脸立马长了:“没预约敲什么门?去去去,我们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见他要关门,我急忙从门缝里挤进半个身子,用屁股顶着门扇说:“好汉,我有要事相求,麻烦你通报一下张大人,事成后定当厚报。”
“谁呀?吵吵闹闹的,饭都不让人吃安稳。”争执间,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一边剔着牙,一边打着饱嗝,似乎刚离开饭桌。
“大人,这个人要见你。”
“你是谁啊?”
“大人,我叫左思。”
“找我何干?”
“大人,是这样的,我要写一部史记,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既是公干,为何不去找政府?”
“大人,您是有名的‘活字典,除了您,别人还真帮不上忙!”
“哟,小嘴挺能说,改日吧,今天没心情。”
“大人请留步,我是左贵嫔的哥哥,皇上的小舅子啊!”我一着急,居然搬出了武帝。
“什么?您是小舅子,不不,您是国舅爷?嗨哟,瞧我这老眼昏花,贵人来了都不知道,出来,都给我出来,迎接国舅大人!”
那一天,我得到了有生以来最高级别的接待,品到了有生以来最丰盛的美味。此后,张员外就像个快乐的小跟班,整天围着我转:翻阅资料,查找数据,座谈走访,展纸研磨,工作热情比我都高。至于生活起居,更是关顾有加、无微不至。不出半月,我的尖下巴圆润了许多,腹部也有了可爱的小肚腩。采访结束,张员外又自告奋勇,陪我去蜀、吴二地考察。我当然求之不得,有老张陪着,不仅可以解决费用问题,还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果然,每到一地,老张总是抢着递话:“快去禀告你们大人,国舅爷来了!”这一招真管用,无论蜀地还是东吴,一听说国舅造访,莫不热情接待。如此,我的采风活动顺畅无比,速度比原计划提高了几倍。
凯旋时,张员外送了一程又一程。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通过我这个“权贵”,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请把心放到肚子里,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回到家,我一头钻进材料堆里,专心致志地写起我的《三都赋》来。为了使文章更加出彩,我集思广益,博取众长,每听到精彩言论,都详细记录,以备所用。那些日子,我在书房里挂满了纸和笔,一有灵感,无论是睡觉还是出恭,都不能阻拦我立即记下。文章成形后,我又数易其稿,不断打磨,用掉的草稿纸,堆起来像座山。
十年磨一剑。当新年的钟声再次敲响时,我用十年时间写成的《三都赋》,终于瓜熟蒂落。捧着我的金宝贝,我亲了又亲喜泪双流。老爹却当头一棒:“别高兴得太早,你的文章被认可了吗?被推介了吗?”
我一想也是,脫稿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于是我背起青皮包袱,踏上了新的征程。
我去的地方是国子学,这是晋朝最高学府,许多大文豪都在这儿供职,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肯定,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谁知当我从包袱里取出《三都赋》,恭恭敬敬地奉上时,人家眼皮都不抬。尤其陆机,还没等我走远就大放厥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想超过班固和张衡,太自不量力了,他写的东西,只配拿来当草纸!”endprint
我那个气啊,陆机,你算什么东西?比你名气大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有你这般狂妄。
听了我的倾诉,老爹不慌不忙地说:“没关系,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
说实话,妹妹这张牌,我不是没想到,也不是不想出,而是于心不忍,什么事都要把妹妹抬出来,像个哥哥吗?但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老爹又有此意思,我也就不再犹豫,于是想到了张华。
张华原先只是个普通官员,因妹妹在总结中多美言了他几句,便得到司马炎的重用,继而跻身权威阶层。为此,张华感恩戴德,做梦都想着回报。请他帮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果然,听了我的请求,张华立马放下手头工作,捧着我的书细细品读起来。文章还没看完,就拍着桌子叫道:“妙,实在是妙!其史学和文学成就,堪比班、张。”
以后的情况不仅我没有想到,张华也一定没有想到,由于他的夸奖,《三都赋》身价倍增,大街小巷,争相传阅和抄录的盛况随处可见。抄录的人一多,京城的纸张就吃紧,不法商人就趁机哄抬物价,著名的历史典故“洛阳纸贵”就应运而生,我的名字就随着这个典故迅速扩散和流传。
人心是不會满足的,譬如我,出名了,总想过一种与之匹配的生活,像西汉的司马相如那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品一品“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浪漫。其时,恰好看到驾车而来的潘安,被一群女人狂热地簇拥着,就想仿照一下,看自己有无女人缘。
为扩大影响,我特意挑了个集日,租了辆牛车,找了个嗓门大的车夫,边帮我赶车,边为我造势:“大家快来看啊,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左思先生,《三都赋》就是他写的……”我则配合着车夫的吆喝,一手托书,一手托腮,作沉思状。
听说我来了,小贩停下了生意,行人忘记了赶路,就连那些买菜做饭的妇女,也纷纷朝我涌来。我正要挥手致意,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你这个丑八怪,竟敢冒充大才子左思,臭不要脸!”“打他,打这个丑八怪,打这个臭不要脸的!”一时间口水、泥块、臭鸡蛋、烂菜叶子,子弹般向我射来。
回到家,老爹破口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潘安是你能学的?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怎么尽想些无聊的东西,有时间不会去见见金谷友?”
我恶狠狠地回道:“我怎么啦?还不是拜你们所赐,你们倘若长得周正点,我会这么难看吗?”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发发狠,还没忤逆到这种程度。老爹的话没有错,单枪匹马成不了气候,是该有个组织了。
“金谷友”也称“二十四友”,跟现在的文学沙龙或作家协会差不多,掌门人是贾谧。听说我要参加组织,贾谧对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说:“小李子,从现在起,你的工作归他了。”
小李子连忙把水壶往我手里一塞:“兄弟,对不住了。”
我愣住了,真想拔腿走人。
小李子对我说:“你别觉着委屈,让你进入组织已经很够意思了。知道我们贾老板吗?皇帝身边的散骑常侍,当今皇太子妃的亲外甥。二把手石将军,家里富得冒油,我们聚会的金谷园就是他提供的。还有美男子潘安,名公子陆机、陆云兄弟等,都出生于名门望族,为他们服务不丢人。先进山门为师傅,等有新人进来,你就可以交班了。”
切,小样!这些人有几个我不熟悉?贾谧还帮《三都赋》作过序呢,陆机就更不用说了,烧成灰都认识!话说回来,既然金谷友不是一般的文学团体,既然人家有这个规矩,就先干着吧,也许要不了多久,就有顶替的呢。
人算不如天算。当我自信满满地等待着接班人时,司马炎死了,昔日的歌舞升平,瞬间被腥风血雨取代:“五废六立”、“八王之乱”、“五胡闹华”、“司马越专政”……每一次角逐,都充满着血腥和杀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怜二十四友,因与上层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看到诗友们一个个离去,我害怕的同时也深刻反思。我本是齐鲁伧夫,怎么就变得如此的爱慕虚荣,且为此做出那么多荒唐而可笑的事?如果不是妹妹看透一切,以她的贤德护佑着我们,恐怕也像我的朋友那样,成为利益集团的牺牲品。想明白这一切,我“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带着妻儿远离皇城洛阳,在白云悠悠的山野中,过起了飘然若仙的田园生活。endprint